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适意诗探究
2012-04-12华云松
华云松
(沈阳大学 师范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适意”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美学范畴,《世说新语·识鉴》云:“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羈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司空图《诗品·疏野》亦云:“倘然适意,岂必有为。”[1]266可见,适意是与“有为”、尤其是功利名爵相背的,是一种存在主体独特生命状态的展现。成复旺先生认为“适意”的特点在于其“是一种满足,一种充实,也是一种快适,在这种境界中主体能自由洒脱,无拘无束,充满圆融,一无滞碍。”[1]266尤其重要的是,在适意的状态中,创作主体“会产生前所未有的愉悦,不是通常的快乐,而是惬理厌心的审美愉悦。”[1]266这种审美愉悦若化而为诗歌,即会产生体现适意之情的作品,笔者将其定名为适意诗。从范围来说,凡是能够体现创作主体自由、快适之审美愉悦的诗歌作品,皆可称为适意诗。
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杰出代表,王维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声名显赫。学术界对王维的诗歌多有研究,但未有学者从“适意”的角度对其诗作进行过探究。笔者认为,王维的一些诗歌具有鲜明的适意色彩,其中不仅有丰富的自适之篇,更有少见的忘适之作。这些诗作对深入认识中国古代的休闲意识、构筑中国当代的休闲价值观均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王维的自适诗
最早对“自适”理念进行阐释的当属《庄子》。《骈拇》曰:“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2]265。从此例中,可以看出《庄子》论“适”的两个层次:“适人之适”与“自适其适”。后者以其能“自见”“自得”的精神而明显优于前者,体现了主体生命意识的张扬。而在“适人之适”的层面上,《庄子》认为大善如伯夷与大恶如盗跖在精神境界上是同样偏狭的。成复旺认为:“自适其适”是一种自由的心灵境界,是要彻底挣脱社会的理智欲望等对自己的束缚,根绝俗见,守其志,葆其光,完然自在,圆融自足,从而保存自己真实独立的人格[1]267。从这一层面上看,中国古代有很多诗作体现了这种“自适其适”的精神状态,可以将这一类诗歌定名为“自适诗”。王维就有很多表现其自适其适的“自适诗”。归纳起来,有如下两类:
王维的第一类自适诗源于宴饮之乐。虽然这类作品只有一首《与卢象集朱家》,却与一般的耽沉酒色、纵情自乐之作不同。诗人先以欢快的笔调介绍宴饮的场景:“主人能爱客,终日有逢迎。贳得新丰酒,复闻秦女筝。”接着笔锋一转,以自然界的萧索反衬酒宴之乐:“柳条疏客舍,槐叶下秋城。语笑且为乐,吾将达此生。”[3]345通篇气韵流畅,颇富温柔敦厚之旨,结尾“达此生”,乃此生达观之意也[3]346,语不甚奇而立意自高,岂是滞于酒色之徒可比?
王维的第二类自适诗表现出浓郁的山水田园之乐,且作品数量最多,如《终南别业》《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清溪》《纳凉》《汉江临眺》《答张五弟》《酌酒与裴迪》《积雨辋川庄作》《春园即事》《田园乐七首》《蓝田山石门精舍》《辋川别业》《辋川集》中《临湖亭》《欹湖》《竹里馆》等诗。诗人不仅在个别诗句表现了摒弃世俗、向往隐遁之情,如“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3]435、“再见封侯万户,立谈赐璧一双。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3]453,而且在更多的诗句中抒发了他在山水田园中的适意之乐:如“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3]88、“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5]90、“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3]168、“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3]203、“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3]444、“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3]467、“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3]191,这些作品情景相生、清新秀丽,充满了静逸明秀之美,生动体现了创作主体在自然中自由、自在、自主的生命存在状态。
二、王维的忘适诗
除“适人之适”与“自适其适”之外,《庄子》还提出了“适”的第三个层次。《达生》云:“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2]529“庄子虽未明确否定‘自适其适’,但‘忘适之适’的提出显然是对‘自适其适’的超越,而且,从庄子继承老子主张‘无为’来看,也只有达到‘忘适之适’的境界,才符合‘无为’之旨。”[4]
王维晚年所写的《与魏居士书》与《庄子》的“忘适之适”观有直接联系。在该文中,他批判许由的“闻尧让,临水而洗其耳”,认为“耳非驻声之地,声无染耳之迹”,故许由属“恶外者垢内,病物者自我”之流,并未入道;他批判嵇康的“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认为“顿缨狂顾,岂与倇受维絷有异乎?长林丰草,岂与官署门阑有异乎”,故嵇康乃“异见起而正性隐,色事碍而慧用微”之人,并未达到“等同虚空,无所不遍,光明遍照,知见独存”的境界;他批判陶渊明由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导致“后贫”“屡乞而多惭”,认为陶渊明犯了“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之病。在对以上隐士人生观批判的基础上,王维提出了他的“适意”之论:“孔宣父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3]1095-1096
有学者指出:王维的《与魏居士书》将儒、道、释三家思想巧妙的融合。孔子原本的意思是,只要为社会尽了责而成败荣辱在所不计,经王维“天才的误读”,其内涵转换为无论道之行或不行,照样可以适意,只要随顺真如。但前提必须是“身心相离,理事俱如”[5]。此论确实精到,但宜更深入。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明确,即:何为“身心相离,理事俱如”?这一观点和《庄子》对“忘适”的阐释是否有关?
陈铁民认为,“身心相离”,谓身心与己相离,亦曰“身心脱落”,即忘泯我之身心之意。“理事俱如”则指本质与现象皆空[3]1099。从这一角度看,王维所推崇的适意的根本——身心相离,理事俱如——是一个“空”字。而这又恰合《庄子》“忘适”之旨。从“空”的角度看,履之适在于忘足,则足“空掉”了;带之适在于忘腰,则腰“空掉”了;心之适在于忘记是非,则是非“空掉”了,是非空掉了即指心空了;任何处境皆能“适”在于心不内变,不外从,在心的如如不动中处境的现象亦“空掉”了,而以上的一切皆为了说明“忘适”,即:使“适”的观念在心中空掉,才能达于最高层次的“适”。可见,王维的“适意”所推崇的是《庄子》的“忘适之适”。
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在“自适其适”中,审美主体虽然获得了极大的心灵自由,却并未忘记自我,尚能感知自身的审美愉悦,“忘适之适”则不同。在审美境界中,“当主体凝神于一、浑然物化后,我忘记了自身,物便是我,我便是物,我回到了自己的真实本我,自我性灵获得了彻底的解放,这是一种彻底的完全的适意。”[1]268若以王国维的境界说为据,当是其所推崇的无我之境。而这类反映无我之境的诗歌,我称之为“忘适诗”。
相比于王维的自适诗,其忘适之作显得更加的少而精,如《鹿柴》《木兰柴》《栾家濑》《北垞》《辛夷坞》《鸟鸣涧》等,其诗句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3]417、“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3]418、“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3]422、“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3]424、“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3]425、“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3]637。在这些诗作中,创作主体虽未在字面上出现,却能使读者感知到,他是以一种极宁静的心态,写出这一幅幅极清幽的景致的。学界对王维的佛教思想研究论述较多,从上述忘适诗的创作来看,我认为较可取的观点是,王维笃信佛禅,追求涅槃之境的具体方法是静坐澄心,最大限度地平静思想和情绪,让心体处于近于寂灭的虚空状态,当他从坐禅的静室中走出来,也就习惯于把宁静的自然作为凝神观照而息心静虑的对象[6]。从适意的角度来看,诗人早已在息虑宁心的凝神虚静中忘怀了“适”,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我中有物,物中有我,但其宁静山水的空灵描绘中却又自然体现了诗人之“适”,这恰是忘适之适的生动写照。
三、王维“适意诗”的休闲价值探究
“休闲”一词及休闲学是中国学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从西方引进的,从西方的亚里士多德、凡勃伦、皮普尔、马克思到中国的余光远、马惠娣等学者都对之进行了深入的剖析。综合学界研究,我对休闲的内涵理解如下:休闲是一种以自由、和谐、美善为目的的具有积极主动性的生存状态与生存智慧,它以体验的方式与人的本质密切相连,其最佳效果是获得人的充分发展,甚至达到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最高审美境界。中国的休闲历史源远流长,从哲学层面看,中国传统的儒、道、释思想中孕育了丰厚的休闲理念,从艺术的角度看,中国传统的休闲主要以士大夫、文人墨客为主体,以沉冥宁静、体道悟趣为特色,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为主要形式。
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层,王维的适意诗不仅体现了沉冥宁静之趣,也表现了体道悟趣之乐,个中蕴含了以自由、和谐为目的生存智慧,其忘适诗甚至达到了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最高审美境界。由此可见,王维的“适意诗”当是休闲理念的载体之一,并具有如下价值:
首先,王维的适意诗是中国古代休闲理念的有效印证,其印证的重点在于中国传统的和谐观。早有学者指出休闲的和谐内涵,即:“人在休闲中回归自己的身体、回归自己的身心,回归大自然,进而回归自己的社会本质,回归自己的心灵深处,并升华到崇高的精神层次,实现自由全面发展。”“休闲中的这种‘回归’是在主客体即人与世界分离基础上的重新弥合,是对人与世界二元对立的扬弃和超越,因而是一种和谐。”[7]“中国传统的休闲哲学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之道、个体生命与心灵的和谐相处之道。”[8]王维的适意诗正是这种和谐观的生动表现,不论是其隐逸山水田园的自适诗,还是达到物我交融的忘适诗,都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主体在审美境界中对人与世界分离对立的弥合与超越。
其次,王维的适意诗对当代休闲理念具有一定的指导作用。休闲的重要性在当代中国已经越来越突出。中共十八大报告明确提出:“要确保到2020年实现全面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共同创造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更加美好的未来”。从1995年开始,我国实行五天工作制 ,接着又实行了春节 、五一、十一的三个长假 ,后又将长假分为若干部分,放到清明、中秋等节日当中,休闲已经成为中国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对待休闲,也就成为中国人需要认真思考的课题。
早有学者指出:休闲本身存在着不同的境界层次,“最高层次的休闲是以心灵自由状态的体验为特征和标准的,这样的休闲可以达到完全忘我的境界并获得心理满足,而一般层次的休闲仅是在娱乐中获得轻松、得到快乐。”[9]其实,一般层次的休闲还涉及到娱乐活动的性质问题。从这一层面上说,休闲应分为三个层次,即:不正当的娱乐活动所带来的低级休闲,在正当娱乐活动中体味到轻松快乐的一般休闲和在心灵忘我、自由中体味到的最高层次的休闲。如果说王维的自适诗属于在酒宴、山水田园赏玩中获得的一般层次的休闲的话,其忘适诗则体现了生命自由、忘我的最高层次的休闲。可以说,王维的适意诗不仅使休闲纯净化、优雅化,更是生命自然自在存在的生动体现,他使最高层次的休闲境界不再是人类对美好休闲理想的乌托邦式追恋,而是成为现实的真实审美存在。这无疑对当代中国人的休闲活动与精神境界均具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1]成复旺.中国美学范畴辞典[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华云松.王绩适意观探究[J].沈阳大学学报,2010(2):73.
[5]王志清.纵横论王维[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19.
[6]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244.
[7]吴文新.休闲哲学是如何可能的[J].北京电子科技学院学报,2010(3):89.
[8]方青,邬丽丽.1980年以来的中国休闲研究[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64.
[9]马永利.论休闲文学[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