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对章学诚学术思想的承继与发展
2012-04-10刘海波
刘海波,高 远
(1.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安阳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发展学院,河南安阳455000)
一、引言
张舜徽治学深受乾嘉考据学派的影响,先从小学入手,进而研治经学、史学。张氏曾言:“余之治学,始慕乾嘉诸儒之所为,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后乃进而治经……即以此小学、经学为基石……由是博洽子、史。”[1]708可见,张氏在学术理路上偏向于汉学一派。但张氏平生以通人自期,治学不拘一隅,在其整个学术历程中又有着明显地兼采汉宋的特征,对章学诚的学术思想能够有所继承与发展,即是显明表征。为说明此义,先考察一下章学诚的学术理路。
学者治学之理路,与其所推崇之学术宗主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章学诚亦极力主张“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2]523。欲考察章学诚的学术理路,必须从其学术宗主着手。那么章学诚的学术宗主又为何人呢?章学诚曾在《文史通义·浙东学术》中自述自己的学术谱系,其言曰: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扬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抵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兄弟经史之学,以至于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2]523
章学诚将浙东学派的学术渊源归宗于陆九渊,而章学诚生平又以浙东学派自居,从中可知,他自己的学术宗主正是宋学当中的陆王一派。此外,章学诚生平非常推崇邵廷采,认为其所著《思复堂文集》一书为“五百年来罕见”,而邵廷采则为刘宗周的及门弟子,也即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从章学诚对邵氏之推重,我们不难看出他对陆王后学的私淑之情,这也同样可以证明章学诚对陆王学派的宗仰。
诚然,章学诚所建立的文史校雠之学,是以校雠学的视角来考察学术发展问题。这一取径虽然与宋学家不同,但章学诚曾指出:“吾谓维持宋学,最忌凿空立说。诚以班马之业,而明程朱之道,君家念鲁志也,宜善成之。”[2]93联系上文章学诚对邵廷采的推重,不难看出,“维持宋学”,“明程朱之道”同样也正是章学诚的志向。但章学诚维持宋学之途径却是以史学来改造发挥理学,因此他的晚年定论是“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再联系章学诚一贯主张的“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3]84的观点,章氏与宋学家探求道体的基本宗旨则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张舜徽的学术理路偏向于汉学一派,章学诚则归于宋学一派。但张舜徽对章学诚的学术思想却多所承继与发展,这充分体现了张氏治学兼采汉宋的包容性与博大性。就笔者观察,张氏对章学诚学术思想的继承与发展约有三端:其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旨趣;其二,博观约取的治学方法;其三,评判学术的治学趋向。笔者不揣浅陋,愿对此略述已见,希望藉以窥探张氏治学兼采汉宋的通人家风,并推动张舜徽学术思想渊源的研究。
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旨趣
张舜徽对章学诚的学术成就非常推崇,尤其是章氏所著《文史通义》一书,多次在著作中对其进行表彰。张舜徽在青年时期,治学受其姑父余嘉锡影响很深,但“舜徽治学,与先生途径不必尽同,议论亦未能尽合。如言及校雠,先生平日鄙薄郑樵、章学诚考证粗疏,甚轻易之。舜徽独服二人识见高远,频加推许”[1]357。在登上大学讲堂之后,张舜徽“启导及门读史,先之以《史通》、《通志总序》、《文史通义》三书”[4]343。在这一时期,张氏还应学生之求,编著《初学求书简目》一书。在这本书中,张氏将《史通》、《通志总序》、《文史通义》三书列为“研究史学必须涉览之书”,认为:“此三书为史评要籍。于古代史书义例源流,剖析既明,且又各抒已见,读之可增广识力,初学必须详究。”[5]169在指导学生研读之外,张舜徽还著成《文史通义平议》,对书中“议论之精者,表而出之;其或疏舛,辄加考明”[4]343。进入晚年,张舜徽为总结清代学术而著《清儒学记》,其中在《浙东学记》中特设“章学诚”一节,全面总结其学术成就,并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是批判了当时学弊;二是扩大了史学范围;三是明辨了史书编述工作中的不同功用;四是提高了方志在史学中的地位。
由此可见,张舜徽一生的各个阶段,都对章学诚的学术成就推崇备至。而究其原因,则在于两人共同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旨趣。正如张舜徽自己所言:“(章学诚)是从整齐脱误、是正文字入手,而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归。”[6]181而这也正是张舜徽一生最为用力之处。
张舜徽晚年曾做《八十自叙》一文,总结自己的治学历程,其中说道:“至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平生致力于斯,所造亦广。若《广校雠略》、《中国文献学》、《汉书艺文志通释》、《汉书艺文志释例》、《四库提要叙讲疏》诸种。”[1]709其中《广校雠略》完成于1945年,《汉书艺文志释例》完成于1946年,《四库提要叙讲疏》完成于1947年。后《广校雠略》于1962年重新修订,并于1963年由中华书局再版,《汉书艺文志通释》完成于1988年。从上述著作完成时间来看,“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一学术旨趣一直贯穿张舜徽的整个学术历程,是张氏治学的一条主线。
关于张氏的学术旨趣,如果换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也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张舜徽平生治学,十分服膺司马迁、郑玄、郑樵诸人。张氏评论司马迁时曾经说过:“《太史公》百三十篇,虽无专篇以统经籍,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则史迁实开刘、班之先,而学者多未之省也。”[7]88除司马迁之外,张舜徽“于汉、宋诸儒,独宗二郑,以为康成经术,渔仲史裁……无以益其深。两家涂辙虽殊,而所以辨章学术之旨则无不同”[7]1。由此可见,张舜徽推崇三人,并不以传统标准来衡量,而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角度来考察,这也足以证明张氏“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旨趣。
此外,从两人对于校雠学之态度来考察,也可以看出其相同的学术旨趣。我国古代关于治理书籍的学问,自刘向、刘歆父子以来,一直被称为“校雠学”,目录、版本、校勘都是校雠学家的工作。但是到了清代,却有学者将“目录学”特别独立出来,如王鸣盛曾说:“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紧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8]1。针对这一观点,章学诚厉声斥责,不承认有所谓的目录之学,将标举目录之学者讥为“横通”之士,认为:“校雠之学,自刘氏父子,渊源流别,最为推见古人大体,而校订字句,则其小焉者也……世之论校雠者,惟争辩于行墨字句之间,不复知有渊源流别矣。近人不得其说,而于古书有篇卷参差叙例同异当考辨者,乃谓古人别有目录之学,真属诧闻。”[3]367
经过民国时期的学术发展,目录学独立之趋势愈来愈强,姚名达还完成了《目录学》、《目录学年表》、《中国目录学史》等著作,面对这一情况,张舜徽先生继承章学诚的学术思想,力辨“目录学”名义之非,认为:“目录、版本、校勘,皆校雠家事也。但举校雠,自足该之。语其大用,固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后世为流略之学者,多不识校雠,而好言目录,此大谬也……盖举其学斯为校雠,论其书则曰目录。”[7]8
由此可见,章学诚、张舜徽二人都是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旨趣出发,认为不能够仅仅记录每书的篇目和行款,而一定要从学术源流和著书体例方面理解问题。所以两人都反对将治学范围定得过于狭窄,不承认有独立的“目录学”存在,而主张以“校雠学”统之。但张舜徽对章学诚不仅有继承,更在新的形势下推动了校雠学的发展,这表现在张舜徽将我国传统的“校雠学”发展为“中国文献学”,更亲自著成《中国文献学》一书,将目录、版本、校勘一起纳入“文献学”的研究领域。“这本书的出版起到了标志性的作用,他标志了中国文献学的最后确立,其文献学理论、文献本体、文献整理方法及文献学史四个方面的构成,对今后文献学的发展起到了规范性的作用”[9]56。
三、博观约取的治学方法
乾嘉时代,学术界盛行考据之风,学者以博通强识、辑逸搜遗为学问。章学诚生当此世,对考据学派的弊端有着深切体会,加上性情又不适合于走训诂考证之路径。章氏曾言:“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3]92因此,章学诚对当时汉学家的治学方法深为不满,他曾讥讽道:“近日学者风气,徵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3]82“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绩?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2]154为了纠正当时的不良学风,章学诚特著《文史通义·博约》一文,主张治学要博观约取,他认为:“学贵博而能约,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也……然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也……博学强识,自可以待问耳,不知约守,而祗为待问设焉,则无问者,儒将无学乎?”[2]1 6 1希望学者不仅要博观而且要能够约取。
张舜徽对“博观约取”的主张也非常赞同,他晚年在向学生介绍治学方法时谈道:
我在长期的治学过程中,深深感到门路太窄,是不能取得较大成就的。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内,门类至繁,相互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一开始便单科独进所能容易取得成绩的。因为在许多专门知识的内容上,有共同性的基础知识和辅助学科,如果没有弄清楚,便容易犯常识性的错误,更谈不上深入研究。过去许多大学者,在学术研究工作方面,主张‘由博返约’,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由博返约’,便是把人所共知的学术常识,我要知道;人所必读的书籍,我要涉览。把一般的知识都掌握以后,然后从身于专门性的研究,自然基础坚实,容易着手。[1]571
因为张舜徽所处时代的学术风气已经与章学诚所处时代大为不同,所以两人强调的侧重点也不一样。章学诚所处的时代,学者多务求广博,沉迷于训诂名物,考证经史,而不明白真正学问之所在,章学诚为纠正学风,侧重于提醒学者要约取。而到了20世纪后半叶,学科分工越来越细,甚至出现了“碎片化历史”的现象,学者们局限于自己的研究区域,对其它领域不甚措意。所以张舜徽侧重于提醒人们要博观。尽管二人的侧重点不同,但是治学要“博观约取”的思想是一致的。可见,学问偏向于汉学一派的张舜徽,并没有重蹈考据学派聚博为功的弊端,而是对章学诚的观点加以吸收,真正做到了博观约取,这也充分证明了张氏治学兼采汉宋的通人家风。
除了直接提出“博观约取”的思想外,章学诚为了针砭汉学家的风气,还曾提出过分辨“功力”与“学问”之间区别的问题。而“功力”与“学问”之辨,与“博观约取”的思想是一致的。“盖掇拾补苴,与夫博诵强记,正当时汉学家功力所寄,而实斋皆非之,以为未足以当夫学也”[10]344。章学诚之所以要严格分辨“功力”与“学问”之间的界线,就是为他所主张的“博观约取”说提供理论支撑。章氏认为:“王氏(王应麟)诸书……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2]161张舜徽先生对章学诚的这一评论非常推崇,认为“其分别二者之不同,至为明切”[11]202。可见,对于章学诚所提出的“功力”与“学问”要严格区别这一观点,张舜徽先生也十分认同。
由“功力”与“学问”之辨再推而言之,章学诚又进而将天下的典籍划分为“著述”与“纂辑”二种。“纂辑”与“著述”之分,“功力”与“学问”之辨,其在思想性上是一致的。因为“纂辑”之书主要依靠学者之“功力”,而“著述”之书则非凭借“学问”不可。“纂辑”之不得为“著述”,正如同“功力”不得为“学问”。
张舜徽也继承了章学诚的这一学术思想,进而将天下之典籍分为著作、编述,钞纂三种,其言曰:“名世间出,智察幽隐,记彼先知,以诱后觉,此之谓著作;前有所因,自为义例,镕铸众说,归一家言,此之谓编述;若夫钞纂之役,则惟比叙旧事,综录异闻,或订其伪,或匡其失,校之二科,又其次也。”[7]12不难看出,张舜徽将典籍划分为著作、编述、钞纂三类的思想,其实是渊源于章学诚。但张氏对章学诚的观点,并不是简单的因循,而是有所发展,其分别典籍之种类变得更为详细密致。并且经过张氏的阐述,这一论点才变得更为严密。此外,章学诚的划分只是以纠正考据学风为出发点,而张氏则能够从我国的整个学术历程考察,认为:“汉以上之书,著作为多(历秦火而犹存,必有其卓然不可磨灭者)。由汉至隋,则编述盛(两汉传注,六朝义疏,以及史部群书,皆编述也)。唐以下雕版术兴……尽天下皆钞纂之编。”[7]13视野比章学诚更为宽广。
张舜徽平生治学主张博观约取、由博返约,反对将学术范围限制得过于狭窄,对传统四部之学,都有作品传世,于小学有《说文解字约注》,于经学有《郑学丛著》,于史学有《史学三书平议》、《中华人民通史》等,于子学有《周秦道论发微》,于集学有《清人文集别录》。张氏虽然对四部之学都有深入研究,而最终又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校雠学为旨趣,正是对博观约取治学方法的贯彻实践。
四、评判学术的治学趋向
张舜徽终其一生,都对章学诚推崇备至,因此在治学历程中对其学术思想多所承继,这不仅表现在学术旨趣、治学方法等宏观层面。此外,微观层面上,二人在评判一些聚讼不已的学术争论时,也有许多相同观点,如关于清代学术渊源,关于史文与体例的关系等。
第一,关于清代学术渊源。
汉学与宋学之争是一个贯穿整个清代学术史的问题。自《四库全书总目》首标“汉学”、“宋学”之名,其后江藩又著《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于是形成所谓的汉宋门户之争,两派互相攻诘,势同水火。当此之时,汉学势力正盛,他们不满意宋学家的空疏,极力丑诋朱子。章学诚针对这个问题,特作《朱陆》一篇,指出清代学术实渊源于宋儒,认为:“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已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今承朱氏数传之后,所见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2]264张舜徽先生受此启发,“广其意而推寻之”,乃进而指出清代的学术,其实都是由宋儒开创。他说:
校定《说文解字》,自徐铉始;为《说文解字》作传,自徐锴始;昌言右文,自王圣美始;考论古韵,自吴棫始;为《尔雅》作疏,自刑昺始;此清代小学出于宋也。攻《伪古文尚书》自吴棫、朱子始;斥河图、洛书,自欧阳修始;为《礼经》作图,自聂崇义始;尊信《诗序》,自吕祖谦、马端临始;搜辑汉人旧注,自王应麟始;此清代经学出于宋也。他若金石考证,欧、赵肇其端;目录解题,晁、陈启其绪。自郑樵有《校雠略》,而校雠之学始号专门;朱子为《韩文考异》,而考异之体方臻精密。至于史部考订之学,不外辨正异同,勘改伪失,则吴缜《新唐书纠缪》、《五代史记纂误》,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亦已导夫先路。其旁涉诸子为之诠释者,以疏说老、庄之书为最多(详见《道藏目录》)。然如陆佃之解《鹖冠子》、杜道坚之释《文子》,谢希深之注《公孙龙子》,钱佃之校《荀子》,梅尧臣、王皙、何延锡、张预之注《孙子》,至今犹有存书,固已卓然不废,斯又清代诸师校理周秦诸子之前驱也。若夫《困学纪闻》、《黄氏日钞》诸编,包罗群书,考核精审,后之《日知》、《养新》诸录,实其嫡嗣矣。由此观之,有清一代之学,莫不渊源于两宋。后之从事实事求是之学者,数典忘祖,反唇相讥,多见其不自量也。[4]530
张先生此论真是通达!清代学术源于宋代的观点虽然是章学诚首先提出,但是章学诚的此段议论,其实只是为针砭当时朴学经师而作,希望能够挽救当时的不良学风。而经过张先生的阐释,论证变得更为详细周密。并且,章学诚立论只是从师承授受出发,而学生之观点并非一定能够遵从师说,所以章氏此说显得证据不足,而张先生则立足于学术门类与领域以及治学方法,其结论更能令人信服!更为重要的一点,张舜徽此处继承章学诚之观点,阐明清代学术渊源于宋代,再一次折射出张氏平停汉宋之争的态度,也即充分反映出张氏治学兼采汉宋的通人家风!
第二,史书贵重义例,不嫌袭用旧文。
在传统社会,存在着一种批评司马迁与班固的观点,认为司马迁割裂《尚书》、《左传》、《国语》,讥讽班固《汉书》于汉武帝以前的事迹多抄袭《史记》。对此,章学诚认为:“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籍为存义之资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2]171可见,章学诚认为评价一部史书,应该从该书的义例出发,而事实与文辞只是作者借以表现义例的凭借,只要有精义,便不嫌袭用旧文。
章学诚虽然认为史书不嫌袭用旧文,但他并没有指出原因,而张舜徽则在理论上对这一思想提供了依据。张舜徽认为:“天地间有三种文字:一是抒情,二是纪事,三是说理。抒情之作,发展而为文学;纪事之文,发展而为史学;说理之篇,发展而为哲学。惟抒情、说理二者,言必已出,无可依托。至于记载旧事,则必前有所承,无嫌袭用旧文……良以旧事纷繁,非可杜撰;必赖前人述造,有所承受。故编史者不得不有采于前人之书。凡其所裁取者,悉天下之所共有,世人之所公知,不烦标明出处而自明。可知编史者不以钞袭旧文为过,但问其有无精识别裁足以自立与否耳。”[11]297
除上述所论之外,张氏对章学诚学术观点的继承与发展还有几处。如关于“六经皆史”说,他在《文史通义平议》中加以案语曰:“况时移世异,事业不必同。古人所目为典谟经训者,今且易为土牛刍狗矣。举凡六籍所言,可资考古,无裨致用。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其在今日,皆当以史料目之。”[4]519再如章学诚曾在《校雠通义》中提出著录书籍的“互著”之法,张氏亦深然之,其言道:“盖一书而两类分收,与夫一字之复见于平上去入,其例正同。簿录家于彼此互著之际,实隐然示人以辨章学术之意,为用甚弘。”[7]56另外,关于《宋史·道学传》的设立问题,二人的观点也是一致的。对于《宋史》所设《道学》一传,明清学者多有批评,如钱谦益、黄宗羲、钱大昕诸人。而章学诚却一改前人论点,认为:“儒术至宋而盛,儒学亦至宋而歧。《道学》诸传人物,实与《儒林》诸公迥然分别。自不得不如当日途辙分歧之实迹以载之。”[12]222张氏认为:“平心论之,举凡一切政教,莫不古主其合而后世详其分,此无他,人事有迁移,学术有升降耳……故《宋史》列《道学传》以统之,以纪实耳……后之论者,不考情实,相与讥短,此亦可已而不已者也。”[7]94另外,章学诚竭力主张编述通史,在《文史通义·释通》篇中总结通史纂修的六条便利。张氏著《中华人民通史》,创造了一种新的通史体例。可见,著史注重通史之意识,两人也是一脉相承的。
五、结语
张舜徽生平治学能够坚守“汉宋兼采”的学术理念,与湖湘学派及其家学渊源的影响密切相关。在清代,当乾嘉考据学派盛行之时,理学却仍是湖湘地区的学术主流,“大抵以义理植其基,而重视经世济民之学”[10]204。晚清时期,考据学在江浙地区凋零殆尽,湖湘地区却又名家辈出,邹汉勋、周寿昌、王先谦、皮锡瑞、叶德辉等纷纷竟起。但湖湘朴学具有自己显明的特征,并未将汉学与宋学严格对立,而主张会通汉宋,在不同程度上对理学予以肯定。而张舜徽早年受湖湘学风的熏染,学术研究中有着浓厚的湖湘情结,所以能够在治学中承袭前辈风规,坚守“汉宋兼采”的学术理念。此外,家学渊源也是张舜徽形成“汉宋兼采”学术理念的重要原因。张舜徽于《庭闱受学记》中曾言:“父尝教余:‘读书宜辨汉、宋。汉学、宋学,不可偏废。文字训诂,宜宗汉儒;至于饬躬敦行,必多读宋儒之书。’……小子识之不敢忘。”[13]335可知,张氏受其父之指导与影响,自小便树立了汉宋兼采的治学观。而综观张氏一生治学历程,也的确是汉宋并重,不分轩轾,对章学诚的学术思想能够有所继承与发展即是显明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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