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澳洲新移民文学的主题特征
2012-04-09吴奕锜陈涵平
吴奕锜,陈涵平
(1.暨南大学海外华文文学与华语传媒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632;2.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510310)
论澳洲新移民文学的主题特征
吴奕锜1,陈涵平2
(1.暨南大学海外华文文学与华语传媒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632;2.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510310)
近二十多年来的澳洲新移民文学以其独特的主题开掘凸显出丰富的文学与文化内蕴,总括起来看,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的特征,即身份焦虑的全面表达、“死亡情结”的深度开掘和“原乡”与“异乡”的交错探寻。
澳洲新移民文学 身份焦虑 “死亡情结”“原乡”与“异乡”
澳洲华文文学早于20世纪初就开始萌芽。当时悉尼、墨尔本有多份中文报章并辟有副刊,但多是旅澳的中国文人学者之间应酬的诗文联句或游记。而后自1930年代至1970年代,白澳主义盛行下的澳洲,华人难以生存,人口稀少,中文报章绝迹,连诗文联句也失去了地盘。直至1970年代末80年代初,随着大批东南亚华裔难民的涌入,香港、台湾移民的增多,华文文学逐渐复苏。随后接踵而来的中国大陆留学生及文化人也积极投身于澳华文学的开创。更重要的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一大批中国大陆留学生登陆澳洲,写作队伍和中文报刊得以不断扩大,并成立了澳洲华文作家协会,遂使澳华文坛由散兵游勇转化为一股相互呼应的群体力量。现在澳大利亚的五个地区性华文作家协会(悉尼、墨尔本、新州、维州、昆州)及其他文学文化社团(大洋洲文联、堪培拉文化协会、酒井园诗社等),大都以中国大陆背景的作者为主体。①张奥利:《澳华文学十年观》,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1年第1期。据统计,在澳洲及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中文报章经常发表作品的澳华新移民作家不下百人。其中有影响的作家有:毕熙燕、刘奥、张奥列、林达(又名抗凝)、黄惟群、欧阳昱、顾城、刘观德、袁玮、武力、金杏、丁小琦、施国英、苏玲、王世彦、千波、西贝、汪红、阎立宏、曾夏儿、沈志敏、庄伟杰、赵川、田地、李明晏、凌之、王晓雨、华陀、张劲帆、吴棣、君达、朱大可、徐家桢等。以上述作家为代表的新移民作家群体,在新近二十多年间创作出大量的作品并产生了重要影响,从而使澳洲新移民文学得以进入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视野,并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尤其是在主题开掘方面,澳洲新移民文学因其独特的历史发生背景、独特的移民集群构成和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展示出一种别样而丰富的文学与文化内蕴,从而凸显出与其他区域的海外华文文学明显不同的审美特征。这种主题特征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即身份焦虑的全面表达、“死亡情结”的深度开掘和“原乡”“异乡”的交错探寻。
一、身份焦虑的全面表达
认同(身份)是海外华文文学的中心命题,澳洲新移民文学自然不能例外。在海外华人社会中,“居留”是一个特定用语,也称为“永居”。由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波折,居留对于澳洲新移民来说尤为刻骨铭心。与居留有关的故事是澳洲新移民文学的普遍内容之一。居留问题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一个人能否成为该居住国的永久居民,首先涉及到对长期生活十分重要的身份问题。在一些西方国家的移民制度中,“永久居留身份”是获得公民身份的前提。因此,居民身份对移民具有先决意义。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巨大的生存压力和沉重的身份焦虑一直压得澳洲新移民群体喘不过气来。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堕入澳大利亚社会的底层,以抛弃曾经拥有并倍加珍惜的一切为代价,去获得可能的工作机会,去投入全部的生命力量。在这种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一切道德的约束和文明的规范都黯然失色,一切原始的欲望和兽性的行为却沉渣泛起。诸如为了情感宣泄而组成临时夫妻,为了获得绿卡而建立“老夫少妻”式的畸形家庭,为了提高收入而使出各种欺骗手段,为了一夜暴富而沉迷各种赌博等等现象,接连高密度、大面积的集中出现,以致在新移民群体中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和难以治愈的心理创伤。正如钱超英所指出:“那一段动荡、焦虑、悬隔、错置,必须隐姓埋名,保密国籍,忘却自尊,挣扎求存,比‘二等公民’还等而下之的‘黑民’岁月虽已过去,但终究构成了他们‘集体记忆’深处长久不灭的灼痛,构成了他们面对理想与现实恒久疑难的经验背景,构成了深刻改变他们的世界认知和文化态度并影响其身份意识的重要基础。”①钱超英:《“诗人”之“死”——一个时代的隐喻》,第2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
最早也最有代表性的描写打工艰难的作品当属刘观德的《我的财富在澳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读者从题目即可探知,这部长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个中国大陆留学生在澳洲寻找财富的故事。作品主人公罗伯特·牛为了生存到处找工,他穿梭于悉尼的大街小巷,拜访了各种用人单位,与形形色色的小店主、小老板们打交道。试工、解雇、重新找工、再遭拒绝,受尽了无数的白眼和歧视,经历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艰辛。物质生活压力是大多数初到海外的华人新移民都要面对的难题。无论是欧洲华文文学还是北美华文文学,我们都可以从中找到描述生活艰辛、打工痛苦的文字。然而,于澳洲新移民来说,这种生活的艰辛和生存的残酷可能尤其普遍而突出。海外华人新移民中广泛流行的“吃不着苦的苦比吃苦的苦还要苦”的“五苦论”,即为本书作者刘观德所总结创造。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正是澳洲比别的移民目的地国家更为残酷的生存环境、澳洲新移民比其他区域的新移民经历过更为惨烈的生存搏斗,才催生了作者创作的灵感、提供了作者概括的事实,才为新移民的历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语言创造。当然,饱含血泪的“五苦论”也因此与“我的财富在澳洲”这一洋溢着喜悦的文题形成了沉重的反讽,让我们从中了解到新移民为了生存曾经经历的苦难历程。
生存的艰难除了表现为物质的贫乏和肉体的煎熬外,还表现为身份的焦虑和精神的折磨,甚至可以说后者带给人的痛苦尤其深刻。澳洲华人新移民中的大部分都是1990年代初登陆的,他们曾经历了长时期的身份寻找和确认的过程。这种漫长的等待,使新移民进无前路、退无可能。当种种努力未有结果时,新移民的文化身份定位便陷入了困境。因为远离故国,旧有的文化身份已无法得到传统文化语境的支持;而新环境下的文化身份又因没有绿卡而无从建立,因此他们成为了精神难民,在生存艰难、居留困境的基础上又多了一重更深层次的文化身份焦虑。这种文化身份焦虑,作为对自身族性、文化、信仰的鉴定,对人的内在生命意义的追问,无疑是更具本质性、终极性意义的焦虑,是更触及灵魂深处的痛苦。这种处于漂浮状态的文化身份,就像死神的魔咒,长时期套在新移民的身上,而解咒则异常艰难。他们时常在身份的寻找中陷入无尽的迷茫和绝望:“他们很难定性,他们既非中国人,亦非澳大利亚人,他们是一种真空人,一种夹缝人,一种哪儿都不属于的人,一种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的人,一种澳中两国都可以收归国有又可以弃之如敝履的人,一种类似奸细的人,一种没有归属感的人、被历史挂起来的人,一种为哪方做事都有叛徒感觉,难以忠心耿耿的人,一种骂别人是种族主义者,自己也是种族主义者的人,一种连自己同种同族的人都无法容忍的人。”②欧阳昱:《谈诗对话录》,载(墨尔本)《原乡》1996年总第2期。总之,在既有身份的无奈丧失和新的身份无法获取的困境中,他们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生存本质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们极其痛苦地意识到,他们的归属不知在何处,前路不知在何方。
在这方面,毕熙燕的长篇小说《绿卡梦》可以说是描写身份焦虑的经典作品。“绿卡——身份,梦——追求”,题目就已经将“追求身份”的旨意展露无遗。尽管在作品中作者有意识地塑造了主人公邹易通过纯真爱情而获得绿卡的温馨故事,但其他几位留学生为了追求身份或者卖身、或者遣返以致发疯、自杀的结局,不仅消解了作品刻意营造的温馨,而且还凸显了身份追求的惨痛。袁玮在《守望者的黑色幽默》里,更是借人物之口将身份的丢失描写得十分直接:“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是男人。可困难的是有时很难分辨出这个男人就是我,这个困惑是从踏上这片号称由霍克先生领导的土地,土里土气并且傻乎乎地提着行李时一下子形成的。”抗凝的作品也是如此。她的作品中的寻梦者,不论老与少、男与女、前进与退却、成功与失败,都无一例外拥有着“我是何人”的身份困惑。《最后的天堂》中的吴忠无奈地感叹,自己的中国朋友全把他看成外国人;《女人的天空》中的庄则语带伤感地说,祖国太远,而真正的外国人又不把我们归为同类。曾经给自己带来美好期盼的异域他乡,如今却将他们挤上了种族的边缘地带。而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他们又是多么强烈地需要一个精神的家园!张奥列就曾这样说过:“澳华文学的灵魂是什么?我以为就是:华裔移民在异域生存中的文化认同,包括对中华文化的重新认识,对西方文化的切身体验,对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审视与理解,对多元文化中人的生存行为的选择以及移民生存的归宿感。这里面有焦虑、困惑、痛苦,有思念、乡恋、怀旧,也有感悟、挣扎与奋进。正是这种文化认同的内核,使澳华文学多姿多彩,呈现出南半球大陆的包容色彩,展现了澳华文学的艺术风貌。”①张奥利:《澳华文学十年观》。张奥列的这段话也许可以成为澳洲新移民文学强烈表现身份焦虑这一特征的重要注脚。
二、“死亡情结”的深度开掘
居民身份危机带来的是肉身的流浪,文化身份危机导致的是灵魂的漂泊,这双重危机作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梦魇摧毁了新移民的生存意志,最终引来了死亡危机的产生。面对身无定所心无家园,面对进无前路退无后径,面对痛苦而又漫长的等待,面对艰难而又屈辱的生活,许许多多新移民自然想到了死亡或者走向了死亡。这种悲怆的心态和决绝的选择在澳洲新移民文学中不时有着触目惊心的表现。例如,凌之在《如果灵魂可以哭泣》中就描写了一个叫“玲”的女留学生的自杀。“玲”为了获得身份先后数次委身于不同的男人。然而,当她青春耗尽、心力交瘁之后,身份问题却依然得不到解决,绝望中只好自杀了。死后她的灵魂升上天空,当她俯瞰自己的葬礼时,竟然发现没有一个曾经和她发生过密切关系的“情人”在场。回溯自己一生的追求与付出,最终却落得凄凄惨惨油尽灯枯,这个灵魂只能长久地哭泣。欧阳昱的长篇小说《愤怒的吴自立》(原乡出版社1999年版)则展现出另类的死亡描写。作品主人公吴自立在拼搏无果之后陷入悲观绝望,由一位积极进取的大学生变成了叛逆厌世的偏执狂。他几次想自杀而未能遂愿,终日沉浸在对死亡的冥想、对自我毁灭的设计之中。“真他妈的没劲!时代没劲,社会没劲,人生没劲,活着没劲。”吴自立每一次愤怒的吼叫都成为他情绪的宣泄和死亡的宣言,从中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新移民对生存的幻灭。张劲帆的《西行》②张劲帆:《西行》,http:∥www.1nihao.com/arts/article.phtml?rid=01/12/04/1010562。对死亡的描写更是催人泪下。作品记述女主角在经历了一连串的申请、等待之后,却得到了移民局这样的裁决:因为她患上了不治之症,所以不能被批准留在澳国。为此她倾尽心力展开了漫长而徒劳的上诉。贫贱的生活、绝望的爱情、疾病的折磨,都没有消除她对身份解决的期盼,而且这一点仿佛成为她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柱。最后,在移民局的好消息到来之前,她却自动完成了在这块土地上的“永久居留”——在梦幻中病故而“西行”。活着不能留下,死亡变成了居留的手段,这是何等撼人心魂的悲剧!
这样的文学例证是不胜枚举的。读者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描写在澳洲新移民的笔下源源不断地展现出来。这里我们还不能不提到两部小说,一部是林达的《天黑之前回家》,一部是顾城的《英儿》。《天黑之前回家》③林达:《天黑之前回家》,见《她们没有爱情——悉尼华文女作家小说集》,澳洲墨盈创作室1998年版。讲述了一个死亡与身份的故事。小说中华人留学生“我”的母亲从事法医职业,她从偶然弄错尸体的停放位置与档案材料开始,进而故意把不同案件的尸体换位,让它们的身份和档案错乱,从而在一种奇特的空间里,用一种荒诞的形式表现了“身份错置”的现实。作品中所浮现出的一具具无名尸体实际上是一种意象,它们被停放在沉默的空间,等待法医贴上标签,以验证其身份或者解释其一生的经历。林达由此暗示,活着的人无法为自己的身份或经历作出完满的解释,即使死后也依然有被错置的危险。由此可见,新移民的身份焦虑已从生存领域拓展至死后疆界,这种由焦虑而产生的绝望已强烈到无以复加。这一点,顾城的轰动一时的小说《英儿》同样有着血淋淋的阐释。这部带有自传性的作品描写了一个杀妻而又自杀的故事。与以往所有的解读不同,我们以为,作品中的妻子是主人公传统文化身份的象征,而情人则是主人公新的文化身份的隐喻,妻子和情人的相继弃绝,则寄寓着主人公文化身份的失落,在焦虑和绝望中,“死亡”成了他的最后选择。
“死亡”弥漫在澳洲新移民的作品中,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这种“死亡情结”是和他们那种似乎无法克服的身份困扰以及关于生存意义的总体危机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意义危机在于,他们作为一种世俗追求的出国和居留中的种种奋斗(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没有与一种可以用来完满解释这种奋斗的更高的精神意义联结起来,这势必使他们无法对奋斗中成功的限度、代价的意识和边缘境遇的走向,形成令人满意或心安理得的评价,并使他们和生活其中的世界环境(无论这个世界叫做中国还是作为西方社会的具体形式的澳大利亚)失去了用以联结身份体认的有效性,而只能听任失落感、荒诞感甚至是耻辱感的无情啮咬。而当这种啮咬在当时新移民的生存环境下达到强烈而深刻的程度时,生活目标的消失、生存意志的消解最终导致的就是生命个体的消亡。
三、“原乡”与“异乡”的交错探寻
《原乡》是新移民作家欧阳昱于1996年在墨尔本创办的纯文学杂志。作为一份中英文双语杂志,编辑在英译时故意将刊名“原乡”译为“otherland”(异乡),这一特定译名揭示出对于海外华人而言,原乡与异乡的流动性和交互性意义:“原乡之于异乡,正如异乡之于原乡,是一正一反的关系,宛如镜中映像。”①何与怀:《“精神难民”的挣扎与进取——试谈澳华小说的认同关切》,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1年第1期。本来生活在原乡的人,现在来到了异乡,在另一片土地上开拓新生活。而在异乡的土地上,由于生存的挑战以及母族文化的牵扯,他们又不时地回望“原乡”。这种原乡与异乡的交错探寻,作为澳洲新移民文学的标志性特征也是十分明显的。
本来,改革开放后走出国门的新移民与上几辈离乡背井的老移民不同,他们更多的是主动选择离家去国,以期获得更好的生活。他们不是被迫离散,而是主动放逐。他们追寻新梦的行动原本就与厮守故乡的理念相悖,因此他们身在异域的乡愁要比老一辈移民轻淡得多。这一点,在欧美新移民文学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在欧美新移民作品中虽然也有对生存痛苦的抒发,但这种抒发是有限度的;也有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但这种思念是有节制的。他们更多的是在生存目标的牵引下,一边回忆和怀念,一边毫不迟疑地前行。然而澳洲新移民文学颇为不同。他们虽也带着新生活的憧憬来到澳洲,但如前所述更为艰苦的生存境遇使他们对异乡的归属感相对弱化,对原乡的怀念相应增强。在他们心中,中国——这个似乎已经被自我所异化的原乡成为了经常被怀念的温暖意象,成为了在异域艰苦奋斗的精神支柱,成为了无路可走时的唯一寄托。于是,对原乡割舍不断的牵系,对异乡不愿放弃的期待,交融在他们的心中,流泻在他们的笔下,成为他们无法排解的心结和不断探索的话题。
林达的中篇小说《天黑之前回家》就是演绎乡园情结的代表作品。小说以“我”、父母、外祖父母三代人对“家”的寻求交错结构起整部小说。外婆在战乱年代凭借自己的智慧两次使家庭幸免于难,这使得她和外公在家庭中的位置主次颠倒,甚至使得外公无奈出走。母亲从22岁起就痴迷法医工作,过度地投入使她对“家”的概念渐渐陌生,而长久的解剖工作又让她在潜意识里恐惧自己迟早会“死于非命”,因而更淡化了“家”的归属。“我”抗拒了母亲强迫自己学医的种种诱惑,在叛逆中飘洋求学于斯坦福丁大学神学院,和洋人大卫坠人了爱河,建构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家庭。在三代家庭的叙述中,外祖父母和父母的家庭生活虽然充满互相牵制,却洋溢着种种特殊的温馨;“我”在“新家”无拘无束,却总显得单调乏味。不同风格的“家”在作品中被反复切换,不同内涵的家庭观念也在作品中交错呈现,但不变的旋律却是:天黑前要回家、会回家。“家”在这里已不仅仅是实实在在的空间概念,更是新移民安放生命的精神属地。
问题是,肉体之家与精神之家到底安放在何处?是原乡还是异乡?这种去留两恋而又选择两难的心境在欧阳昱的诗作《我的家在墨尔本/我的家在黄州》②欧阳昱:《墨尔本之夏》,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中进一步得到了生动揭示。当诗人寓居澳洲数年,“从前那种发现新大陆的感受/与日俱减”,“在长夜难眠的非赤县天/听那一辆辆不知干么开个不停的车子”时,他会发现虽然墨尔本的电脑“早已自动编入了它的双语程序”,但他一直“在用一种/几千年前就已存在的语言写字”,于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我的家在黄州/那个大江东去的城市/浪淘尽的岂止是千古风流人物。”然而,在他离开故土后,那个“黄州的家早已不属于我”,即使踏入旧街重见故居,“流浪的感觉”仍“再一次在我不能思乡的胸中升腾,”于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欧阳昱/总想有朝一日回到我/墨尔本的家”。在这种怀念原乡之家、依恋异乡之家的矛盾心态中,诗人悲叹自己的归宿将是一个“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准澳洲老头”。
澳华新移民作家们对于乡园的艰难寻找还体现在作家们身处异域边缘的时候,不得不整合进他们在原乡故土的痛苦经验。彬彬的小说《岛》就是典型的例子。小说由79节组成,场景切换频繁急速,但几乎时时将中国大陆的往昔和澳洲大陆的现时交织、叠合。“岛”在小说中是一个中心意象,它既是一个可以立足的实地,也是一个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漂泊空间。而流徙的新移民,则是颠簸在大海中向着小岛无限接近的偏舟。曾经离开的岸仍在召唤,即将到达的岛又虚无飘渺。正是在上述反复闪现的“岛”的诉说中,小说用跨越中澳两地的广角镜展开了异乡与原乡的对话。而到底是回归原乡还是安居异乡,在小说中依然是个疑问。这种内在的紧张揭示出了特定时代语境下整整一代澳华新移民作家的两难处境:原乡和异乡的双重生活经验不断地从相反方向牵扯着他们,使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乡园该在何处;他们也许要在原乡和异乡之间永远漂泊下去,寻找乡园由此便成为他们生命的永恒主题。
总之,澳华作家们从原乡走向异乡的过程无疑是一种艰难的心灵跋涉。处身于一种标榜民主、自由的文化之中,过去长期压抑的某些情绪可以得到宣泄,但宣泄之后会有莫名的空落;处身于一块富饶、广阔的大陆,似乎实现了一直期盼的夙愿,但享受之后会有沉重的牵挂。这种种处境、心境都反映出澳华新移民作家们始终在思索“去国”和“寻家”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导致他们在创作时往往呈现出交错寻找原乡与异乡的矛盾景观。然而今天看来,这种矛盾景观应该是一种历史现象。随着全球化程度的日益加深,随着新移民在异乡的立足渐稳,一种新的乡园意识应该诞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移民生涯:对一个把自己的故乡看成他唯一祖国的人来说,是一段被迫在异乡度过的岁月。但移民生涯延续着,一种新的对居住国的忠诚正在诞生;于是,决裂的时刻来临了。”①[捷克]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第10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这种决裂,预示着新移民可能由此获得更加开阔的生存空间和更加远大的发展前景,进而以一种世界主义的胸怀,在异乡中发现原乡,在原乡中建构异乡。
20世纪90年代以来,澳大利亚华文新移民文学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表现为作家队伍不断扩大,作品数量不断增多,产生的影响也日渐深远。而在其主题开掘方面,因为特定历史背景和文化条件,澳洲华文新移民文学在表现异域生存中的文化认同,包括对中华文化的重新认识,对西方文化的切身体验,对文化身份的深度审视,对多元文化中人的生存状态的形象揭示等方面,都展示出不同于其他区域的独特体验和深沉思考。然而,如何在不断探索和变化中求发展,譬如应如何扩展题材领域,表现更具生命体验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反思,拓宽文学的深层意蕴和对人文的终极关怀,如何透过跨文化的桥梁去挖掘中西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中的多样形态以及文化归属的反省与追问等等,无疑是值得澳洲新移民作家们继续思考和探寻的课题。因为只有写出真正富于独特性的、充满创新意识的、属于“澳味华风”品牌的新篇章,澳洲华文新移民文学才会提升到新的高度,并最终显示出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责任编辑:赵小华】
On the Motif Features of Australi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By WU Yi-qi,CHEN Han-ping)
In the past twenty years,Australi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foregrounds its abundant literary and cultural meanings in those special motifs,while it strings its own special historical trajectory from many notable literary‘nodes’.Generally speaking,its character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hree aspects:the overall representations of identity anxiety,the profound quests of“Death Complex”and the cross-explorations between“Home Land”and“Alien Land”.
Australi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identity anxiety;“Death Complex”;“Home Land”;“Alien Land”
吴奕锜(1955—),男,广东潮州人,暨南大学海外华文文学与华语传媒研究中心研究员。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全球视野中的新移民文学研究”(06BZW063)
2011-11-26
I109.5
A
1000-5455(2012)04-00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