中国文化移入在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中的体现*
——以《雪人》为例*
2012-04-24齐彩卉
徐 畔 齐彩卉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25)
1 史蒂文斯的中国情结
史蒂文斯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就被推荐学习东方哲学和文化,特别是禅宗对史蒂文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黄晓燕2007:221-223)。罗伯特·勃特尔(Robert Buttle)曾在他的作品Wallace Stevens:The Making of Harmonium中说道:史蒂文斯的想象已被东方文化乃至东方文学深深吸引。(Robert Buttel 1967)他对中国艺术、哲学以及文学的热情开始于哈佛并持续了整个一生。在大量的信件、日记和诗歌中,他都表达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喜爱。在他的诗《六个意义深远的风景画》(Six Significant Landscapes)中,第一首就出现了中国哲人的形象:
在中国/一个老人坐在/松树的阴影里/他看到飞燕草/蓝的、白的/在树荫的边上/被风吹动。(An old man sits/In the shadow of a pine tree/In China/He sees larkspur,/Blue and white,/At the edge of the shadow,/Move in the wind...(Wallace stevens 1997:106)
这分明就像一幅意境深远的古代山水画:一个松林中的中国老人,周围是松树、飞燕草、风、河流,老人与周遭的环境形成一个和谐的统一体。这种意境有点类似中国道家的“天人合一”。
2 诗歌《雪人》中的中国元素
史蒂文斯的名诗《雪人》虽然未对中国文化有直接的表述,但细读之后会发现,他深受中国思想、文化的影响,整个诗歌都渗透着中国元素。例如(见右侧表格):
雪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吕志鲁译)The Snow Man by Wallace Stevens必须怀有冬日的心境,方能领略眼前的万树一片冰晶雪白;只有经受长久的严寒,才会欣赏松枝银装素裹在斜阳中闪烁的光采;寒风啸啸,落叶嘶嘶,冬天的强音声震天外;苍茫大地响起同一的奏鸣,雪上的聆听者把悲情全都抛开:自身虚无才能审视不存在的虚无,自身不存在方可洞察虚无的存在。One must have a mind of winter To regard the frost and the boughs Of the pine-trees crusted with snow;And have been cold a long time To behold the junipers shagged with ice,The spruces rough in the distant glitter Of the January sun;and not to think Of any misery in the sound of the wind,In the sound of a few leaves,Which is the sound of the land Full of the same wind That is blowing in the same bare place For the listener,who listens in the snow,And,nothing himself,beholds Nothing that is not there and the nothing that is.
本篇名为“雪人”,却没有描写任何雪人的意象,作者强调想象力的作用,希望通过诗歌朦胧的内涵,构筑起联系现实和想象世界的桥梁,把“雪人”蕴于诗行中,使其成为一个巧妙的隐喻,用于比喻一种抽象的、虚无的“冬日心境”。
2.1 “物自性”——任物自然
道家思想认为,人只是万象中之一体,不应视为万物的主宰者,更不应视为宇宙万象秩序的赋予者。老子说,“以天下观天下”,就是站在万物的视角体味大千世界的发展、演变。要做到“以物观物”,才能观察到万物的真面目。自然万象有其各自的节律来展现其独特的存在与美。这就是道家的“任物自然”,任万物不受干预地、不受侵扰地自然自化的兴现,肯定物之为物的本然本样,肯定物的自性,也就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就是道家思想以及道家美学所倡导的“物自性”。(叶维廉2011)
20世纪的美国诗人,特别是意象派,抛弃了以往感知和表达世界的方式,采取了新的思域和视角,对这种转变道家思想与美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钟玲2003:97)在20世纪以前,西方人感知世界的方式一直受柏拉图以来哲学家的影响,重视抽象思维,轻视形象感悟。他们肯定观物者是秩序的赋予者,认为理性和逻辑是认知真理惟一可靠的工具,这与意象主义诗歌运动是相悖的,同样也违反了道家关于自然、人生的基本思想。20世纪的美国知识分子渴望摆脱基督教和传统思想的束缚。史蒂文斯在他的《诗与画的关系》中说道:“这是一个普遍缺乏信仰,起码是对信仰漠不关心的时代。”他还曾写道:“我的困境,也是很多人的困境,是丧失了我们从小到大被告知要相信上帝的观念信仰。”面对这样一个危机,史蒂文斯极力寻找新的信仰和事物存在的理由,他肯定物之为物这个事实,启迪人们“用无知的眼睛看世界”(see the world with innocent eyes),去观察一个未被人思想观念污染的新鲜世界。他所要展现给人们的“不是观念而是事物本身”(not ideas about the thing but the thing itself),是“仅仅关于存在本身”(of mere being)。
史蒂文斯的《雪人》就是契合道家所主张的“任物自然”的一个很好的例子。“人必须有冬天的心境/才能看到霜,看到雪/塞满了松树的枝桠/人须自己长期挨冻/才能看着杜松挂满冰针/而针丛在遥远的/正月的阳光中显得粗糙/他才能不去想/在风中的几张残叶声中/有多凄苦。”诗中描绘了许多意象,霜、雪、松树、残叶,这些都代表了自然万象。一个人要想观赏冬季的美景,必须心怀“冬天的心境”,剔除所有主观的情感与成见,不要去想冬天的寒风有多凄苦,因为这种“凄苦”也只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情感罢了,它只会玷污和扭曲大自然真实、自然的姿态。(William W.Bevis 1989:5-14)人只有变成“雪人”,静静地伫立大地之上,用无知的眼睛观察冬季的世界,以物观物,任物自然,才能体会到缀满霜雪的枝桠和挂满冰枝的杜松的真实。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把诗歌的标题Snow和Man的首字母都大写,表示人与其他万物是平等的关系,人不可凌驾于自然之上,这更体现了道家“道法自然”的自然观和美学思想。在当今无处没有人的印记的世界里,具有一定的警世意义。标题“The Snow Man”有人译成“雪中人”,有人译成“雪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本文更倾向于后者。翻译为“雪中人”说明译者并未领悟史蒂文斯在诗中要传达给读者的讯息。“雪中人”强调的是人,尽管说出了背景是人在雪中冥思,但也只是表层含义,而更深层次的含义却未体现。译为“雪人”使整个诗更加回味无穷。读完这首诗,并未出现“Snow Man”,其中必有诗人的用意所在。从诗歌的一二节可以看出,人要观雪,就要有冬天的心境,要久久伫立于雪中。显然,诗人把人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人不再是万物的主宰。诗人告诉读者,要真正地看到世界的本然本样,就要排除芜杂,不掺杂任何的个人色彩,静观其变,也就是要成为“雪人”。因此,“雪人”二字浓缩了深刻的内涵。
2.2 “虚无”——“无”之道
“有”与“无”是中国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有”指具体存在的事物,“无”指无形无象的虚无。“无”是道家哲学的本质特征。《老子》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与“无”都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本体。但是,“无”是对“道”的本质界定。老子认为“有”与“无”互相依存,“无”比“有”更为根本。庄子以“虚无”论“道”,将“无”解释为纯然无有,认为“有”与“无”、“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界限无法分清,一切都是相对的。道家思想把“无”当做世界的根本,当做世界统一性的基础。他们认为,在形形色色多样性的现象背后,必有一个同一的本体,否则多样性的现象就会杂乱无章,无以统一,并认为这个本体即是“无”。
在史蒂文斯的《雪人》中,全诗以冬雪为背景,缀满霜雪的枝桠、挂满冰针的杜松自然使人有一种万籁寂静、万物皆空的心灵体验。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是说要致虚静之心,守清静之心,才能观照到“道”的深妙之境。《雪人》全诗共五节,人随着每一节诗的行进逐渐摒弃了已有的思想、观念。在诗的最后一节中,诗人说道:为雪地里的聆听者吹送/他自己是乌有,因此看到/不存在的乌有,和存在的乌有。在这一节里,诗人用了三次“虚无”。第一个“无”指观雪者要剔除一切芜杂,这就印证了道家美学所说的人心应是空的,空而万物得以感印,不被歪曲,不被干扰,才能观察到“不存在的乌有”。这里诗人用了双重否定即肯定,表示世间万物,也就是道家的“有”。而第三个“无”的使用是诗人别有用心,在前面加一个定冠词,可见这不是一般的“乌有”,而是指宇宙万物间独特的法则,史蒂文斯称之为“秩序”,在中国哲学中,就是“道”的法则。史蒂文斯一直在混乱无序的世界中寻找秩序,他称之为“最终的和谐”(final harmony),也就是指现实与想象的结合、客观与主观的相融。(黄晓燕2007)宇宙混乱中的秩序、混乱中的和谐的观念就是史蒂文斯所说的“至上的虚构”(the supreme fiction)。事实上,诗中的“虚无”是道家美学的最高境界和最终真理。在聆听者感受自然界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自我,而且题目“雪人”在听觉上与“无人”(no man)很相似,诗人用心良苦启迪人们要排除内心的情感和主观思想,变成一个空人,这样人才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达到天人合一,物我相融。
2.3 天人合一、物我交融
史蒂文斯曾在信件中表露出他对中国艺术品的喜爱。而中国山水画堪称中国艺术品的典范,所以他写道:“中国山水画画家的创作灵感与他自己构思诗歌时的冲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在对山水画主题的评论中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事物之一,因为它如此的综合而广泛(comprehensive)。史蒂文斯在这里用comprehensive一词是想要暗示他在诗中描绘的图画如同山水画,强调外部物质的现实世界与人内心情感的融合。与西方人与自然相对立的观点不同,中国哲学的思维模式是主客体的统一,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和谐的境界。庄子说:“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强调主体精神与宇宙自然的和谐,通过对所谓自然之“道”的体悟和探究而不断提升人生的境界。中国山水画受道家哲学和禅宗思想的影响至深,十分注重作者和观者的心灵体悟,强调个体内心深处的心灵节奏,以达到心灵与自然的完全融合,表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的美学精神。人退到次要位置,如身临其境,人与自然相互交融、合二为一。剔除人凌驾于万物的思维模式以及人在冥寂沉思中内在的小宇宙与大宇宙相融合的观念是史蒂文斯许多诗歌要传达的主题。
在《雪人》中,诗人表达了人与自然相互交融、合二为一的思想。“人必须有冬天的心境/才能看到霜,看到雪/塞满了松树的枝桠”(One must have a mind of winter/To regard the frost and the boughs/Of the pine-trees crusted with snow)。这一节诗以代表观雪者的One开头,呼应了结尾的snow,表明了诗歌标题“雪人”(The Snow Man)的涵义。在第二诗节中,诗人特别指出了达到物我交融的另一个条件:人必须有非一日之寒的体会,才能看到挂满冰针的杜松,看到粗糙的云杉在远处一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只有“雪人”才会与此时的“雪景”有完美的默契,只有“冬天的心境”才会让观雪者看到冬季的美景。在诗中,史蒂文斯把人类心灵的活动和自然景观戏剧化,在这一瞬间,人融入自然。在雪中伫足,由风吹打残叶声联想到人间疾苦,人和雪人的界线逐渐消失,人变成了雪人。
史蒂文斯在关于人与自然的哲学思辨中,一直有着天人合一的思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与现实合一以理解和享有现实”。所以,他在诗中说,你必须得有和冬天一样的思维才能去凝视寒霜和挂雪的松枝,你必须得有非一日之寒的体会才能去观察垂下冰凌的柏树和在一月阳光下闪着冷光的云杉。这就是“与现实合一”。“与现实合一”才有下文所说的可以在风、叶之声中忘掉自己的悲伤,到达理解与享有现实的阶段。只有融于自然,才能忘掉自我,真正地享受自然。
2.4 禅之冥想
冥想是一种改变意识的形式,它通过获得深度的宁静状态而增强自我知识和良好状态。在冥想中,对象的真实本性放出光芒,不再受感知者的心的扭曲。凝神、入定、三昧是冥想的3个阶段。凝神要求心注于一处一物;入定又称静虑,经过长时间专注的静虑,到了三昧时,意识的主体与意识的对象开始合二为一,意识主体对自身的知觉消失,也不再受记忆与自由联想的干扰,思维也趋向于无分别的状态,观注者成为被观注者,以自心观注自心本身而不是关注其他。此时,我、心、境已融合为一,这个合一体便是“真我”,只有真我才能证得“真理”。冥想就是把你要想的念头、思虑给去掉,找到感知。
在《雪人》中,诗人呈现了一幅冬季的景观。诗中意象赋予读者一种静谧之感。雪后,大地覆盖一层纯净的白雪,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心理上足以使万籁俱寂,使观雪者沉静下来,排除杂念,进入沉思冥想。诗中共五个诗节,每个诗节的递进都引导人们进入冥想状态。首先,“人必须有冬天的心境才能看到霜,看到雪塞满了松树的枝桠;人须自己长期挨冻才能看到杜松挂满冰针。”这正是冥想的凝神和静虑。要观霜雪,就要有冬季的心境,久久伫立,长时间全身心地专注于一处一物。慢慢地,观雪者便进入三昧状态,而此时,他已与霜雪覆盖的枝桠、挂满冰针的杜松合二为一,只看到“远处粗糙的云杉在一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意识主体——观雪者已有的思想、情感和寒冷的感觉已逐渐消失,听到的风声是大地的声音,是大自然的声音,而非任何联想到的人间疾苦。物我融为一体,“我”似乎变成了雪人,内心虚空,达到“真我”。
3 结束语
20世纪,中国文化和艺术品向西方的传入拓宽了人们的视野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中国元素,特别是道家思想在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诗歌中的渗透体现了人类感悟世界的不谋而合”(姜 涛2011)。人类一定要战胜除了人以外的任何事物,并凌驾于万物,从道家的角度看,这是不合理的。史蒂文斯写下《雪人》这首名诗是出于何目的,不能妄下定论。但如今再读此诗,可以看出《雪人》对研究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以及人类对生态问题的思考具有一定的意义。一月寒冬,雪中伫立,观枯树残叶,听寒风瑟瑟,个人情感油然而生。但史蒂文斯却将感觉与情感分离。人强加在自然万物上的情感过多,已妨碍万物的发展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万物万象本有其发展演变的规律,正如道家所言,要“以天下观天下”、“任物自然”,这也正是道家美学所提倡的生态观。以物观物,空置内心,而后与万物融为一体,人只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不是秩序的创造者和控制者。看似杂乱多样的现象背后,有一个本体统一的世界,这个本体就是“无”之道。在一个混乱和失去信仰的年代,史蒂文斯一直都在寻找秩序和存在的根源与理由,《雪人》借观雪者的眼睛引发读者更深更远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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