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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言说”的“角色期待”与“角色真实
——张爱玲散文文化意味的复杂性

2012-04-12温左琴

关键词:言说张爱玲母爱

温左琴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被“言说”的“角色期待”与“角色真实
——张爱玲散文文化意味的复杂性

温左琴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散文的主体性在郁达夫、林语堂的眼里是“个性”或“性灵”,而在张爱玲的散文世界里则是与伦常日用密切关联的“俗”身。在散文中,她对日常生活审美性的把握,对冷暖人生的特别体悟,透出一股结结实实的生活气息。张爱玲的散文是关于生活真实和灵魂真实的记载,展示了多重文化角色冲突、挤兑中的张爱玲的复杂性。被“言说”的角色,反倒被生活的真实角色所消解——这是张爱玲散文创作给我们留下的复杂感喟。张爱玲在她的散文中宣泄其反叛情绪,而这种反叛锋芒莫不在现代和传统的对立中被耗散。接连不断的“思想出轨”和最终却还是回归到传统的悖性,构成了张爱玲悲剧的独特性。这也是张爱玲散文在与其小说对读中的真正价值所在。

张爱玲;散文文化意味;复杂性;价值

张爱玲小说与散文之间的“互文性”是张爱玲研究中一个值得关注的侧面。有学者言道:“张爱玲的小说,尽言他人之事,甚至回避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体,只管编织沪港百余年来男女悲欢的密密情网,却处处有她的倩影在内闪动。”[1]而张爱玲的散文却从来不曾回避“我”的介入与存在。也许是自“五四”以来成熟的现代散文有意把“真实”标示为散文的灵魂,或是在现代意识范畴中被发现的“我”与文学真实性的天然关联,张扬的“我”一直是现代散文创作中的抒情主体和叙事主体。“我”的主体性在郁达夫、林语堂的眼里是“个性”或“性灵”,而在张爱玲的散文世界里则是与伦常日用密切关联的“俗”身。在散文中,她对日常生活审美性的把握,对冷暖人生的特别体悟,透出一股结结实实的生活气息。

和现代散文的诸多大家相比,张爱玲的散文产量不算多,总量约六十余篇。它们包括:散文集《流言》、《对照记》,小说散文合集《张看》,《续集》中的相关部分,还有一些散见于20世纪40年代报刊杂志的篇什和作者为自己作品写的序跋等等。《对照记》是一部晚年的作品,图文并茂,专门收录了作者历年的珍贵照片。这是一部回忆气息极浓的作品,可以作为另类“散文”类型与其他作品相互对照。

张爱玲向来是作为一个冷艳、孤傲的女子展现在世人面前。她的风趣刻薄的别致,使得新时期大陆散文名家贾平凹惊呼她是一个会说是非的女狐子。当研究者一味属意于她的小说创作时,张爱玲常常被定位于一个擅长酿制氤氲、会讲故事的作家。然而深入体味张爱玲的散文,你会看到她身上由不同生活角色所形成的复杂的文化色彩。徘徊于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张爱玲,既是一个敢于从弥漫着遗老气息的家庭出走的“叛逆者”,同时又是一个与时代各种巨变相隔的“庸人”,作为中西文化共同锻铸的“知识女性”,在参透男性中心文化下女性的处境的同时,又欣然以“俗人”自居。“历史”的“旧”与“时代”的“新”,似乎一同成为张爱玲这一复杂主体在审美视野里的“风景”。被“言说”的角色,反倒被生活的真实角色所消解——这是张爱玲散文创作给我们留下的复杂感喟。

“逃离”既是张爱玲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写真,也是她一生无法改变的精神走向。当她从“关押”了半年之久的父亲家里逃出来与母亲共处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并不是“逃离”的结束,而是新的“逃离”的开始——表现为心理上的潜逃以及对传统母爱的颠覆。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一母女关系的紧张成就了张爱玲。“这是一个极有光彩的中国女性。可是这种光彩,是以牺牲子女对母爱的渴望为代价的。其代价的结果是张爱玲本能地背离了她的道路、文化和人生追求。”“张爱玲的独特性格和文字成就,可以说,正是她母亲的反面。”[2]对于这样一个极富现代气息的母亲,张爱玲不但不予赞美,而且对歌颂母爱这一恒久主题的正确性提出质疑。凭着自己的早慧和对世态人情的观察,张爱玲颠覆以往把母亲作为女性价值最高体现的观念。区别于冰心大声讴歌母爱的伟大无私,张爱玲却以怀疑的态度打量母亲对自己的感情。“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私语》)张爱玲对母爱的文化内涵给予了颠覆性的解析,并延伸了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批判。张爱玲认为“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造人》)所以,母爱不是一个女性最高价值的体现,它只是一种“兽性的善”,没必要讴歌颂唱。同时,张爱玲进一步指出:“母亲”不过是男权社会派发给女性的角色,“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造人》)对儿子而言,母亲是他们避风的港湾,最终的归属地,然而这种身份角色的限制意味着母亲是一个事物,而非完整的人。母爱主题的过分渲染,导致女性自身本位意识被淹没。塑造母爱神话不过是男性文化哄骗女性恪守其以男性为中心的意识形态的一个手段。张爱玲在她的作品中,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没有正面宣扬过母爱这一主题。张爱玲不仅在散文中袒露自己对母亲的怀疑,就是在小说里也找不到正面伟大的母亲形象。从根本上来看,讴歌母爱就是对男性文化的妥协与认同。相较冰心的母爱颂被男性文化易于接受的现状,张爱玲叛逆的观点则受到谴责。但无疑,刻薄的张爱玲虽然比冰心少了份诗意,但多了份深刻。

“叛逆者”张爱玲关于童年家庭的回忆不乏灰暗、苦涩与恐怖,但她回望自身“贵族”历史时,感伤的眷恋又赋予“家园”以温馨与甜蜜。作者在《私语》中不忘天津的家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家的明朗爽气并不曾淡出记忆之域。“春日迟迟”是一个雅词,来源于《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在《私语》中,张爱玲记叙道:“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一代贵族之家的衰败与没落景象沉浸着作者本人无限的伤感情绪。晚年散文集《对照记》中,张爱玲在铺排自己“人生流程”的同时,也在不断向自己的先辈寻求最终的归属感。“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与叛逆的出逃者文化角色相悖的是,这些对末世贵族温馨伤感的诉说,时时在《对照记》中荡漾。既抗拒又留恋,这就是张爱玲对那个古老大家庭的矛盾情感。身处其大家庭中时感受到压抑落寞,所以抗拒;远距离观照时看到光辉荣耀,所以留恋。同时作为一个封建家庭的出逃者和哀伤的末世贵族,张爱玲被这两种情感牵扯着,既抗拒又留恋,陷入反叛的两重性之中。

对男性中心文化强加给女性的母亲、妻子角色的定位与规范,张爱玲给予了犀利的揭露与强烈的批判。张爱玲不仅揭示了男性中心文化下女性的身份模式,而且对其男性文化的虚伪性进行有力的披露。张爱玲认为母爱不过是兽性的善,没有大写特写的必要。而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淑女的要求,即使是张爱玲母亲这样一个西化女性,仍不免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张爱玲对上流社会极力推崇的淑女风范嗤之以鼻: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她却不笑则已,一笑即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滋滋的笑容,傻里傻气。她母亲教她淑女的走姿,但是她走路总是冲冲跌跌,在房里她会三天两头撞着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肤就是淤青,她就用红药水搽了一大片。然而“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天才梦》)母亲的“淑女训练计划”到底落空。然而当这些记忆在散文中被审美地加以铺陈时,张爱玲对反抗的某种懊悔之意亦在笔端呈现。

她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对男性中心文化观念进行了尖锐的讽刺。张爱玲指出:“《玉堂春》代表了中国流行着的无数关于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理想夫人。……现代的中国人放弃了许多积习相沿的理想,这却是一个意外。不久以前有一张影片《香闺风云》,为了节省广告篇幅,报上除了片名之外,只有一行触目的介绍:‘贞烈向导女’。”作者把这两种截然对立的女性身份放在一起,旨在为了突出两类女性之所以被称颂,皆是满足了男性中心文化的需求。一方面,妓女满足男性的生理需要,另一方面,贞烈女则满足男性把女性作为私有物品的精神需要。同样在《红鬃烈马》中,描写了男性的极度自私。薛平贵为了一己功名,抛妻十八年。及至想起来时,“他以为团圆的快乐足以抵偿了以前的一切。”然而她妻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被贫穷和等待给作践完了。张爱玲写出了男性中心文化的自私和荒唐。她从女性的立场指责了以男性自身为中心的道德标准对女性的不公与残忍。

其实,阅读张爱玲并不是轻松的赏游:她的散文或小说都是如此——冷艳的叙述背后,也常常伤着了作者自己。与其“冷艳”一面相对的淡淡哀愁和悠悠无奈,不仅强化了作品的审美情趣,也形成了张爱玲笔下特有的“复调”状态。张爱玲不仅仅只有或只是批判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的压制与驯化,同时对女性心理痼疾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自我内审。她指出,中国女性沦为“第二性”的内在原因乃是女性几千年来慢慢积累起来的奴性。外部环境固然重要,但女性自身的不觉悟同样不可忽视。“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谈女人》)

在男性中心文化的支配下,女性的最高价值更多地体现为以男性自身需求为标准的母性和妻性。那么妇女解放后,她们的本位价值又在哪里呢?各个作家的思考各有不同。丁玲笔下的莎菲是在“五四”运动中觉醒的新式女性,她的典型性在于其本位价值呈现男性化的倾向。莎菲以苇弟对她的爱恋肆意折磨他,而又以男性观赏女性美貌的眼光对凌吉士的外表痴痴着迷。莎菲对两名男性居高临下的折磨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感,彻底摆脱了男性文化派发给女性的角色模式。张爱玲并不认同这种极端反叛及其女性价值取向。她认为“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跃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谈女人》)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就像超人和神,“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谈女人》)那么在张爱玲看来什么是理想的女性?她不无玄虚地谈到:“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对生命有“痛切的欢欣”,对死亡有“痛切的忧伤”,这是女人“母性”的根本。张爱玲认为女人精神里的“地母”根芽才是女性的本位价值所在。而地母精神的内核并非是为男性文化量身定做的母性,她体现为对人类博大的爱恋,是由女人的天性里生发出来的东西,故而能永恒持久。

我们注意到,张爱玲并非是一个以思辨见长的作家。她能感受到时代惘惘的威胁,却并不去深究其中的奥秘。因此,尽管她强烈地反叛男性中心文化给定的传统女性角色,但是这零星的领悟并不能给中国女性带来什么切实的希望。张爱玲在认识上的模糊不清也导致了她言行上的双重性。传统文化对张爱玲的长期浸染以及其无爱的成长经历,使得她追求现世人生时在其行动上又不自觉地回归到传统女性的角色范畴。1944年3月张爱玲与苏青的对谈会上,张爱玲对妇女、家庭、婚姻问题的理解与解答,进一步显示出一个传统女性的姿态。她认为女人受丈夫保护,用他的钱,穿他的衣服,那是一种快乐,是女人舍不得放弃的传统权利。她甚至认为,女人在男人面前要永远谦虚,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张爱玲完全以小女人姿态欣然接受男性中心文化,与之前的反叛言语截然相反。当胡兰成闯入她的生活时,张爱玲竟是“见了他,她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今生今世》)

“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谈女人》)张爱玲所希望的显然是“传统女性”与“职业女性”两种文化角色的统一,而值得我们深思的是这一期待则暗含着对现实的妥协。张爱玲所处的上海是一个中西交融、新旧并存的特殊场域。女性经济上的独立,并非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思想觉悟。走出家门,进入社会的小部分行业,做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及至嫁人了,这工作就只是供消遣的玩意儿了。这是当时大多数所谓现代女性的真实社会状况。女性在男性中心文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进行着自娱自乐的工作,从本质上并没有走出男性中心文化的支配。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真实处境让张爱玲对妇女解放感到彷徨乃至绝望。这一切表现在她的作品里,便是言说中的女性无一不是以一个“苍凉的手势”为结局的。张爱玲最终以自己的行动向现实作了妥协。

作为一个成长在传统封建家庭和现代都市的张爱玲,现代和传统是其多重文化角色的基本内涵。张爱玲在她的散文中宣泄其反叛情绪,而这种反叛锋芒莫不在现代和传统的对立中被耗散。接连不断的“思想出轨”和最终却还是回归到传统的悖性,构成了张爱玲悲剧的独特性。这也是张爱玲散文在于其小说对读中的真正的价值所在。

[1]张爱,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2]陈思和.读张爱玲的《对照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3]赵园.论小说十家·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郭剑卿〕

"Character Anticipation"and"Character Truth"

WEN Zuo-qin
(School of Literature,Fuji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Fujian,350007)

The subjectivity of prose,in Yu Dafu's or Lin Yutang's eyes,was individuality or perspicacity,which in Zhang Ailing's prose world,it was secularity.In her prose works,everyday life portraits could be seen everywhere.This article is an indepth analysis of"Character Anticipation"and"Character Truth"in Zhang Ai-ling's prose.

ZHANG Ai-ling;prose culturemeaning;complexity;value

I207.6

A

2011-09-28

温左琴(1972-),女,山西兴县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大学语文教学。

1674-0882(2012)01-008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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