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道外佛:许地山的文学世界
2012-04-12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作为文研会的发起人之一,许地山一直努力践行“为人生”的写作宗旨,但是他的作品却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性:他着重于从宗教的角度,探讨人,尤其是女人的精神出路。由于英年早逝,他的创作只持续了约20年,在他不算丰厚的文学作品中,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弥漫着强烈的宗教氤氲,且能很好地将佛教、儒教、道教、基督教融合在一起。
宗教是由对神灵的信仰和崇拜来支配人们命运的一种意识形式,不同宗教的教义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作为一名宗教学者,许地山为了给茫茫众生建立一种融百家之长的“完满”的宗教形式,一直在探讨不同宗教的融合和中西文化的交流问题。宋益乔先生说:“他谨言慎行,若彬彬儒者;他奉佛唯谨,于佛大有缘法;他深通道家三昧,是道家良弟子;他注籍于基督教,是标准的基督教徒,亦儒、亦佛、亦道、亦基督”。[1]沈从文先生当时在《论落花生》中就指出:“在中国,以异教特殊民族生活,作为创作基本,以佛经中邃智明辨笔墨,显示散文的美与光,色香中不缺乏诗,落华生为最本质的使散文发展到一个和谐的境界的作者之一(另外是周作人、徐志摩、冯文炳诸人当另论)。这调和,所指的是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和古旧情绪,糅作一起,毫不牵强地融成一片。”[2]
沈先生点出了许地山文学世界诸教杂糅、但佛教色彩最为明显的一面,颇有见地。但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许地山作品中回荡着一种对人性、人生、生存境况的省思与感动的道家文化潜流,他的人物无不昭示着道家的理想人格模式和道家的人生哲学模式。
一、外佛
许地山出生于佛教气氛相当浓厚的家庭。青年时代遭逢家道败落,不得不独身流浪异乡,在有“和平之城”之称的缅甸仰光度过了两年。之后他回福建,进北京,也是颠沛流离。期间遍尝人间辛酸,看尽世态炎凉。1918年与林月森完婚,两人感情笃深,次年生女林新。然而幸福生活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1920年10月,林月森在赴京途中病逝于上海。中年丧妻的巨创使他心如死灰,使他对人生的终极意义产生了怀疑,使他通过佛教的“苦谛”找到了对人生苦难的诠释,而痛苦无奈的心灵不免向往那离苦求寂的涅槃境界。于是,许地山转入燕大宗教学院学习,专事宗教研究工作,之后不久开始了佛教色彩浓厚的文学创作。
“人生皆苦”是佛教立论的出发点和基本命题,这在许地山的散文集《空山灵雨》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在《弁言》中,他这样表述自己对人生的理解:“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是不可能的事。”[3]3“开卷的歌声”《心有事》唱道:“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积怨成泪,泪又成川!今日泪雨交汇成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3]4这种泪流成川的日子如何不苦,这样的人生如何不悲。在《海》中,人生被喻为海上沉船——苦海无涯,何处是岸!《蝉》中的“蝉”在大自然中,处处都会遇到危险的信号,无时无刻不危及生命。《三迁》中,花嫂最后“疯了”,阿同飞下了悬崖,阿同的爸爸则早就“因为念书念死”了,这一家人的悲剧令人在扼腕叹息之余,不能不生出“人生何其苦”的感慨。对人生“苦海无边”的宣扬,在小说中也不乏其例。《命命鸟》通过敏明白日梦梦境的描写,通过一对情侣殉情的故事,揭示了尘世的虚伪、欺骗、凶残和丑恶。《缀网劳蛛》中出人意料的故事进程,揭示着人生的不可预知,也有意无意地表现着“生本不乐”的思想。
据印度的传统观念,“涅槃”意味着“生死相续”,是佛教信徒力求达到的一种不死不灭的最高境界,所谓“人生极苦,涅槃最乐”是也。许地山的许多作品充斥着“死是快乐”的思想。《命命鸟》提出了婚姻自由与封建专制的矛盾,呼应了“问题小说”的时代潮流。但其解决方案却有些逆潮流而动的意味,不是斗争,而是“死”:“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加陵对敏明说:“咱们是生命底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4]22在他们,其实是对写作时候的许地山来说,极乐世界美仑美奂,“死”也是非常美妙的。《鬼赞》的构思让人赞叹:一个凄凉的月夜,听幽灵对人生的歌唱,赞美“髑髅”的“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超脱:“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 我们底髑髅有福了!”[3]37-38
许地山经常以隐含的因果相报决定人物的最终命运,来显现佛教的“善恶报应”思想。《归途》中的母亲柔弱、善良,与女儿自小分离,因身为军人的丈夫的阵亡陷入了极度穷困之中,回乡途中,为了给女儿一点像样的嫁妆,她抢劫了一个年轻新娘身上的金饰品。有了非分之想,便立刻得到了报应:她抢劫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女儿。这直接导致了女儿、驼夫、剃头匠的自杀,这位母亲也立刻随女儿共赴黄泉。《女儿心》中的老僧,曾是大清朝的官员,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诚,在革命爆发时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唯小女儿麟趾幸免于难。之后他出家为僧,积德行善多年,但仍然需要为多年前的残忍付出代价:被麟趾——他当年想杀而没有杀成的小女儿——无意间踢翻油灯引起的火灾,活活烧死了。
对下层民众,尤其是对下层女性不幸的遭遇的同情,给许地山的人道主义注入了一种大众服务,并愿意之奉献的情怀,在他的作品中就成了佛教“普渡众生”思想的体现。《愿》中,作者以妻子劝说丈夫“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开始,表达了普济众生的心愿:“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饿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3]10《债》中,客居于岳母家的容融,只要看见贫乏人,愁苦人,就感觉自己欠了他们的债。他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他就不去享受富足的生活;虽然他也明知“若论还债,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济底事”,但他还是毅然前行,“至终没有回来”。[3]32-34这种思想,带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味,与佛家的“慈悲为怀”一脉相通!
许地山作品中浓郁的佛教色彩,表现在对人生认识的大彻大悟的内容方面,也表现在叙事方式、抒情手法、故事情节等形式方面,最突出的表现则是语言。
许地山作品的语言大多充满玄机,有参禅论道的意味。《香》中说:“——色,——声,——香,——味,——触,——造作,——思维,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的爱不是佛法。……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3]9《花香雾气中底梦》中的梦中女郎说:“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 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3]45
有时候,许地山甚至直接挪用佛教用语。上文所引的《愿》中妻子启发丈夫时,就使用了“无边宝华盖”、“世间诸有情”、“如意净明珠”、“降魔金刚杵”、“多宝盂兰盆”等佛教词汇。《命命鸟》中,敏明的祈祷曰:“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于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4]21俨然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的忏悔书。
《七宝池上底乡思》则简直可以说是佛教文学作品:在“宝林成行”、“妙音充耳”的“天堂”里,“宝莲上的少妇”因想念着尘世间痴情的丈夫而哭泣,迦陵频迦和弥陀被她一番深情地哭诉所打动,终于使之得以往生轮回;里面还充斥着“纵然碎世界为微尘,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有情不尽,轮回不尽;轮回不尽,济度不尽;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之类的佛语。[3]50-51
二、内道
尽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多现代作家都讳言自己的创作与道家文化有关,但实际上,很多作家作品里都流露出了道家文化价值取向,就像鲁迅所说的“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5]曾经写出专著《道家思想与道教》、《道教史》(上册)以系统阐述老庄思想的许地山,更是如此。他为现代文学人物画廊提供了敏明、惜官、尚洁、麟趾、春桃等一系列看起来很矛盾——那么柔弱,又那么顽强;那么盲从,又那么从容的女性形象,她们绚丽的光彩使男性黯然失色。这种创作视角的选择,就与道家文化息息相关。
母性崇拜是老庄哲学,也是道教的精魂。老子所说的“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各个归其根,归根曰静”、“知雄守雌”等均是就“母性即道”而言的。在道教神系中,西王母,也就是人们民间家喻户晓的王母娘娘,由先天阴气凝聚而成,是所有女仙之首,最显赫的主神。这对国人的心灵和思想影响深远,许地山就曾说“爱亲的特性是中国文化的细胞核”,“爱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聚族,在这里埋葬,东南西北地跑当然是一种可悲的事了。因为离家,离父母,离国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乡党过活的人是可羡的”。[6]
如此,许地山创作视角的选择就自然而然了。于是,人们看到,他用一个个充满异域色彩的故事,来展示女性的崇高与智慧,赞美女性的淳朴、坚贞与顽强的生命力。在《醍醐天女》里,他以醍醐天女赞美与丈夫爱恋相持、患难与共的妻子,充分表现了他对女性的尊重与敬仰。丧妻之后,在《我想》中,他说:“我心里本有一条到达极乐园地底路,从前曾被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4]332在他看来,女性除了维系种族延续之外,还是智慧、温柔、豁达、坚毅等诸多优秀品质的化身,是道家思想的承载者,是超度凡夫俗子走向极乐园地的精神导师。
“道法自然”是道教的核心,许地山笔下的女性即是这一思想的体现。尚洁,被丈夫抛弃,后历遭劫难,流落异邦,但她无欲无求,得失随缘,不求闻达,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是顺从忍让。她的心中只有对生命本能的爱恋,因此她才会救助从墙上掉下来摔伤的盗贼:抬到自己床上,并亲自为他包扎。在世俗观念中,这是不合时宜的,但尚洁“我见了一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总得救护的”的做法,正是道家思想的体现。经历了生命的大起大落后,她的心已像得道的高僧那样清澈澄明,对自己的不幸遭遇处之泰然:“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多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的网便成了。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她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的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4]90-91新婚之夜的春桃被土匪冲散,只身一人逃到北京,以捡破烂为生;与刘向高相遇后,两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下来;几年后邂逅了失去双腿的名义上的丈夫李茂,一间破屋里住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了不使其中的任何一人再次孤单、流浪,春桃坚决,甚至有些固执地坚持着“咱们三个人就这么活下去”。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没有世俗社会三纲五常的束缚,让每一个生命得以延续,是她的行为准则。在她看来,人生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上,面对自然的势力,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遵循天道、自然、无为。
对道家的“知足”、“不争”,许地山颇有共鸣。他认为,人的生老病死、贫贱富贵都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因此就应遵循先贤“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古训,视听天由命为最好的道德。面对现实生活的不幸与艰辛,许地山“不呻吟”,认为“这就是命运”[3]229。他说:“我不信凡事都可以用斗争或反抗来解决……我受了压迫,并不希望报复,再去压迫从前的压迫者。我只希望造成一个无压迫的环境,一切都均等的生活着。”[3]230尚洁在丈夫提出离婚时,朋友提醒她可以分得家庭财产的最少一半,但她说:“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么?……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给他……”[4]84尚洁的“不争”最终感动了丈夫,夫妻和好如初,家庭重归甜蜜。惜官与尚杰一样,不为外物所累,始终保持内心的宁静和人性的纯洁。加陵和敏明的爱情受到家庭的阻挠,她们没有抗争,而是从容的携手共涉湖水,用一种柔弱的方式来保全他们的爱情。惜官与尚洁面对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挫折、不公,甚至磨难,只是柔弱地顺从,随遇而安,从来没有想及独立自由与个性解放之类,也从来没想要通过抗争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系列女性,都可以说是“道家的女儿”。她们在各种苦难面前,以与世无争的态度,恬淡虚静的心境,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正是道家独具特色的人生哲学。
道家思想的“贵柔”、“守雌”,在许地山作品中表现为对“柔弱”——一种更为韧性和刚强的救世哲学的宣扬,目的是为了“以柔克刚”。《醍醐天女》以印度人津津乐道的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女神乐斯谜为题,以巴基斯坦旁遮普省边境的热带森林为背景,讲述了一个极富神话和寓言色彩的故事:柔弱的母亲和七八岁孩子在一头母牛的帮助下,竟然将在森林里迷路并身受重伤的父亲救了出来。母亲、孩子在大自然面前无疑是弱小的,但他们凭借着善良和爱心、意志和耐力,焕发出体内蕴藏的全部力量,在与恶劣的大自然的较量中笑到了最后。
“亦儒、亦佛、亦道、亦基督”的许地山,以道家为他宗教和人生思想的核心,以此为基础来接受、选择其它宗教,在作品中则着重表现的道家教义所蕴含的人生的偶然性与不可预料的突变性。那么,道家文化为什么会成为许地山作品的内核呢?原因有二:一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道家文化以其极好的柔韧性和极强的弹性,成为人们激烈动荡的心灵的润滑剂,使人们在理性上排斥它的同时,在感情上却对它难以忘怀,并因之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孕育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外儒内道的人格形态。龚自珍《自春徂秋》十五首之三说:“名理孕异梦,秀句镌春心。《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梁实秋曾比较儒家和道家说,前者成为正统思想,更多是因为历代帝王的提倡,从实际情况来说,真正深入国人心灵的是后者。[7]许地山也认为,支配国人日常生活习惯的是道家思想,儒家只占了一小部分。[8]可以说,要彻底了解中国的国民性,就必先了解道家思想。二是身处动荡的社会,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的巨大落差,使他为了调整自己失重的心灵不得不接受道家思想中的退隐意识。许地山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现实的太多不如意使他那美好的理想不能实现,在失望的痛苦中,无为而为、以出世精神入世,是他寻找到的自我平衡的方法,也是他抚慰国人、改变社会、拯救人类的良药。
参考文献:
[1]宋益乔. 追求终极的灵魂——许地山传[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90.
[2]沈从文.论落花生[A].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103.
[3]许地山.许地山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
[4]许地山.许地山作品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5]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570
[6]许地山.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A].许地山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42-143.
[7]梁实秋.梁实秋论文学[M].台北: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78:19.
[8]许地山.道教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