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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自然的对话: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

2012-04-13杜雪琴

华中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文学作品山水作家

杜雪琴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人与自然的对话: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

杜雪琴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本文认为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常常以三种方式存在:写实性的对话方式、想象性的对话方式和象征性的对话方式,这三种方式可以作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主要研究对象。而人与自然之间也形成了三种对话模式:父性对话模式、母性对话模式和神性对话模式,这三种模式则可以作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基本内容而存在。此三种对话方式与三种对话模式,构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重要的理论范畴与理论形态,又成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实践基础。此理论形态与研究领域同时形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独特的个性,使其在内容与形式上有了不同于其他文学批评的形态。而只有人类与自然形成了一种互动与审美的关系,自然的风雨为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情感上的愉悦,人文的风雨亦成为生气勃勃之大自然的精神内核与进化动力,这个星球才会因为拥有人类与自然这两种元素而趋向完美。所以,文学地理学批评得以存在的前提与基础,便是人类与自然平等友好的对话与和谐共生。

文学地理学批评 人与自然 对话方式 对话模式 理论基础

人类的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学”,一直在与“文学”进行着多种形式的“对话”;人类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赖以生存的地理环境,一直在与“自然”进行着密切的“对话”。2002年,德国哲学家伽德默尔就特别强调“广义对话”[1],他在临终之前提出这个概念想来必有深意。既然是广泛意义上的对话,那么对话的对象可以是多元的:既可以在人与人之间进行,这样会带来交流的愉悦;也可以在人与自然之间进行,这样会带来诗意的情怀;也可以在人与文本之间进行,这样能够产生思想的共鸣。各个不同的学科之间也可以进行对话,比如文学与心理学、语言学、宗教学、伦理学、地理学等,在此对话情境之下,便产生了多种新兴的交叉学科,文学批评与研究园地里,便呈现出春天般的勃勃生机。文学地理学批评,便在这种多元化的语境与对话的背景下产生并得到发展。从地理的角度研究文学在中国早已有之,但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却是在近几年由邹建军教授提出,并持续向纵深发展的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也是作为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新的方向,成为我们批评作家作品的一个主要领域。而每一种新事物的出现自然都会引起人们的好奇,一种新的批评方法的提出自然避免不了引起争议。作为一种前沿性、探索性的文学批评方法,有必要进行论证并进行深入探讨。

本文着重探讨文学地理学批评中存在的三个问题:其一,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方式,是作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基本对象而存在的;其二,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模式,是作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基本内容而存在的;其三,基于对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对象与内容的探讨,人与自然的对话应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与基础。

一、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方式:文学地理学批评的主要对象

人与自然是文学作品中真实存在的两种元素,而且是至关重要与不能缺少的要素;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以及两者所形成的互动与审美关系,则是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如果没有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许多文学作品也许就会显得苍白无力,主题表达与情感表现也便失去了坚实的依托;如果作家没有与自然山水相遇,如果作家对自然山水没有产生任何情感,如果作家没有对自然山水有审美的发现,许多类型的文学作品就不会产生,那么文学地理学批评也就没有提出的前提与存在的基础。因此,人与自然的对话过程与结果,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实际的存在与原始的展现。从文学创作的实践出发,可以发现人与自然的对话,已在中外历代的文学作品中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它不仅可以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不同的文体之中,而且它在中外文学的发展史上不可缺失:历史总是处在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之中,地理的环境也在不断的变迁之中,人与自然的对话也并不总是静止形态而是随着历史的进程与地理环境的改变不断地发展,并呈现出各式各样乃至繁复多变的形态。所以,中外文学作品中所存在的人与自然对话,及其种种现象与问题,不管是过去的史实还是最新的发展,不管是静止的状态还是动态的过程,不管是美丽的人生还是丑陋的人生,不管是善良的情感还是邪恶的情感,都成为文学地理学批评所要着重研究的主要对象。

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主要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存在于不同的文体之中。

第一种是写实性的。这种对话方式主要存在于山水游记、报告文学、日记、回忆录、书信等文体中。在山水游记中,作家与自然山水之间所发生的是一种最直接的对话,是通过作家对地理的探险以及在名山大川间的游历经验实现的。这种对话方式更多的是对自然山水风光的直接素描与如实记录,直接将作家所游历地区的山川、物产、风土与人情等状况记录下来,那么,他们所看到的山就是作品里的山,所看到的水就是作品里的水,山有多高就写到多高,水有多深就写到多深,当然,有的山水游记与相关科学著作,也不乏语言华美与叙述生动之处;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描写与表达没有达到那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地步,也没有达到一种哲学与宗教的境界。相反,更多的是以如实记录与科学推理为主,其中并没有掺杂太多的情感色彩,所以在这样的一些文体里,人与自然之间产生的就是一种原生态的对话。早在西方人“地理大发现”以前,中国人首先发现了印度,后来又发现了欧洲,欧洲人在这之后才发现了我们。因此,古代中国有着较为丰富的地理著作与山水游记,比如司马迁的《史记》中的“河渠书”及部分列传、班勇的《西域记》、郦道元的《水经注》、沈括的《梦溪笔谈》、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等,都是人与自然对话在文学创作中最早的一批实际成果。人与自然对话的史实,在中国历史上大量存在:晋代高僧法显在65岁时,从长安出发经玉门至印度又南下锡兰、苏门答腊绕行南海回国,历经12年之久,回国后终于写下杰作《佛国记》,记述了西域、印度和南洋诸国的自然风光,他笔下的沙漠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帕米尔地区的风光是“草木果实皆异”,斯里兰卡岛是“无冬夏之异、草木常茂”,如此生动壮观的自然风光描写,不仅让当时的人们能够了解域外风光,也让现代人明了过去历史上中国之外的自然地理的存在状态。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2]中认为中国气温存在着一种随地形的高度而降低的规律,正确解释了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道理,同时还根据化石的形成解释了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等。在这样一些纪实性的科学著作与游记散文里,人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是大量存在的,只不过这种对话是直接进行,具有一种实有性质的,基本上没有任何想象与虚拟的要素,是作家对于自然山水的如实考察与具体描写。这是中外文学史上人与自然对话的第一种方式,也是早期文学作品里最重要的一种方式。

第二种是想象性的。这种对话方式主要体现在山水诗歌与抒情散文等文体中。在这些文体中,人与自然的对话往往体现了诗人与作家艺术性与想象性的创造,当然也离不开对自然山水的直接写实。任何文学创作都是以特定的自然环境为基础,不可能离开特定的自然环境而单独存在,但在山水诗歌与抒情散文里,更多的则是诗人与作家对自然山水风貌声色之美的想象性描写与虚拟性的艺术建构,往往寄托了他们丰富的情感与深刻的生命体验。东晋诗人谢灵运以自己的创作开启了山水诗派,许多诗作以那些未曾经过知性介入或情绪干扰的水光山色入诗,让自然的山景与水景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与情感表达的依托。后代许多诗人及其作品也是如此:王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这里的诗句表面上看是对自然风景的直接写实,夏蝉、鸟鸣、树林、明月与清泉等景物在大自然中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其中更多的是诗人对大自然的审美发现与诗人自我的情趣抒发。而在孟浩然那里:“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秋登万山寄张五》),诗人怀故友而登高,望飞雁而孤寂,临薄暮而惆怅,处清秋而发兴,诗人心境与自然风光融合在一起,自然风景已不再是原始的形态,风景是为了怀念故友而生,寄托着无限的思念之情。此诗基本上是对自然风光的想象性写照,诗人与山水产生了情感共鸣,既有一丝哀伤的情愁,也呈现了高雅的审美意趣。李白一生遍游名山大川,其《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将进酒》、《赠汪伦》等所表达的诗情与所呈现的画意皆与自然山水关系密切。其诗歌往往超越于现实纷争,与俗世的烦忧保持一种远离的状态,人与自然的对话基本上是情感性的、想象性的与主体性的,在自然山水与人的情感之间呈现出一种立体结构。在与自然对话的过程中,由于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的存在,自然山水也许不再是原始的自然山水,人也不是本生形态里的人;自然山水在作家与诗人的眼里发生了变形,山也不再是那座山、水也不再是那样的水;人在与自然交流与互动的过程中,产生了更为丰富的诗意情怀与更为高远的理想,在作家与诗人的眼里,人也成为了更加艺术化的人与更加哲学化的人。这样一种想象性的人与自然的对话,在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里大量的存在、普遍的存在,成为中外文学史上十分突出的现象,引起中外学者的强烈关注,而对于诗歌文体与抒情性的散文文体的批评,多半不能离开人与自然的此种对话。这种人与自然的对话方式,在抒情诗与抒情散文等文体中直接存在,当然在部分悲剧与喜剧及一部分小说里,也是实际存在的,这也许是由具有抒情性的文体之特殊性质所决定的。

第三种是象征性的。这种对话方式主要体现在小说、戏剧、史诗等长篇的叙事作品里。在以这种对话方式而产生的文学作品中,自然山水不仅成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地,而且更多的时候具有一种象征性。此时,自然山水往往担负着多种艺术职能,比如:烘托环境与气氛、映衬人物心理或性格、增强故事情节的生动性、加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等。在新移民小说中,有众多对“海”这一自然风光的描写,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海”都是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而存在,有的却在历史流变中演变为一种文化想象,成为阻隔两地思念的标志性意象。张慈《风·自由》、严歌苓《海那边》中的“海”意象,不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地,同时也成为故事与人生的本体,具有了象征的品质。在易卜生的后期象征剧《海上夫人》中,“大海”既是艾梨达从小生活的地理空间,也是她日夜想念的早年恋人庄士顿的形象,还是她心中无限自由的象征。在张翎的《雁过藻溪》里,故事的发生地——“藻溪”,既是一个地名,也是一条河流,还是她母亲出生与长大的地方;然而,在遥隔数十年和远隔几大洲的情境下,作家的心灵却被它温柔地牵动起来:“我突然明白,人和土地之间也是有血缘关系的,这种关系就叫做根。”[3]因此,“藻溪”不仅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存在,也成为了一种文化之根与生命之根的象征。在这类文学作品里,人与自然之间往往超越了写实性与想象性的对话,而进入了抽象与象征层次,体现了作家对人生与哲学问题的深层思考,因此许多时候其实是在与自我对话、与世界对话、与人类对话、与历史对话、与未来对话。在许多具有象征性的小说与戏剧作品里,包括一些具有象征性的诗歌与散文作品里,人与自然山水的关系,其实就是一种象征关系,往往达到了一种哲学与宗教的境界,如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荒野”、易卜生《布朗德》里的“冰教堂”等,都是如此。

在世界文学史上的许多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是如此丰富地存在着,如此生动地演绎着,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以上三种方式。在人与自然山水的对话里,诗人作家自身的态度至关重要,人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就体现在这种对话里。正是由于人的态度的不同,有的文学作品里的自然山水仅仅是一种写实性的存在,有的文学作品里的自然山水是以想象为基础的,有的则纯粹是在对话过程里的一种艺术建构,具有深厚的象征意义。文学的价值与意义在于它具有独特的个性,因此从本质上说,它既是审美的现实也是想象的艺术,既是客观的呈现也是主观的表达,既是具象的存在也是抽象的存在,如果将大自然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人与自然就可以向高处飞翔,达到更加高远与自由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审美之境。所以,处于文学层面的人与自然的对话,必然会带来与此相关的种种值得深入探索的问题:自然是以何种面目存在于文学作品里的?人又是以何种情态存在于文学作品里的?在文学作品里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作家自身是否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地理基因?在其作品之中是否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地理因素?在文学作品中建构了怎样独具意义的地理空间?如此等等。对这样一些重要现象与重大问题的探索,便成为文学地理学批评所关注的主要对象。

二、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模式: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基本内容

在人类的历史进程里,自然山水以无言的方式托付于人类的实践与创造,人类以特有的智慧与文明面对着自然山水,人类与自然山水在默契与对立之中不断完善整个生命的进化,它们在数百万年的携手并进中实现了无数次的对话,并且形成了特定的对话模式。人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十分相似,让对话双方的关系呈现多种形态:有时可能是平等和谐的,有时可能是对立紧张的,有时可能是各执己见、相互独立的,如此等等。总体而言,人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是瞬息万变且包罗万象的:时而和谐、时而紧张、时而松懈,有时候可能只是呈现一种状态,有时候可能是多种情况相互转换,有时候可能是多种状态的并存,如此等等。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复杂的情形呢?因为自然界本身是瞬息万变的:也许现在是晴空万里,不一会便乌云密布了;也许现在是微风轻拂,不一会便是狂风骤雨了。而与此相应,人类的情绪也是常常变化的:时而发怒、时而高兴,时而欢喜、时而憎恨,时而哀伤、时而欢乐。正是因为人类情感与自然自身的不确定,加上文学这种特殊的载体承载了它们之间的变化,人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便在作家笔下呈现出多种多样的状态,并以丰富多彩的形式呈现在各种文学作品之中。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人与自然的对话关系,明显地呈现出了三种走向,于是形成了三种对话模式:父性对话模式、母性对话模式[4]与神性对话模式。

第一,父性对话模式。所谓“父性对话模式”,是指在文学作品里对话的双方并不是处于一种平等地位,其中一方高高在上且威力十足,而另一方却显得十分弱小,总是处于劣势。在一些文学作品中,自然力量有时会化身为父性的角色显示其特有的强悍,那怒吼的风雨雷电、咆哮的山洪海啸、剧烈的地动山摇,便是他父亲般权威的见证;反过来说,人类的力量有时也会化身为父性角色显现其威严,人类在不断地改造与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总是以所谓文明与文化傲视凌驾于先在的万物之上。所以,在这样的对话模式中,双方常会出现一种互为强者与弱者的局面:如果自然力量是父性角色,人类力量便处于弱势地位;如果人类力量是父性角色,自然力量便处于弱势地位。在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里,自然力量作为父性角色最为典型:主人公桑提亚哥以捕鱼作为谋生的手段,他正是在捕鱼的过程中寻找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把与自然的斗争看作自我生命发展的过程:人鱼之间,“说到究竟,这个总要杀死那一个”;在与鲨鱼的殊死搏斗中,他先杀死了一条鲭鲨,又杀死两条星鲨,之后又杀死一条犁头鲨;而当成群的鲨鱼向他扑来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注定要失败的一场战斗。这部小说里所描写的老人与鲨鱼的争斗,其实就是人与自然的战争,因此老人与自然之间总是处于一种对抗形态。桑提亚哥无情地入侵了大自然留给生物们生存的领域,想用人类的力量加以无情地征服,没有想到最后却遭到以鲨鱼为代表的大自然的群体攻击,最后不得不以失败的命运而告终。在许多具有经典性的文学作品里的人与自然之间,都存在这种父性对话模式,如柯勒律治长诗《老水手行》、赫尔曼·麦尔维尔小说《白鲸》、易卜生后期象征剧《野鸭》等,都存在着人与自然对抗性的对话,并且是多种多样的。在这种父性对话模式里,只不过有的时候是自然力量充当父性角色,有的时候是人类力量充当父性角色,有的时候是双方都很强大,因此才造成重大而深刻的悲剧。从世界范围内来看,19世纪末20世纪初,各个国家的思想家以及关注人类自身发展问题的学者,针对地球环境越来越恶化的现象,提出了人类不得不面对的重要的生态问题;从事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的人,也受此启示而提出了文学的生态批评和文学的地理学批评等问题。而在人与自然之间所发生的这种父性对话模式,正是作家对人类现实生活所存在的生态问题的艺术化观照,更是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所面临的生态灾难的种种忧虑心态所致。不过,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文学作品里自古以来就存在,在中国古代的地理著作《山海经》里,就有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的故事,以鸟为代表的人类是何其渺小,然而却有着强大的意志;在古希腊史诗《奥德赛》里,主人公经历千难万险才回到自己的故乡,与自然山水的对话也是惊心动魄的了。

第二,母性对话模式。众所周知,母性的角色常常是以温和、关爱、呵护与宽容的形象出现,因此在文学作品里,在人与自然之间所发生的那种平等和谐的、和风细雨式的对话,就构成了一种“母性对话模式”。如果说“父性对话模式”是如急风骤雨般的、具有征服性质的对话,“母性对话模式”中的对话双方则是彼此渗透与相互包容的,不存在隔阂,更不存在对立。在人类社会生活里,大自然在更多的时间是人类的母亲,她那厚实的山峦大地、富饶的森林植被、流淌的大河小溪,无时无刻不在给养人类,并不断地滋润着人类的心灵;而人类往往也以自然之子的形象出现在大地母亲面前,人类的优秀子孙以他们强健的体魄与超越的智慧,与大自然和谐共存与共生。自然的母性性格与神圣的母性理念,往往让众多的诗人与作家为之陶醉,他们自愿选择与自然旷野为邻,喜好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时不时会回到自然母亲的怀抱,寻求心灵的宁静,也在努力寻找与自然母亲相通之处,以及自我生命的源头。在这里,诗人与作家更是把自然山水当作能够与之对话的朋友,在他们的作品里所着重表达的,往往是人与自然山水的契合、人对自然山水的审美发现;自然山水意象并不仅仅是诗人作家思想情感的隐喻或象征,而且往往具有自己独立的品质,体现的是他们的哲学观、宗教观和宇宙观。在具有如此倾向的作品中,人的主体性得到凸显,而自然山水本身也绝对不只是作为客体而出现,而有其独到的精神地域和主体空间。梭罗的散文作品《瓦尔登湖》记录了作者隐居瓦尔登湖畔,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感知自然,并重塑自我的奇异历程:“有时我会感到在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中,人们都能寻觅到最甜美、最温馨、最纯洁、最鼓舞人心的友伴,即便是那愤世嫉俗、最孤独忧郁的人也不例外。寄身山林、不失知觉的人,是不会抑郁结滞的。”[5]梭罗深切地感觉到一种真理:自然是人类忠实的伴侣,而生活在困境中的人,如果能够沉浸到自然山水中去,则自己的生活与心境就会出现转机,而让自我的人生再上一个新阶梯。如果人类能够与自然平等对话,并心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那么人类也便不会感到孤独与寂寞。华兹华斯在自己的一生里写了许多以自然与人生关系为对象的诗作,总是将大自然看作人生欢乐和人类智慧的源泉;他与柯尔律治、骚塞等远离喧嚣的城市,隐居在昆布兰湖区和格拉斯米尔湖区,于是创作了大量的人与自然对话的诗篇。他们喜爱大自然,描写宗法制农村生活,厌恶资本主义冷酷的金钱关系,批判城市文明对于人的异化,为后人留下了大量不朽的自然山水诗篇。华兹华斯虽然总是将人与自然分离,但人与自然的对话却总是在和谐与平等的环境里进行,诗人从自然对象里发现了自身,同时自然对象也化身为主体,在两者之间构建了通达的桥梁。因此,在以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湖畔诗人的作品里,自然是一种人化的自然,人则是一种自然化的人,人与自然达到了互为自我的高度。“母性对话模式”在抒情诗、抒情散文里一再出现的情形,以及在一部分人与自然关系平等的叙事性文学作品里也大量存在,并且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文本,从而在文学史上产生重要意义。

第三,神性对话模式。自然界本身也是多种多样的存在,同时自然山水也是富于变化的。自然既有父性威严的一面,也有母性温情的一面,所以从总体而言,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它以父性与母性兼具的品格滋养着人类,培育着人类的气质与性格。而人类更愿意接受自然如母亲般神圣的理念,因为母亲天然地象征着非对抗性的因素;人类在面临危险与困惑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地想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家园,在自然山水的怀抱中寻找精神的慰藉;他们更希望与自然之间融合与沟通,要求人类对自身文明与文化进行超越,在这种超越中与自然在精神上达到高度融合。这样的作品就构成了中外文学史上一种新的“神性对话模式”。“天人合一”就是中国古代文学里所出现的神性对话模式。《庄子·达生》中说:“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朱熹也认为:“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之于天也。既生此人,则天又在人也。”[6]可见,在他那里人道与天道是合而为一的,人类从自然山水里发现了自身的价值,自然在人类身上显现了自己的影像。在他的哲学思想里,既有人类的精神与灵魂对自然的改造,也有自然对人性的渗透,相互影响并达到高度融合,体现了人与自然对话的最高境界。《诗经》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诗句,寥寥数笔便将小河流淌、禽飞鸟鸣、秋冬萧瑟等种种物景勾勒出来,流露出一种朴素的自然心态;《楚辞》有“余处幽篁兮不见天”、“风飒飒兮木萧萧”等诗句,让神秘与凄凉的自然景物与人物的心境融为一体;陶渊明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等诗句,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等诗句,展示了自然万物的生机与活力。唐诗里一切风花雪月、虫鱼鸟兽与梅兰竹菊等自然意象,往往都被赋予种种特定的情感,让人与自然的对话更加通达。在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等诗句,情与景无不相互交融,达到高度统一。“神性对话模式”在中国古代为作家与诗人经常采用,于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成为了一种高远的哲学思想,并在文学作品里得到了广泛的保存。如果没有诗人作家在作品里时时与自然进行对话,将自我当成自然的一部分,同时将自然当成自我的一部分,所谓的“天人合一”就是极度抽象的,也是没有生命力的。因此,三种对话模式构成了中外文学作品里人与自然关系的主体内容,其实是人与自然关系——一种哲学与生态问题在文学作品里的体现。

从对世界文学史的整体研究来看,作家通过特定的文学作品与自然山水的对话,主要存在以上三种对话模式;但是这样的划分并不是绝对的,因为在有的文学作品里,三种对话模式之间存在着交替甚至重合的情况。在有的文学作品中,“母性对话模式”与“神性对话模式”往往交叉与融合:“神性对话模式”往往以“母性对话模式”为基础,只有在平等与和谐的情境下进行对话,人类与自然之间才会达到高度融合,此时,人才能超越于自身与万物之上,在自然之中寻找到能够栖身的精神家园。“父性对话模式”与“母性对话模式”、“神性对话模式”正好相反,可以被视为作家与诗人对傲慢的人类无视大自然的一种提醒。而无论是傲慢也好,还是无视也好,其实中外文学史上所有的作家与作品,都是在特定自然环境里产生的,都是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中诞生的,身上都带有种种自然山水印记:出生在草原上的作家及其作品中,往往就有草原的气息;出生在长江边的作家及其作品里,便会具有湖泊的灵气;出生在大海边的作家及其作品里,便会有开阔的胸襟;而出生在山地的作家及其作品里,便会有如山似的厚重。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在悠久的历史中形成了不同的板块与类型,以不同的形态与风格散布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成为镶嵌在大自然中的风景。所以,当我们的视野超越了自身与自己民族的文化而放眼全球时,如果让所有的作家作品都参与这种广泛的对话过程,那么,三种对话模式就会同时呈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母性对话模式”是对话得以形成的基础,“神性对话模式”是对话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父性对话模式”的反向阐释,则成为一道不容跨越的红线。

三、人与自然的对话: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

要建立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首先应明确其研究的主要对象与基本内容,这就形成了其独特的研究领域,那么这种批评方法便有了自己不同于其他批评方法的个性特征;同时,我们也应明确其产生的理论基础,即这种批评方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是在什么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建立与发展,也不例外。

其一,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方式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研究的主要对象。首先我们要厘清文学中人与自然对话的范畴与形态,其范围是相当广泛的:可以包括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人与自然的对话,不同作品间的人物与大自然的对话,作家与其从小生活的地理环境的对话,作家与其所处地域之外自然的对话,不同地域间的作家之间的对话,作家与过去的自然山水的对话,作家与现在的自然山水的对话,作家与未来的宇宙时空的对话等。本文所说的“人与自然的对话”,具体是指存在于某些作家与某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指在社会生活与个人生活里所产生的人与自然山水的对话。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天甚至每一时刻,只要与自然山水相遇,就会产生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那不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关注的对象;而文学地理学批评离不开以作家作品为主体的文学现象,稍微扩大一点就是文学流派与文学风格、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文学史与地理空间的关系,如此而已。

其二,人与自然对话的三种模式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关注的基本内容。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父性对话模式”、“母性对话模式”与“神性对话模式”三种对话模式所包含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主要包括文学作品中所形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史结构里所存在的地理空间问题、作家与作品中存在的地理空间问题、自然山水意象在文学作品里的地位与价值问题等,正是这些问题构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研究的基本内容。二是本文所说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指早期人类所面对的自然界所有的生灵浑然一体的关系,也不是指蒙昧时期人与自然结成的那样一种愚昧混沌的关系,更不是指世界开化之初人与自然形成的不知所措的关系,而主要是指向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之后,与自然之间形成的相互对话的感性关系与相互依存的理性关系。而如何处理好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核心问题,是我们从事文学地理学批评的精神指向与实际目标。到底是采取“人类中心主义”还是采取“自然中心主义”,在文学地理学批评中,我们应当采取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态度,以适应人类未来发展的需要。这也是从事文学地理学批评研究的学者所应持有的基本立场。

其三,三种对话方式与三种对话模式,不仅构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关注的主要对象与基本内容,而且构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重要的理论范畴与理论形态,正是在此基础上,文学地理学批评才有了操作的可能性与实践的基础。除开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文学地理学批评与其他的批评方法之间也应展开对话,这样才能在求同存异之中,让文学地理学批评得到长远的发展。正如乐黛云先生所说,“要进行这样的能产生新因素的对话,即所谓‘生成性对话’,最重要的就是要寻找和承认双方的相异性”[7],那么学科与学科之间存在的差异性,便是两者之间进行对话的基础。而研究作家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方式与对话模式,既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存在的前提,又是这种批评方法不同于其他批评方法的独特之处。而所有的这些不同,便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得以建立的理论基础,成就文学地理学批评自己的多种形态,构成了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基本规则与共同规律。

不同元素之间进行交流与对话,决定了它们能否共生共荣并得以相互发展。人类与自然两者之间的平等对话,是人类与自然得以和谐共存的基础。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那些巍峨的高山与群峰,如果没有那些富饶的森林与植被,如果没有那些流淌的大海与溪流,如果没有那些自然的风雨与雷电,如果没有灵动与充盈的大自然,我们的地球与我们的人类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想必那时人类便失去了诗意栖居的自然家园,或许也会面对世界末日的来临;想必诗人的诗句便没有了产生的基础,其诗情画意便没有了表达的途径;想必作家的笔下离开了那些美丽的自然意象与自然景观,其语言便只会苍白与贫乏。因此,人类的存在与发展是以自然作为物质基础的。同时,人类与自然之间必然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如果两者只是相互独立的个体,相互之间分离而不存在任何联系,人类只是人类而自然只是自然,那么人类可能永远只会处于蒙昧时期,自然可能永远没有任何灵气;而只有人类与自然形成了一种互动与审美的关系,自然的风雨为人类提供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情感上的愉悦,人文的风雨亦成为生气勃勃之大自然的精神内核与进化动力,这个星球才会因为拥有人类与自然两种元素而趋向完美。所以,文学地理学批评得以存在的基础,便是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与平等友好的对话。

如果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文学地理学批评提出的意义及其重大的学术价值,并且能够进一步认识到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来源与前提,不仅对于这种新的批评方法的建设有极大的好处,同时也利于让其进入实践操作层面,产生具体的研究成果。作家与自然山水的对话,让作家身上存在并发展了地理基因,也让作品里保存了自然地理影像,并在作品里以想象的方式创造了独有的地理空间,这就是作家本人的审美结果与艺术创造。文学地理学批评就是从地理空间的角度研究文学,并从具体的作家与作品的研究中清理自然地理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分析地理因素是如何在文学作品里发挥作用的,又是通过何种途径与何种形式存在于文学作品里并让作品产生魅力的。因此,没有作家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全方位对话,就没有文学与自然山水之间关系的发生;而没有人与自然山水之间关系的发生,就没有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关注对象与主体内容。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浪潮里,我们眺望并关注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努力寻找人类与自然共同的话语,执着于建构一种新的文学批评体系,致力于在中外文学批评的对话里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只有不断摸索与创新,才会让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不断前行!

本文为教育部2012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易卜生戏剧地理基因问题研究”【项目批准号:12YJC75200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乐黛云先生在论文《小议文化对话与文化吸引力》中谈道:“德国哲学家伽德默尔在他去世之前,特别强调了‘广义对话’的概念。‘广义对话’是指对话的主体和客体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对话的目的不是灌输,不是纠正,更不是吞并,而是真正的平等‘切磋’,‘如琢如磨’,产生新的理解,擦出新的思想火花。”引自《中国比较文学》2009年第3期,第138页。

[2] 有关晋代的高僧法显、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等资料,来自电子图书资料《地理学导论》,第101页。[2012年1月20日]http://ishare.iask.sina.com.cn/f/21087074.html.

[3] 参见张翎:《追溯生命的源头》,《江南长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6期,第209页。

[4] 在“父性对话模式”、“母性对话模式”这两个概念中,“父性”与“母性”两个术语来自于《庄子·达生》中的“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庄子将天与地分别喻为万物的父亲与母亲。周民锋《人与自然的对话:超越与超拔》(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一书中,也认为“自然是人类的父母”(第7页),“自然曾经显身为父亲”(第6页),“自然也会显身为母亲”(第6页)。

[5] [美]亨利·大卫·梭罗著:《瓦尔登湖》,穆紫译,武汉:武汉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

[6] 朱熹:《朱子语类》,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87页。

[7] 参见乐黛云:《小议文化对话与文化吸引力》,《中国比较文学》2009年第3期,第1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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