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周文的艺术世界

2012-04-13

关键词:周文烟苗

刘 臻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倘若不是那么早就投入到革命的实际工作中去,而是专事写作,周文会怎样呢?这可能是读过周文作品的很多读者都会问的问题。但很可惜,对现今大多数中文系的学生、乃至教师而言,这个仅有五年创作经历的作家却仍一是个颇为陌生的名字。

周文是左联作家,初入道时思想上和文学上还很幼稚,曾魅惑于也同时烦闷于组织内部创作工、农题材的号召和公式主义的时尚,但竟然很快脱去桎梏,找来了写自己“情形熟悉”之内容的自信[1],将对川康边域风情和社会的描写与刻画发展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这一情形说明,周文身上存在着一种忠实于自身经验的可贵品性,而其“可贵”也在于他当时正生活在一群魅惑于对社会总体解决方案的青年群体中。其中的内在理路还有待探索,如果仅仅做外部描绘,则与他的出身和成长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周文的童年是在宗族争斗中艰难度过的,青年时期又有六年在军阀队伍里任职的经历,这些切实的经验,为他那些极具川康地域色彩的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现实素材。无论是《恨》中小小年纪就遭遇到家族亲友的排挤的杨明,还是《在白森镇》中为彼此算计的刘县长和陈分县长所利用,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施服务员,抑或是《烟苗季》里的赵军需、李参谋、余参谋,这些似乎都摆脱不掉周文青年时期成长时所经历的阴影。周文自己也曾在《烟苗季》的后记中说到:“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来,体验过来……生活在那里面的各种各样人物,我看见他们怎样的无知和腐败,争夺着、冲突着,然而也苦闷着,烦恼着。”那些人物和事件“像恶魔似的时时紧抓着我的脑子,啃噬着我的心”[2]133。正是这些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经历,在很大的程度上促使周文去关注和描写川康特有的兵士生活、官场角力,乃至于川康青年漂流在外的迷茫与朦胧的希望。

与大多数乡土特色作家所经常采取的描写方式不同,周文笔下的的川康风情,并未一力体现在“叉麻将”、“披襟襟,挂柳柳”的方言土语上,也非仅仅着重于对川康边地的山川风物、民俗地理的观光客式的呈现上,而是更多表现在对地处“边荒一隅”的川康中下层民众日常生存状态的原汁原味的描绘上。这种原生态的川康特色,在周文的散文《茶包》和《第三生命》中有着尤为集中的体现。通过《茶包》,可以看到那些扎着围腰布的红线眼皮的女人,和驼着背脊背着茶包,在乱石的悬崖半腰一步步摸索前行的脚夫们,怎样在积雪、浓雾、奇寒的高山壑岭间熬干一生,直到快被柴火烟子熏瞎了眼时,仍然对自己的子孙许着“不愿你长大做官做府,只愿你将来背得起二百五”的虔诚的愿。而在《第三生命》中,读者又分明看到了种种稀奇古怪的关于鸦片烟的奇闻。老川兵们的第二枝枪(烟枪)是不可或缺的,他们一躺下便烧烟,站起身便是一堆堆怕人的骷髅。平日里军队用鸦片发薪水、做奖赏、下赌注,比硬通货还管用。甚至两军对垒也自然分成“两道火线”:前线的放下烟枪,拿起步枪;后线的则是放下步枪,拿起烟枪。这种极端恶劣困苦的生存环境,还有处处弥散着的苦臭的烟味,通过周文的笔触细致传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周文作品的特异性,还体现在它们与同时期现实主义截然不同的写实性创作风格上。有研究者曾指出,周文“素描式”的写作虽依赖于自然主义的笔法,但它“既不同于19世纪末滥觞于法国流行于欧美的‘原装’自然主义,也异于中国现代小说主流中‘革命气质’浓郁的现实主义,包括早期‘为人生’的写实主义”[3]。周文的作品所表达的“实际是再现压过表现,将写实主义不枝不蔓进行到底的‘真实主义’”[3]。而这一点放置于当时的左联文学中尤其显得触目。当时许多左翼作家,都放弃了原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对人生的实感,努力向组织推荐的价值评定标准靠近,周文也难免受到影响,如《雪地》生硬的结尾和《救亡者》中对革命远景的书写。但在此自我改造的过程中,那忠诚于自身经验的品性也同时启动,形成一种反向力量,这个反向力量没有自然形成对平庸、琐碎俗世化生活的非凡认同,而是浸润着某种“与‘现实’的苦斗”(丸山升语)精神。当然,周文的努力在当时也并非没有得到精神上和艺术上的外援,如鲁迅的专门提点和鲁迅创作的客观上的典范(他比较受惠于鲁迅“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白描技巧)。周文逐渐掌握了让不同人物在特定的条件下,通过特定的言行举止和内心活动得以表现的写作技巧,形成了具有自发性、乡土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周文式的写实主义风格。

其一,在细节处理方面,善于遴选看似平凡的人和事,通过近乎“横截面”式的细描,以及对人与人之间交际互动的朴实叙述,表现出浓郁的写实主义特色,刻画出了川康边域凡常而非庸常的的众生肖像图。周文对细节的刻画平实而不平淡,他自己曾就如何达到文学的真实这一问题发表过自己的见解,认为无论是描写人物或环境,要想反映得真实,无非是“都去写它要害的地方,找他的特点,至于怎样找法,当然应该深入到现实生活里面,用最大的注意去分析每一种事件的特征,和认识每一种人物的特性”[4]。这种对于要害处的细节把握反映在周文的作品中,就形成了看似无事却又令人刻骨铭心的叙事风格。如在《山坡上》中,关于李占魁和王大胜在生死之际由敌化友的那段“盘肠大战”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而在《山坡下》中,他则以客观冷峻的笔调描绘出无辜百姓在川康军阀封闭混战中所经受的炼狱般的深重苦难。比如写赖大一家逃难。

(赖大背起一个大红木板箱)一手抓起四儿,搁在老婆背上;老婆赶快拿一张布单把四儿的屁股一盖,拉出两条带子来勒着两肩在胸前架个叉形缚好。接着她一手提起一个大而圆的包袱,一手抱起了三儿。赖大只把二儿抱起,跨出房门,一把抓住老太婆的手肘:“妈,走了!打来了!”

这种有条不紊、一气呵成的动作,暗示出在川西内战不断的年月里,底层民众早已惯于逃难,甚至在颠沛流离中流于麻木的生存状态。

其二,在语言描刻方面,笔调总是素朴、细致,不失生活的本真味道,同时又兼顾了文学语言的艺术化处理。写人物的言谈对话时,作者总是避免自己介入其中,呈现出一种保持客观记录的中立态度。而在必要的场景和心情的形容上,语言则朴实爽利,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和本土色彩。

周文的小说中,最常见的便是人物间的交谈,往往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冬天到春天》中有两段关于秀青和流峰睡觉前的对话,简单的动作加上一再反复的询问,若是放在其他场景中,难免显得单调枯燥,但其时恰逢流峰对秀青的苦苦哀告和挽留,在两段反复拉扯又无话可说的干巴巴的谈话中,一个恋家而又有些软弱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正如茅盾在《〈雪地〉的尾巴》里所指出的那样:“他的‘白话文’和‘口语’颇接近,没有古怪的欧化句子,也很少流行的文学描写的术语,也没有装腔作势故意卖关子的所谓技巧,他只是很朴质地细致地写下来。”[5]

其三,在对普通人的人性把握和描刻方面,周文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在对充满了算计、贪欲和忍耐的私人心理的精准呈现,以及在恶中发现人性之善、善与恶之间的相对关系的转换等方面,尤其如此。为此,周文还颇觉有些疏离时代主题的不安:“在近几年,我们这被逼到了存亡危急关头的国家民族,当然不同于我这里面所描写的那些人物……有着一些不挠不屈的抗敌的民族英雄,而且这样的英雄在人民大众热烈的希望中还在增多起来,共同挽救我们民族国家的危亡。因此我这单纯是暴露性质的作品……对于目前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自然是很难说的。”但即便如此,周文仍没有趋潮而放弃对自己所见识过的“边荒一隅的人物”的描写,只因“那生活于我究竟太熟悉了,虽然这熟悉并不是人的幸福”[2]132。他笔下的人物几乎没有时代弄潮儿,也没有能够体现主题的人物符号,有的只是在失业的寒冬中,因没钱去买煤球而只能在狭隘的房里做着蜷曲的柔软体操的失业青年(《一天几顿》),在战火交织的生死边缘仍然想望着镇守使会升自己做班长的王大胜们(《山坡上》),涂着厚粉血唇,穿着廉价洋服,“左”着喉咙唱《哭五更》的专接外国水兵生意的私娼(《一幢房里》),还有娶了八房小老婆,又坏过好几个女学生,却仍对着别人的丫头发痴充呆的有着一双色情眼睛的钱秘书们(《烟苗季》)。周文笔下的西康是一方丧失了英雄气概的封闭疆域,是一个到处充满沉闷的,而与美好的人文理想近乎绝缘的人间炼狱。周文没有将人性作善恶是非的简单处理,反而带有某些混沌和暧昧,充满了对人性的复杂的理解。譬如在《烟苗季》中,奉行消极处事哲学,在旅长派和参谋长派两个权力集团挤压之下受着算计,忍着窝囊气却只能拿“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旧语宽慰自己的余参谋,也有在夹缝里痛悔自己的懦弱和卑劣的时刻,甚至想到“即便去孤独地对了那远及的海空,不也胜似此地的提心吊胆,卑躬屈膝,污浊的人生?!”而凶残霸道、贪婪敛财的旅长,在视察自己盗用公款而购置的私人田产时,在与参谋长斗法而频频败落时,也总会怀着些许温情,陷入对儿时和几个伙伴拿着网兜在月夜里偷偷下河的温馨往事的回忆当中。不可否认,这样一种对于一个残暴到可以随意对佃户实施“炮烙”的反面人物的温情描写,在当时确实是比较少见的。

作者在如实记录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军阀与官场的种种罪恶的同时,并不打算回避底层民众身上被古旧的封建制度和持续的苦难生活所扭曲的人性。《爱》中寡母固然深爱自己的独子,但在封建礼教的侵染下竟也对“寡妇进房,家破人亡”的俗语深信不疑,甚至半夜里守在儿子房门前,“闪着老鼠似的眼光”准备捉奸。就连周文笔下可勉强算得上是正面人物的主人公们,也往往有其可恶与可恨之处。《烟苗季》中为了军饷而造反的兵士,虽然属于弱者的抗争,却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受了官长的鼓动,最终又成了官官相斗的棋子。这些受压迫者,一面敌意地排挤因为两个耳光而升任班长的同伴,一面又发出“同样是挨揍,为什么我们遇到的是副官长,而不是旅长”的牢骚。与当时左翼阵营内某些“政治正确”的主张相比,周文这种因爱而生痛的文字,有着真正的“左翼性”。

周文作品的整体风格冷凝、沉重,但在这冷峻里又因其勇于直面残酷世界的赤子之心而透着丝丝暖意。正像鲁迅曾讲过的那则关于奴才的寓言,正是在这绝地的绝望之中,在拒绝了主观的拯救和奴才翻身做主子的幻觉之后,人们才可能会在“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境地中孕育反抗和自救的希望。就这样,周文凭借着对生活和生命的虔诚与执著,描绘出一幅沉痛甚至于阴冷的川康边域特有的民生画卷,在激昂快意的史诗和颂歌的声浪中低声吟唱出一阕孤独而真实的人生悲歌。在周文作品独特的文学价值已初步得到肯定的今天,他那种籍文寄志、暗夜独行的为文者的纯洁和坚韧,也许更值得人们去怀念和自省。

[1]周文.周文纪念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69.

[2]周文.烟苗季[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3]陈刚.周文小说风格论[J].社会科学研究,2005(2).

[4]周文.从摸索中得到的教训[G]∥周文选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419.

[5]郭建勋.周文小说漫谈[J].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4).

猜你喜欢

周文烟苗
周文疲弊与诸子起源——论牟宗三的诸子起源说
“循环”式炼苗对烤烟移栽成活率的影响
浅谈高中数学中的数形结合思想
漂浮烟苗饲养烟蚜及烟蚜茧蜂技术研究
我喜欢这世界,因为有你在
我喜欢这世界,因为有你在
基于2维照片构建建筑物三维模型的研究
几种不同氮源配比营养液对烟苗生长发育及生理特性的影响
烟草托盘育苗钵苗力学性能试验
外源生长素浓度及处理时间对烟苗根系生长发育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