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式标记“着”的用法及其来源
2012-04-12丁勇
丁 勇
(湖北工程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着”作为动态助词,基本作用是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几乎已成共识。《现代汉语八百词》指出“V着V”构成连动式,V1、V2的意义关系有多种,有的可以理解为V1为V2的方式,例如:蒸着吃比煮着吃好、坐着讲、拿着掂了掂分量、争着抢着报名、量着身子裁;V1、V2之间还有一种手段和目的关系,例如: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走着走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1](p666)所谓“方式标记”“着”,指的就是“蒸着吃比煮着吃好”的这个“着”。这个“着”跟“锅里煮着饭呢”的“着”并不是等值的,后一个句子里的“着”表示动作的持续,前一个句子的“着”谈不上持续不持续,只是把一个VP“方式化”,失去了作为动词体貌成分的价值。[2](p77-81)我们把表持续的“着”称为“着 1”,把表方式的“着”称为“着 2”。
一、用法
“着2”出现在“X着V”格式中,X的成分包括动词、形容词、副词、代词几类。
1.X为动词。
省着花 炒着吃 走着去 租着看 轮着坐 对付着穿央告着说
李向农、李军对《汉语水平四级通用词汇例解》词汇等级大纲中2796个动词进行调查,发现能进入“V1着V2”格式中充当V1的动词有200个,占总数的7%,其中,单音节137个,占 68%,双音节 63 个,占 32%。[3](p109-115)由于后面带“着”,V1一般应为持续性动词,大部分表示动作连续持续,中间没有停顿,如“笑、站、挂”等;部分表示动作间断持续的动词也可以进入V1的位置,如“跳、咳嗽”反复动词,动作性较强而且较具体,具有可重复性,能与“着”配合使用。V2对“V1着V2”结构关系的影响不大,但对此格式的成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哪种结构关系,都要求V2具有较实在的动作意义,能愿动词、表示属性或关系等动作意义较虚的动词,不能充当V2。进入V2的动作意义较为实在的动词,一般是持续性的,较少非持续性的。
“V1着V2”中,V1表示V2的方式,并非实实在在的动作行为,比较下例:
(1)孩子们争着,抢着,打闹着,嬉笑着,乱成一片。
(2)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抢着把战绩告诉我。
例(1)中“抢”表示“用手抢的具体动作”,“着”表示持续态,例(2)中,“抢”已经丧失“用手抢”这个动作的实际意义了,表达的是“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的虚化意义,陈述的焦点在 “告诉”上,“着”不表持续态,只表示后一动作的方式。“动+着”为什么能表方式呢?显然不是动词本身所固有的,没有“着”的连接作用,许多动词根本不能直接处在另一个动词之前,表方式的作用更无从谈起。所以,“动+着”能表方式,是因为“着”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标记作用。“着”能使一系列的词前附于它,然后再与动词搭配,也就是能组合成一系列的“V 着+VP”。[4](p87-93)
“V1着+V2”结构中,“V1着”作为后续动作V2的方式,可以指向施动者,可以指向施动的对象,也可以指向该动作本身。刘一之举出北京口语中的与人们生活最密切的动词“吃”为例,列举出了所有能在它前面出现的“X着”,[5]其中,“姿势”、“通过什么手段”、“方式”、“姿势、表情”是指向施事者的,“烹调方式”、“祈使”、“V着O表方式”是指向动作本身的,“食物状态”是指向施事对象的。
无论从动词的语义特征分析,还是就句式的变换分析来看,“V1着+V2”结构都是典型的状中结构,“V1着”作状语,对V2进行限制和描写,表示“V2”进行的方式,整个结构的语义焦点在“V2”上。
从语义特征上看,首先,V1一般具有[+虚化]的语义特征,如:
偷着拍 抢着修 赶着印
顺着走 跟着读 照着办
“偷着”、“抢着”、“赶着”所表示的动作意义很虚,这几例动词已不同于一般的动作动词,动作意义明显弱化,不能表示原本承载的“偷”、“抢”、“赶”的实际动作,只保留了这个动作某方面的意义,如 “不为人知”、“争先恐后”、“匆匆忙忙地”。《现代汉语词典》把这类动词的虚化义都另立义项。“顺”、“跟”、“照”在现代汉语中既可以做动词,又可以做介词,可以看作正处于语法化的历程之中,如:
顺着小路(带宾语,后无动词,“顺”属于动词)
顺着小路走(带宾语,但后有动词,“顺”属于介词)
顺着走(不带宾语,但后有动词,“顺”倾向于动词/介词)
语法化的另一方面是词汇化,即短语或词组逐渐凝固为单词的过程。A类动词的虚化义还表现为它们有时可以直接修饰动词,甚至与动词凝固成VV式动词。如:
偷着拍→偷拍抢着修→抢修赶着印→赶印
跟着读→跟读照着办→照办跟着进→跟进
许多动词本来不能直接处在另一个动词之前,后面加上“着”以后就能够,说明这时候的“着”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标记作用,另一些动词可以直接放在另一个动词之前,这只是一种无标记的零形式而已。如:
※赶看→赶着看※争干→争着干
※撵告诉→撵着告诉※抢收割→抢着收割
还有一些“V1着V2”结构上V1位置上出现的是两个并列的单音节动词,其语义相近或相伴,有凝聚成一个词的趋势。
※哭喊离去→哭喊着离去→哭着喊着离去
※蹦跳过来→蹦跳着过来→蹦着跳着过来
※哭闹抗议→哭闹着抗议→哭着闹着抗议
※笑叫玩耍→笑叫着耍弄→笑着叫着耍弄
有些V1本来就含有方式、状态的意义,如“偷看”、“苦笑说”,不带“着”便可以和V2直接组合,但有时为了强调这种方式和状态,V1也带上了“着”:
偷看→偷着看苦笑说→苦笑着说
试探说→试探着说轮流值班→轮流着值班
其次,V1一般具有[+静态]的语义特征,动作表示的是具有均质的事件结构,事件进程中的每一瞬间,都与其他瞬间的情状相同,动作表现的是一种静态的持续。要么,V1本身具有[+静态]意义,如肢体动作动词“站、躺、坐、爬、跪”,要么,V1的动态意义受到V2的制约,只表现出静态意义,V1大都只能与“着”一起,构成V2的状语,对V2进行限制和描写。
“V1着+V2”大都可以进入以下的框架:以V1的方式V2。
煮着吃→以煮的方式吃走着去→以走的方式去
笑着说→以笑的姿态说站着讲→以站的姿势讲
孙德金认为,“着”等标记词凸现了状语的修饰性,“而要确定是否具有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必须有形式上的依据。”“凡前动与后动间能插进‘地’、‘着’的,前动能进入某一表明方式、状况等关系义的框架的,均看作状中关系。[6](p142-155)
在西南官话和江南方言中,“着”被普遍读作“倒”音。这是上古音在方言口语中的古音底层的保留。许多方言中的方式标记“着 2”写作“的”或“到”,[7](p289-295)如:
江苏淮安 的 坐的吃比站的吃好些儿
河南 te坐te吃,比站te吃好
到 坐到吃比站到吃好
安徽休宁 te坐te吃比倚te吃好点儿
着 坐着吃比倚着吃好点儿
安庆 着 坐着吃
江苏江阴 得 坐得吃比立得吃好
江西 南昌 到 坐到吃比站到吃要好些
湖北武汉 到 坐到吃
上述这些现代方言的音韵现象表明,知系从端系分化出来以后,“著”字早期应有两读,许多方言保留了古读音。
2.X 为形容词
凉着吃 热着喝 多着说 急着找 明着说 反着放 脏着穿
作状语也是部分形容词的功能之一,用作状语的形容词对中心语有很强的修饰和描写功能,这是和下面副词作状语时的限定性功能有所不同。
3.X 为副词
轮流着试试 捎带着发信 附带着买菜 接连着发问 间错着看望
位于“着”前的本来是副词,副词的功能就是做状语,它们无需加“着”就可以置于动词之前,加上方式标“着”之后,起到了强调的作用。
4.X 为代词
“X 着 V” 中出现的代词只有三个,“这么”、“那么”、“怎么”,都是表示方式的。
那么着干 怎么着来 这么着办
二、来源
“着”在古代汉语中是动词,有“附着”、“置放”等义,汉代以后开始虚化,首先是跟在一些附着态动词之后,到魏晋南北朝,带“着”的动词中出现了一些不能造成“附着”状态的。到了唐代,带“着”的动词已经没有词义上的限制,在汉魏表示结果义的“V+着”的基础上,发展为直接表示结果。表示动作状态、结果持续,是动态助词“着”在唐代和晚唐五代最基本的用法。“当助词‘着’所表达的持续状态是另一个动作进行的条件时,‘着’的作用就变为表示动作进行的进行态了”。[8]如:
(3)客尝于饮处醉甚,独乘马至半路,沉醉,从马上依着一树而睡。(原化记,太平广记,卷四三五)
显然,“依着”和“睡”当作两个并列的动作,中间用连词“而”连接,“依着”是“睡”进行的方式和条件,当连词“而”去掉之后,就是“V1着+V2”的进行态格式了。
(4)房房下着珠帘睡,月过金阶白露多。(王维:宫词,全唐诗)
(5)雨来风静绿芜藓,凭着朱阑思浩然。(褚载:题苑陵北楼,全唐诗)
“V1着+V2”格式虽然在唐代产生,但直到晚唐五代还没有普及开来。宋代以后,“V1着+V2”格式的用法才显得更加成熟。
(6)师乃呵云:“看总是一样底,无一个有知慧,但见我开这两片皮,尽来簇着觅言语意度。”(景德传灯录,卷十八)
(7)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恨无限。(柳永:秋夜白,全宋词)
(8)此等事,本不用问人,问人只是杭唐日子,不济事,只须低着头去做。(朱子语类,卷132)
(9)看着娇妆听柳枝,人意觉春归。(张先:武陵春,全宋词)
甚至,随着“V1着+V2”格式使用的增多,宋代还发展出“形+着+动”的格式。
(10)不是大着个心去理会,如何照管得。(朱子语类,卷一六)
(11)须是软着心,贴就它去做。(同上,卷四五)
唐宋时期“V1着+V2”格式中,虽然前项动词都带有宾语,意义还比较实在,和后项动词的主次关系还不容易分清楚,但“V1着O”已经可以表示VP的方式了。而“V1着V2”结构中,“V1着”所在的前项,在语义上总是轻于后项。“V1着+V2”结构中“V1着”提供的是同时发生的事件或先后存在的状况,V1 作为背景信息,这一点是没有疑义的。[9](p38-55)所以,李崇兴认为,“那还只是一种自然的契合。”然而,正是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着”逐步虚化为方式标记了。
按照现代语言学的标记理论,强及物性成分是一种典型成分,应该是无标记的形式,弱及物性成分是一种非典型成分,应该是有标记的形式,“V1着+V2”结构中状态没有动性可言,不具备报道事件的能力,动作是报道事件的主要承担着,典型的动作动词比典型的状态动词具有更多的时体表现,这也决定了二者共现时状态动词只是伴随成分,动作动词才是主要动词。[10](p129-141)在这种语义重心后移的情况下,前一部分“V1着”的虚化,应该说是不可避免的。
可见,“着”的方式化用法的产生,根本原因在汉语本身,而这一过程完成于元代,蒙古语作为一种外在力量所产生的推动作用是不容抹杀的。古汉语中,两个动词可以直接相连,也可以用“而”连接两个谓词性成分,但“而”一定要放在宾语后,而在元代直译体文件中,“着”的用法很值得注意。以下举《元典章·刑部》的例子:
(12)尚书省官人每忽剌出等提调着典刑了,转递号令者。(卷三,乱言平民作歹)
(13)今将怯来知府打五十七下,别个的根底挨次着要罪过呵,怎生?(卷六,知府殴打军官)
(14)奴妇通奸来的,第二遍通奸呵,斟量着断了放有。(卷七,犯奸再犯)
(15)其余军民相犯,不拣什么勾当有呵,约会着问者。(卷十五,军民词讼约会)
上举例文里面的“着”跟持续意义有相当的隔膜。这些句子里面的动词后面安上“着”,其实是对译蒙古语“副动词”的需要。蒙古语副动词是动词的一种连接形式,通过后接各种连接形附加成分,表示这个动词跟别的动词连用。 “V着(O)VP”中的“着”与蒙古并列式、联合式副动词附加成分不仅句法位置相同 ,功能上也有相通之处,直译体文字用“着”来对译,对译的结果,“着”的适用范围扩大,语法功能也随之发生变异,“着”的使VP方式化的作用得到强化,在某些场合,简直就成了一个方式语的标记了。[2](p77-81)元代散曲中也有类似的用法。
(16)出山门长老啼哭着拜。(马致远:[商调]集贤宾)
(17)腿厮捺着说话,手厮把着行踏,额厮拶着作耍,腮厮揾着温存。(乔吉:[南吕]一枝花)
《直说通略》中也有“着”表方式的用法,“V着V”一共出现了 3 次,[2](p77-81)如:
(18)那时有虞苪两个国君争田不平都来告诉文王,才方入周国界内,见种田的人都互相谦让,行路的人也厮让着行,一国内大的小的都厮让。(卷一,周)
(19)良怒,要殴这老子,为见他年老,遂下去取鞋跪着进前,老子伸脚与良穿了鞋子,说道:“这孩儿可教。”(卷三,西汉)
(20)温摆着军马接见,众官惊惧失色,唯有谢安不惧,与桓温说话终日。(卷五,晋)
(21)每夜伺候贼空便缒着人出城外采芜菁根为御食。(卷九,唐)
V着OVO,这种使用格式中,“着”表示动作行为的持续。前一动作行为的持续是后一动作的方式或原因,如:
(22)及至陈蕃、窦武当朝,遂举荐李膺等,到此时,蕃、武被杀,膺等都罢了,却有张俭的仇人朱并是一个奸邪歹人,告俭为头与同乡二十四人立着名号结集群党,要危社稷。(卷四,东汉)
(23)此时汉献帝使车骑将军董承就衣带里面藏着诏书密地与先主,教共诛曹操。(卷四,三国,蜀汉)
“V+着+O+V+O”格式的使用情况在元代以前的文献中尚不多见,在元代以后才逐渐增多。以此看来,这些情况的产生可能也与蒙古语语法的影响有关。
三、结论
助词“着”是由表空间概念的实词逐渐虚化为表时间概念的虚词的,[12](p453-460)到了唐代和晚唐五代,表示动作状态、结果持续,已经是动态助词“着”最基本的用法。“V1着+V2”格式已经在唐代出现,到宋代更加成熟,虽然这时候“V1着”已经可以表示V2的方式,但仅仅是一种自然的契合。直到元代,在蒙古语的影响下,“着”用来对译蒙古语并列式、联合式副动词附加成分,适用范围扩大,语法功能发生变异,才更进一步的虚化为方式标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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