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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吉登斯、哈维、卡斯特对现代社会的时空诊断

2012-04-13牛俊伟刘怀玉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吉登斯卡斯特哈维

牛俊伟 刘怀玉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论吉登斯、哈维、卡斯特对现代社会的时空诊断

牛俊伟 刘怀玉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辨识和判断现代社会的基本性质是当代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其中,时间和空间是众多理论家进行社会诊断的基本工具。吉登斯的时空伸延理论、哈维的时空压缩理论以及卡斯特的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理论,对时空问题在当代社会理论中凸显的原因、时空问题在社会理论中的作用以及时空与社会的互动等相关问题进行了思考,对我们准确把握现代社会有所助益。

社会;时空诊断;时空伸延;时空压缩;流动空间;无时间之时间

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处于激烈的变动时期,为了能够有效回应当今世界发展难题,对现代社会进行深刻反思并作出诊断就成为众多有学术良知的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以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戴维·哈维(David Harvey)以及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为代表的一批学者,以时空问题作为切入点对当代社会展开诊断,在众说纷纭的西方学术版图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吉登斯的时空伸延(time-space distanciation)理论

吉登斯对现代社会的基本判断是:“我们实际上并没有迈进一个所谓的后现代性时期,而是正在进入这样一个阶段,在其中现代性的后果比从前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剧烈化更加普遍化了。”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15页。他将其称之为“高度现代性时期”,而这个高度现代性的社会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社会。那么,吉登斯是如何进行诊断的呢?

首先,时空分离导致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巨大断裂。吉登斯在社会历史观上明确反对线性的历史进化论,认为历史发展的各个阶段都存在着断裂,而他特别关注与现代时期有关的特殊断裂。在他看来,“现代世界是从和以往的世界所发生的断裂中诞生的,而不是后者的延续”,②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55页。这种断裂不仅变迁速度快、范围广,更重要的是社会生活史无前例的质的发展,完全把我们抛离了前现代社会秩序的轨道,在外延和内涵两个方面引起的变革超过以往任何时代。这种巨大的断裂和时间——空间的转换密切相关。在前现代社会,时间与空间无法分离,“‘什么时候’一般总是与‘什么地方’相联系,或者是由有规律的自然现象来加以区别”,③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15页。而空间总是和地点(place)相一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由人们实实在在的社会活动场所来规定。在这样的时空矩阵中,前现代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地域性色彩。机械钟的发明使得时间从空间中分离出来,时间标准化的同时也使时间虚化了,而航海图的制定也使空间从地点中分化出来,空间的在场性为缺场性所破坏,空间也虚化了。这样,由于人类经历的时空维度被置于一个分离的想象的栅格里,社会关系得以自由重组,前现代社会的地域局限性就让位于现代社会的世界历史性了。这就是吉登斯所谓的“现代性的断裂”。

其次,时空分离与重组构成了现代性的动力机制。吉登斯的社会时空思想在其思想体系中具有基础性、根本性的重要地位,既是其社会理论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其社会理论中的基本方法论。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和它们在形式上的重新组合,正是这种重新组合使得社会生活出现了精确的时间——空间的‘分区制’,导致了社会体系(一种与包含在时空分离中的要素密切联系的现象)的脱域(disembedding);并且通过影响个体和团体行动的知识的不断输入,来对社会关系进行反思性定序与再定序。”①②⑤⑥⑦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7、56-57、56、56页。这集中体现了吉登斯对现代性为何在20世纪晚期会激进扩张的动力来源的诊断。他认为时间和空间的分离首先构成了时空无限伸延的条件,从而使社会行动得以从地域化情境中“提取出来”即“脱域”,并跨越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距离重新组织社会关系。而脱域过程主要依赖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这两种机制。脱域机制的发展使得知识的反思性运用成为常规,即关于社会生活的系统性知识的生产本身成为社会系统之再生产的内在组成部分,使得人类活动无论是日常的个人行为如开灯、驾车等还是集体行动如地区、国家甚至全球层面上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均依赖于非个人化的科学知识和社会规则,这些知识和规则均超越了个人直接的生理经验,从而使社会生活从传统的恒定性束缚中游离出来。正是通过对现代性的动力机制的揭示,吉登斯给出了现代社会的病理学诊断: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高度风险性的社会,人类“犹如置身于朝向四方急驰狂奔的不可驾驭的力量之中,而不是像处于一辆被小心翼翼控制并熟练地驾驶着的小车中”,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7、56-57、56、56页。即现代性高度扩张又难以驾驭。

最后,时空伸延彰显了全球化过程的本质。全球化是当今时代的最显著特征,也是最莫衷一是的学术难题。吉登斯认为,全球化的内容“无论如何也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关于经济上的相互依赖,而是我们生活中的时空巨变”。③安东尼·吉登斯:《第三条道路》,郑戈译,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33页。吉登斯反对把全球化等同于经济的全球化,认为“全球化的概念最好被理解为时空伸延(time-space distanciation)的基本方面的表达。……我们应该依据时空伸延和地方性环境以及地方性活动的漫长的变迁之间不断发展的关系,来把握现代性的全球性蔓延”。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页。因此,他给全球化下的定义是:“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这种关系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彼此相距遥远的地域连接起来,即此地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许多英里以外的异地事件引起,反之亦然。”⑤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7、56-57、56、56页。他同时也认为,全球化的内在原因在于现代社会变迁的动力,“现代性正在内在地经历着全球化的过程,这在现代制度的大多数基本特性方面,特别是在这些制度的脱域与反思方面,表现得很明显”。⑥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7、56-57、56、56页。也就是说,时空伸延、脱域和知识性反思同样也是全球化的内在动力。所谓时空伸延是指社会系统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扩展程度和水平,正是它不断把现场卷入(共同在场的环境)和跨距离的互动(在场和缺场的连接)之间的关节凿通,从而使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域出来,使社会活动和社会组织得以依靠非个人化的知识的反思性运用在全球层面上运作,从而构成了全球化的新的社会存在形式。正因为全球化以现代性的动力为动力,所以全球化实际上就是现代性的全球化。吉登斯对全球化的本质作了深刻的揭示:“在现代,时空伸延的水平比任何一个前现代时期都要高得多,发生在此地和异地的社会形式和事件之间的关系都相应地‘延伸开来’。不同的社会情境或不同的地域之间的连接方式,成了跨越作为整体的地表的全球性网络,就此而论,全球化本质上是指这个延伸过程。”⑦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7、56-57、56、56页。

总之,吉登斯以时空伸延的独特理论视角把我们所处的社会诊断为一个充满风险又难以驾驭的现代性社会,这个社会与前现代社会存在着巨大断裂,而且正在高度扩张,但这并不意味着出现了新的断裂,后现代性社会尚未变成现实。

二、哈维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理论

哈维对当代社会的基本判断是:“1972年前后以来,文化实践与政治——经济实践中出现了一种剧烈的变化,这种剧烈的变化与我们体验空间和时间的新的主导方式的出现有着密切关系。……然而,在与资本主义积累的基本规律进行对照时,这些变化在表面上显得更像是转移,而不是某种全新的后资本主义社会甚或后工业社会出现的征兆。”⑧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页。那么,哈维又是如何诊断的呢?

首先,时空压缩是20世纪后半叶后现代主义崛起的直接原因。哈维认为,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出现了空前激烈的时空压缩,导致社会政治和私人领域以及公共领域出现大量即时的和碎片化的时间,这意味着一个特殊的后现代时代的来临。所谓时空压缩,哈维意指“那些把空间和时间的客观品质革命化了、以至于我们被迫、有时是用相当激进的方式来改变我们将世界呈现给自己的方式的各种过程”,①②③④⑤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0、63、63、300、410页。而后现代主义正是这样一种呈现世界的激进方式。哈维对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在建筑、绘画、电影、广告、文学、语言、哲学等方面横空出世的后现代主义作了详尽考察,发现在众声喧哗的背后,后现代主义共同的特点是偏爱“异质性和差异”、“分裂和不确定性”并将其推到极致,它不像现代主义那样企图“透过流变追求永恒”,相反却只是在“分裂和混乱的变化潮流中游泳,甚至颠簸,似乎那就是存在的一切”,②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0、63、63、300、410页。也就是以迅速流动与变化包裹起来的绝对多数和难以琢磨的文化形式表达了分裂和短暂,从而凸显了整个世界在时间维度上的崩溃和空间维度上的陷缩,因而是一种文化情感上的独特体验。

其次,20世纪后半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是后现代主义崛起的深层基础。既然后现代主义仅仅是人们在时空压缩的条件下发生的一种“情感结构中的深刻的转移”,那么就有必要对这种情感转移的社会基础进行探究。哈维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出发,强调资本永无休止的流通和不断寻求获取利润的新方法是导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始终处于革新和变动中的根本原因。哈维通过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细微考察,发现20世纪6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发生了一次显著而深刻的转折,即从福特主义向灵活积累体制的转变。萌生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并在1945年以后全面确立统治地位的福特主义,它是以大规模生产、大量消费和国家干预为特征的刚性积累模式,对于维持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长期稳定和繁荣起了重要作用。然而,在1965年到1973年间,福特主义的固有局限性开始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来,哈维用“刻板”一词来概括,表现为大规模生产体系内固定投资刻板,阻碍了计划的弹性和消费市场的稳定增长。同时,这种刻板也体现在就业和劳动力市场上,以财政为基础的政府亦深受生产刻板的掣肘,特别是由1973年石油危机引发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衰退,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陷入滞涨的漩涡中,迫使新一轮的经济重建和社会生活方面一系列新奇实验开始实施,一种全新的“灵活积累体制”出现并日益成熟,它以更加灵活的劳动过程和市场地理上的流动性和消费实践中的各种迅速变化为特征,使资本主义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哈维认为,这种从福特主义向弹性积累的转变是全面、复杂和深刻的,“资本更加灵活的流动突出了现代生活的新颖、转瞬即逝、短暂、变动不居和偶然意外,而不是在福特主义之下牢固树立起来的更加稳定的价值观”。③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0、63、63、300、410页。换言之,正是20世纪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变化,构成了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深刻基础。

最后,时空压缩是后现代主义文化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关联的中介。哈维认为,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转变,与资本主义经济由福特主义向更为灵活的资本主义积累方式的政治经济转变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二者的重要的中介就是所谓的“时空压缩”。在哈维看来,时间与空间概念是社会地建构起来的,它们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会随着社会政治——经济体系实践的变化而一同变化。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变,社会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也发生改变,结果必然是空间和时间可能表达的客观品质和意义也发生改变。而人们对变化着的时间和空间的体验,又必然会在文化层面有所反映。福特主义向灵活积累的转变,实质是通过时空转移来解决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过程。时间转换是通过加快周转时间,以灵活多变、可以迅速收回投资的生产取代长期固定资本投资的生产计划,通过缩短决策时间以迎合当下不断变化的消费需求,大力开拓未来的消费市场。空间转换是指通过地缘的扩展来吸收过剩的资本和劳动力,不仅空间界限逐渐消失,而且空间变得更具流动性和不平衡性。生产方式上的这种转变,反过来强化了“时空压缩”。时空压缩在现代社会的加速极具破坏性,“对时空压缩的体验是挑战性的、令人兴奋的、紧张的、有时是使人深深忧虑的,因此能引起多种多样的社会的、文化的和政治的反响”,④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0、63、63、300、410页。各种文化力量对混乱与不稳定时空状态的激进解释成为可能,于是就造成了这样一种结果:“对时间与空间的体验已经改变,对科学判断与道德判断之间的联系的信念已经崩溃,美学战胜伦理学成了社会和知识关注的主要焦点,形象支配了叙事,短暂性和分裂的地位在永恒真理与统一的政治之上,解释已经从物质与政治经济学的基础领域转向了思考自主的文化和政治实践。”⑤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0、63、63、300、410页。简言之,企图在流变中追求永恒的现代主义受到了以分裂、短暂和不确定性为特征的后现代主义的有力挑战。

总之,哈维以时空压缩为中介把后现代主义置于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变的社会背景下加以诊断,揭示了后现代主义的出现是一种对某种形式的“盛期的现代主义”的反叛,本质上属于文化层面的转移,而非整个经济社会秩序层面的根本跃迁。

三、卡斯特的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和无时间之时间(timeless time)理论

卡斯特对当代社会也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人类社会正经历着一场以信息处理和沟通技术为核心的信息技术革命,它使社会再结构化,“作为一种历史趋势,信息时代的支配性功能与过程日益以网络组织起来。网络建构了我们社会的新社会形态,而网络化的逻辑的扩散实质地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中的操作和结果”,①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69、23、505、571页。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和新的社会模式正在形成,即网络社会的浮现。那么,卡斯特又是如何诊断的呢?

首先,生产方式和发展模式的相互作用是产生新的社会、空间类型、发展进程的源泉。卡斯特认为:“社会是由一种包括生产方式、发展模式、经济、能源和文化的错综复杂的网络及它们的具体历史关系所组成的。”②曼纽尔·卡斯泰尔:《信息化城市》,崔保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生产方式由社会生产关系定义,而发展方式由技术关系定义,二者存在着密切的相互作用,一方面,发展方式是在产品生产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其不断融合、相互作用的基础上形成的,这些过程依赖于整个社会组织特别是动态的生产方式;另一方面,发展方式根据其自身逻辑也在变化,它并非机械地响应生产方式或其他社会因素的要求,而是和经济、能源、文化一起构筑自己的结构领域并支配社会利益。当历史条件使社会变革和技术变革具有相同点时,生产方式与发展方式的实际互动就能带来重大的社会历史变迁。

其次,信息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深度契合建构了新的社会形态。在卡斯特看来,最具决定性的历史因素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步推进的信息主义再结构过程,它加速、引导与塑造了信息主义发展方式,其特征是以信息处理为核心、以弹性网络为组织基础、以效能整合为基本功能、以服务而非产品为主要形态,它的效果无处不在,人类存在的所有过程无不为它所塑造。至关重要的是,信息主义发展方式的扩散正好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资本主义全球再结构的历史时期,这并非偶然,相反它恰恰是这次再结构不可或缺的工具。二战后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带来将近30年持续繁荣的资本主义增长的凯恩斯模型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受到其内部限制的沉重打击,主要表现就是难以遏制的滞胀危机。因此,从80年代开始,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普遍进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组和再结构过程中,这个过程致力于解除管制、私有化并解除使先前增长模型得以稳固不动的劳资间的社会契约。卡斯特将这次重组概括为四个主要目标:“在劳资关系中深化资本主义追求利润的逻辑;提高劳动与资本的生产力;生产、流通与市场的全球化,捕捉每个地方最优越的利润创造条件的机会;以及纠结与引导国家的支持,以增加生产力和经济竞争力,但这经常会损及社会保护与公共利益管制。”③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69、23、505、571页。卡斯特认为,技术创新与组织变动,集中于弹性和适应性,是确保再结构的速度与效率的绝对关键要素,而信息主义发展方式正好为其提供了最基本的物质支撑和技术手段。在信息技术的基础上,生产中由社会和空间决定的关系被转化为信息流,为新的灵活的生产与管理体系的相互联系提供了组织基础,技术革命本身的发展和展现,为先进资本主义的逻辑和利益所塑造,信息主义和资本主义在一个技术经济的重组过程中历史性地融合在了一起,新的社会形式和新的空间变化从这个历史性的融合中产生了。

最后,新社会形态是围绕流动空间而组织起来的网络社会。卡斯特把由信息主义的再结构与资本主义的重组之间的历史性融合所建构出来的社会形态界定为“网络社会”。其中,资本、管理与信息通过各种节点以网络的形式连接起来成为一个高度动态和开放的社会系统。卡斯特认为,网络社会是“环绕着各种流动——例如资本流动,信息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影像、声音和象征的流动——而构建起来的”,流动不仅是社会组织里的一个要素,它还支配了经济、政治与文化的活动过程。而作为社会实践的物质支撑的空间是支撑这种流动的,因此是“流动的空间”,而“流动的空间”借由混乱事件的相继次序使事件同时并存,从而消解了时间使其成为“无时间之时间”,将社会设定为永恒的瞬间。因此,流动空间是“通过流动而运作的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而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则是“空间把在同一时间里并存的实践聚拢起来”,这就解释了社会活动不依靠物理上的临近的那种同时性也有其存在可能的原因,而这正是网络社会的支配性活动。④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69、23、505、571页。在环绕流动空间和无时间之时间组织起来的网络社会中,社会生产关系不再是一种实际存在,资本进入了单纯循环的多维空间,劳动力则由一个集中的实体变为差别极大的个体存在。卡斯特特别强调,“管理与生产朝向网络形式的演变,并非意味着资本主义的消亡。有各种不同制度性表现的网络社会,此际还是资本主义社会。犹有进者,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塑造了整个地球的社会关系”,⑤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69、23、505、571页。因为它是全球性的并且在相当程度上是围绕着金融流动网络而结构,资本四处流动,而其所导致的生产——管理——分配活动则散布于多变几何形势里相互连接的网络之中,血肉之躯的资本家及其群体为无面目的资本后设网络所代替,巨大的风险隐藏于全球电脑屏幕上股指变化的闪烁之中。

总之,卡斯特以信息技术与资本主义双向重构为经,以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对地方空间和时钟时间的支配为纬,把全球化中的社会形态诊断为一个正在浮现的“网络社会”。

四、几点反思

面对现代社会的剧烈变动,包括吉登斯、哈维和卡斯特在内的许多学者都不约而同聚焦于社会与时空的关系问题,把时空作为诊断社会基本性质的独特视角,这绝非偶然,当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首先,为何在社会诊断的问题上都突出了时空问题?无论是吉登斯把现代社会判定为高度的现代性,还是哈维把后现代主义判定为文化现象,抑或是卡斯特对网络新社会的超前反映,虽然分别使用了“时空伸延”、“时空压缩”和“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的不同术语,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时空都成为了判断社会基本结构变迁与否的基准点。实际上,这并非只是他们三人的标新立异。今天,强调社会生活的时空向度、考量时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以及主张时空在建构社会理论时据有核心位置,似乎成了标榜先进的社会理论的必备条件。究其缘由,这既是对传统的绝对的自然时空观的现代反拨,也是对现代生产方式引起的人类生活节奏快速变动和地理景观大尺度变化的理论上的集中反映。

传统上,时间和空间一直被视为是外在于社会现象的自然事实,具有客观自证性,空间被视为一个静止的“容器”,时间则是匀速流逝的“梭子”,它们都是客观而宏观的人类生活的背景性存在。20世纪,爱因斯坦相对论对牛顿经典力学的超越鼓舞和启发了社会科学对时间和空间问题的重新思考。这些思考集中于对时间和空间的社会意义以及社会时间和社会空间的研究上。

就吉登斯而言,他批评了传统上人们仅仅关注时空的物理意义,不假思索地把时间和空间看做是可以测量的钟表时间和有确定地理位置的地点,也反对以往大多数的社会分析将时空视为人类行动的环境和社会活动的外部因素,反过来特别强调时空的社会意义,认为“时空关系是社会系统的构成性特征,它既深嵌于最为稳定的社会生活中,也包含于最为极端或者最为激进的变化模式中”,①安东尼·吉登斯:《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郭忠华译,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时空特性由此成为他建构社会理论的核心。就哈维而言,他同样挑战了把时空当做是独立于社会物质过程的单一而客观的自然事实的传统观念,明确地把时间和空间看做是社会力量资源,强调“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概念必定是通过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与过程而被创造出来”,②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55、309页。“如果空间和时间是对各种社会关系进行编码和再生产的话,那么对前者进行表达的方式的变化几乎肯定会引起后者的某种变化”。③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55、309页。就卡斯特而言,他也明确地强调,“我分析的焦点是空间与时间的社会意义。但我提及这种复杂性并非只是在修辞上卖弄学问。这种复杂性提请我们考察时间与空间的社会形式,指出它们不能够简化为迄今我们所感知到的东西,因为那奠基于已经被当前的历史经验超越的社会——技术结构”。所以,在社会理论里,时空必须参照社会实践而加以定义,“空间是一个物质产物,相关于其他物质产物——包括人类——而牵涉于‘历史地’决定的社会关系之中,而这些社会关系赋予空间形式、功能和社会意义”,当然时间同样如此。④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66页。卡斯特不仅强调时空的社会意义,更重要的是,卡斯特所谓的流动空间乃是人类首次创造出来的技术空间,它已完全超越自然而进入人工再生阶段,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空间。

总而言之,正是由于对传统的自然时空观的局限性进行了深刻反思,并就时空内在于社会,对社会行动、社会生活和社会过程具有重要意义达成了一般性共识,时空特性因此才凸显出来成为人文社会科学认识社会的重要维度,尤其是对社会发展的研究更是如此。当然,这种理论上的反拨其深刻根源还在于现代人类社会实践的深刻变革,无论就实践的水平、范围、方式,还是实践的深度和广度、效果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时间被挤压,“现在就是全部”,社会生活节奏加快,社会情势瞬息万变;空间被延伸,“世界进入我们的视线,世界呈现给我们”,地理景观在全球尺度上碎裂和重组;流动、断裂、短暂、非连续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控制时间和空间成为获取支配性利益的必要手段,时空不再游离于社会的边缘而是内爆于社会的核心。因此,时空问题就突出出来成为人们把握现代社会的重要纽结。

其次,为何同样以时空诊断社会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尽管吉登斯、哈维和卡斯特在时空的社会意义方面达成了基本的共识,但时空在构建其各自的社会理论中的地位却是不一样的。

对吉登斯而言,社会理论所要关注的最基本问题,不是像传统社会学那样指向社会秩序的问题,而是把对秩序的探讨变为社会体系如何把时间和空间连接起来的问题,“秩序问题应该被看成是时间——空间伸延的问题,即:在什么条件下时间和空间被组织起来,并连接在场和缺场的?”,目的是把社会从关注于“有界限的实体”中解放出来。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6页。在吉登斯那里,时间带有根本性,因为“统一时间是控制空间的基础”,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6页。因此,以时间的延展性及其同空间的遭遇作为基本点去把脉各种社会制度,就成为吉登斯社会理论的基本原则。具体来说,吉登斯把时间和空间看做是社会结构变迁的动力机制,正是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并在形式上重新组合所导致的脱域机制和知识的反思性应用,才使现代社会从传统社会的恒定性束缚中摆脱出来,成为一个“马力巨大而又失控的引擎”,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尚未脱离现代性的制度而步入后现代之中。吉登斯把社会时间和社会空间概念作为建构社会理论的核心,把时空伸延引入社会发展的动力机制,富于启发意义,正如赫尔德所评价的,“吉登斯可能是最关注时空问题对社会理论的关键作用的人,他有关时空对社会理论的关键作用的看法为分析社会生活中的一些最为重要的特征提供了分析工具”。③田启波:《吉登斯现代社会变迁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2页。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时空结构虽然是构成社会现实的因素,但它本身并不能单独存在,特别是不能脱离人的活动而存在,否则就会因为用单一的时空机制解释社会而削弱其本身的说服力,正如罗森伯格对吉登斯所作的批评那样,“因此,无论从哪一端来说,新的社会学理论的时空问题都将证明是处在一种持续的和不可避免的内向爆炸状态中。在它的正面,它向外延伸以构建关于世界的坚实解释,这些解释因为缺乏人类社会内容而趋于崩溃……。”④贾斯廷·罗森伯格:《质疑全球化理论》,洪霞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0页。

与吉登斯直接从时空变化分析社会不同,哈维是以资本积累的逻辑来掌握社会,他也不像吉登斯那样把时间凌驾于空间之上,而是把空间一并提升到和时间一样重要的位置上。空间、时间和货币(资本)一样,是具体的抽象,在资本主义社会,正是金钱、时间和空间的相互控制成为资本积累的重要机制,而且最终引起了人们文化情感的巨大变化。因此,在哈维那里,时间和空间以及时空压缩是社会整体动态的逻辑的要素、中介,“它向前延伸可以从资本积累模式中寻找其社会经济基础,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向后延伸可以表现为后现代的各种文化样态,保持了与各种后现代主义话语的沟通”。⑤章仁彪、李春敏:《大卫·哈维的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探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卡斯特面对当前资本主义全球再结构的趋势,辨认出信息主义发展方式下流动空间的逻辑为关键现象,是空间组织了时间,而空间本身则无定形、无边界、即生即灭、自然流动。在卡斯特那里,一方面,“空间与时间是人类生活的根本物质向度”,⑥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66、504、562页。它构成了网络社会的物质支撑;另一方面,“空间是社会的表现(expression)”,⑦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66、504、562页。既为整体社会结构的动态所塑造,也再现了这个动态过程。总之,空间和时间不过是社会整体的存在的基础和特殊面向,这成为卡斯特建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变迁理论的重要环节。尽管卡斯特批评了哈维在对当前社会经济——文化转变过程的分析中“赋予了资本主义逻辑过多的责任”,⑧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66、504、562页。并一再辩解自己与技术决定论极为不同,但实际上,在时空与社会的关系上,仍然摆脱不了技术至上的嫌疑,虽强调了时空是社会的存在基础和物质表现以及社会时空的重大意义,但忽视了时空对社会建构的作用,因而具有非辩证的倾向。

最后,时空与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吉登斯把时空伸延视为现代性的动力机制,将现代社会诊断为高度现代性的社会,哈维则以时空压缩为中介将后现代主义与资本积累方式相关联,诊断出了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物质基础,卡斯特也以流动空间和无时间之时间作为社会的物质支撑和表现,将信息化资本主义诊断为一个新型的网络社会。我们不难发现,他们三人的共同点在于都是理解和把握身处的社会,只是特别地从时空伸延、时空压缩、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等与时空相关的面向去切入和解析社会的,最终都是以广义的社会为研究对象,这就涉及到时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时空既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也是社会演化的内部参量,当然也是社会运动的物质表现形式。作为一种结构,时空构成了社会的基础性结构,它既为整体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动态结构所形塑,同时也参与形成和建构了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结构,包括物质的和文化的结构以及形形色色的制度结构和观念结构。作为一种参量,时空渗透到社会运动内部不同层次之间并由人的实践活动耦合到社会运动的全过程中去,在创生社会演化图式、模铸实践格局的同时,时空本身也被扭曲、变形和重构。作为一种物质形式,时空既是社会发展的物质性支持和社会活动的外部环境,也是社会发展的基本内容。总之,时空是社会的一个切面,跨越社会的所有领域,是社会存在与运作的展现和结果以及凭藉、中介和参数。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时空而能存在的社会,所以对于社会的理解不能不包括时空的向度,但同时,时空本身并不能独立存在,它和人类的实践活动息息相关,我们无法藉由时空而完全地理解社会。

B089.1

A

1003-4145[2012]03-0024-06

2011-12-05

牛俊伟,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漳州师范学院政法系讲师。刘怀玉,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员。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问题研究”(11BZX005)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周文升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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