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
2012-04-09孙青瑜
孙青瑜
狂人夜总会坐落在东风路的十字路口,场地很大,门面很小,左边是交通银行,右边是富丽担保公司。一公一私两个金融机构左右一挤,只给狂人留下一条不宽的过道。在车水马龙的白天,狂人夜总会大门紧闭,沉寂如死。到了傍晚时分,随着颤动的音乐一响,压在肉体深处那股子醉生梦死的火焰便开始复活,在门童何方的招呼下,顺着阶梯曲上二楼,才知道什么叫别开洞天的花花世界。
夜总会这等纸醉金迷的高档场所,自古以来都走在消费的高端,没钱来不了,钱少了也来不了,说白了来这里的人大都是小有成就,遍布七行八业。千人带着千性从日常里走来,将潜藏的疯狂挥洒在这里。在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里呆久了,何方的心和眼不知何时也开始跟着“世面”开来。谁是掌权的头头?谁是大公司的老总?谁是专程进去兜售大麻的?谁又是死乞白赖舍着脸皮子的泼皮?搭眼一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也有何方一目穿不透的内容,这些内容属于舞台背后的东西,属于肉眼无法穿透的背景。比如那位整天坐着公交车来白吃腥的瘾君子。虽然每次来了,何方皆是亲热地喊他为哥,可这位哥来自哪里?姓啥名谁?免费玩了又归宿何处?何方就不知道了。
干夜总会这一行,除了有钱筑巢,外还要有大伞相护,内呢?得有小姐支撑。谁家的小姐长相出众,很快便暗流相传,生意火暴自然不在话下。狂人的DJ小姐虽说在风尘界小有名气,其实又都是化妆品堆出来的。远远望去粉堆玉琢,风情暗皤,走近一瞧,一脸的五彩缤纷,如同油画。当然了,何方长得帅气无比,总会有不要钱的小姐直接免费送到他的身下。
今天是个好天气,月牙子早早地赶出来,像个好奇的孩子,窥视着人间的迷乱世界。狂人已进入了上客高峰,几个慌着迎客的门童,也都和何方一样年轻帅气,他们穿着裹身收腰的西服,身板子苗条得像个姑娘。黑白颠倒的日子,让他们的皮肤捂得细腻嫩肉,面色温软。谄媚按在骨子里含而不露,恭敬外溢在肢体里,言行举止都给人一种上了档次的得体和熨帖,让每一位前来寻乐作欢者刚踏入狂人的地界,便能感受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贵族气息。
其实这时候何方已经困得难以支撑,因为上午一个姑娘又去了他的住处,二人几乎在床上滚打了一天。那姑娘好是好,就是在床上贪得很,一刻都不让何方闲着。每一次何方累得不行时,总会模仿着女腔取笑那姑娘:“当妓女比当皇后舒服多了!”姑娘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何方所言何意,问他说的啥?何方笑笑,不再言语。
现在,何方强打着精神,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一会儿一趟地来到二楼,机灵的身子纯属机械运动,头脑早已困得懵懂一片了。
这时候,睡了一天的DJ小姐们却精神异常,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低垂的衣领里露着蠢蠢欲动的酥胸,犹如两溜码好的白蒸馍悬挂在二楼大厅里,随时待卖。比起风光的嫖客,DJ小姐们也算是吃喝风光一族,偶然间碰到一位一掷千金的嫖客,在省城挣一幢房子,也不是什么神话。不过有了房子,依然是没根的,一天不做皮肉生意,风光的生活就会一落千丈。这是吃喝穿戴习惯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有了房子,为了吃好穿好,她们依然得陪人醉生梦死着。
何方将一群顾客送到二楼,交给经理时,又心情复杂地斜瞟了一眼曾给被自己睡过的两个姑娘,刚和自己在床上搏斗一天的姑娘已经零售出去,另一个暂时还没卖掉。没卖掉的姑娘叫白粉,正哀怨地站在队伍里等人来慧眼识香。白粉长相一般,唱音不佳,可身材奇好,通体雪白,与名讳一样有着超强的吸力,如果光看身子不看脸,也绝对是一流货色。可惜,夜总会这个地方,挑货时不会脱了衣服让人看,所以相貌的价值论远远高于身材。衣服裹着肉香的白粉,价值自然大打折扣,生意向来冷清,往往都是极度缺货时才会轮上一次,要么就是尝过其体香的老客户想来个重温旧味。可惜夜总会这里地方客户流动性太大,就算是反复登门的老顾客也多是为了故地寻鲜,谁愿意重穿旧鞋?
白粉年方二十二岁,好像有满腹的心思坠在心间,将一张不太漂亮的脸蛋子凝得冷若冰霜。何方睡过她三回,平日里两人却行同路人。不知白粉是装的,还是真不把何方放在眼里,目光几乎很少与何方碰撞。碰到别的姑娘与何方打情骂俏,白粉多是把脸扭向一边,不看,也不听。仿佛是在吃醋,又像是根本不把何方看在眼里。
白粉身在风尘,骨子里却有一种不曾跌落过的傲气,总是把自己的心抛在风尘之外,把自己的心绪包裹得严严实实,从不与其他姑娘深交,好像她的堕落属于身不由己,别人的堕落都是自己找的,每每被顾客挑买走一个姑娘,她的眼睛总是下意识地瞟上去,鄙夷里透着一股子说不了的轻漫。狂人的DJ小姐们为此对她都心存芥蒂,都说当着婊子还整天想着给自己立牌坊,什么人?就算是在床上,白粉也通常保持着良家妇女的矜持,一会儿追問何方说好了吧?一会儿又追问好了吧?好像很不情愿干那种事似的,把何方催促得情绪大泄。可是细数一下,三回曾有两次都是白粉主动送上门的,真是说不了白粉是怎么想的。有一次大汗淋淋之际,白粉又走了神,问何方:“咱俩结婚吧?”
何方当时正恍惚在“天地人”的混然境界里,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停了动作,口是心非地说了一声:“中呀!”
“我不想这样了。”白粉又说,声音有点哀怨。
何方没有吭声,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白粉。
白粉见何方走神,以为何方也动了心思,伸出雪臂搂住他的脖子,将何方的头放在自己的酥胸上,喃喃地又问:“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睡觉之外的爱?”
何方没有吭声。
白粉见何方不语,也不再吭声,就一直那样搂着何方,不让何方再动,像是在享受睡觉之外的温存。
白粉给何方说“结婚”的事,可能只是枕边说枕边忘的风月闲话,说了忘了,可不谙世事的何方却当真话记在了心底,唯恐白粉把醉言当了真,粘住自己了。曾有几次,白粉给他发短信,问他还要不要?因为心存顾虑,何方一律不回,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冷落着白粉的主动邀请。明明有顾虑,明明是在有意躲避,可是每天晚上送客上楼时,何方又忍不住要偷偷看看白粉的动静,是卖掉了?还是闲着呢?随后再猜猜她的心情。白粉依然是过去的白粉,一脸的冰冷,目光依然戒备得很,清高得很,从不与何方对视,哪怕是不经意的一擦都没有擦过。
切!何方在心里轻蔑暗叫一声,不知道是蔑视自己,还是蔑视白粉,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爱操她的心?想到这儿,何方收了目光,径直下了楼。不想刚到楼下,腿脚还没有站定,又一个顾客来了。
这顾客何方当然识得,夜总会的常客,也就是那位出了名的瘾君子。他来狂人一般不去KTV预热,而是直接点小姐。狂人夜总会,除去二楼那个公开的迷醉之地,还有一个更加迷醉的去处,那就是三楼。三楼一般人不让进,让进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顾客。
这瘾君子明说常来照顾生意,实则是一个让人躲闪不及的赖皮,也正是那种自己肯舍脸、老板不得不买脸的主儿,常常完事后扬场走人。据狂人的小姐们私下暗传,这个瘾君子早已吸毒吸得力不从心,关键时刻总以折磨人为能事,鲜点子倍出。凡是被他折磨过的姑娘看见他来,个个都吓得腿脚打颤,但不去又不中。一个DJ小姐,在这个城市里算什么?明说狂人内部靠这些小姐支撑,可一到关键时刻,老板又总是向着嫖客。顾客就是上帝,在夜总会里也不例外!虽然这位嫖客纯属白嫖,但定有白嫖的内在理由。为了躲避这位瘾君子,据说有好几位姑娘已经暗度到别的夜总会,一去不返了。
有一次一位新来的经理因不知瘾君子的根系,见他不结账,拽住他不让走。
瘾君子像受了奇耻大辱,立即暴哮如雷:“给老子要钱?!不想混了?!叫你们老板出来!”
经理一听这话,知道这家伙来头不小,心立即萎缩了几截儿,不敢吭声了。
可瘾君子丢失的颜面并没有因为经理的沉默和萎缩而拾掇起来,火越发越大,像喝醉了一般开始破口大骂,污秽之词滚滚而出。直闹得老板不出来不中了,才姗姗走出来了。老板一边赔笑,一边恶吵着经理,声嘶力竭地为瘾君子拾回了颜面,又好言好语地给泼皮赔了情,哄劝了一番,那事方算罢休。
何方不知道瘾君子根系所属何处?只知道这家伙肯定来头不小,否则老板不可能对他屈让三分。再逢他来,何方皆是小心恭维地侍候着,一口一个“哥”地喊着,亲热得像没出五服的亲戚,从大门口迎来,再送上楼梯,随后喊一声:“哥,您请!”瘾君子对何方恭维的态度向来满意,也多是一口一个兄弟地回应着。
其实泼皮也不是天天都来,先前是三五天来一次,现在一般都是十天半月才来瞎折腾一回。想必不来的日子,定是被吸毒的资金来源困惑着,频发的毒瘾纠缠着身心,走一步比常人走一百步还难,想来也来不了。有一次泼皮像是有了钱,一见到何方,从兜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说:“拿着,哥给你的。”
何方也不客气,接过钱来,受宠若惊地说:“哎哟,太谢谢哥了!”
泼皮对何方说:“不客气,哥的钱就是你的钱!……以后别在这混了,当个门童有啥出息?太屈才了!”
何方不知道泼皮所说的“才”是指哪般,心里却更是一个受用,表情和心情比接钱时还要喜庆几分。
今天何方远远看到骨瘦的瘾君子,急忙迎上,小声提醒说:“哥,今儿咋来恁晚?好货都被人挑走了!”
“只要不断货就中!”泼皮肯定刚刚吞过云吐过雾,精神亢奋难抑,嬉笑着对何方说。
“缺货倒不至于,只是怕委屈了俺哥的贵体!”
“你这小家伙,越来越会说话了。”泼皮兴奋地拍了拍何方的肩膀,亲近得好像不知如何表达了。
何方带着泼皮走进狂人的门脸,又恭敬请至楼上,交给二楼的侍从,方恭敬地退到楼梯门口。待走未走之际,何方又忍不住扭了一下身子,转眼一看,发现两排DJ小姐现在已经售得所剩无几了,白粉还在队伍里站着,一脸的阴沉,眼珠子在低垂的眼帘里滚来滚去,好像正在暗地里瞪谁。
瘾君子会不会挑选白粉?
想到这儿,何方略有疑虑地转身下了楼,心呢?却莫名地担心起白粉来,满脑子里全是瘾君子折腾白粉的场景,甚至看到了白粉痛苦不堪的表情。其实这时候,瘾君子有没有挑选白粉,还不一定呢!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变态的场景带着白粉痛苦不堪的表情,已经提前进入了何方的脑际间,心里竟空落落地心疼开了。
狂人的门口正映着十字路口,这一会儿刚八点多钟,十字路口的人流和车流依然汹涌着。
拾破烂的老人不知何时,又扒着他的小滑板闯进了这片灯红酒绿的闪跳世界。老人双腿残疾,滑板车前面坐人,后面放装破烂的鱼鳞袋子。也就是说,他以拾破烂为主,偶尔碰到好心的路人丢给他俩钱,他也不会拒收,感激地说上一声“谢谢!”再回头将施舍给他钱的路人目送到很远很远,才扭身扒着他的滑板车继续前行。
老人大概六十多岁,面色肮脏得看不清真容,身上的衣服也脏得难窥本色。他住的地方就在不远处,每天晚上拾破烂回来扒着滑板小车途经狂人时,何方总要冲他高喝上两声:“快走,快走!”像是怕他搅碎了狂人华贵的气场。
今天何方看到破烂老人,又照旧冲着他恶喊了一声:“快走,快走!”声音比平日多了一份情绪。
破烂老人对何方的态度很不满意,而且这种不满意情绪像是压抑了很久,没好气地回顶了何方一声:“再快,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
何方一听,心里一阵厌烦,心想你会走路吗?知道路咋走吗?便不再理他。
可破烂老人的滑板车叽叽扭扭行走的声响并没有加快,这让何方很不满意。
“磨蹭啥?快点!”何方再一次没有好气地催促破烂老人。
“我不走了!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破烂老人发了脾气,积蓄多日的屈辱让他的两只大手停下扒地,板车正对着狂人的门口停下来。
“你不走不中!”另一个门童被破烂老人的反抗激起了脾气,也跟着狗仗人势地嚷嚷起来。
不想,就在破烂老人要反唇相讥之时,七层的楼顶突然蹦下来一个声音:
“休想再碰姑奶奶——!!”
声音帶着寸步不让的刚硬,还有发疯的歇斯底里,坚硬地从楼顶掷下来,将张扬跋扈的门童们吓了一跳,也将正要孤身对敌的破烂老人吓了一跳,齐齐举目仰望,看到的却是一片闪跳的灯光。
“你他娘的是不是真想找死?!”紧接着楼顶又掷下来一个男声,同样带着不容商量的刚硬。
两个刚硬的声音在空气中交合回荡,像是刚刚发生过强烈争执和厮打,互不相让,步步相逼。
因为楼顶太黑,何方穿过闪跳的霓虹灯招牌,仰脸观望,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站立在楼顶的边缘处,而另一个黑影却难以寻见。
“你他娘的,是不是真想找死?”藏在楼顶深处的黑影又喊了一声。这一声的内在力量比起刚才的那句明显软下来了,透着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吓唬着另一个黑影。
显然,男黑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女黑影收回极端选择,把大事化了。可女声没有屈服于男声外强中干的吓唬,又刚硬地吼了一声:“你个鳖孙再逼我,我这就跳下去——!”
“白粉!”一个门童惊叫一声。
是的,何方也从声音里听出来了,是白粉!
断定一出,门童们都吓得面色煞白,拔腿跑进门楼里。因为没经过这等阵势,四个门童的腿脚乱作一团,连滚带爬地上楼之际,险些撞车。他们一边上楼,一边喘吁着朝二楼大厅里喊叫救援:“快,白粉要跳楼了!白粉要跳楼了!”
这时候何方已经担心到窒息,身子像焊在了地上,一动难动。他想大喊白粉你别犯傻,可是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喊出来。只觉得七层的楼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弓,而白粉就是搭在弦上的箭身,太危险了!这时候白粉已经走到了楼顶的边缘处,一只腿已经搭上了顶层的护栏,跳与不跳,只在伸腿之间了!何方虽然睡过白粉三次,可对她的世界并不了解,从事小姐这一行当,除了肉体,一切都是假的,没人知道白粉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何方只知道这时候,如果白粉伸腿一跳,她那诱人的玉体肯定被摔得惨不忍睹。
在门童们乱成一团的惊呼声中,经理带着惊慌拱了出来,不少侍从们和顾客也跑出来了。
老板火急火燎从二楼下来时,已有好事者拨打了110。
老板从门楼里走出,瞟了一眼正在围观的人,又仰头一看楼顶的黑影,气得面色铁青,冲着楼顶大吼:“白粉,你这丫头想干啥?!”
“姑奶奶不想活了——!”白粉声嘶力竭地冲着老板吼叫。
“先下来,有啥要求跟我说!别在这儿寻死卖活,丢人现眼!”老板将嘴里的话撂得咯嘣直响。
“我不下去——!姑奶奶死也不想被人折磨了!”白粉显然被老板的话激得更怒了,态度依然剑拔弩张着,随时随地都有伸腿朝下跳的危险。
有人将手搭在嘴边高喊:“姑娘,想开点!”
“没有过不去的坎,可别做傻事!”有人接道。
在一片好言相劝中间,有个女人像是饱受过“白粉”们带来的家庭折磨,怨气嗡嗡地骂道:“搭理这种不要脸的鸡干啥?死八百也没有人心疼,她们活着全是破坏社会风气!”
“是不是还嫌老子不够乱,在这扇啥风?!”老板冲着多嘴的女人发起火来。
那女人见老板发火,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出声,面色却气得铁青,一甩身子拨开人群,蹬着车子走了。自行车在空气里疾速穿行了很远,飘来一句复仇的言语:“一群乌龟王八蛋,兴啥?!”
老板没有理她,将双手搭在嘴边,捂成喇叭状,又开始冲着楼顶高喊:“白粉,你先下来,有啥事跟我说!别耍小孩兒性子!”
这一次,楼上的白粉没有接腔。
何方担心地蹙了一下眉头,发现民警还没有赶到。围观的人却比刚才肥大了几圈儿,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齐齐仰望着楼顶的白粉。
“孩子,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人群里问楼顶的黑影。
搭在楼顶的黑影还是没有接腔。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跳楼?嗯?”苍老的声音在很低的地方继续朝上发问。
“就是呀,多大一点事?嗯?至于吗?”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白粉跳楼的内情,气急败坏地跟着追问,“快下来!别耍小孩脾气!”
自从老板出来,藏在楼顶深处的另一个黑影已经不再吭声了,像是愧对老板,没想到自己平日的胡闹竟惹下今天的祸端。何方现在直想扇他几个耳光,如果白粉真跳楼死了,何方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杀了这个变态,为白粉报仇!
“姑奶奶,你快下来,多大一点屁事?嗯?!多大一点屁事?!快下来,别再丢人现眼了,中不中?!”老板一边火急火燎地冲白粉喊叫,一边朝几个侍从使眼色,示意他们赶快上楼,寻机营救。
几个小伙子接到眼睛传来的命令,不敢怠慢,迅速扒开人群,齐齐涌进狂人的门口,在楼道里一旋身子,便不见了踪影。
“白粉,你赶快给我下来!”老板又急叫了一声。
一个好心的中年妇女见状,提醒老板说:“这个时候不能急,不能再对她施加压力!得好好地哄着来。”
“就是就是,她这时候心理已经脆弱到了极点,不能再给她来硬的了。”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策,楼顶上的白粉突然哭了起来,好像正在跳与不跳之间犹豫不决。
方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开始贴着地皮朝上送:“孩子,你别哭,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
哭声在空气里戛然而止了。
老板的目光从楼顶转向地面。这才发现说话者是一位双腿残疾的老人,双手乌黑,双腿细如麻秆,规规矩矩地盘坐在滑板车上,滑板车的车身有些长度,因为后面还立着一个饱饱的鱼鳞袋子……
破烂老人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楼顶的黑影,目光陷入了恍惚,好像那个正要跳楼的黑影,变成了无数个悲凉之夜的自己。看着看着,泪水忽悠坠出眼眶,跌进狂人门前那片闪耀的灯光里……
见破烂老人不说话,人群里有妇女忍不住了,直冲楼顶喊道:“姑娘,你好好看看这位大爷,好好看看吧!看看他都这样了,还在坚强地活着,你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嗯?!”中年妇女的劝解里充满了责备,就像气急攻心的家长在庭训自家孩子。
不知何时,楼顶中断一时的哭声,又呜呜传来。
“就是呀,你年纪轻轻的,什么路走不了,为什么单单寻死呢?”又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带着商量的口气,将场面温和了一些。
“大爷,你还喊,我看这时候也只有您能救她了!”刚才那个劝训白粉的妇女急急地说。
“就是就是,也只有您能救她了!”众人纷纷嚷道。
一时间,被人忽略的破烂老人被人涂抹成了救世主。他回过神来,心情复杂地瞟了一眼妇女和众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将双手捂成小喇叭,直冲楼上喊道:“孩子,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
破烂老人的喊声有些激动:“孩子,好好看看我吧——!”
破烂老人的喊声,激动中携带上历史的伤感:“我——就我,两岁就瘫了呀!人家用脚走路,我都是用手走,你说,我能不想死吗?可我就是不死,几辈子才能托生个人?既然托生成人了,咱就得好好活着,你说是不是?要不然别说爹娘,连阎王爷咱都对不起……”
破烂老人越说越难过,停顿下来,长吁一口气,悲切的目光扫了一圈儿,又扫一圈儿,直到看见身着紧身西服的何方,又接着喊道:“我整天遭人嫌弃,连走个大路都有人嫌我丢人,不让我走!可咱不能和小人一般见识,常言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我还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破烂老人像是越喊越难过,喊到最后,竟哞哞大哭起来:“孩子,你好好看看我吧——!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场面在破烂老人的哭声中再一次肃静下来,门童何方红着脸站在人群里,怯怯地看了一眼老板。还好,老板一直仰头盯着楼顶的白粉,并没有在意破烂老人的言辞和怨气。
围观者越聚越多,大家伙在破烂老人的哭泣中沉默着,没人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和那份放大的卑微,只希望这卑微能掀起一股子软化战,将楼上那个黑影软攻退场,把人命关天的大事化小、化没。
但事态实际上并没有明显的进展,楼上的黑影再一次停止了哭声,一直在沉默中僵持着。常言说,咬人的狗不叫,寻死的人都是来闷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有一个自由落体从楼顶坠下来……来自楼顶的寂静越来越可怕,让楼下的人越看越悬心,一个个屏声静气,目光飞驰,一会儿同情地垂头看破烂老人,一会儿揪心地仰头看楼顶的动静。
破烂老人还在哞哞地哭着,好像一时间刹不住悲痛的心绪了,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此时,楼顶的寂静已经让大家伙紧张得鼻孔呼扇,这情这景,老人的悲凉远远抵不过楼顶上人命攸关的事了,只得任他哭了!
老汉的哭声越来越孤独。
何方心底晕开一股子又一股子的内疚,从来没有过的反思涌上心头,将他困顿得懵懂不清的头脑凿得一片清晰。
“白粉,下来,我要娶你!”何方下意识地冲着楼顶大声喊道,惹来一圈子诧异的目光。
“白粉,下来,我要娶你!”何方又喊一声,只是这一声是有意识的。
何方的喊叫声刚落, 110来了。
两个民警和众人一样,举起力不从心的目光,仰望着楼顶:“姑娘,有什么难事,跟我们说!”
警察的声音刚落,寂静到让人心意悬悬的楼顶突然又暴发了一阵哭声。哭声一开启便排山倒海得不可收拾,但又不是那种一泻千里的不可收拾,而是“哇”一声,断了,又“哇”一声,断了……让人听得五味瓶倒,百味横生。
自从老板出来,便不再说话的另一个黑影,这时候声音穿过重重空气再次傳来:“老子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不还在挣扎地活着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懂不懂?……就像那个大爷说的,几辈子才能托生成人一次?……你不让老子碰你,老子不碰你了中不中?回来!回来!”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白粉止了哭,连珠炮似的冲着另一个黑影喊叫,声音和态度再次染上倔性,但深层气息却已经染上了退让和回旋的意思。
“孩子,你就好好看看我吧——!”泣不成声的破烂老人又冲楼顶喊了一声。
楼顶上的哭声再次停下来。
“白粉,下来,我一定要娶你!”何方又喊了一声。
“白粉,下来,我也要娶你!”另一个门童也跟着喊。
“白粉,下来,我们都要娶你!”又有一个门童也跟着喊道,有点起哄和戏谑的意思,惹来一圈子的笑声。
“都别说了——!”喊声再次从楼顶撂下来时,人们仿佛看到一个正在疯狂摇头的姑娘。
两个民警用厉眼环瞪了一圈儿,又瞪了一眼方才那个戏谑的门童,笑声戛然止住。
“白粉,下来,我真要娶你!”何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又心意悬悬地喊了一声,只希望将白粉感动下来。
“你们都别说了——!”白粉又摇着头喊了一声,好像在埋怨众人和求婚的何方打乱了她求死的决心。
楼下一片寂静。
楼顶上也一片寂静。
大家屏声静气地看着楼顶上那个黑影。
就在这时候,暗藏在楼顶深处的另几个黑影,趁白粉走神之际,大步跨前,伸手将她拽了回去,死死地抱着,开始朝后退。
“你丢了我,丢了我!”白粉呼叫道,“丢了我!丢了我——!”
白粉没命地喊着,众人好像看到了她又扒又蹬的样子。
呼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朦胧,好像拉进了一个深沉下悬的洞里,直到消失……
白粉被瘾君子和几个侍从强拽到二楼大厅时,老板压抑了很久的光火终于爆发了:“你不想干,想滚哪儿滚哪儿去,此处供不起你这种寻死卖活的人!”
瘾君子像早被白粉不要命的倔性吓坏了,连连给老板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
可老板这一次没买瘾君子的账,当即开了白粉:“我坚决不要这种寻死卖活的货!老子是做生意的,不是开棺材铺的!”
白粉离开狂人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尽,破烂老人也带着回忆的悲凉走了,门口只剩几个门童。
门童们同情的目光一直尾随着白粉移动的身影,直到她在何方身边停下。
白粉停下来,嘴角苦苦一咧,像是等着何方说话。
“你要去哪儿?”何方问。
“你真要娶我?”白粉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事情,目光里晕着期盼的光芒。
何方坚定地点点头。
白粉见状,用上牙咬了咬下唇,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没说,一直咬着嘴唇,看何方,直到看得何方不好意思了,才笑道:“想娶,还没人愿意嫁呢!”
白粉说完,迈起修长的双腿,走到路边拦了一个出租车,钻进去。随后隔着车玻璃,朝何方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终于,白粉的身子随着计费表的跳动,消失在夜色里……
何方不知道白粉要去哪里。一直盯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看,直看到两眼的迷茫。
不远处还有一家夜总会,白粉乘坐的出租车没有在那里停下。再朝前走,还有一家夜总会,处在何方看不见的街道深处……
夜已经深了,大街上的人流开始稀疏起来。何方盯着路灯下的街筒子失神了,空气像一群没头的飞蝇在灯光里疯狂飞舞,它们个个通体透明,你来我往,嗡嗡乱作一团。
何方不知道夜晚的空气原来竟是如此这般的可视可见。
二楼包房里的音乐从窗户缝儿里溢出来,一个女腔顺着麦克风开始改唱毛阿敏的《朋友》: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苍蝇飞进我的窗口
……
不知过了多久,经理突然从门楼里跑出来,冲着何方和另一个门童喊道:“恁俩上来,赶快把他送回去!”
何方不知道送谁回去,尾随经理上到二楼才发现瘾君子正面色苍白地蜷缩在收银台的下面,眼泪滚滚……
“送哪儿?”何方茫然地问了一声经理。
经理被何方一问,也浮起一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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