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的季节
2012-04-09何玉茹
何玉茹
我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这阵子,每天早晨都会被它吵醒。
唱歌的一群人我差不多都认识,约摸四五十人吧,跟我不相上下的年龄。她们的歌声响得要命,就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喊叫一样。
每天醒来,闪现在眼前的总是那扇贴了剪纸的窗户。剪纸是大红色,六条活蹦乱跳的鱼,围了一朵盛开的莲花,之间有莲花的枝叶和飞舞的蝴蝶。剪纸的美丽很快就把阳光招来了,在剪纸身上一粘就是大半天,引得鸡呀、猫呀、狗呀都待不住了,纷纷跳上窗台,挺直了身子挡了剪纸,要把这亲热隔开似的。窗邊有棵枣树,枣树的叶子还没长出来,干巴巴的树枝上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的,一点不理会因剪纸而起的纷争……
睁开眼睛,才发现哪有什么窗花,哪有什么鸡、狗、猫,枣树就更不要提了,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可怕!
超大的玻璃窗,却光秃秃的没有窗帘;雪白的墙壁,却有明显的裂缝和起皮;地板革的颜色是酱红色的,接茬儿的地方许多已翘起来;卫生间里的反味儿,丝丝缕缕的,正钻进这卧室的角角落落。
每天真正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感觉,陌生。这是我租住的房子,从拆掉的房子搬到这儿来已有二十几天了,真正醒来之前,总还以为是睡在自个儿的家里。
自个儿的家多么好啊,大院子,大房子,数不清的树木,一出屋就有一群鸡咕咕叫着围拢过来……
他们说,这不过是过渡期,早晚会搬回去的,再回去比你这院子可大得多,房子也高得多,比树还高,快挨着云彩了,就像住在天上一样,一按电钮,半步不用走就上去了。他们还说,大势所趋,就像当年搞合作社、人民公社一样,大家都往前走了,剩你一个不走也得走的。
我当然不是那种横竖不通的轴人,可他们拿合作社、人民公社比,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合作社、人民公社搞了半天,如今不是呼塌一下子没了,又各干各的改回去了?还有那房子,就像哄小孩儿一样,多少层高就是多少层高嘛,以为我是没见过楼房的?他们让我按手印的那页纸上,到底多少层高还是没说,房子什么结构也没说,甚至,盖三年还是五年,准日子都没说出一个来。
可最后,我还是把手印按上去了。因为他们说,大多数人都按了,没按的早晚会有麻烦的。我可不想有什么麻烦,我自个儿的麻烦就够多的了。
这辈子我最大的麻烦,莫过于老歪的死了。那天老歪骑自行车带了我,说要去看看儿子。儿子住在市里的一个小区,七层,没电梯。老歪拉了我,一层一层地往上走。我走得呼哧呼哧的,一次一次地要停下,老歪就是不肯,结果上到第七层,我没倒下,老歪倒不行了,身子一歪,靠在儿子家的门上,就再也没起来了。
多少人劝我,人生无常,慢慢适应吧,会过去的。倒也是,八年过去了,我已经比当年适应得多了,比如做梦,老歪在梦里已很少出现了,不像当年,打个盹儿老歪都要在跟前晃一晃。
由于老歪的死,家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要不是那些鸡呀、猫呀、狗呀的,真不知这八年能不能过来。就像从河那边游到河这边一样,一不小心,兴许就沉到水底再也浮不上来了。
那两亩地,老歪死后就是我一个人侍弄它了。种地的事我从来是听老歪的,他一走我没了主心骨,选种、育秧、施肥样样要问人,遇到那心不在焉甚至不怀好意的,把事办砸也是常有的。儿子多少次劝我到他那儿住去,我到底也没去,老歪倒在七层楼上的样子我总也忘不了,从一层到七层,也好比从河那边到河这边,老歪就等于把一只手搭在了岸边,身子却不做主,沉下去了。这是太叫人伤心的事,事办砸了可以从头再来,伤心却是没办法的,它就像一根刺扎在身体深处,触不到它没什么,一旦触到,简直能要人的命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擦地板、擦桌子。这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我不能忍受地面、台面有些微的尘土和杂物。但其他的事,我便能拖就拖能不做就不做了。比如做上一幅窗帘,这房子要是三年五年地住下去,没有窗帘总有些说不过去;比如把柜子里的棉被、棉衣、毛衣拿出来晾晒晾晒,一冬过去了,它们是见春阳的时候了;比如床罩、沙发罩、洗衣机罩什么的,新搬到一个地方,本该统统地洗一洗的。可是,擦完地板、桌子,力气像是被耗尽了,坐在沙发上,动都懒得动一下了。
外面的歌声仍在一阵一阵地传过来。那些歌我都熟悉,什么《我是一个兵》《再见吧,妈妈》《说句心里话》《血染的风采》……不知她们是咋选的,全跟当兵的有关,就像明天要打仗了似的。她们有十多个人都来劝过我了,唱唱去吧,唱唱心情好,身体也好。不止唱歌的,还有信教的,有时也会找上门来。佛教、耶稣教我原是知道的,其他五花八门的教如今也不少了,个个说得神乎其神的,好像信了它就一好百好了,再也不会有发愁的事了。我从心里羡慕他们的信,可要我一心一意地信上什么可不容易,因为我是个没准主意的人,有人说东我会往西那边想想,有人说苦我会往甜那边想想,结果哪边我都离得远远的,就像一只永远靠不了岸的孤单单的小船。
有一天被他们说烦了,索性锁了门躲出来了。小区的右侧是个公园,歌声就是从公园里传出来的,我便只能往左侧走。左侧是一条新开通的马路,越过马路沿了一条冷清的小路走上一会儿,便到了我承包的那两亩地上了。这几年力气小了,地已经租给外地人种了,只留了十几个畦子,种点自个儿爱吃的菜蔬之类。刚开春儿,冻了一冬的地还没缓上来,但也能看见,畦埂向阳的一面在开始发松发软,仿佛睡醒前的一点蠕动,慢慢地,这田地就会整个地苏醒过来了。去年种了红萝卜、白萝卜、大白菜,我在地里挖了坑,坑上填了土盖了玉米秸,把它们储藏起来了。老远地就看见那堆玉米秸了,玉米秸的不远处,有高高矮矮的土坯房,土坯房里住了租地的外地人,也有本村的拆迁户,租房住要一大笔钱,虽说这钱已领到手了,节俭惯了的人是宁愿住在地里吃苦也不舍得再送出去的。越过土坯房往远里看,便是从前的村庄了。那里早已没了村庄的模样,树木刨掉了,房子拆掉了,有名有姓的街道、人家不见了,到处是碎砖烂瓦,到处可听到力大无比的推土机的轰鸣。一些不晓事的猫狗,仍在废墟里嗅来嗅去的,仿佛主人被埋在了废墟里一样。不过方便之处,是它们可以随地拉屎撒尿了,再也不会受到什么人的呵斥了。我那只黑猫和花狗,还有那群鸡,在搬走的前些天忽然失踪了,我在碎砖烂瓦中奔波了一天也没见到它们的影子。我想过它们可能遭遇的种种意外,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它们自个儿有意的离开,因为我曾对它们说过,放心吧,我就是死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它们对“死”这种话是有感觉的。结果是我租房变得顺利了许多,那之前没有一个房东肯答应我带上它们。
自从有了那天的躲出来,我就天天地往地里去了。地里没一点要干的活儿,除了躲避上门的人,还为了看那樓的进度。那天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在原来村庄的地界儿,盖楼的事有动静了!老远地可看见一个个黑色的人影,在新冒出来的矮墙之上忙碌着。我数了数,这样的矮墙总共有六座。住在土坯房里的黑巧笑我说,什么矮墙,那是起楼呢!黑巧大约是在土坯房里憋坏了,瞅空儿就跑出来跟我说话儿。她住得离村子近,她说起楼那一定就是起楼了。我心里高兴着,盘算着楼盖好的日期。黑巧家在地里养了十几头猪,丈夫、儿子都在市里打工,一大早走,天黑回来,喂猪的事全推给她一人儿了。黑巧对我这样租住人家楼房的人羡慕死了,我一再告诉她住的是一楼她还是要说,多好哇,往下一看人跟蚂蚁一样,高高在上的感觉多好哇!这辈子除了对猪,任事她都没做过主,老歪死后,她见了我就说,看你多好,样样自个儿说了算。明知她无恶意,我还是忍不住要还嘴反击,那就让你当家的去死一回。她就呵呵地笑,是啊,他可总也不死呢。
我坐在沙发上啃了口凉馒头,喝了口凉白开,就算是顿早饭了。从前老歪在的时候,我总老早就起来,熬一锅黄亮亮的小米粥。
吃完我去了趟卫生间。马桶又一回堵住了,我不想理它,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就开门出去了。卫生间里的毛巾已变得黑巴巴的了,我不想用,也不想洗,洗完手就这么甩一甩,或是在衣服上蹭一蹭。从前老歪眼里那个爱干净的女人已经像被推倒的房子一样消失掉了。
走出楼门,公园那边传来的歌声就更响亮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知道这歌叫《橄榄树》,台湾来的,早些年我也小声哼过。她们终于唱到一首跟当兵的无关的歌儿了,可原本一首柔美的歌儿,到她们嘴里硬是给唱得张牙舞爪的。
这是离村子最近的市边上的一个小区,小区里已租住了不少同村的人了。村里人让小区热闹了不少,除了公园的歌声,还常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娶亲的,生孩子的,办丧事的,他们按了自个儿的习惯,什么都要有个响动。在这“过渡期”里,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下。人生是个大过渡,岂是这小小的拆迁可以左右的?只是小区里的清洁工辛苦了不少,一天到晚地忙碌,崩开的炮皮还是藏在砖缝、草丛里不肯出来。一个瘦巴巴的高个子老头儿,每天穿身工作服,戴顶红帽子,弯了腰不停地扫啊扫,那裤腿短的,露出老长一截脚脖子。听说他是个老工人,有份退休金,只因老伴儿死了,一人在家闷得慌,才出来找活儿干来了。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但心里格外有一份怜悯,每回倒垃圾,我都规规矩矩地倒进垃圾箱里,还把箱外的垃圾也不嫌弃地收拾进去。
今儿不知为什么他没来,代替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女工。清洁工总在不断地换人,不奇怪。想着不奇怪,却忽然地又想,莫非他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想上前问问女工,那女工正扫得起劲,腾起的尘烟终是挡了这念头,顾自往自个儿每天固定的路线去了。
这些天来,那新起的楼们已长到四五层高了。绿色的围挡,横竖交织的脚手架,以及脚手架上小小的人影子,那影子们戴了黄色的安全帽,老远地就如同一片片飘浮在空中的花瓣。这一切成为了我每天的目标,每一户都按过和我一样的手印,人人心里都不是多么有底,可我不想像那些唱歌和信教的人一样转移自个儿的视线,我要盯住这楼们,盯住这未来的家,看它们一节一节地建起来!眼下,这似是我唯一想做的事了,有一回还穿过土坯房想到现场看个究竟,可四周有高高的围墙,沿围墙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现场的入口。我奇怪地问黑巧,黑巧说,进去又咋样,你又不懂盖楼,看也是白看。黑巧还说,你为什么不去唱歌呢?要是我挨了公园住,我就天天唱去。
连黑巧都这么说我了。黑巧长得一点不比我好,黑不说,还肥胖得看不见脖子,一走就像一口粗缸在挪动一样。而我不过是个子矮一点,眼睛小一点,不大爱去人多的地方。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做什么人们都会有话说的,假如有一天真去唱歌了,人们会说,哟,她都去唱歌了啊。好像我唱歌是件奇怪的事似的。假如有一天真信了什么教,人们也会说,到底是不行了,独槽子驴独不下去了。独槽子驴,人们就是这么评价我的。
现在,在我的承包地里,我看见黑巧又一步一步地朝我挪过来了。
我跟黑巧原来不住在一条街上,只是见面点头的份儿,跟她熟起来,是去年村里组织去台湾的时候,和她分到了一拨儿。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去趟台湾,台湾这地方,从小在我意识里就是反动的代名词。有首歌唱得好,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风转,风不转心转,没有流不出的水,没有结不成的缘。我奇怪,公园里那群人为什么不唱唱这首歌?
黑巧是大嗓门儿,在村里不显,到台湾我才觉出来。不止是她,这村的女人嗓门儿都够大的,我们一拨儿三十几个女人,十几个男人,女人们一说话,就像一群炸了窝的母鸡,吓得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我和黑巧也躲开了,我是没女人们声儿高,黑巧是遭到了女人们的嫌弃,她走得慢,长得又丑,女人们怕台湾人笑话。其实我也不喜欢黑巧,她吃得多,还习惯细嚼慢咽,每回吃饭都拉了我,说求求你,等我一会儿。等她的除了我,还有那个台湾女导游,女导游说话语速很快,她总是连珠炮似的说,没事的没事的,慢慢吃慢慢吃。黑巧多次地被等,也多次挨了女人们的骂。不过后来的几天,女人们就骂得少了,走路也肯跟黑巧同行了,人家台湾人对黑巧还好颜好色的,一个村子出来的就更不能生分了。女导游好是好,偶尔也有糊涂的时候,有一回说到大陆这边,她竟然说你们中国如何如何。女人们立刻警觉地反问,台湾不是中国吗?她却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说她习惯这么说了,就像黑巧吃饭习惯了细嚼慢咽一样。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可一向不关心政治的女人们,再看女导游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戒备,仿佛那女导游随时会把台湾从中国分出去似的。
女人们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在飞机窗口旁,在台北故宫,在垦丁公园,在东海岸风景区,在台中禅寺……真是太好了,太美了,以致她们一下子失了声,生怕一说话那地方就不存在了。看来女人对美都有绝好的直感,当然也因为她们多年节俭度日,除了十几里以外的城市,再远的地方几乎还从没去过,比如我,就连北京的故宫都没去过呢。
女人们这回肯出来,也是给逼急了,村委会这么做明显是想讨村民的欢心,把拆迁的事做得顺利些,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谁都明白的,钱反正是大伙的,不花白不花,给他们省着才叫个傻呢。女人们就这么恨恨地到了台湾,可感受到美的时候,她们竟是把什么都忘了,那个村委会的领队人,她们本不想多理他的,可美起来就把他的身份忘了,争抢着拉他照相,把好吃的分给他,把背不动的东西扔给他,竟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似的了。
唱歌的女人从前也就七八个,从去过了台湾,一下子就多起来了。男人们说女人受不得招惹,一招惹心就野了;女人们自个儿则说,房子没了,村子没了,这日子有今儿没明儿的,不唱唱憋也憋死了。女人们显然是在为自个儿的唱找说法,其实我心里明白,是人都想发出自个儿的声音,没有哪个想做一辈子哑巴,就好比过去的生产队长,是要名没名要利没利,只落得个费心费力不讨好,可那还争抢了要干呢,它能发自个儿的声儿,一队的人都得听呀!我还明白,人一唱出口多半就难收住了,是愈唱愈迷,不是迷歌,是迷自个儿,那些唱歌跑调的人为什么还要一唱再唱,他是在对自个儿着迷呢。我总想,我大约是想得太明白了,谁一张口,就不由得想笑他,所以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说客。我不是为了笑别人,是为了自个儿不笑自个儿。
我看到黑巧的步子愈挪愈快了,像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一样。黑巧穿了件半大的红色防寒服,下身是黑色紧身裤,她显然是想遮掩她的粗腿和肥大的屁股,可這么一来使她就像个近来新产的红皮萝卜,是愈发地可笑了。
还没到跟前,黑巧就呼哧呼哧地说上话了,她说,桂桂,听说了吗,要去香港了!
黑巧是兴奋的,她的一张圆脸泛着红光,双层下巴都似带了笑意。她在我对面站定了又说,听说了吗,要去香港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再次拉我做伴儿,台湾那次出行,我已是她唯一可靠的人选了。
我却把目光越过她,看着远处起楼的地方。我说,没听说。
黑巧说,你不想去吗?
我看到那些脚手架上的黑影子不见了,他们经常就不见了,一消失就是大半天。楼层看上去也没长出多少,仍是四五层的样子。我说,太慢了。
黑巧随了我的目光也往村子那边看,她说,有动静就不错,没听说西边哪个村子,开发商出了事,一停就是两年。
我说,开发商也好,政府也好,村委会也好,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别停工就好。
黑巧说,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出事呢,出了事不停工才怪。
今儿太阳也没出来,天上灰蒙蒙的,瞧不出一点动静。偶尔会有丝丝的风打在脸上,不像冬天的风那么冷硬,却也凉飕飕的。我看黑巧用那双胖手挡了下脸,手上有几处深色的冻疮。
我说,你喂猪就不能戴上手套吗?
黑巧把手藏进衣兜里,说,戴呀,一天到晚地弄猪食,戴也没用。
我说,就你这手,还去香港?
黑巧说,你不会像她们一样嫌弃我吧?
我哼了一声,说,我哪儿也不会去了。
黑巧说,为什么?
我想起去台湾时女人们七嘴八舌的嚷叫,想起一起吃饭时的风卷残云,想起她们对黑巧的嫌弃,更想起村委会对村民的讨好,总觉得那有点像是一个富人扔给穷人的饭菜渣子。我说,你这样的人啊,人家扔什么你就捡什么。
黑巧怔了说,人家扔什么了?我捡什么了?
我说,楼盖不起来,就是把全世界都转遍管个屁用啊!
黑巧却说,听着桂桂,咱得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甭说台湾、香港,就是让去趟保定,咱也得看成赚头儿,要是最后楼没盖起来,哪哪还都没去,那才叫亏呢!再说,合同都签了,手印儿都按了,没有盖不起来的事,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呗。你这么天天盯了看,它就盖得快了?不如不看它,到公园唱歌去,唱着唱着有一天不留神看到了,嗬,噌一下起来了,顶天立地的一群高楼,看你高兴不高兴!
黑巧大声地振振有词地说着,一反她刚才巴结的腔调。可她的声音在这儿一点觉不出大来,像是被地面松软的尘土收敛起来了,余下的部分飘浮在空中,有些尖声尖气的,反倒显得有些虚弱。
我听着,心里恼火得很。她说的那些,我都想过一百遍了,可她还拿它们来开导我。她不明白,人有时候做什么不做什么,是由不得自个儿的,比如去香港,开开眼界也许没什么不好,可厌烦心一上来,多好都不行了;唱歌也是一样,说不出来的厌烦;还有许许多多的厌烦、厌烦、厌烦……这厌烦心也不知打哪儿来的,我总觉得是自个儿活得太笨了,天上的地下的,远的近的,生的死的,男的女的,善的恶的,拆房的盖房的,赚钱的赔钱的,政治的经济的……什么什么都是一笔糊涂账,什么什么都难弄清事情的真相。我能感觉到每件事都有个真相在其中的,可我只能对真相做没用的猜测,就像只能站得远远地看人家盖楼一样。这一切,黑巧这个对手上的冻疮都没办法的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我看着黑巧,觉得她脸上有一种愚蠢的自信,这自信在许多人的脸上我都看见过,很可能我也有,只是自个儿看不见。
我问黑巧,你知道村委会搬到哪儿了吗?
黑巧说,知道。
我说,带我去一趟吧。
黑巧说,要是为盖楼进度的事,不如不去。
我说,你要带我去村委会,我就跟你去香港。
黑巧说,真的?那太容易了,村委会跟香港比,不过半拃长,带你去十趟都行。
这条件让黑巧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有一口雪白的牙,一笑显得人就更黑了。她说,她得先把猪窝挡好才能带我去,新买了几个小猪崽,淘得很。说完她就往那片土坯房走去了。
我站在原地等她,旁边是那堆盖了萝卜白菜坑的玉米秸。我已经挖开过两回了,取出几棵白菜、几十个萝卜,就够吃一阵子了。去年入冬前我还撒了菠菜和香菜籽,让它们长出了绿叶子,蛰伏了一冬天,现在那叶子已经有返青的迹象了。春天的菜价高,我可不舍得去菜市场,再说有那黑心的人滥施农药,对菜市场心里也是没底呢。
待黑巧从土坯房那边走过来,我们就往村委会去了。村委会原来在村子的中心,拆掉后就搬到小学校了,后来小学校也要拆了,村委会就又搬到北面的邻村去了。我问黑巧怎么知道的,黑巧说夜里有巡逻的保安到她家勒索钱财,她和丈夫找过村委会。我说勒索了多少?她说,不过三头五十。我说村委会怎么说?她说,那小毛孩子咱没见过,模样也说不清楚,白跑一趟呗。我回头看看那片土坯房,它们在春天的旷野里七扭八歪的,一阵风就可能被吹塌似的。我安慰黑巧说,好歹那是自个儿的家啊。黑巧说,我可没这感觉,每天一觉醒来他们都上班走了,我就像被他们扔掉了一样。我说,是啊,我都被扔掉了好多年了。黑巧说,你也是,这么多年了,干吗不再找一个啊?黑巧这个人,说着说着就没办法跟她说了。我只好不再理她。
到了邻村,找到村委会新搬的地方,就见是所大院子,一排溜儿十几间的高房大屋。我们挨屋地敲,却都没人应答,隔了窗玻璃朝里望,果然不见一个人影。一会儿,从外面跑进个瘦巴巴的老汉,问我们什么事?我们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看门的。问头儿们去哪儿了,他说头儿们去哪儿又不跟他汇报,他怎么知道。我和黑巧互相看看,明白今儿也是白跑一趟了。
出了邻村,朝西走上一段路,便是那条新开通的马路了,可我没往马路那边走,仍陪黑巧沿原来的小路返了回去。那马路太宽,汽车太多,据说跟高速公路都接通了,那一接通,就等于跟全国各地接通了。接通了自然是大好事,早些年想都不敢想的,可要是那马路跟自个儿没什么相干,大好事又有多少意义呢?
和黑巧走回我承包的两亩地上,忽然想挖些萝卜、白菜送给黑巧,便要黑巧回去拿把铁锨来。黑巧被我这念头弄得挺感动,却也怀疑我是另有企图,她说,去香港的事还算数吧?我说算数。她才放心地拿铁锨去了。
我等着黑巧,一边把那堆玉米秸挪开。可玉米秸下的情景把我吓了一跳,那个一米见方的土坑,赤裸裸地现了出来,填的土不见了,坑里的萝卜、白菜也不见了,只剩了几片狼藉的菜叶和一半个断为两截的萝卜。我怔在坑边,半天回不过神来,如今人们的饭桌上,鸡鸭鱼肉都是常见的了,谁会稀罕一点萝卜白菜呢?
这时,就见黑巧也慌慌地往这里来了,她手上没拿铁锨,却掂了只喂猪的长把勺子,她几乎是带了哭声喊,猪没了,猪没了啊!
我的心一沉再沉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猪没了,萝卜、白菜也没了!是我要黑巧陪我去找村委会的,是我要黑巧离开那些猪的,要知道是白跑一趟……其实我早知道是会白跑一趟的,就是找到村委会的人也会白跑的,反正手印是按过了,房子也拆掉了,已经不需要你再说什么了,你的一句话还不如一个屁有响动呢!
黑巧跑到跟前时,已经满脸是泪了,她看看那空了的土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一定是外地人干的,我找他们去!
我一把拽住了她粗粗的胳膊,我说,算了,肯偷萝卜白菜的人,日子一定也不好过。
黑巧说,那我的猪呢?我的猪总得找吧,他们回来要骂死我的!
看着黑巧坚决的样子,我只好答应陪她一块儿去找。
我的肚子有点饿了,估摸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丢了猪崽的黑巧比丢了萝卜白菜的我要伤心得多,我知道这时候是不能说饿的。
我陪黑巧找遍了土坯房一带的角角落落,还同其中的一个外地人几乎吵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屋,说屋子是人呆的地儿不是猪呆的地儿,说我们是在污辱他。他说得义正辭严,看样子也不像偷鸡摸狗的人,我便硬把黑巧拽走了。黑巧不服地嚷嚷,什么狗屁屋子,比我们家猪圈也好不到哪儿,还人模狗样地装相!我心里倒觉得,那人说得不错,屋子再不好,人也是得要脸面的。
后来我们又去村里找,烂砖碎瓦都蹚遍了,还找到工地的入口在工地现场绕了一圏,也没见有猪崽的影子。我觉得我运气太差,上回是没找到入口,这回入口找到了却又没见到一个人影,工地上空荡荡的,除了几座半截子楼得不到一点关于楼的信息。还有村委会,也是空荡荡的,所有与楼有关的人都像是在躲着我。
走出村庄时,我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我说,黑巧,先回去吃饭吧。黑巧说,不想吃,他们回来会骂死我的。
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臭电池的味道。这味道不新鲜,早先住在村里时,一刮南风就能闻到。南边有个化工厂,五年前就听说要搬到远离市区的地方,可到现在还没搬。
春天是往夏天过渡的季节,南风要多起来了,臭电池的味道也就要多起来了。
我和黑巧继续找那猪崽。
已经是下午了,一阵歌声传来,我们才发现,竟不知不觉地找到我住的小区旁边的公园里来了。老远地,我听到女人们在唱一首比《在水一方》还要柔美的歌,我不知歌的名字,黑巧知道,黑巧说叫《天路》。
“天路”这词让我停下来怔了大半天。黑巧问我怎么了,我说,天路就是上天的路吧?黑巧说,一个歌名,管它什么路呢。
女人们唱得仍有些声嘶力竭的。不知为什么,我认定天路就是上天的路的意思。如果天是目标,那路上的我们,也就半斤八两前后脚的事了吧。我惊讶着自个儿,竟是和唱歌的女人们“我们”起来了。
但我还是拉了黑巧肥厚的手说,明儿咱还去村委会吧。
黑巧说,还为盖楼的事吗?
我说,也为你猪崽的事。
黑巧脸上还挂了泪痕,但很快露出雪白的牙齿,高兴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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