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策与黄溍的政治关怀
2012-04-13慈波
慈波
(浙江师范大学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在元代南方士人于政治领域普遍遭受抑制的情况下,要想讨论黄溍的政治态度,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这种困境来自于两个方面:首先,黄溍早年沉抑于州县之间,虽然有亲理民政的实际经历,但其时人微言轻,缺乏就政治事件发表言说的便利;晚年虽然官位渐高,但或提举学政,或侍讲经筵,有缘饰文治之实,却与政坛颇有疏离。其次,黄溍文集中缺乏明确表述自己政治态度的诸如政论、奏疏之类文字,诗作多流连山水、酬酢应答;文章则以记序碑志为主,且不乏典雅雍容的颂世之作。故而曾有学者以为,虞集、黄溍、马祖常等人“皆身居清贵文臣之高位,对于深层政局渐趋腐败恶化,绝不可能一无所知;然宁甘漠视,以彼深厚之文化修养,一如既往歌功颂德者,则其政治伦理可知”。特别是黄溍,其文集中“绝少涉及”时政民生,缺乏“痛心时弊、哀伤民瘼之作”;“且溍之死,下距元亡不过十年有馀,何以晚期之乱象绝难见诸笔端?是黄溍之为人为文,真不可言说矣”。①《从元代“馆阁体”诗看元中期文风之转换——以虞集、黄溍、马祖常为例》,《中国传统文化与元代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中华书局2009年,第487-500页。除此文涉及黄溍政治倾向之外,学界关于黄溍的研究多集中于诗文领域,杨镰《元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对其诗歌成就有所论述;査洪德《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与诗文》(中华书局2005年)有专章阐述黄溍在矛盾中求融通的学术思想;徐永明《元代至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下编考证部分收录了五位作家年谱,其中有黄溍的简谱,对其生平事迹有简练扼要的排比。这一批评不可谓不严厉,也让人对黄溍的政治操守颇生质疑。
不过这一切其实只是误解。姑且不去谈论黄溍文集中反映现实作品的多少,单就全集中收录的乡试、会试及国学策问五十一篇而言,文字本身即涵盖了广阔的政治内容。特别是策问引据经史、务求经世的特点,决定了其间必然反映出拟定者的政治见解。这些文献因属于场屋之文,未能获得学界充分重视,但它们与《三场文选》壬集中所辑录的黄溍乡试答策一起,却揭示出黄溍政治观念的丰富内涵,需要认真审视。
一、试策制度与策题拟定
根据文体功能的不同与作者身份的差异,策大致可以分为策问与对策两类。①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沿用了《文苑英华》的分类方法,将策文分为“策问”与“策”两类,但又进一步细化。其中“策问”包括两类,“一曰制策,二曰试策”,其区别在于制策试于大廷,以皇帝口吻发问,试策则试于有司,提问者为有司;“策”又包括“天子称制以问而对”的制策、“有司以策试士而对”的试策与“著策而上进”的进策,而进策多因士人私自议政而进呈,不用于科考。可见其所说“策”即“对策”。至于所析分的制策、试策、进策等细目,主要是就策文的主体身份、呈文对象、应用场合而言,其文体学意义并不突出。特别是无论问与对,都区分出制策与试策,在文体名称方面容易混淆,且有多立名目之嫌。简单而言,策问与对策的根本区别在于,策问重在提出问题,而对策是对问题的回应。本文中所言“试策”并非文体概念,而是指向于以策试士这一制度。元代科举考试当中,策是唯一贯通全场的必考文体。根据科举程式,乡试中蒙古色目人试两场,“第二场策一道,以时务出题,限五百字以上”;汉人南人试三场,“第三场策一道,经史、时务内出题,时务不矜浮藻,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会试所考与乡试相同。而廷试则只试以策,“汉人南人试策一道,限一千字以上成;蒙古色目人时务策一道,限五百字以上成”。②宋濂等:《元史》卷八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019-2020页。黄溍集中所存的策问,就是这一制度的产物。黄溍曾先后多次以考官身份参与科考,宋濂《金华黄先生行状》记载:“始先生尝预考江浙、江西、上都乡试,江浙则三往而一主其文衡;至是,被上旨考试礼部,寻又为廷试读卷官。”③宋濂:《金华黄先生行状》,《宋学士全集》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16页。为了方便对策问的解读,在此先考察黄溍校文的具体时间。
行状记载黄溍预考会试、廷试,为其再值词林、侍讲经筵时期,这一阶段内大比之年为至正八年 (1348)。黄溍《华亭黄君墓志铭》记:“始予校文乡闱,华亭黄璋首以荐书,北上试有司,不合而归。益肆其力于学无少懈。及予起自退休,入直词林,被旨预闻试事,璋以再荐而来,竟不偶。予能得之于二十年之先,而不能不失之于二十年之后。”④黄溍诗文集主要有元刻四十三卷本 (即《四部丛刊》影印本)、元刻二十三卷本、明刻十卷本、四库十卷本、金华丛书十二卷本等版别;其整理本有王頲校点之《黄溍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以四十三卷本为底本,四库本、金华丛书本为参校,分体重排并附辑佚。为便检核,本文所引黄溍诗文除另行注明者外,标题皆以点校本为准,文字、标断间有异同。而黄璋“以天历二年(1329)、至正四年 (1344)两取乡荐”。据此记叙,黄溍于天历二年即曾校文乡闱,因华亭隶属于江浙行省,故此年当考文江浙。黄璋在黄溍参与会试的至正八年重至京师,却再一次春官失利,两次应举的时间间隔正合“二十年”之说。
黄溍试文上都的时间也较易考明,其《纪梦诗序》明言“重纪至元之元年 (1335)春,予忝以非材,备员国子学官,其年秋校文上京”。这一年十一月诏罢科举,因而实际上只举行了乡试,而次年的会试就已停废。这一年乡试黄溍弟子傅亨得贡,《奉议大夫同知诸路金玉人匠总管府事傅公墓志铭》称傅亨“尝从予游,及予承乏居国学,又适在弟子列,而亨取上京乡荐为第一,予所与闻也”,所说就是这一件事。傅与砺说得就更清楚,“科举既罢,太学生傅亨子通以元统三年乡贡进士,受御史荐出掾山北”。⑤傅与砺:《送傅子通赴山北书吏序》,《傅与砺文集》卷四,明洪武十七年刻本。所说皆能相合。
黄溍其他几次预考乡试,集中于江浙行省和江西行省。顺帝至元六年 (1340)十二月下诏复行科举,此时黄溍在江浙儒学提举任上。“至正元年 (1341)秋,予与建德推官李君粲同较文乡闱,南士预荐者二十有八,朱公迁其一也”,而朱公迁为“饶之乐平人”。(黄溍《乐平朱君以寔墓志铭》)饶州路属于江浙行省,行状所谓的“一主其文衡”,⑥宋濂:《金华黄先生行状》,《宋学士全集》第916页。就是指黄溍此次重开科举之后主持江浙乡试。
而考定另外几次乡试校文的时间,就要颇费周折了,不过黄溍文集中仍有线索可寻。黄溍《云蓬集序》云:“延祐庚申(七年,1320)秋,予忝预校文乡闱,得一人焉,曰高君骧”,其后又称“后三年,识君于钱塘”。据行迹判断,延祐七年黄溍预考的可能是江浙乡试。而黄溍《书王申伯诗卷后》则称:“延祐庚申 (1320)秋,予忝预校文乡闱。会申伯繇闽阃白事中书行署,相与握手道旧故。”所谓的“闽阃”即福建闽海道肃政廉访司,置司福州路。元代对江浙行省分四道设廉访司进行监察,福建宪司即为其一。两人相会的“中书行署”自然应在杭州,故而此年校文江浙基本可以肯定。这一判断可以与黄溍奉诏所撰《邓公神道碑铭》中的记叙相互印证:文称“始公校艺乡闱,臣溍误辱荐名,及公再主文衡,臣溍遂忝预执笔”,“校艺乡闱”指的是“仁宗即位,诏以科目取士,江浙行中书省檄公考延祐元年科举”,就在这年邓文原主持的江浙乡试中,黄溍得以高中;“再主文衡”指邓文原再次主持乡试,“江浙行中书省复移行御史台,檄公考延祐七年 (1320)乡举”,黄溍既然称自己“忝预执笔”,那么他参与了这次江浙校文就应该是毫无疑义了。
接下来可以考察黄溍另外两次考文江西、江浙的时间。在为同年所作的《张弘道墓志铭》中,他追忆道:“予与弘道同对大廷,同校文江西,又同校文江浙。未卒事而弘道移疾丐休致去,卧翔鸾佛寺,竟不起。”这其中提供了很多关于校文的信息,而张弘道“其卒以天历二年(1329)十月二十日”,“没于杭”,可知张弘道未能卒事的那次校文,正是天历二年的江浙乡试,这也与上引《华亭黄君墓志铭》相合。
至于校文江西的具体时间, 《张弘道墓志铭》中没有提及,文集中则只存有《江西乡试南人策问》一文,以《周官》制度为问,缺乏其他线索。不过因为元人刘贞仁初所编选的《新刊类编历举三场文选》壬集对策一书,这一疑难遂迎刃而解。此书编录了自延祐元年(1314)年科举恢复开始的各科乡试、会试之策问与举子之对策,所选录范围为南方江浙、江西、湖广地区,共八卷,每卷正对应于一科。第五卷江西乡试策“问《周官》之制”,核其文字,与黄溍集中所收者相同,因此可以推定黄溍校文江西,当是第五科,即泰定三年 (1326)。①《三场文选》国内仅存残卷,笔者所见壬集为朝鲜初期刊本,蒙韩国高丽大学金甫暻博士惠示,特致谢忱。另外李超根据国内残存的《三场文选》诗义八卷、古赋七卷、诏诰章表三卷,辑录有举子程文的考官批语。经义类第五卷江西乡试第二名刘性,有“黄初考批:诗义理既明畅,辞亦粹洁。发明民之质矣一句,亦它卷所未及”。当即黄溍泰定三年 (1326)校文江西时的批语。第六卷江浙乡试第三名黄常,“覆考黄州判溍批:诗义明粹详整,甚有发越,可冠本经,宜在前列”。第六科乡试为天历二年,此时黄溍为诸暨州判。见氏著《元代科考文献考官批语辑录及其价值》,《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关于《三场文选》之详细介绍,参陈高华《两种〈三场文选〉中所见元代科举人物名录》,收入《陈高华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另见黄仁生《元代科举文献三种发覆》,《文献》2003年第1期。
现在可以对黄溍考文时间进行归纳:延祐七年 (1320),江浙乡试,策题“问吴越闽厚伦成俗之义”;泰定三年 (1326),江西乡试,作《江西乡试南人策问》;天历二年 (1329),江浙乡试,策题“问浙右公田两浙盐利”;元统三年(1335),上都乡试,作《上都乡试蒙古色目人策问》;至正元年 (1341),主持江浙乡试,作《江浙乡试蒙古色目人策问》、《江浙乡试南人策问》;至正八年 (1348),预考会试,作《会试汉人南人策问》。
黄溍文集中国学策问,当作于他元统三年(1335)二月至至元六年 (1340)四月任国子博士期间。黄溍所撰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十八篇、国学汉人策问二十四篇,就应该是私试时的策题;由于一季度才试策一次,策问的数量也可以和黄溍任职国子监的时间大致对应。
堂试策问当亦作于这一时期。堂试一般指路学主持的考试,而黄溍并无这一经历;且策问蒙古色目与汉人南人分列,故似当为国子学公试而作。公试即岁终试贡,据《元史·选举志》,“试蒙古生之法宜从宽,色目生宜稍加密,汉人生则全科场之制”,可知公试需要试策。国子博士本来就负有通掌学事、考核儒业的任务,堂试策问当是黄溍参加国子贡试之际所拟定,这些文字与文集中其他策问一起,构成了认知黄溍政治见解的重要材料。
二、乡试对策中的政治理想
相对于策问而言,对策需要明确表述自己见解;而南人所试之策必须涉及经史与时务,要求体现作者分析政治问题的能力,并进而提出自己对解决现实问题的构想,“盖问者谋猷咨度,以审其计之是非;答者献纳开陈,以决其事之可否。科目设此,正谓识时务者在俊杰,欲以观其明经而致用,非徒事乎无益之虚文”。因而三场对策对于了解士人的政治理念颇具价值,“皇王之略,天文地理人事之纪,礼乐兵刑边陲河渠钱谷之数,无不备焉。故览一策而一朝时事可稽也,览群策而累朝故实可考也”。②王之绩:《铁立文起》后编卷之五, 《历代文话》第四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800页,3801-3802。据《金华黄先生行状》记载,黄溍在殿试对策时曾慷慨议政,“惓惓以用真儒、行仁义为言,辞甚剀切”。①宋濂:《金华黄先生行状》,《宋学士全集》第913页。不过这一对策与会试对策都未能留传,而《三场文选》对策第一科江浙乡试中则选录了黄溍的对策。这一全集及《全元文》所失载的材料,对于了解初入仕途之际黄溍的政治观念而言,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由于是首次开科取士,对士人的期望自然很高,策问也直接涉及到当时的统治缺失,以“官冗、吏污、民嚣、俗敝”发问,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属于一篇典型的时务策,反映出仁宗以科举取士、甄拔人才的本意。②此策问亦见于陈栎《陈定宇先生文集》卷十三《历试卷》,康熙三十五年陈嘉基刻本,此处以文繁不录。陈栎 (1252—1334)延祐元年以《书经》登江浙乡试陈润祖榜第十六名。此卷另收录有经疑、经义等场屋之作,可据以考察其年乡试考题。以《三场文选》所录策问与陈栎本集相核,知《定宇集》中略有脱文。作为元代汉化程度较深的帝王,仁宗即位之初,就着意于改变前朝弊政,大力推行汉法。武宗时期滥行封赏,甚至出现“加恩近臣,佩相印者以百数”③揭傒斯:《送程叔永南归序》,《揭傒斯全集》文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98页。的情况;同时官吏选用制度混乱,机构膨胀严重;而经济方面则更定钞法,转嫁矛盾。对于励精图治的仁宗而言,这些都是亟待更张的社会问题,而策问所涉及的正是当时的社会热点问题,体现出试策“以考其用世之才”④郑玉:《送唐仲实赴乡试序》,《师山集》卷三,四库本。的用意。相对于诗赋而言,策问更有利于考察举子通古今、察利弊之才干,正所谓“试之策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⑤苏轼:《谢梅龙图书》,《苏轼文集》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24页。因而尽管强调了对经典的尊崇与依从,要求“稽经以对”,但更重视的则是指向于当下的实际效用。策问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而其本身实际上也颇具逻辑结构,并隐然含蕴了拟题者的自身主张。此题以时务发问,却勾连史实,敷绎经典,体现出明显的以古贯今、尊经致用特点。作为对策,黄溍的策文自然要对上述问题加以回应:
对:盖闻为天下国家有先务,教化是也。所以为教化之本者,曰任贤也、兴学也。《诗》、《书》所载,莫详于唐虞成周。稽之于《书》,则“亲睦九族,平章百姓”,以至于“民于变时壅”,尧之教化可谓至矣。求其所本,莫先于“克明俊德”之一语,岂非以任贤而致然欤?稽之于《诗》,则“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周之教化可谓至矣。求其所本,不过于“镐京辟雍”之一言,岂非以兴学而致然欤?六君子之道一也,知帝尧武王之所务,则知舜禹汤文之所务矣。汉唐以来其间明君良相,虽或知教化之为美,而不知以任贤兴学为本,故终莫睹其效。而其所凭籍维持以救一时之弊者,反倚之一切之法,岂非失其所本而致然欤?
钦惟圣天子宵旰图治,发德音,下明诏,搜扬四方之士,思得真儒,共致唐虞三代之隆,甚盛举也。切伏惟念,国家混一区宇,四十年于兹,兵革日以息,财用日以阜,田野日以辟,户口日以增,可谓官府具而纪纲立矣。然时之所谓急务,不过簿书期会之严、钱谷出纳之谨而已,未闻有以教化为意者。夫治天下国家当知所先务,今欲革官冗吏污民嚣俗弊之患,舍教化何以哉?
考夫汉光武之吏职减损而十置其一,隋文帝之使人遗以钱帛而受者加罪,赵广汉之钩距求情而痛绳以法,皆可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矣。至于贾谊之太息于庶人帝服、倡优后饰,则亦末如之何。其时与务靡然而俱下者,果何为而然耶?传曰:“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此言教化之效非法令所及也。夫论当世之务而以教化为先,此世俗之所谓迂远而不切者也。愚将以为欲使夫人忘其倖爵之心,绝其黩货之念,兴逊弟而崇礼节,非教化不可也。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盖耻之俗行,则人无倖爵之心,官不待汰而自不壅乎铨曹矣。廉之道立,则人无黩货之念,吏不待惩而自不干乎邦宪矣。人安乎义,则民知逊弟而争讦之风息矣。人习乎礼,则俗知礼节而奢侈之敝除矣。是故教化隆则四维张,教化微则四维绝,非细故也。夫以一人任君师之寄,至不轻也。四海之广,兆民之众,亦安能家至而户晓之哉?是以古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而成均之法,必有道者、有德者乃使教焉,稽之礼经可见也。其治隆于上而俗美于下者,岂有它道哉?
抑尝稽之《中庸》,而知所谓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者,经之要也。稽之《大学》,而知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务之本也。 《中庸》修身之道,莫先于尊贤;而《大学》者,古之所以教人为学也。尊贤而任之,兴学以教之,而犹以官冗吏污民嚣俗弊为患者,未之有也。夫化民成俗,类非俗吏之所为;非徒不能,彼固不识也。魏征论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而封德彝非之。教化时务固非二事,德彝非不识教化,乃不识时务也。属兹宾兴之始,宜有识时务之俊杰者出,上副九重侧席详延之意,而愚安足以及此。然尝稽之诗书礼经,而知古之为天下国家者,未尝不以教化为先,而教化未尝不以任贤兴学为本。方今上自国都、下逮县镇,亦既莫不有学,苟慎择守令,付以师帅之任,而责其承流宣化之效,岂惟可使风移而俗美,将见乐育之盛、真儒辈出,知经之要,明务之本,而致天下于唐虞三代之隆者有人矣。愚何幸,身亲见之。
这一对策出入经史,鉴古知今,随问走答,扣住策问中隐隐所透出的关键字眼,以“崇教化”为主旨,分层立论,表述了自身见解。答策引据经典,比附时务,体现出鲜明的斟酌古训、接引当世的倾向。至于提揭论点,层层深入,正反比次,贬古颂时,从文章角度而言则不失矩度且更多带有场屋特征。黄溍的对策依经据史,立论淳正,以教化为本,淡化了应对弊政的具体措施,虽未见得切于施用,却根柢纯粹,符合儒家治国之道。这一初入仕途之际的应答文卷,所代表的政治立场自然难以摆脱特定的话语空间限制,但正像黄溍多次申述的那样,“承流宣化,莫先学政。泮宫之制阙而弗讲,非所以严国典、重教基也”(《松江府重建庙学记》),“今承平寖久,治教休明,庙学之制,于斯大备。有土有人者,能汲汲致其力焉,可谓知化民成俗之本也已”(《新城县学大成殿记》),皆可见其对崇教兴学的重视。因而这一场屋应对,正可视为黄溍的政治理想,同时明显体现了他以儒治世的主导意识。
三、策问:通达治体,善为疑难
策问作为多用于举场抡才的文体,其重点在于结合现实政治,提炼出相关问题,在逗引士人各言己志的同时,尤其要具备高卓的识力,正所谓“对策存乎士子,而策问发于上人,尤必通达古今,善为疑难者,而后能之。不然,其不反为士子所笑者几希矣”。①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策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9-130页。黄溍集中所存策问多达五十一篇,数量在现存元人别集中堪居前列,其指涉面之广,反映出黄溍对政治领域的广泛关注。诸多策问具体鲜明地揭示了黄溍在政治领域的关注重心与思想倾向,体现出经世济用的特点。
(一)内容广博。科目策问重在选官,士人入仕后于部曹之间交互迁转,需要对各部职事有所熟悉;黄溍所撰策问内容广阔,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职掌,几乎都有涉及。如元代的吏治问题,因重根脚、重北轻南等政策导向原因,官冗吏贪之弊甚为突出,“大德以后,承平日久,弥文之习胜,而质简之意微,侥幸之门多,而方正之路塞。官冗于上,吏肆于下,言事者屡疏论列,而朝廷讫莫正之,势固然也”,②宋濂等:《元史》卷八十五,第2120页。这在策问中也多有表现。国学汉人策问之十七即以养廉职田为问。针对吏治贪腐问题,元廷以提供职田的形式提高官吏待遇,希望能有效遏止这一现象。但职田给否不一,无形中又导致待遇不均的产生。策问借此发问,黄溍自身的观点实已暗自逗漏,在主张均一待遇的同时,又指出“廉者固不待养,而有养者未必皆能廉也”,所强调的正是以礼文教育来提高官吏本身的道德修养,从而自根本层面解决这一问题,而这也正是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九所关注的中心。又如元代后期突出的社会动荡问题,在策问中也得到凸显,而黄溍诗文中则缺乏对此社会问题的正面描绘。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五以此为问,值得注意的是,黄溍在文中所强调的“不能使民不为盗”这一论断。显然他认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因而提及的教、养及吏治问题,都不过是高压之下的社会矛盾、阶级矛盾激化的种种表现而已。在《送王仲楚序》中,他分析了社会动荡的原因,抛开其间蔑视性话语不论,黄溍对于“势使之”的社会事件的追责,其实更多地指向了官吏的不作为,并进一步指出弭患要重视久安长治的策略安排,这也正是他在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十六中标揭的主旨。重在预防,自然就需要减轻民众负担、弱化歧视政策、加强官吏素养,从而使矛盾从根源方面得到消弭。防患于未然实为探本之论,策问中的问难与探讨,恰好与诗文中对元末农民起义的相关描绘构成互补。①黄溍《绍兴路重修学记》述及“中原俶扰,淮夷绎骚”,即1351年所兴起的红巾起义;又称“蠢兹淮夷,本吾国家赤子,有能闻公 (绍兴路达鲁花赤九十子阳)之风,慕义而来格,则公德教之所加,宁有此疆尔界之间也哉”,所重仍在于以修文德平定患乱。认为黄溍漠视时局,显然是有失公允的看法。
除此之外黄溍所拟策问涉及到当时多种社会问题,如常平义仓、钞法、吴松江水利、马政、训农、养士等等,无不关乎经世之务;甚至古史得失、班马异同、五行灾异也成为关注中心,足见策问所论涉猎之广。能提出问题本来就意味着对此领域已有属意,而策问内容的丰富广博则反映出黄溍对各政治领域并不缺乏关注的热情。可以看到,传统诗文领域当中无法表述或不便表述的敏感时政话题,通过策问这一官方认可的特殊途径,得以明白显畅地表达出来。考虑到策问所代表的实际上是政府立场,黄溍对社会动荡、吏治腐败、经济政策、文化教育诸方面提出尖锐问题,就更展现了他在公共空间发抒见解、评点政治的勇气,也是其自身政治伦理的积极展示。
(二)崇儒重教。从策问丰富的内容中,也可以看出黄溍政治观点的基本倾向,带有明显的以儒治世、崇儒重教的特点。在堂试汉人南人策问之一中,黄溍追溯道学源流,结合时下科举俗学对儒学的功利化解读,以道学发问,这其中既有对俗学的不满,又有对接续道统的期待。此外策问中或以所学何道、所行何事为问 (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二),或究求所志何趋、所学何学 (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八),或推原声音律吕之本末 (国学汉人策问之二),或商订乡饮酒礼之制 (国学汉人策问之十二),或考询历代祭礼之得失 (堂试汉人南人策问之三),无不体现出黄溍推崇儒教、重视礼乐教化的特点。
而国学汉人策问之三以乐教为问,可以明显反映出黄溍对礼文教化作用的重视,策问引据经史,强调乐教渊源与功效,并希望能复追古昔,其用意指向于规摹当世。这当与黄溍典教胄监的切身经历有关,在《送曾止善孔庙司乐》中他即曾表示,“金石方在耳,颂声未崩沦。闻风苟有作,薄俗斯还淳”,希望以乐敦俗;在《海盐州新作大成乐记》中,不仅对策问有所回应,更指出乐教“有功于教道甚大,非徒备其阙典而已”。显然黄溍所重视的并非器数仪文等末节问题,而是突出了礼仪规范之后所蕴含的文化教育意义。对这些“若缓实急”(《德清县学祭器记》)事件的重视,正体现了黄溍政治观念的儒家本位特点。
(三)通经济世。策问内容丰富,博涉社会事务,其中多可与黄溍自身所历相互映照,带有经世济用的色彩。在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之三中,黄溍问及举贤退不肖之法,这一疑问涉及监察制度的不足。当黄溍读到苏天爵的奏议集时,疑惑遂涣然冰释:“顷因发策上庠,尝以为问,诸生咸莫知所对。兹获观伯修奏章,始知天下未始乏材,特患夫司黜陟之柄者,好出声威以立名誉,一有所引重辄以附丽为嫌而止。是以斥弃常多,甄拔常少也。”(《读苏御史奏稿》)可见这一策问实源自现实政治中的困惑,发策正带有祛除时弊之目的。
江浙乡试南人策问中涉及征税赋敛之法,特别提及引盐,结合黄溍盐场监运、深知盐政之弊的经历,就容易理解其间的现实针对性。正像他自述的那样, “厥今东南为民病者,莫甚于盐策。始则亭户患其耗而不登,次则商旅患其滞而不通。及均敷科买之法行,而编民之家无贫富莫不受其患。况夫吏得肆其奸,则民之不堪益甚矣”。而其时官卑位浅,“予自筮仕以来,佐治濒海州县,目击盐事之病民,顾以政非己出,未如之何”(《丽水县善政记》),故而拟题发策就成为纾解现实困惑的最好途径。结合黄溍文集中相关记叙,当可明了策问中的种种困惑,实际上也带有黄溍力求经世的热忱。
需要指出,策问在突出经世关怀的同时,其出发点仍多根本乎经史。古人早已看到,“策问大概有二,不问时务,则问经史。然二者亦自相关。问时务者,必引经史为证;问经史者,必以时务终”。①王之绩:《铁立文起》,《历代文话》第3799页。在黄溍的策问当中,称道经史的用意实在于规摹当世。其政治观念的本质特征,正在于酌乎古而通于今,策问中所说的“经史所载皆时务也”,不失为其最好注脚。
四、小 结
从黄溍的策问及对策来看,他个人其实对政治领域有着较为真切广泛的关怀,不仅关乎民生的仓法、钞法、水利等被纳入关注视野,吏治窳败、任人之法、社会动荡等元代重要问题也成为关注重心,而其中对于礼教治化的突出,更表现出黄溍政治观念中崇儒重教的基本特点。策问中涉及问题多与黄溍亲身经历相关,具有强烈的经世济用色彩。当然,黄溍的策问多作于其仕宦的中期,当其晚年元廷政治窳败,社会问题日益突出,虽然他于此不无关注,但不免限于敦厚忠恕,毕竟也缺乏直面现实、针砭时政的言动。②如至正十二年 (1352)七月,红巾军徐寿辉部将攻陷杭州,一时江浙震动。黄溍《绍兴路新城记》对此记叙颇详:“愚甿无知,因乘间窃出而弄潢池之兵。釜中游鱼,尚假息于海濒;封豕长蛇,荐肆食于河洛。重山浚谷,野林荒墟,螽屯蚁聚之辈,往往相挻而起,蔓延及于杭城。而官府邑屋之盛丽,陆海珍异之富饶,一夕而烬,至正十二年秋七月十日也。绍兴故越地,杭越相距百里而近,讹言相惊,人不自保,扶携而去,闾井为空。”而其政治倾向不言自明。不过以后见之明来看黄溍的政治观念,其立足于元廷的立场实亦出于必然,而那种认为黄溍缺乏政治伦理、不重视现实的观点,实际上却是颇为片面的。这也提醒我们,在考察元代南方士人政治态度之际,不仅要关注传统诗文中间的正式表述,也不应忽略策问之类场屋文体中的另类话语。有时候处于边缘地位的策问之类功利性应用文体当中所蕴含的文化信息,是正统诗文无法替代的。
(本文吸取了匿名审稿专家的修改意见,并承李贵博士指点,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