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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人文主义:杜威哲学思想的另一个原点

2012-04-12孟建伟刘红萍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杜威哲学人类

孟建伟 刘红萍

(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杜威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实用主义在他的哲学思想中占据着核心的地位,是他的哲学思想的一个原点。尽管如此,科学人文主义也在杜威的哲学思想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可以说是他的哲学思想的另一个原点。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明确主张,要完成现代社会文化的民主改造,就需要完成“使科学人文化”的重要任务。①约翰·杜威:《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3页。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思想,继承了自培根以来的伟大传统,不仅致力于综合各门科学的成就,而且努力将科学服务于人类的生活,强调“人文主义……是人类生命的扩张,而非人类生命的萎缩,其中自然与自然科学成为服务于人类至善的心甘情愿的仆人”。②John Dewey,The Late Works,1925 -1953(Vol.5).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2008,p.xxxi.可见,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其一,通过对科学观的人文化赋予科学以人性和文化的色彩,从而防止科学实践脱离人的生活实践;其二,通过科学改造社会文化,从而实现科学服务于文化和生活的人文理想。

一、科学观的人文化

在20世纪西方学术界盛行的科学观深受实证主义的影响。胡塞尔敏锐地指出:“实证主义将科学的理念还原为纯粹事实的科学。科学的‘危机’表现为科学丧失其对生活的意义。”③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页。杜威也对拒斥文化要素与人生意义的实证主义科学观颇为不满。他认为,实证主义科学观割裂了科学探究与文化实践和生活实践的紧密关联,而事实上,科学在本体论、知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上都深受人性、文化实践和生活实践的影响。拒斥科学的人文意蕴,往往导致将科学技术降格为工具理性,甚至有可能在特定社会文化条件下酝酿出威胁人类自由与福祉的灾难。而要避免科学技术的异化,首先就需要将科学观人文化。杜威人文化科学观的纲领主要包括本体论的人文化、知识论的人文化、方法论的人文化和价值论的人文化四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本体论的人文化。按照流行的科学实在论的观点,科学所描述的是独立于人的心灵而存在的客观世界。科学家提出的科学理论,仅仅是被动地反映了这个客观实在的真实面貌。杜威不认为科学仅仅是静态地反映实在。他宁愿将科学理论看成是人的一种工具,按照人的兴趣而积极地与所要探究的世界发生互动,通过设计出种种实验来干预和创造出各种现象,从而在人类兴趣和价值的指引下,基于不同的视角来积极主动地揭示出实在的不同面貌。杜威反对在脱离实验操作的条件下抽象空洞地谈论客观世界的存在问题。他认为,客观世界的存在,离不开人类通过工具对世界作出的干预。因此,他常常将自身的立场称为一种“工具主义”。按照杜威倡导的工具主义,实验操作在人类用来表征和干预实在的科学实践中是必不可少的。知识的对象并非构成所有存在的对象。实验操作所产生的对象不仅在科学中,也在人类日常生活所设定存在的实体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①John Dewey,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16,pp.32 -33.而这些实体的客观存在,恰恰充分表现了人类的干预和文化的兴趣通过科学实践而对客观实在产生的影响。因此,科学的本体论需要结合人性和文化的视角来作出审视。

第二部分是知识论的人文化。自笛卡尔以降的近现代知识论往往持有两个基本的观点:第一,科学是导向真理的知识探求,而真理究竟意味着什么,则只有哲学家的认识论才能给出绝对的回答;第二,无论科学知识的根源和根据是理性的还是经验的,在探究的理想极限中的知识仍然应该是绝对确定的。杜威认为,上述两个基本观念从根本上是经不起推敲的。就第一个观念而言,哲学的知识论并没有在脱离科学实践基础的情况下来抽象地阐明真理本质的权利。真理由一组真命题构成,而这些真命题需要经过有关事实的探究方法和检验方法的辨明,才能具备它在知识上的可信性与可靠性。而这正是由科学实践所提供的。因此,“对于真理而言,哲学没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地位”。②John Dewey,Experience and Nature.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LTD,1929,p.410.杜威认为,有关知识论的哲学反思,只有结合科学实践才能真正对真理形成真知灼见。而科学实践所反映出的真理观并非仅仅同逻辑或经验有关,而是与正在进行探究的科学家本身的信念、疑虑和价值的人性要素和文化要素有着密切的关联。杜威指出,科学实践中的任何一个探究行为都是从问题和疑虑开始的,经过一系列的科学探究和实验操作之后,理性的推理和实验的结果在不同程度上消除了探究者对某些命题和知识的疑虑,进而让探究者的内心对特定知识形成了有保证的信念。可以认为,知识探究与探究者的怀疑和信念紧密相关,而探究者的怀疑和信念无不渗透着他的人格品质和他所接受的文化价值的影响和渗透。正是因为意识到了知识探究中的人性与文化的要素,杜威对忽略人性和文化的符合论真理概念本能地产生排斥,转而主张以反映人性信念和文化价值的“有保证的可断定性”(warranted assertibility)③John Dewey,Logic:The Theory of Inquir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38,p.7.来替代知识论中的符合论的真理概念。杜威不仅力图将真理概念赋予人文的性质,而且还深刻批判了基础主义的知识论。在杜威看来,无论是唯理主义还是经验主义,都在很大程度上想要把知识奠定在一个不可错的确定基础之上。对确定性的追求,构成了知识论传统的核心。然而,杜威认为,科学知识仅仅是静态地描述自然现象背后的规律和机制。更为重要的是,科学知识要告诉人们的是,人类可以利用知识所揭示的“任何自然对象所赖以发生的关系来对付这些对象”。科学知识作为服务人类生活的工具,它发挥着积极地改造世界的作用。由于实践的不确定因素,因此,科学知识所反映的自然对象,显然也就被当成是“一件发生发展的事情”。科学知识由于人类与自然的互动实践的历史性而具有可错性。④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傅统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科学知识缺乏确定性,这意味着基础主义认识论的破产。但与此同时,杜威对基础主义知识论的批判,又展示出科学知识所具有的历史性和实践性,从而揭示了知识与人类的历史、文化和生活之间的密切关系。

第三部分是方法论的人文化。深受逻辑实证主义影响的科学哲学极为推重科学的逻辑演算方法。尽管他们也承认实验方法的重要性,但是由于实验方法缺少逻辑方法的确定性和严格性,因此,逻辑实证主义者转而将注意力集中于为科学知识进行辩护的逻辑方法,试图从演绎逻辑、归纳逻辑乃至概率逻辑等等的逻辑分支中寻找为知识合理性进行有效辩护的演算和论证方法。杜威极不赞同这种围绕逻辑展开的科学方法论研究。他尖锐地指出:“任何使认识的方法等同于对已知真理的论证的逻辑,都会减弱研究的精神,将头脑限制在传统学问的范围内。”⑤约翰·杜威:《哲学的改造》,张颖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杜威认为,充满着不确定性的实验方法在科学研究方法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不能因为实验方法渗透着社会文化价值和心理因素,就将其驱逐出科学方法论研究的视野。现代科学哲学对实验方法的规避,恰恰是古希腊哲学家鄙视劳动和实践的现代表现。科学方法是多元的,不应当将研究的焦点仅仅停留在逻辑学和语言哲学可以分析的形式化的方法上,而是应当包括实验方法在内的诸多反映文化价值和心理要素的方法。对于这些无法被逻辑学和分析哲学穷尽其意义的科学方法,就应当结合心理学的方法,参照社会文化的要素予以理解。杜威强调,科学方法并非是脱离科学研究者而存在的抽象方法。它的有效性与科学研究者本人的精神品质、人格境界和文化修养有着极为重要的关联:“科学思维首先需要的是思维者从感官刺激和习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种解放也是进步的必要条件。”①约翰·杜威:《我们如何思维》,伍中友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页。这也就意味着,科学研究者需要不断超越以往经验形成的习俗和传统观念,以解放出来的独立心智和健全的、理性的、开放的态度,面对新的思想和新的实验结果,这样才有可能将科学方法真正有效地运用起来。而这种独立自主的人格的培养,显然无法脱离科学研究者成长的文化语境。由此,杜威强调了科学方法论人文化的重要性。

第四部分是科学价值论的人文化。以逻辑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现代科学哲学继承了休谟的经验主义传统有关“事实”与“价值”截然二分的教条。为了维持科学的客观性与合理性,许多现代科学哲学家极力回避科学知识所蕴含的价值问题。即使在论证中偶然会承认科学负载价值,也只是把科学的价值仅仅理解为相对于某个既定目标的工具价值。杜威则认为,科学知识无论从研究的方法上来看,还是从科学知识本身的性质和本体论地位来看,都深受人类文化价值的影响和制约。无论是纯粹科学,还是应用科学,由于它们的研究者都是人,因而在具体的研究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各种价值的影响。不仅“纯粹科学和应用科学是相互依赖和相互渗透的活动”,而且在“‘工具价值’和‘终极价值’(terminal value)之间也是相互依赖和相互渗透的”,“即使在科学研究者参与到一个目的导向的活动中时,他们也同样被合理性的规范所引导,而合理性对我们来说就变成了一种终极的价值。”②Hilary Putnam,Pragmatism:An Open Question.Oxford:Blackwell,1995,p.73.将工具价值和终极价值区分开的做法,恰恰忽略了价值在人性和生活实践上的连贯性,从根本上讲是书斋哲学思辨的产物,并不符合科学实践和生活实践的实情。由此,势必导致严重的后果,即科学脱离了生活和文化的关切所在,在客观理性的冰冷面具之下慢慢异化成了有可能危及人类福祉的毁灭性力量。

杜威通过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的层面对科学观的人文化,独到地揭示了整个科学活动所依赖的人性品质和文化语境。科学的发展不能没有理性健全的自由人格,也不能脱离理性开明的人文文化。然而,并非所有文化都有利于科学的健全发展,也并非所有文化都能正确地运用科学来为人类服务。而要保证科学的健全发展和人类的繁荣兴盛,就需要哲学家参照科学改造当代文化。

二、科学对社会文化的改造

初看起来,杜威参照现代科学的成就改造社会文化的主张,似乎非常类似于实证主义者所持有的某些极端的唯科学主义。然而,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绝不能简单等同于极端的唯科学主义。这不仅是因为杜威明确反对脱离生活世界和人类关切,盲目推崇逻辑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各种狭隘的现代科学观,而且在他参照科学进行的社会文化改造纲领中,并非将科学看做在所有文化的中心起权威作用的典范。作为一个哲学家,杜威将引领人们改造社会文化的位置留给了哲学。当然,这个哲学是经过现代科学更新改造后的哲学。杜威希望,通过科学更新后的哲学,将为包括美学、伦理、政治和教育等社会文化的改造提供更多的思路和指导。

参照科学来改造哲学,是杜威社会文化改造纲领中的一个明确的主张。然而,与逻辑实证主义等科学哲学家试图将哲学科学化的做法不同,杜威并不赞同把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还原为对语言和命题的逻辑分析,更不赞同仅仅用形式逻辑的工具拒斥对人生来说极为重要的审美、伦理、信仰乃至形而上学的问题。对杜威来说,西方传统哲学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宗教神学和传统习俗道德的束缚。这些保守文化假借着“神圣经典”的权威,回避时代发展带给人们的新问题和新思想,把心智封闭在经典文本的释义之中,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轻易地否定新时代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提出的新理论。科学的发展极为有力地挑战了这种保守顽固的闭塞心态,将构成“陈旧性制度习俗”的神学与道德置于科学的探究和批判之下。杜威认为,这恰恰就是“哲学要做的改造工作”。③约翰·杜威:《哲学的改造》,张颖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与逻辑实证主义等现代科学哲学相反,杜威所理解的哲学改造并非是放弃哲学对人性和文化的终极关切,而是要结合新时代科学的思想、观念、方法以及自由理性的批判精神,重新改造传统文化,剔除其不合时宜的部分,保留其有益于当代人性和文化发展的部分,并通过反思科学技术给人类社会文化带来的新变化,或者重新恢复伟大思想在当今时代中的生命力,或者全面超越历史上的伟大哲学思想,在新时代里实现新的思想综合和创新。总之,科学为哲学的改造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方法和新的创新动力。新时代的哲学改造,不能脱离科学而进行。哲学的改造将带动整个人类文化的翻新。杜威基于科学人文主义而提出的社会文化改造纲领和实践,贯穿了他整个一生的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可以认为,他在多个社会科学和人文文化领域中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当然,杜威最具影响的社会文化改造的理论和实践,还是主要集中于艺术审美、伦理道德、政治和教育领域之中。

就艺术审美的改造而言,杜威极为强调科学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杜威敏锐地意识到,艺术与生活中的经验有着密切的关系。古希腊、古罗马和犹太人的经典艺术表面看起来是在呈现着永恒的审美途径,然而,在古代这些经典艺术作品同样构成了当时人们重要的经验。而对于现代社会文化来说,有两股起源较晚的非常力量参与到了人们的经验与生活之中,它们就是“自然科学和它通过机器并使用非人力的能量而运用于工商业之中”的技艺。杜威认为,“艺术在当代文明中的位置与作用问题要求关注它与科学的关系”。①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74、376、376页。由于笛卡尔与洛克所造成的二元论,物质与精神、理论与实践被现代哲学人为割裂开来,由此导致人们认为科学仅仅代表着物质,技术仅仅代表着低层次的实践,因而无法与艺术所反映的精神高度和理念思想相协调。杜威对此颇不以为然。他断言,科学研究总是促使人们接近于自然,丰富人们关于世界和自我的经验。“人越是接近于自然界,就越是清楚他的冲动与想法是由他的内在自然作用的结果。……科学给予这一行动以智力支持。对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感受,总是以某种形式成为对艺术起触发作用的精神”。②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74、376、376页。

科学对人性经验和生活经验的丰富,导致了其对传统文化习俗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批判和质疑,这自然引起了文化生活中的种种冲突和对抗。一些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往往据此将科学看成是破坏社会稳定和经典权威的洪水猛兽。然而,杜威明确指出:“抵抗与冲突总是产生艺术的因素;并且,正如我们所见到的,它们总是艺术形式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科学撼动了传统信仰和习俗的根基。“当旧的信仰失去了对想象的控制以后……科学所揭示的环境对人的抵抗就会对美的艺术提供新的材料”,于是,科学解放了人类精神,激发了人类的好奇心与首创精神,并且“极大地提高了对那些我们过去并不知道其存在的事物的敏感性”。③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74、376、376页。因此,新时代的艺术若要真正创造出辉煌,就需要对新时代的科学作出一个更为伟大的综合。在真正实现了伟大综合的艺术中,科学将成为推动艺术创作和发展新的审美感受性的重要动力。

就伦理道德的改造而言,杜威主要从两个方面论证了科学的重要性。一方面,伦理学并非是凭空产生的学科,而是与人类的生活实践有着密切的关系。科学对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伦理学应当去细致探究科学对人类社会文化产生的后果所具有的各种可能性,并且以健全的实践理性对科学技术的发展进行监督和引导,避免科学技术的发展可能造成的人性异化和社会不公正。另一方面,伦理学并非是一门鼓吹道德的学科,也不是一门仅仅通过研读和诠释经典论著就可以完成其学术使命的学科。它是一门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文学科,需要以理性为人类的德行提供引导。伦理判断是引导一个人作出合乎道德的行为的重要保障,因此在伦理学研究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杜威反对逻辑实证主义将伦理判断当成是一种仅仅是反映趣味的情感表达。他指出,伦理判断不仅有着它自身的逻辑结构,而且也有心理学提供的事实基础,并蕴含着可以通过理性认知和辩护的客观价值。因此,伦理学隶属于“科学的范畴”,④约翰·杜威:《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0页。可以通过运用科学和理性来探究和反思。而且,只要伦理学不满足于空谈道德,而是试图给人们以解决问题的指导,那么,伦理判断就必然要从科学的理论、方法和精神中借鉴其实践理性,用来理解人性和指导生活,探寻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思路。

就政治的改造而言,杜威从良好的科学的社会建制中获得了巨大的启发。杜威从科学实践本身的特点中看到,科学的民主化能够避免学术权威对科学资源的垄断,避免专家因为其狭隘的学术视野和自身的利益而制定学科发展的战略和政策。一个好的科学共同体不仅仅在不同学派之间能够形成理性开明的对话和交流,而且也乐于接受来自各个社会团体的监督和批评。源自不同领域的批评将有助于科学从多个文化资源中获得有助于发展的思想养料。相应于民主多元的科学共同体,杜威认为,一个良好社会共同体也应当是一个理性开明的民主社会,其中每个人都应参与到事关全体的政治决策之中。杜威坚信,国家和民族的振兴,绝非是少数精英就能完成的事务。没有拥有自由之思想和独立之人格的民众,就不会有健全的民主,就难以实现国家的长期稳定发展。民主如果没有科学理性的指导,就难免成为多数无知者的暴政;而科学如果没有民主的制约,则会放纵少数专家私欲的横行。科学与民主相辅相成,才能为政治带来真正的前景和希望。

就教育而言,杜威极大地提升了科学技术在其中的重要性。杜威批评传统人文教育的三个缺陷:其一,将教育对象主要集中于少数社会精英和文化精英,缺乏对民众教育的关切;其二,轻视技术和实践,仅仅满足于博学和文雅,而缺乏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其三,非理性地拒斥科学对人性的教化和塑造,忽视科学的理论、方法与精神在教育中的积极作用。为此,杜威提出了参照科学与技术而做出的教育改造纲领:首先,教育必须面向公众,必须让民众获得受教育的权利。如果民众无法摆脱蒙昧状态,那么,在整个腐败的社会环境中,社会精英也很难在学院中建立起“纯净的”世外桃源。除非让公众普遍受到科学和理性的教化,否则就难免导致民主蜕化为多数人的暴政。①约翰·杜威:《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8页。其次,面向民众的教育要抛弃对劳动、实践和技术的贵族式的偏见。要学以致用,能够帮助民众解决实际问题。强调教授实际技能的职业教育的重要性。最后,职业教育并非是教育的全部。培养一个健全的人格,还需要有理性而自由的精神品位,而这与科学紧密相关。杜威的科学教育理念体现了“功利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张力”。②孟建伟、张略:《大学理念:功利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张力》,《新视野》2011年第3期。他反对过分集中于知识和方法的教授,而是强调科学在解放人性和塑造健全人格方面的重要作用。他指出:“在教育上利用科学的问题,就是要创造一种智力,深信智力指导人类事务的可能性。”③吕达等主编:《杜威教育文集》(第2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8页。因此,教育培养的不是那些病态地缅怀前现代文化的学究,而是懂得结合最新科技的智识成就和文化成就,不断努力超越前人成就的积极乐观的新人文主义者。在科学的时代里,教育的改造若要取得成功,显然不能忽视科学的人文精神与人文价值。

三、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

可见,在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思想中,对科学的关切与对文化的关切是同样重要的两大主题。脱离了任何一个,都无法正确理解杜威的哲学思想。杜威对当代哲学家产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以蒯因和戴维森为代表的一批分析哲学家认为,杜威哲学思想强调了哲学要与科学实践相结合,因而强调科学的自然主义是杜威思想的根本特点。相反,以罗蒂为代表的一批带有后现代色彩的哲学家则认为,杜威消解了传统知识论在哲学中的权威,从而使哲学进入了诠释与对话的后哲学文化的范畴。然而,事实上,杜威的哲学思想是通过对皮尔士的逻辑思想和数学思想以及詹姆斯的经验主义和人文主义进行批判性的综合而逐渐形成的。④Donald M.Borchert,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Vol.7).Detroit:Thomson Gale,2006,p.745.因此,杜威的哲学思想的原创性,恰恰在于它批判性地综合了实用主义的逻辑的、科学的维度和人性的、文化的维度,因而具有相当明显的科学人文主义的特点。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思想主要由两方面内容构成:一方面是从科学的本体论、知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的角度出发,对科学观进行人文化。传统的科学哲学局限于从知识论和工具论的狭隘视野来理解科学,从而从根本上切断了科学的生活之根和文化之根。杜威充分意识到这种脱离生活和文化的科学观的弊害,因而力倡从人性和文化实践的角度理解科学,进而为科学回归生活、服务于人类的福祉创造条件。另一方面,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鲜明地体现出,“科学世界本身也是一个十分丰富的人文世界;科学在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在创造着精神文明;科学在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同时也在追求着人类自身的进步和发展;它像人类其他各项创造性活动一样,充满着生机,充满着最高尚、最纯洁的生命力,给人类以崇高的理想和精神”。科学精神是“整个人类文化精神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⑤孟建伟:《科学与人文精神》,《哲学研究》1996年第8期。因此,人类文化在哲学思辨、艺术审美、伦理道德、民主政制和自由教育方面的改造,都需要参照或借鉴科学的理论、方法和精神。值得注意的是,杜威并不是个狭隘的唯科学主义者,他并不赞同把科学神化为万能的灵药,也不赞同把人类文化变成一个以科学为中心的文化。但是,杜威仍然相信,任何人类文明的实质性进步,都不应该忽视科学带给人类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科学在现代人类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并将为未来社会文化的革新创造带来新的契机和希望。

总的说来,科学人文主义在杜威的哲学思想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是他的哲学思想的另一个原点。杜威一生的学术理论和社会实践,都可以看成是在为完成他所信奉的科学人文主义理想而作出的种种努力。杜威的科学人文主义思想,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科学与人文之间的诸多联系,进而为当代科学与人文的互动与交流,为社会文化的繁荣和发展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从科学人文主义这个原点出发,不仅有助于更加完整地理解杜威的哲学思想,而且也有助于更加深刻地理解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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