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酒店》中人类认知的发展
2012-04-12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随着要求标准的经典之作应除掉精英统治和“等级主义”(对高雅艺术和低级艺术之间固有的歧视性区别)的呼声越来越高,一些久经验证的愉悦读者的小说逐渐受到了评论界的关注,广为大众喜爱的侦探小说即位列其中。阿加莎·克里斯蒂是英国著名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她的创作生涯长达60多年,共创作了80部侦探小说和短篇故事集,19部剧本,以及6部以玛丽· 维斯特考特的笔名出版的小说,著作数量之丰仅次于莎士比亚。1971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因写推理小说而荣获不列颠帝国女爵士勋章,成为阿加莎女爵士[1],这在等级制度严苛的英国是绝无仅有的。《白马酒店》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众多作品中较为特殊的一部,虽承袭了古典式侦探小说罪案——侦查——推理——破案的模式,但在该部小说中,案件的源起、谜团的解决概括了人类认知发展的简史,是一部教育性隐匿在娱乐性之中的不可多得的佳作。在这部作品中,阿加莎也把侦探小说的艺术性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赋予了侦探小说积极的社会性和有效的科学教育性。
一、白马
《白马酒店》于1961年出版,白马(pale horse)是贯穿该部小说的主线。“白马”一词语出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羔羊揭开七印中的第四印:第四印揭开了,第四个生灵又说了声“你来!”一个骑着灰马者显现了,这骑者名叫“死”,随着他一起的是阴曹地府,他们所得赐的权柄,是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毁灭地上四分之一的人[2]。这里应说明一点,“pale”一词在汉语中可以表示“苍白的,灰白的”,该书在中国现行的译本均为《白马酒店》,但作者在小说中指明该书名是出自《圣经》,故该词译为“灰马”更为贴切。因为,在《新约·启示录》中,羔羊揭开七印中的第一印,随着四活物中的一个说了声“你来!”一个手持弓箭、头戴冠冕的常胜者骑着一匹白马出现了(And I saw, and behold a white horse)。第一印中出现的是 “white horse”(白马),因此第四印中的 “pale horse”对应为汉语中的“灰马”要更为贴切。本文为了论述的便捷,提到“pale horse”时,仍然遵循读者已习惯的中文译法“白马”。马克·伊斯特布鲁克(Mark Easterbrook)——小说的主人公和叙述主体,是一位研究蒙古史的历史学家,偶然目睹了两位女士的打架使他对一系列的神秘死亡事件产生了怀疑。他沿着小说“白马”这一主线,成功地配合警方摧毁了一股侵蚀人肉体和心灵的邪恶力量。“白马”这个词第一次飘进马克的耳朵,是在他和朋友观看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之后,谈论到女巫的话题时冒出来的,“白马”被蒙上了一层巫术的气息;随后,当马克向一位年轻女孩询问“白马”一词的含义时,女孩的惊恐使该词蕴含着邪恶的神秘内涵;当他终于走近“白马”时,这时它物化为一间普通的民房,由大约16世纪以前的一间名为“白马”的酒店改建而成。居住其中的3个女人——会招魂术和魔法的赛扎·格雷(Thyrza Grey)、灵媒西比尔·斯塔姆福狄斯(Sybil Stamfordis)还有女巫贝拉(Bella),使这座普通的乡村民居“白马”洋溢着不平常的气氛,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二、巫术的复苏
《白马酒店》全书弥漫着一种巫术的气息,该书出版之后,《标准晚报》评论其为“巫术所造成的大规模谋杀……情节生动有趣之极。”随着时间的流逝,现代人早已明白巫术是产生于原始人的思维逻辑,是一种被颠倒的意识,是未开化的意识对现实世界的歪曲的反应,是业已证明的伪科学。但是流传至今的古老故事,在人类的心灵深处投射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当小说中神秘事件层出不穷连续出现时,看似复杂的奥秘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这时,潜伏在人类心底的原始意象再次被唤醒,即使现代科学的认知观时刻提醒我们原始认知的虚幻,基于源远流长的人类集体无意识使虚无飘渺的彩虹又一次升腾于现代人华美的想象之中,读者在小说虚实交错的情节中等待着一个合理的结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许多侦探小说塑造了高傲的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和英国乡村女侦探简·马普尔的形象[3],但为了切合《白马酒店》特殊的主题,阿加莎启用了一个全新的主人公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他是一位沉浸在逝去世界里的历史学家:马克认为充斥着科技发展的现代世界是一个满布杀机的危险世界;飞机、火车、家用电器发出的声音在他看来也都带着不祥的意味;他看不懂现代的年轻人,称之为“垮掉的一代”。阿加莎·克里斯蒂精心塑造的这位主人公是旨在将他作为联系过去和现在的纽带,很明显马克·伊斯特布鲁克既有严谨的现代科学思维,他的专业领域又使他更容易受到虚无的暗示。书中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第一人称的叙述,使他成为读者的代言人,带领我们翻开书页,漫游人类知识的长河。
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的思维完全受制于周围的自然环境,对于人类而言,整个世界都具有不可抗逆性的魔力和神性。草木、动物、山水、雷电都有超人的力量。人们无法认定自己在世界中的实际位置,只觉得千奇百怪、变幻莫测、威力无比的客观世界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也是无力对抗的[4]。在原始人看来,这种超自然力来自具有人性的神灵们,他们如他自己一样,凭一时冲动和个人意愿而行动,又象他们自己一样极易因人们的乞求怜悯和表示希望与恐惧而受感动。在一个被如此想象的世界里,未开化的人认为自己影响自然进程以谋取自身利益的这种力量是无限的。他以为通过祈求、许诺或威胁,就可以从神灵那里获得好的气候与丰盛的谷物。而如果有哪个神竟然如他有时所相信的那样,化身为与他相同的肉身凡人,那他就不必再诉诸更高的神灵了。他,一个野蛮人,自身就拥有为促进自己及同伴们的幸福所必须的全部力量[5]10,原始人类虔诚信奉的巫师也由此诞生。这种原始认知的残存痕迹也反应在小说中一次对女巫的闲谈中,马克和朋友们观看《麦克白》之后,剧中的女巫引发了对于女巫的讨论,“在英格兰的乡下,一位名为布莱克的老女巫住在山上的一间茅屋里。小孩们被告诫不能打扰她,人们不时送给她鸡蛋或自制的糕点。因为,人们经常被告知:“如果你惹恼了她,你家的奶牛将挤不出奶,你的马铃薯也颗粒无收,或者约翰尼将会扭伤脚。”你必须与女巫保持好关系,没有人如此明明白白说出来,可大伙心里全明白![6]59由乡村人对巫师的这种无伤大雅的忌惮仍可看出,虽然教育越来越普及,但由于认知的有限性,人类经过世代渗透的对自然力量及社会力量的崇拜并未完全消失,只不过淡化于心中,暂时休眠于潜意识。
马克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对这些乡下人的盲从必然一笑置之,但当他亲眼见证三个女巫在家中即能遥控远在千里之外的死亡时,不禁感到困惑茫然。三个女巫寸步不离“白马”乡居,声称只要能拿到受害人使用过的一件东西,一只手套、一张手帕之类就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三位女巫利用的是曾盛行于大多数迷信体系中的交感巫术(Sympathetic Magic)。英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宗教史学家詹姆斯·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通过对大量原始材料的研究指出,原始初民都有这样一个共同信念:人类与自然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交互感应的关系,人们可以通过各种象征性的活动把自我的情感、愿望与意志投射到自然中去,这样就可以达到对对象的控制目的[7]。交感巫术具有两种基本形式,即遵循同类相生的“相似律”(law of similarity)的“顺势巫术”和遵循“触染律”(law of contact)的“接触巫术”。巫师根据“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根据“触染律”——原始人认为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巫师们断定,他们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5]11。意欲揭穿巫术,具有现代辩证思维的马克决定和女朋友金杰(Ginger)亲涉险境、拨开迷雾,然而,金杰在“交感巫术”的作用下性命堪忧时,他则理智全失,完全相信了“白马”的存在。在动魄惊心的描述中,小说重现了古老巫术的具体实践。三个女巫主要利用的是交感巫术中的“接触巫术”,她们得到受害人(金杰)曾经使用过的一只手套,将一只挣扎的白公鸡杀死,使它的血一滴滴掉进盆里,整个过程中配以西比尔恐怖的灵媒表演和赛扎玄乎的咒语:“躯体组织要服从大脑……指示它们——指示它们……朝向死亡……死亡,这征服者……死神……快……非常快……死……死……死!”。白马(pale horse)载着死亡迎面而来,按照巫术世界观,人的语言本身具有超自然能量,语言所代表的事物同实际存在的该事物之间具有一种交感作用关系。最后“白马”中的女巫贝拉将手套放在血里浸了一浸,一圈一圈绕着炭盆跑,然后痉挛地趴在了地上[6]238-240。女巫们“接触巫术”的实践过程中又采用了“顺势巫术”的模拟原则,仿若展开的一幅古老的画卷,原始巫术的全景慢慢浮现在读者的面前。这些建立在错误的逻辑基础上的巫术如今看来毫无道理可寻,三个女巫对于原始仪式的模仿荒谬可笑,但是金杰突然间病倒了。旧的意识正在复苏,巫术竟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错综的情节将小说推向了高潮。
三、科学的胜利
认知通过判断、推理得出的结论虽与我们的常识相悖,但巫术鬼魅般地杀人于无形的现实证据使马克不得不相信了“白马”的存在,读者的悬念与期待达到了顶点。德国文学批评家格斯泰夫·弗雷泰戈 (Gustav Freytag)在他的论著《戏剧的技巧》(Technique of Drama, 1863)里,介绍了一种名为弗雷泰戈金字塔的情节分析方法。他将一出五幕剧的典型情节描绘成一个由起始行动、高潮和下降行动构成的金字塔。尽管弗雷泰戈所描绘的整体情节模式只能应用于有限的一些戏剧,但他的术语却可以应用到很多小说的评析中[8]。小说的情节在巫术显效的高潮之后进入了弗雷泰戈金字塔的下降行动中。奥利佛太太——在阿加莎系列小说中经常以头脑糊涂,却时常能突然领悟到事情的真谛的形象出现,帮助情节的发展完成了逆转——关子,她向马克提供了一项重要的信息,几位为巫术所害者都有掉头发的现象。现代的认知观点则是情节完成转折的载体,辨证思维不同于原始人的错误联想,它是以世间万物之间的客观联系为基础,而进行的对世界进一步的认识和感知,并在思考的过程中感受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而得到某种结论的一种思维。马克的思维回溯到事件伊始,在记忆的回放中,他惊讶地看着两个女性“垮掉的一代”打架,一个女孩将另一个名为托马西娜·塔克顿的女孩的头发连根拔起,而托马西娜却根本不觉得痛。一个星期后,马克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托马西娜的讣告。事实上,马克并不知道,他那时已从这杂乱纷沓的景象里模糊地看见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奥利弗太太的一席话顿时让马克茅塞顿开,用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术语表示,就是突变,这一切并不是咒语巫术的显效,而是科学的滥用,受害人之死的原因是铊中毒。科学的普及巧妙地融入到通俗小说中,经过读者的内化建构,达到甚至超越了科普读物的预期目的。铊中毒是机体摄入含铊化合物后产生的中毒反应。铊对哺乳动物的毒性高于铅、汞等金属元素,与砷相当,其对成人的最小致死剂量为12 mg/kg体重,对儿童为8.8~15 mg/kg体重。铊中毒的症状也有区别,最初可能会呕吐、下痢或四肢疼痛,很容易被误诊。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头发迟早都会脱落。这是一个有计划的犯罪,组织者雇佣体面的妇女对受害者进行常用物品的消费调查,然后派人扮成查煤气表或电表的人,把借调查得知的被害者所用牌号的用品,换成类似有毒的用品。真相大白,“白马”的巫术只不过是幌子,古老的迷信只是罪恶的催化剂。巫术被“滥用的科学”所利用,妄图掩盖科学(即使是被滥用的科学)显效的这一简单事实。
四、结语
《白马酒店》虽然被归类为侦探小说,但它又不是一本纯粹的侦探小说。从表层叙述上着眼,《白马酒店》讲述的是掩藏在巫术之下的投毒案件的破获;从深层意义上看,它描述了人类认知从原始神性思维到现代辩证唯物思维的飞跃。《白马酒店》记录了人类认知的变迁,反映出科学的发展及其带来的深层次问题。人类不再是用纯粹的联想方式(交感巫术)解决问题,人类的意识已从上古人类被动、消极地抵御对自然的恐惧转变为主动、积极地探索未知的神秘。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时至今日,科学的日新月异早已证明了巫术是一种被歪曲了的自然规律体系,也是一套谬误的指导行动的准则;它是一种伪科学,也是一种没有成效的技艺。滥用的科学虽然伪装成巫术,踩着科学的躯体,喃喃的念着符咒迷幻着人类的心灵,企图掩盖科学的本质,但最终还是为科学的辩证思维识破。人类从野蛮人果腹充饥的贫苦到对养生之道的推崇,从对于巫术的虔诚膜拜到对于真相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认知的变迁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归宿。迷局的揭晓是科学对于巫术和伪科学的胜利,这是人类认知发展的必然规律,这个结局同历史进程一样,是不可能逆转的。
参考文献:
[1]Matthew Bunson. The Complete Christie: An Agatha Christie Encyclopedia[M]. New York: Pocket Books, 2000: 4.
[2]曾传辉. 圣经故事[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699.
[3]Margaret Drabble.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5: 201.
[4]张凤武,雷霆,王潇.《周易》:从巫术宗教神性思维到经验哲学人性思维[J]. 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8 (3):35.
[5]James G,Frazer.The Golden Bough: 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M]. New York: Cosimo Inc, 2005.
[6]Agatha Christie. The Pale Horse[M]. London: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Ltd, 2002.
[7]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13.
[8]Abrams M H.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4: 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