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散文研究谫议
2012-04-09陈剑晖
陈 剑 晖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一、为散文研究鼓与呼
研究散文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即散文研究不太受重视,与它的左邻右舍的小说研究、诗歌研究相比,散文研究简直就是一个小媳妇。总体而言,学界对20世纪以来的散文研究(包括散文批评、散文史和散文理论)颇多微词、评价不高;甚至于,有的人还喜欢嘲讽贬低散文研究,认为只有没有才气、没有出息的人才愿意去研究散文。这种状况,既反映出其他学科一些人的偏见与傲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从事散文研究的人底气不足,缺乏应有的自信,有的甚至还缺乏自尊。
那么,20世纪特别是新时期的散文研究真的如此乏善可陈吗?坦率说,笔者过去的一些文章和专著也持悲观主义的态度。但近期,当认真重读近三十年来散文研究领域中一些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和专著,并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散文理论相比照后,笔者的态度由悲观转向了乐观,深感许多人对20世纪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散文研究总体成就的评价是偏低的、是不准确的;或者说,一些人从一开始就戴着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来评价这一时期的散文研究,自然便得出了有悖于事实的结论。客观来说,20世纪的散文研究纵然不能与小说、诗歌相比,但它超越戏剧乃至后来的电影、电视研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20世纪初,当小说、诗歌、戏剧研究还嗷嗷待哺、十分孱弱的时候,散文研究已经热闹非凡:既有周作人的“美文”说、“极致”说,傅斯年、刘半农的“文学散文”说,王统照的“纯散文”,胡梦华的“絮语散文”,又有郁达夫的“个人本位”说、“心体说”,林语堂的“幽默”、“闲适”、“性灵”的倡导,还有梁实秋的“文调”等等。五六十年代,虽然散文研究较为冷落萧条,但至少还有“形散神不散”、“诗化”等散文观念深入人心。至于90年代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后,散文研究更是有了长足的发展。虽谈不上姹紫嫣红,但至少不会比诗歌、戏剧逊色多少。那些漠视散文研究、从来就对散文持有偏见或对散文一知半解的人,总是说散文没有理论,没有自己的范畴概念。但试问,“美文”、“闲适”、“性灵”、“文调”、“形散神不散”、“诗化”、“真情实感”等算不算散文的范畴概念?再试问,假如上述这些范畴概念均不能算作理论,那么请举出20世纪的戏剧、电影电视乃至诗歌又有哪些既贴近该文体的本体又有内在规定性的理论?又有多少真正站得住脚的范畴概念?由此可见,就理论的归属性、自洽性、确定性和普适性来看,20 世纪的散文理论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差。因此,在评价20世纪包括新时期散文研究时,我们首先要摈弃厚此薄彼、文体优劣的思维惯性,要以公平、公正与宽厚平和之心来对待散文研究;其次要有历史感。只有尊重历史,才有可能对新时期特别是“五四”时期的散文理论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这是我们评价、反思和总结新时期的散文研究必须明确的问题。
当然,散文研究的被冷落、被误读和被贬低并非没有原因。首先,散文的文体太宽泛且没有边界,难以把握与规范,更难找到理论的切入点,加之有大量非文学的文章杂混其间,如此一来,便使一些懒惰的研究者望而却步。他们不但不想深入地去探究散文的真谛,反而认为散文不值得研究,甚至认为只有才气不足的人才愿意去研究散文。其次,从“五四”时期起,便一直有人在贬低散文。比如傅斯年一面倡导“文学性的散文”,一面又认为“散文在文学上,没崇高的位置,不比小说、诗歌、戏剧”[注]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见胡适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卷》,第218页,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公司1935年版。。建国后一些著名的作家如冰心、夏衍、吴祖湘等,也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散文是培养和训练青少年文字能力的有效工具,有点像绘画中的素描,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必练的基本功。正因为一般人包括一些著名作家都轻视散文,认为散文是较低层次的文体,在20世纪的文学史叙述中,散文也就处于较为尴尬的地位,有时甚至只是作为点缀而存在,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散文研究者的自信心和自尊感。最后,是最为重要但过去往往被忽略的一点,就是许多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被纳入到“现代性”的“中国想象”之中。他们普遍认为20世纪的文学进程,实际上就是现代性的演化发展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小说、诗歌、戏剧由于更加贴近时代与社会,能承载更多的现代性的宏大主题而受到文学史家们的青睐。相反,散文由于保留着太多的古典审美趣味,由于其倾向于自由、性灵、闲适的本性与激进革命的现代性价值取向相悖,就注定了散文被冷落、乃至被边缘化的命运。
还有一点,便是“五四“以后文学理论的层面所发生的变化。在我国古代,小说、戏剧理论十分薄弱。古代有关文章的理论,基本上都是散文理论,所以散文理论在古代可以说是正宗,享有很高的地位。但“五四”之后,随着小说、诗歌日渐占据上风,西方的文学理论大规模传入我国,并在理论的建设和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完全压倒了传统的古典文论。甚至可以这样说,时至今日,西方的理论批评话语已然成为现代中国文学批评和理论建构的主导性观念和标准化用语。在这样的语境中,一些文学研究者唯小说、诗歌,尤其是唯西方文学理论的马首是瞻;与此同时,对显得有些古旧落伍的散文及散文研究不屑一顾,也就不难理解并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在笔者看来,以承载“现代性”内涵的多少作为衡量一种文体及其研究成就的标准,并以此确立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价值判断其实带着极大的政治功利色彩,实际上对散文创作及散文研究是极不公平的。须知,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散文可能在表现“现代性”内涵方面不及小说和诗歌,但在审美性、语言的涵咏以及提高民族的整体文化素质方面,它却有自己的优势。散文是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凝聚(这方面研究的很不够)。因此,无视散文在升华整个民族的语言素质、思想素质、道德情操和审美水准上的价值,一味地亲小说诗歌而远散文,说到底是一种十分浅薄、不足为法的短视。这种文学史观和价值判断上的偏见虽不至于毁灭散文,但对散文造成的伤害早已是有目共睹。笔者指出这点,并不奢望改变这种偏见,只是希望通过上述抗辩,为现当代散文的存在壮大争回其合理性的地位。
至于说到理论层面上的传统话语被西方话语遮蔽,或日渐向西方话语归附,其实也是利弊互见、得失并存的。固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些基本范畴得益于西方文学理论,也引进了一些西方的文学观念和批评方法,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的手段,但它的浮躁与急功近利等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在津津乐道于西方话语、唯西方话语马首是瞻的时候,又有多少学者掉进了西方中心主义的陷阱?倒是散文研究,虽然从没有过大红大紫,但它那份不跟风、不赶潮,“任凭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的从容平静、淡定沉稳的气度,不是更难能可贵,更应该获得应有的评价以及得到人们更多的尊重吗?
当然,虽有学科偏见和人为误解,但在短时间内要改变小说、诗歌理论独霸文坛的局面恐怕也不容易。作为散文研究者,能够自救的是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要有历史感,更重要的还要有自尊自信,不要妄自菲薄、自我贬低、自我矮化。正是从这样的认识基点出发,笔者认为,进入新世纪以后,中国的散文研究已有了质的突破。即是说,新时期的散文研究总体看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着散文创作的发展而发展的。虽然有迷茫、阴霾、挫折和困难,但总的态势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新时期的散文研究尽管在整体成就上比不上小说诗歌,但它有着自已的特色和优势。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领域同样拥有一批有学术素养、有智慧和有质疑批判精神的学者和批评家。这是新世纪的散文研究有可能更上层楼、有可能走向阔大和深遂厚重的地平线的坚实保证。
二、建立现代意识的散文批评视野
诚如上述,散文研究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散文研究的确是有成绩的,并不像某些戴有色眼镜者所认为的那样一无是处、一潭死水、一团混沌。当然,新时期散文研究的不足和缺陷也显而易见。因此,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找出阻碍其发展的症结;同时寻找新的兴奋点和生长点,从而将新世纪散文研究引向深入和阔大。
笔者认为,建立现代意识的散文批评视野,是我们拓展和深化新世纪散文研究的关键。
长期以来,散文研究之所以落后于小说,根本的原因在于散文研究者过于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我们的散文研究基本上还局限在传统文论的范围内,审美观念中又保留着太多古典的趣味;同时,又满足于散文研究的“静态”平衡格局,不愿意打破散文的华严秩序。正是这种封闭性、保守性、趋古趣味和过分的平静妨碍了我国散文研究的发展。我们散文研究的当务之急,是要建立起拥有现代意识的宏阔散文研究视野。这种现代批评视野,应包括如下内涵。
首先,是散文观念的现代化。
这就意味着散文研究者要解放思想,改变以往那种过于保守、过于谨小慎微的研究姿态,而是要大胆破除传统的散文观念和模式。散文研究的诸多概念如“写真实”、“写意境”、“真情实感”、“形散神不散”,包括文体研究,等等,都可以在现代散文批评视野中重新审视与确认。如文体研究,古代较侧重体制、风格;“五四”后则有“四分法”,将文体等同于文学体裁。笔者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不同意这样来理解文体,而是将文体分为五个层次。以下略加申论。
第一层次:文类文体,也即文学作品的体裁、体制。文类文体虽属于外在的、浅层的文体,但它是一种文体之所以能够确立的基本规范和组合文体的方式,也是这一文体与别的文体区别开来的依据和标识。通常来说,一种较成熟的文类都有较为稳定的文体形态,都有自己独特的特征、表现手法和结构形态。反之便是体例不纯、特征模糊、功用混乱,是文体不成熟的表现。所以,从文体的结构层次看,文类文体一方面是文体的外在性形态;一方面又是文体最具客观性的存在,是文体研究的出发点和立足点。
第二层次:体式文体。就文体的表现方式、修辞手段、结构形态而言,这一层面的文体表现与文类文体较接近,但如果细加比较就可看出两者的区别:文类文体是文体的外在形貌,它从大的方面显示出各种文类的不同特征和属性;体式文体的概念相对要小一些。它既是文本特有的表现方式、形态和修辞手法,也是文本依据不同的题材内容、结构形态组合而成的不同范式。比如我国古代,就有由直抒其事的“赋”、托物言志的“比”、触物起情的“兴”三种不同的表现方式,构成了风、雅、颂三类不同的抒情诗体式等。
在现当代散文中,则主要有“抒情独语体式”、“闲话聊天体式”、“幽默谐趣体式”三种散文文体体式。它们都有各自的表现手法,也有各不相同的内在结构形态。因此,研究现代散文文体,除了要研究文类文体和语体文体,还要研究体式文体。换言之,既要研究散文作家的文类选择与创造,研究作家说话的方式,还要研究作家是怎样根据特定的文类,选择最为合适的表现方式与修辞手法以及由此形成的结构形态。
第三层次:语体文体。文体作为文学的形式,最突出的是语言层面所体现出来的具有相对稳定的共同特征,即是说,不同的文类应有不同的语式、语势、语法、语调和语感。如果说,文类是文体的体貌、构架的外在显现,那么语体便是对文类的默认与确证,是文体规范下一整套与该文类相匹配的语言成规。一般来说,语体是一个作家特有的对语符的选择和编码方式。它既是指作家的用字、遣词、造句,也包括文本语言在形、言、义等方面的构造原则和特点。此外,还涉及到作品的语调、语感、语境以及标点符号的使用,等等。
第四层次:主体文体。文体虽然是一种由语言构成的话语方式与文本结构方式,但这一切都离不开作家的创造,离不开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的个性气质、心理感情结构和艺术审美情趣,这样便有了侧重于研究创作主体的主体文体。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法国的文学理论家布封说:风格即人。而俄罗斯的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得更具体:“文体——这是才能本身,思想本身。文体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体里表现着整个的人。”[注]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第23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这里,不论是布封还是别林斯基,都是从创作主体的个性、气质、心理特征、人格色彩和精神结构,即从“整个的人”来探究文体的。主体文体联结着作家的感情、心灵与精神,往往潜藏于文字底下,不是一下子就能把握得到的。所以,我们可以将主体文体视为“深层”或“内在”的文体结构。
第五层次:时代文体或民族文体。这是在体式文体、语体文体和主体文体的基础上扩展开来的文体结构。即是说,不管是作为语言方式的文体还是流露出强烈的作家个性风格的文体,都必然会折射出某种时代的精神,都会烙上产生该文体的民族性格和本民族的文化特征,于是就出现了时代文体或民族文体。还应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历史的某一时期,作家们受到了某一时代风潮的影响,不但主体文体意识得以觉醒转变,而且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相近的语体文体进行写作。这时,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文体)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如近代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新文体”的出现,“五四”时期“白话文体”的崛起,都是典型的“时代文体”的具体表现。文体研究若能立足于语言分析,同时兼及时代、民族和文化,无疑可以拓展文体研究的视野。
由于文体的源远流长和构成的复杂性,上面对文体层次的划分只能是相对的。[注]陈剑晖:《论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的文体变革》,载《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不过,有了以上的分层,我们就可作出这样的判断:任何一种文体都不是随意混乱的拼凑,而是一种由外到内、由内及外的递进层深的关系,是文学作品中的基本要素在相互作用中所形成的和谐的、相对稳定的一套独特的审美规范。
其次,现代的批评视野,预示着散文研究者要强化怀疑精神和批评气质,要具备独立而健全的批评人格。
当前,有质疑精神和批判意识的散文研究者还太少。只有当散文研究界拥有了一批既有完整人格又具备批判怀疑精神的研究者的时候,散文领域才有可能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才有可能在文化哲学和时代精神的高度上对散文进行批判与建设,而这才是散文研究真正繁荣的标志。另一方面,倡扬怀疑精神和批判气质,要坚决反对狂妄无知与无畏。比如有人在《散文观念:推倒或重建》[注]周伦佑:《撒文观念:推倒或重建》,载《红岩》2008年第3期。的文章中提出“先秦散文”是子虚乌有,“广义散文”是悖谬,至于当代的散文研究更是一片空白,所以必须“推倒重建”。作者还宣称他要靠一支笔,一个人扭转一个时代的散文风气,他甚至宣称自己是“被召唤来为中国散文立论和立法的”。我们不赞同这种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般的无知无畏,但相应加强一点质疑精神和批判意识还是有益于散文研究的。如范仲淹《岳阳楼记》的结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为历代文论家所赞赏。但这千古名句就没有问题吗?在笔者看来,范仲淹的名句至少有两点值得我们重新考量。其一,它典型地体现了“文以载道” 的理念,而中国几千年的散文史证明,“文以载道” 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散文的发展。其二,对后代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这一点在杨朔那里表现得最为突出。他的《荔枝蜜》《茶花赋》等散文的结尾,显然就是《岳阳楼记》结尾的翻版。
还有语言,古代散文崇尚语言要典雅、于净、简洁,没有杂质。但过于纯净,打磨得过于光滑,会不会离现实生活太远?因为散文是一种最贴近生活的文体。
最后,强调散文研究中的现代意识,还意味着要大胆引进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和研究方法。
比如叙述学的理论、结构主义的理论、语言分析理论、新批评的细读法以及心理分析方法等,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20世纪的小说、诗歌研究之所以一跃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正宗”,只因有丰富庞大的外国文学理论资源作为支持。虽然在引进借鉴过程中也有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现象,但总体来看还是利大于弊。西方文学观念和研究方法的引进,不但有利于开拓深化当代散文研究,同时也是建立现代意识的批评视野的题中之义。
三、建构起一套属于散文的理论范畴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或一门成熟的学科,都有一套相对稳定、且为一般研究者所接受的核心范畴。然而十分不幸,在漫长的时间里,散文虽被尊为文学的“正宗”,却一直缺失自己的核心范畴,没有属于自己的理论话语。这真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悖论。这个悖论命定了散文理论的贫困和苍白,命定了散文理论不可能与小说和诗歌理论平起平坐。现在,随着散文创作的兴旺发达,散文已从边缘逐渐向中心位移。在这样的背景下,散文理论有什么理由一路贫困苍白下去?有什么理由自甘边缘的位置呢?进入新的世纪,该是散文理论改变其尴尬地位、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时候了。而建构一套既能体现散文的特性,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和阐释空间,又有一定的可操作性的散文核心范畴,正是改变散文理论的尴尬地位、使散文理论获得尊严的关键性一步。
笔者认为,确立散文的理论范畴,首先要对散文进行定义。以往对散文的权威定义是:“散文是一种短小精悍,自由灵活,集记叙、抒情、议论于一体的文体。” 笔者对散文的定义是:散文是一种融记叙、抒情、闲谈和幽默为一体,集多种文学元素于一炉的文学样式,它以个人的感觉和体验、开放的结构和自由自在的表达,诗性地表现了人的个体生存状态和人类的文明。它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实现方式。
对散文的这个新定义,还可以作如下补充说明。
其一,传统的散文定义更多从题材类别和形式层面及技术处理来界定散文的范畴,即便涉及到思想内容,也多是从“载道”或“言志”方面来考虑;笔者对散文范畴的界定,首先着眼的是散文作为文体的代表和人类存在方式的艺术范本的内在规定性,强调散文的本体是人的本体,散文的精神是自由和开放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深刻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智慧和文化水准。
其二,所有的散文必须具备“文学性”特别是“诗性”。不管是记述、抒情、议论还是其他类别的散文,如果具备了文学性(特别是诗性),我们便可将其视为散文;反之,便应将其赶出散文的大门。强调散文的形象性、情感性、想象性和趣味性,因为这是散文能否成为“美文”,能否具备优美性的根本保证,也是拒绝各种“散文垃圾”的有效办法。
其三,散文的范畴界定应允许有一定弹性,不必定位得太死板。尽管我们可以在理论上将散文分为广义和狭义,但落到实处去往往难以区分。举例说,一篇内涵丰富思想深刻、表达生动活泼、富于情趣的思想随笔,与一篇内容绝对健康正确而艺术上却落套陈旧平庸乏味的抒情散文相比,到底哪一篇更属于“文学的”散文呢?所以,韦勒克早就这样告诫我们:“我们还必须认识到艺术与非艺术、文学与非文学的语言用法之间的区别是流动性的,没有绝对的界限。”[注]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第13页,三联书店1984年版。
如果说散文的新定义突出了散文的“精神性”和“心灵性”,那么,散文范畴的第三个关键词,应是“自由性”。“自由性”是散文的本质特征。没有哪一种文体像散文这样渴望自由。任何一个散文繁荣的时代,都是散文自由的时代。自由包括外部自由和心灵自由。
散文范畴的第四个关键词,应是“真实性”。
散文的真实性问题,一向被视为散文的基石。这种对真实性的严格要求自然有着深远的文化传统背景:中国的散文最早是应用文,后来又与史传结合。应用文与史传对题材的要求十分严格,不但作品中的人物、大的历史事件要符合历史真实,即便一个细节也不能杜撰。所以左思《三都赋》序说:“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这种对“本”和“实”的严格要求,对现代散文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以致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都笃信散文必须描写真人、真事、真景物,并将其视为散文的最基本的要求和不容偏离的创作原则。比如周立波在其主编的《散文特写选》(1962年)的序言中,就写下一段颇具权威的话:“描写真人真事是散文的首要特征。……散文特写绝对不能仰仗虚构。它和小说,戏剧的主要区别就在这里。”甚至到了90年代中期,在一篇标榜“散文新观念”的文章中,还有论者坚守真实性这块散文的最后“疆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散文如果描写的不是关于实际发生的事情,而是关于可能发生的事情,读者就会出现阅读障碍……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在散文中像写小说一样虚构事实情节,那无疑是‘自毁长城’,失去疆界的散文也就失去了散文自身。”[注]秦晋:《新散文现象和散文新观念》,载《文学评论》1993年第1期。可见,“真实性”观念的确立不仅源远流长、根深蒂固,而且是一种较为普通的散文观念。那么,应如何理解散文中的真实与虚构、应怎样去把握散文中真实的“度”呢?
首先要看到,传统散文观念所强调的是一种“再现”式的“绝对真实”,即与作者有着直接关联的、来源于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但从散文的创作规律和发展趋势来看,要使散文所描写的内容与作者的“个人经历”完全吻合几乎是不可能的。散文中所表达的“个体经验”并不完全等同于“个人经历”。“个人经历”是个人历史的真实记录,是一种“实在”,是难以更改的;而“个体经验”是对以往“个人经历”的一种整合。它一方面已不具备“个人经历”的即时性和临场感,另一方面又加进了不少作者主观想象的成分。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巴金的《海上日出》,都是以“个人经历”为素材的。然而他们的描述又不完全拘泥于个人的经历,而是一种综合了各种个体经验的艺术化表达。我们能说这种表达违背了散文的“真实性”原则吗?
散文创作往往属于过去时态。而按照一般的心理表征,时间越长,空间跨度越大,越容易造成错位和误置。这样,从亲身经历到记忆中的真实,再到笔下的物象情景,其生活的原生状态实际上已不可避免发生了变形。换言之,由于时空的错位、记忆的缺失和主观意识的介入,散文作家已不可能在作品中再现原来的真实环境了。
进入90年代后,随着文学环境的宽松、作家心态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改变,散文也变得越来越自由开放了,于是出现了大量“法无定法”、敢于“破体”的作品。比如贾平凹的游记,就有大量虚构性的成分。余秋雨的《道士塔》、《这里真安静》等作品,更是将小说的场面描写、戏剧的情节冲突移植到散文中。至于“新生代”作家的作品,其虚构和想象的成分则更多。
根据上面的分析,是否可以这样说,散文的“真实性”对于实际的散文写作来说,仅仅是一个愿望和期待而已。因为诚如上述,对于发展和变化了的当代散文而言,“虚构”和“想象”是不可避免的。何况,一切文本都有虚构的特征,散文怎么能够无视文学的铁律而独拥“真实”呢?既然散文无法回避虚构和想象,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散文的“真实”原则推向极端,硬要作者按真人真事真景去创作呢?如果作者笔下的一事一物甚至一个细节都必须与现实生活“逼肖”、“吻合”,达到“真实无伪”的地步,那么,散文作家也就变成了高尔基比喻里的那条蜈蚣一样,根本就无法动弹、无从下笔了。所以,在清理散文的地基和建构新的散文观念的今天,我们应抛弃封闭保守的散文观念,旗帜鲜明地提出“有限制虚构”的观点。所谓“有限制”,即允许作者在尊重“真实”和散文的文体特征的基础上,对真人真事或“基本的事件”进行经验性的整合和合理的艺术想象;同时,又要尽量避免小说化的“无限虚构”或“自由虚构”的倾向。只要我们把握好“真实与虚构”的“度”,既不要太“实”又不要过“虚”,则散文的“真实性”这一古老的命题便有可能在新的世纪再现其活力。
四、“化西方”与“中国化”
新世纪以来,已有不少学者在建构散文理论话语时引进西方的文艺理论观念和研究方法。其结果虽不似一些小说、诗歌研究那样生搬硬套,或进行名词术语的“大轰炸”,但消化不良、与传统散文理论未能达到真正的圆融与自洽,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此外,有的散文研究者注意了西方的理论资源,但对散文本体特征的思考却不够深入透彻。有鉴于此,笔者认为新世纪的散文研究,应在“化西方”与“中国化”上下大力气。
所谓“化西方”,是指新世纪的散文研究在总体倾向上应是现代的,它可以引进西方的现代文论作为参照,但并不以西方的价值标准为唯一标准。它有自己的立场、价值判断和表述方式,因此能将“西方化”转变为“化西方”,将西方文论的“菁华”“拿来”为我所用。所谓“中国化”,是在“化西方”的基础上,将“现代意识”与“传统意识”相互交融,从而创造一种既具现代精神、又有中国传统性品格和气韵的散文研究范型。在“化西方”与“中国化”这一点上,我们的前辈其实已有过相当成功的实践。如在散文创作方面,“五四”时期现代小品文的成功已成共识。而现代小品文之所以能够成功,固然受到个性自由和幽默谐趣的英国随笔之“絮语”体影响,但更主要的是对中国文学传统的“顺势”承接。即是说,现代小品文在骨子里,秉承的是“魏晋风度”、“六朝文章”与晩明小品那种洒脱的心态、雍容的气度、闲适的格调。正是这种“外援”与“内应”的合力,使“五四”小品文的成就超过了小说、诗歌和戏剧。这的确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琢磨,恐怕也是认识和解决当代散文问题的重要维度。
再者,从散文研究方面看“化西方”与“中国化”,也有可资借鉴的例子。如朱光潜在《散文的声音节奏》一文中主张散文要讲究“声音节奏”。他说:“我读声音铿锵、节奏流畅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作同样有节奏的运动;紧张或是舒缓,都产生出极愉快的感觉。如果音调节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觉局促不安,好像听厨子刮锅烟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时,如果碰上兴会,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乐,在跑马,在荡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兴不佳,思路枯涩,这种内在筋肉节奏就不存在,尽管费力写,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吱咯吱咯的,像没有调好的弦子。”[注]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见《艺文杂谈》,第82页,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篇文章的理论视角、逻辑思维、语言句式显然受到西方现代文论的影响,但又处处流露出我国古典文论的韵味。这种韵味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以人体喻文体。古代文论家喜欢以人体结构来类比文章的结构和辞采文调。如颜之推将“理致”比喻为“心肾”、“气调”比喻为“筋骨”、“事义”比喻为“皮肤”、“华丽”比喻为“冠冕”,而刘勰则将“事义”比喻为“骨髓”。朱光潜反复用“周身筋肉”来比喻有无“声音节奏”的语言感觉,这与颜之推和刘勰以人体喻文体有异曲同工之妙。二是朱光潜釆用的“兴会”、“意兴”等词语,既是我国古典文论的重要概念,又暗合“赋、比、兴”的修辞传统。可见,朱光潜的散文研究是“化西方”与“中国化”的成功范例。它有西方文论的参照,有现代文论的性质,但又或明或暗、或显或隐地传承了中国古典文论的优良品格。
以上是从研究者的立场、视角、思维方式、语言运用等方面作的分析。若从概念范畴入手,“化西方”与“中国化”同样大有文章可作。比如,“意境”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只是一个一般性的范畴,但经过王国维、宗白华等学者的“化西方”与“中国化”,给它注入现代的意识与体验,已使之成为现代文论中一个极重要的概念。再如,“性灵”一说,如果将其置于中西比较文化和诗学的视野,再以西方的自由个性、理性精神作参照,并借助“灵感”概念加以氤氲催化,相信“性灵”的内蕴会更丰富阔大,更具现代意义,甚至有可能成为新世纪散文的核心范畴。
五、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的改变
散文研究的滞后,除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势干预、现代性语境造成的困惑、文体本身的研究难度以及研究者观念的保守、审美趣味的趋古、研究视野的狭窄和研究手段的落后等局限外,思维方式的简单化、机械化和浅表化,也是导致散文研究裹足不前的原因。因此,要使新世纪的散文研究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改变以往的思维方式。
思维方式的改变是多方面的。比如创新性思维、逆向性思维、发散性思维、相似性思维等,都可以丰富散文研究的思维方式。下面,着重谈谈两种思维方式——整体性分析思维和动态平衡思维。
整体性分析思维,就是从整体出发,在认识的过程中对概念进行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由外到内、由内到外,由个别到一般、一般到个别,由局部到整体、整体到局部的多层次、多侧面的全方位分析。最典型的如黑格尔。他对整体的把握,便是从概念的分析开始。比如从“有”到“无”,经过一系列概念的分析后,再上升到包容一切的“绝对理念”,其认识的过程表现为理性思维的运动过程。即是说,是从具体到抽象,或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借鉴西方学者的思维方法,再根据整体性分析思维的原则,笔者认为新世纪的散文研究在思维方式方面要注意三点:第一,对研究对象进行分析性确证。就是说,要确定被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它有何种内在的规定性、此规定性的纵深理论根据何在。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寻找问题的“所是”。各门学科的研究正是对于不同类型和方向的“所是”的探讨;“所是”不能确证,研究也就无法进行。第二,在理论建构中,还要考虑到历史和逻辑的统一。理论不能光凭经验,不能“跟着感觉走”。因而,我们在建构散文理论、提出新的散文概念时,不能停留于喊口号或提宣言的层面,也不能将概念孤立化和零散化,而是要考虑到历史的衍生性,在历史的发展语境中抽象提纯出概念;同时,还要考虑到概念的内在逻辑性和系统性。第三,从研究方法来看,要尽量少用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法,多用从个别到一般的归纳法。尽管归纳法有时会受到经验的局限,还存在着狭隘性的缺点,但它比演绎法更具原创性。
此外,在注重整体性分析思维时,还要强调动态平衡思维方式。我们知道,西方的理性思维重语言、概念与逻辑分析,而建立于“天人合一”、“象”思维之上的中国传统思维重直观、直觉、内省与体悟。两种思维方式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我们要善于取长补短。比如中国的传统思维,固然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和神秘性的非理性特征,但它所共同遵循的“天人合一”的整体观,从来都是把整体看成对立统一,各种活动都是有机地、相互联系、相互协调,而且总是在发展变化着的整体,这就是“会而通”的动态平衡观。掌握这种动态平衡观,对于我们的散文研究是大有助益的。比如在“创新”问题上,如果一味强调“变”,则有时会“变”过了头,失去了本体,“变”成四不像的东西。因此,理想的状态应是寓“变”于“不变”之中,在“不变”中求“变”。即只有保持动态平衡中的发展变化,才合乎事物的发展规律,才有生命活力。再如“静”,过于静止,甚至裹足不前固然不好,但如果为了追求“动”、追求快速发展,不惜打破原来从容淡定的平衡格局,使散文变得心浮气躁、局促不安,这样的“动”又何益之有?还有“规范”与“反规范”,由于散文在本质上是一种反规范的文体,倘若我们在研究散文时硬性确立设定一些条条框框,不但会显得力不从心,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而如果遵循“会而通”的动态平衡观,在“反规范”的对立统一中求“规范”,这样反而有可能抵达我们设定的学术目标。
散文是一种简单的文体,然而这简单却使散文成了困难的文体。散文是文类之母,是人的心灵的自由表达和人类精神的实现方式,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学传统中最为重要的文体之一。它的精神孕育着一个民族的心智发展和文化创造的活力。从这一意义上,我们说散文是不朽的。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子民,我们以拥有世界上最纯正、最博大、最源远流长的伟大散文传统而自豪。然而,我们对我国散文的这一伟大传统的认识还远远不够,我们对当代散文的创作的把握和散文理论的探索同样不够有力。这确实值得散文研究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