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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扭断语法的脖子”
——现代诗语修辞研究之一

2012-04-09陈仲义

关键词:易位现代诗语序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 人 文学部,福建 厦 门361004)

何以“扭断语法的脖子”
——现代诗语修辞研究之一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 人 文学部,福建 厦 门361004)

修辞是零度与偏离之间的博弈。现代诗人在建构诗语时,需要打破语言学“纯洁”的语法规则,解除日常语用规矩造成的审美疲倦,甚至不惜“扭断语法的脖子”。语法修辞变异主要有两大要项:结构错动和语序变更。本文结合现代诗典型文本分析,尝试为现代诗写作提供语法变异的前沿参考,同时也为现代诗语的“病句”正名。

语法;修辞;变异;结构错动;语序变更

一、“扭断语法的脖子”

我国的修辞传统和美学旨趣历来主张“修辞立其诚”,它建立在理性实用基础上,“诚”的修辞观“努力不使感情越出人际界限而狂暴宣泄,不使理智越出经验界限。于是修辞形式就受到抑制。汪洋恣肆、奔放外露之美的风格难为中国古代语文学所欣赏,温柔敦厚、中和平易之美成为修辞的理想境界。”①修辞讲究文采,无可挑剔,“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词也贵妍”(陆机);“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渔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刘勰)然而,现代诗有多向性、暗示性、生长性诸特征,若过多依赖传统常格修辞,恪守“中和”准则,无疑有违陌生化取向。为抵制惯性,现代诗人更加热衷修辞反叛,以极大的兴趣投向“变格”。通过具体修辞来复活语言,对于现代诗人来说,已然成为一种天职与宿命。

台湾资深诗人痖弦曾讲到一件趣事,那一年去大贝湖游玩,湖上竖有一块牌子,远远看去明明写着“禁止的鱼”。这不就是现代诗语言吗?众人大喜,但走近一看,却是“禁止捕鱼”。对比一下就能发现,“禁止的鱼”是诗的语言,“捕鱼”却变成散文了。为什么呢?“禁止捕鱼”意义单一,是规定好的镣铐,它符合约定俗成的语法规范,即语言与概念的对应;“禁止的鱼”虽在语法逻辑上不通,但它的意义是多样的、临时生成的,它突破实用语言单一的意义限制,有很大的弹性和开放性。从语法分析上看,禁止捕鱼是标准的动宾结构,而“禁止的鱼”扭曲了语法,制造中心语与定语的“残缺”,并且让动词“禁止”名词化,更重要的是产生意义的歧解与衍射。这样,散文就向诗意投降了,这就是现代修辞的力量。

现代诗语修辞变格中的最大要项是“语法扭曲”。“语法扭曲”主要有结构错动、语序更替、成分易位三大类。违背、颠倒、易位的目的是为着求取最大的修辞张力。

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让·科恩(J.Cohen)曾做过一个调查,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三个流派中各挑选三个代表作家,又在每一位作家作品中随意选取100个句子,再从这些例句中寻求故意触犯语法的数据。结果发现:在古典主义的300句中不合规范的只有11句,占3.6%;在浪漫主义那里有71句,占23.6%;而在象征主义那里,有139句,占46.3%。再以体裁对比,结果发现不合常规语法的在科学散文里为“0”,在小说散文里为24句,占8%;而在诗歌中,竟有71句之多,占23.6%,后者为前者的三倍。②统计数据雄辩地表明,诗歌是常规语法、常规句法不共戴天的“天敌”。诗人对此一直保持“古老的敌意”:对标准规范的有意触犯,使语言的诗意成为可能,没有这种可能,也就没有诗。标准规范越稳定,对它触犯的途径就越是多样,而诗的天地也就越宽广。③

触犯到何种程度才算达标、成功?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守住边界。诗论家骆寒超曾提出一整套建言:新诗句法营造的第一特点是句型整饬而不破碎紊乱,意旨明确而不含糊其辞。表现为,主要成分一般不作省略,名、形、副、动的时态有较明确标明,关联词一般不丢弃,词序也不颠倒错位,形成某种对事理分析演绎的明确陈述。第二特点是对主、宾的强化性修饰,借此作陈述的延伸,揭示隐意。最好在第二特点的基础上发展,可将句子结构更加拟喻化,同时加大谬理的刺激功能,促成意象化语言体系的建构。④稳健的骆寒超提倡意象化语言建构,是深得笔者赞同的,不过他基本上还是不愿放弃新诗美学体系的最后一道防线:看重主要成分,一般不作省略;修辞的主要目标以主、宾为对象。而笔者以为,嬗变中的现代诗不可能一再坚守传统意义上的修辞,而是要进行更为扩大化地现代变造。

诚然,语法是语言的组织规则,句法是用词造句的规矩,但出于对现代陌生化的永恒追求,诗人在建构诗语时,需要更大范围冒犯语法规则,唤醒被日常语言惯坏了的审美厌倦。语法的变异标示了中国诗歌本文结构文法的开放性,同时也反映了“法”与“无法”的辨证统一。北宋的吕本中早有先见之明,他在《夏均父集序》中写道:“学诗当学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需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语活法矣。”⑤定法乃人为安排,无法才是人心的领悟,而定法与无定法的高度统一,就是“活法”。我们就是要在诗语“活法”上下功夫,它是进入现代诗的独妙之门。所以笔者更倾向于对严整语法和句子结构进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变造。极端一点地说,就叫做“扭断语法的脖子”(艾略特)。如果过于拘泥通用语法,“往往不可避免地滤去现实生活原生美的鲜味,消蚀了主体原初经验的新异感、模糊感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真实感”。⑥既然现代诗不以语法规范和逻辑事理来安排组织语言,而是按照主体的情思流向和想像的逻辑来组织,突出强化诗性思维的那一面,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在诗意逻辑主宰下实施语法变异,获致最大的修辞张力。语法变异主要表现为语法结构的错动和语序变更。错动是修辞变异的另一种表述,许多修辞变异人们早已耳熟能详,本文就不再赘述了,而是转向触及较少的另外几种结构性变异修辞。语序变更是指句中成分在顺序组织中的移换易位,常见的有:主谓易位、主宾易位、定语易位、状语易位等。

二、结构“错动”

现代诗语的修辞多达百种,使用率特别高的修辞格有:比喻、夸张、反衬、对比、象征、摹拟、对仗、比拟……尽人皆知,本节只从结构的角度,对其他八种修辞:拈连,顾名,插入,切断,省缩,悬宕等在句法中的特殊表现加以探介。

1.拈连法

拈连的特征是巧妙地把适用甲事物的词语(主要是动词)移就到通常不适用的乙事物上,即用表面上的“张冠李戴”去达到实质上的“移花接木”。移接得好,可获得新奇感,令人咀嚼再三。这是目前运用极广的一种方法,有物拈人、人拈物、物拈物三种。洛夫《有鸟飞过》:

香烟摊老李的二胡

把我们家的巷子

拉成一绺长长的湿发

二胡的“拉”移就到“巷子”,顺势把巷子给潜在地带起来,紧接着巧妙转嫁,再拉成湿发,这是先物拈物、再物拈人的移接法,拓出巨大的联想空间。

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

万里愁肠

——非马《醉汉》

对象同样是巷子,上例是二胡拉成湿发,此例是巷子走成愁肠,在日常语用范畴内是大大违背了语法,而在诗歌中,大胆突破死板的结构关系,通过超越性粘连,使语言自如地驾驭万物。

还有一种特殊的、扩大化的拈连,它既是上句的承接或结束,同时又是下句的发端或依附。新诗以来已不少见,最近有人用“同构”这个词来重新给它命名,并且举例自己的作品《摇曳》来证明:

脸肯定红了你的/耳鬓散发热气/在厮磨中/身体和意识/冷静与狂热/两边摇摆

第一句中的“你的”,既是“你的脸肯定红了”的倒装,又同时是“耳鬓”的定语即“你的耳鬓散发热气”。第三句“在厮磨中”既是对上一句的承接,也是上两句的倒装,又都是下面的状语从句,由此产生多种断句环环相扣、上下粘连的特征,据此作者认为可在诗歌中新建以“同构”为命名的修辞格。⑦其实被标榜的这一“新”法并非后来发明,多年来就存在于现代诗写作实践中。比如笔者就用过:

但最后的光芒 照亮

菱角咄咄的爪叶

——偏锋 焦墨

袖底清风

飒飒作响的

是骨关节的疼痛

——陈仲义《郑板桥》

用“光芒”先照亮4个宾语(“爪叶”、“偏锋”、“焦墨”、“袖底清风”),最后再粘出“疼痛”——拈的气力不可谓不大。如此看来,更名为“同构”纯属多此一举,还不如重新恢复为拈连更为贴切。

2.顾名法

顾名就是因其名而生义,表现在诗中常常是因句生句,因词连词,因韵呼韵。它使语言饶有风趣,富于幽默感。顾名一般有三种:望文生义,相对生义,谐音生义。相交混用,组成新的句型。余光中《飞将军》颇为经典:

脸色比惊惶的荒沙更黄。

他的传说流传在长安。

谁不相信?从灞桥到灞陵,

他的长臂比长城更长,

胡骑奔突突不过他臂弯。

这节诗的“顾名”脉胳是不言自明的,由黄脸“生”出黄沙,由长臂“望”出长城,由奔突“同声”出“突不过”。可谓生得有理,生得有趣,生出全诗浓郁的韵致,纵使散文小说偶然出现这样的语法、句法,也难得其高度的凝练和特异的连锁。同类型的还有:

天鹅无歌无歌的天鹅

天使无颜无颜的天使

——余光中《凡有翅的》

3.插入法(旁逸法)

正当诗情正常行进时,忽然有意离开主干,逸出旁支,或插入某种注释、补充、引申性成分。在诗句中通常以括号来表示(有时也以大幅度“退格”或“突格”来表示)。括号里的内容明显属于回忆性质,联想性质。“旁逸”出来的内容,起着某种提示、介入或瓦解功能,甚至不乏解构与反讽色调。这种经过“后设装置”的处理,似乎没有太大结构变动,但实际上已对原定的语义,涂上一层“复调”色彩了。最早有林耀德的试验《蚵女写真》,通过9个后设,聚焦拍摄一副完整的人物肖像。现在,让我们重温超现实主义的管管怎样在前设与后设中,拉开时空张力:

……从莲蓬看过去

便是靶场(激动的枪)

便是青青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

便是幽幽大河(大江东去)

便是甘蔗田(弟弟的宠儿)

便是烟囱(太阳的烟斗)

……

本质上,后设括号的内容物是补语,但也可以定语、状语的形态出现,这就使得现代诗的语法、句法缤纷多了。

4.拆解法

当破睁着眼

看风瞎冲进来拆

——许达然《违章建筑》

拆解是对词法做违章搭建。谓语动词“破”——竟破天荒劈成主语,同时加以拟人化,在破的后面故意切断与窗、与墙、与壁的联系(本应是破窗、破墙、破壁,删除得好麻利!)。“风瞎”是瞎了眼睛的风的倒装与删减(本应是瞎了眼睛的风冲进来拆东西),这一破坏性的强制拆卸,当然会受到古典粉丝们的抗议,幸好残垣断壁中挺拔的建筑风韵别具,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向许设计师致敬了。

繁荣的物价里油条瘦了?

——许达然《萧条》

许设计师再次把“空前繁荣”四字强行拆散,分为三个跨句,故意将完整句子捣碎,突出“空”的金鸡独立,暗示空空乌有,从而承托了后面萧条的景象。这样的“切割”并不感觉突兀而大大加重意气,还有: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余光中《白玉苦瓜》

“钟爱”,一般是不能随意拆解,但在特殊情感体验下,把“钟爱”拆成两个语素,夹缠在大陆两旁,反而增加情愫的浓度,很不一般。

5.省缩法

省缩法是截短缩合某些字、词,使语言变得更加凝练,更富反弹性。省缩的词语范围极广,“名动形副介”无所不可,主要应视其在具体语言环境中的位置。省缩时当然也要注意语意的“度”,过头了会变得莫名其妙。在诗歌中,完全允许省略程度副词,已成了一种常识。(“在课堂上”、“在医院里”如不把“上”、“里”、“中”之类去掉,反显累赘)

例一

那个阿姨

比妈妈还要妈妈

——付天琳《妒意》

例二

我曾夫过,父过,也几乎文化过

——郑愁予《旅程》

例一省略介词,在口语中颇能见到,用于诗中使语言简洁且有情趣。例二省略谓语动词则走得更远了,将此句复原是“我曾经做过丈夫,做过父亲,也接受过文化教育”。这种关键词省略缩写实在“狗胆包天”。偶尔为之,换换胃口,倒还有些意味,如若频繁使用,那就有点“作”了。

6.隔断法

白色、简朴、完善

如此纯净的火焰。被映照者

天鹅,湖上的心灵。

——南野《天鹅》

几种形容词、名词成分出示了各自独立意义的单位,并构成独立诗行。句法被断开,隐约成多主语或多宾语,语义被切分,在5个单元里既疏离又存在,藕断丝连中其实并没有逸出该诗的核心事物“天鹅”,似断非断中显示良好的控制力。

我出去散步

房子学会倾听

一些树转身

某人成了英雄

必须用手势问候

鸟和打鸟的人

——北岛《早晨》

北岛后期的诗,奉行极简主义,可能距离拉得太长,颇有交通受阻之感。事象、物象在时空迢遥中因陌生叫人感知困难,暗示与寄寓也因夹了多层屏蔽,阅读变得不那么轻易。在两行一停顿的间隔中,有时我们只好揣度大意,臆测谜底。

7.悬宕法

通常是在全篇开头或一节开头做猝然肯定或猝然否定,把肯定或否定前的一切解说全部省略,或因果倒置,先推出结果,再道出原委,以此造成悬念。赵小晓《就这样》首句:

至于

我们走向悬崖

至于悬崖下

丛丛草梅

还有琼虹《如果用火想》首句:

那么,生命是一条走向无可等待的路

两旁树着奇妙的建筑

这种突兀语法只有现代诗能找到,传统新诗几乎看不到用“那么”、“因此”、“至于”、“然而”这样的悬宕性开头。它打破按部就班渐进型结构线路,以突兀的开局首先给人紧张悬疑之态。换句话说,它提供了一种前期待结构,属于“半截子”语法、“残破”语法,目的是让你在半完成中自主完型。

8.缠绕法

诗歌要求高度洗练,但新近涌现出的一种新技法却有意进行绕口令般的缠绕,造成有意“累赘”,笔者斗胆进行命名。始作俑者是陈东东,如《马场边》“空旷以空旷容纳着空旷”、《途中的牌戏》“循环在循环游戏里”、《眉间尺》“惊吓乐于受惊吓的观众”、《全装修》“让犹疑——犹疑着攀上相反的高度”。极端篇为《蟾蜍》:

而自由是不自由/自由的幻想性∥……向心力沦入/命运之黑暗。那未必不同于井底黑暗/黑暗中诗人书写过黑暗/……黑暗中诗人,化身为他在/时代意识里洞见的黑暗∥……为打发/日常黑暗而去扮演了黑暗的日常

全诗有关自由与黑暗的轨迹,在三、两个定点轨迹中,来回飞行往返,乐此不疲,在24行总篇幅中,竟占了三分之一强。连续8次不停歇的“拉皮条”修辞、环环相扣的链条式修辞——同向中的反复、反向中的歧义背谬,显示出“摆荡语法”的缠绕魅力。

9.联结法

联结法涉及到虚词在固定语法中的特殊用法。以连词为例,连词是用来表示并列、承接、转折、因果、选择、假设、比较、让步等关系的,欲想让它们反叛一下严密的逻辑关系简直难上青天。其实仔细察看,连词偶尔也会不甘寂寞,溜到语法的边沿做点小打小闹。看痖弦《伞》的开头,“雨伞和我和心脏病和秋天”。这个开头很简单却很有新意,竟用连词“和”牵头,好比一根超细的金属导线,把日常用具与人、与器官、与疾病、与秋天接通电流,一瞬间电着了我们。看似不合常理的关系,经由“和”的传导,全幻化成生命的某种领悟和歌唱。这种巧妙连带关系,一直贯穿到全诗最后:

我和雨伞

和心脏病

和秋天

和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只有诗歌的语法才可能出现这样“半路出家”的句型。坚固的链条出现几丝裂缝,反倒衬出完美和耐人寻味。痖弦的另一名篇《一般之歌》也是如法炮制。开头短短六行,就高频率出现6次波浪性联结: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总是这个样子的/五月已至/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再”、“而”、“至于”、“总是”,加上后面“又”、“不管”,6个连词十余次复用,使整首诗几乎在连词的主宰下,唱响连词的“联歌”。连词在该诗中起着“影子中锋”作用,是不是对古诗句法、语法的一点突破?同时也是对现代诗语法的一种不变之变?

诚然,以虚词组织语法的链条是牢不可破的,千万别指望会出现什么大断裂。但是到了现代诗阶段,介词们的省略、提头、殿后;副词们的步其后尘,以及少数介词与副词之间的转换,多少还是会松动壁垒森严的语法围墙。现在,连定力十足的连词,也有点蠢蠢欲动了:例如余怒的句子“相互倚着,像/因为和所以/宇宙和葡萄架”(《在我看来》)——将因果关系的连词“因为”、“所以”,连体为比喻格中的喻体,有意独立为一行,临时性地沾了名词的光,从而扮演了隐匿的“主格”角色,这样的活用是少见的。它表明随着时代与文化的大开放,现代诗的语法依然不减强大的变异冲动。如果能在细节处——偏正结构、联合结构的裂罅处,钻钻牛角尖,那么现代诗语法将变得更加摇曳生动起来。

三、语序变更

众所周知,汉语的常规语序标为SVO(S代表主词主语、V代表动词谓语、O代表受词宾语),它形成最基本的稳定语序框架,但不意味着不可移置(比如可变通为宾语前置、谓语后置和定语后置等等)。语序变化对语法结构和意义具有重大影响,例如:名词+动词/形容词构成主谓结构,词序一变化,动词+名词就构成了述宾结构,而形容词+名词就构成了偏正结构。重要的是语法遵守递归性原则,即各种语法结构的关系是有限的,但是在组合过程中,可以反复无限地使用这些有限规则(“有限手段的无限运用”)。例如:名词前边加定语构成偏正结构;偏正结构作中心语时前边加定语,便构成扩展性的偏正结构。这样不断变换花招蔓延开来,句法结构也因此多姿多彩。

语序变更常常改变诗情诗意,改变固有节奏,给人以突出重点的新鲜感和开阔性联想。随便举一日常惯例,“你给我打来一个关于往事的电话”,这,肯定是散文的架构,但只要将语序稍微调换一下:“你从往事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立即变得有点诗意了。原因何在?语序改变了“往事”,即定语的“往事”调任状语位置上的“往事”,这样,具体而细小的定语“往事”,膨胀为跨越时空的、庞大的综合感知;同时也让“往事”与打电话的主人“物我合一”,这就比较稀奇了,显然这样的语序变化注入了诗的肌质。

现代诗语序的变更主要有主谓易位、主宾易位、定语易位、状语易位等。

1.主谓易位

忽然一个右转,最咸最咸

劈面扑来

那海

——余光中《车过仿寮》

此诗主语“那海”于结尾处如峭壁突耸,横空出世,如镜头定格,异常醒目。结语的一锤定音,教一切喧嚣运动着的东西忽然收拢凝止在此,兀兀然取得压倒一切的效果。

2.状语易位

曾经,雨夫人的孩子我是

——余光中《雨季》

如果改成“我曾经是雨夫人的孩子”则是十足的散文句式,诗人别出心裁把状语拉前,再结合后面“我……”的倒装,使句子欧化,适度的欧化有助于改变原来固有的节奏,克服板滞,它对于通用性散文句式的束缚无疑是一种小小的反拨。介词突前,是余光中常常要用到的,但《香港四题》变成“是上签呢还是下签,究竟?”则让介词殿后了,加上那微微的一顿,突出了“究竟”的分量。3.主宾易位阔是海的空是天的冻是骨的饿是胃的

——余光中《无家可归之歌》

该节是利用排比的连体气势,进行主宾倒装,营造令人心悸的意象,连同后节引申“躯体/或俯或仰或伸或屈/是街头巷尾的”的定语“后缀”,共同突出人的生命是何其渺小,突出现实环境的残酷以及生命价值的残缺。设想如果以上四个通用“大词”按照正常语法路线走,肯定落入俗套而索然无味。

4.定语易位

依偎你那笑

你那笑

青青

嫩嫩

甜甜

——杨敏《菩提树下》

定语一般都在中心语前面,此例连续修饰主语的定语却依次殿后,而且突出地排成三行。这种殿后一方面使主句结构紧密,另一方面使自身在职能上“染”上谓语成分,从而凸现那“笑”的色彩、质地与神态,可谓两全其美。另外,定语和定语中心语的交杂在近三十年中也渐成一种“新品”(从北岛“高尚是……”的名句到80后灯灯“柳树是柳树的跟随,阳光是阳光的皈依”一脉相承)。实际上很多时候,主谓宾错置以及定语和定语中心语错置是杂揉在一起的,这在教科书中常要被打上问号,但在诗行中却是家常便饭。

较为特殊的还有补语的变异,虽为数不多,却一扫审美倦怠:

湖水蓝得足够宽

——江河《接触》

述补结构中,补语是表示述语的结果、趋向或程度,此句用“宽”来补充“蓝”,行得通吗?这是非正常的“宽”:宽既非蓝的结果更非趋向或程度上的“依据”,只不过是湖水颜色的拓展,但正是颜色因了宽度的“烘托”,蓝才蓝得丰富。最为重要的是,河流的宽度一般不是由蓝的程度来决定的,如果有也是错觉造成的。作者有意歪曲宽的原因,标榜在正确的知觉下所得到的宽的结果,这种因果倒置,往往产生意想不到的意趣。

介词短语的移植“误用”也是如此,桑克《心神不定》一开始,就堆满了一地介词短语,俨然成为“大主语”:

被时代抛弃

被它的报纸广播网络电视

被它的朝天鼻

被它的小心

被它的继父之爱

分析这一超级三明治,可以讨论:(1)由于强大的排比推进,前不着店后不入村,似可把五句介词短语整体上当成一个(假设意义上的)主格,本来的限定职能一跃成为“主宰”。(2)“抛弃”是该诗节的真正谓语,结果在后面连续4句中被机智省略,反而使介词短语凝聚得更有分量。在介词短语中多次省略谓语或许只有在诗歌中才能屡屡得逞。(3)5个介词短语看成5个分句,那么在“时代”大词的带动下,细化为性质不一的四小部分,这样短缺一半的复句尚能保持逻辑严密且内涵饱满,岂不大大鼓励诗人对于完整语法链的睥睨与不屑?

四、为“病句”正名

以上,巡回似展出现代诗语法的多种变异,有一些是在古典修辞艺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有一些是在现代诗的实践中摸索变造出来的。汉语语法比较简单,能伸缩自如,句中关系比较不肯定,使得诗意能获得变化多端的可能。清代的东方树一直推崇变法,“文法高妙,无定而有定,不可执着,不可告语,妙运从心,随手多变……”⑧对于今天的现代诗写作,仍是金玉良言。

不过有些人不以为然,更愿意“守常”,青年博士邓程近年就全力抨击“病句诗与薛蟠体”:现在的诗歌主流就是病句诗。它是建立在非理性的基础上的对文明对文化的一种反动,是文明的倒退,更是诗歌的倒退,是新诗的一种自杀行为。⑨因而他大声疾呼:新诗语言必须符合语法。诗人没有权力改变语法,没有权力破坏句子结构。打破语法规则的惟一后果,就是私人语言的泛滥。要坚决地、毫不留情地把病句诗这个毒瘤切除,重新用正常的、健康的现代汉语写诗。⑩

笔者想在此提醒,新文化一百年来,我们运用的是一种混合语法(西洋语法、文言成分语法、口语语法、少量自生语法)。尽管带着“四不像”的混血痕迹,当它逐渐定型为日常逻辑标准件或准标准件后,一般不会受到多少冲击,然而,诗歌特有的文法“本性”却会构成对它的最大威胁。经典的实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余光中一句“今夜的天空很希腊”引起全台湾轩然大波,被讥笑为不能容忍的病句,绝对是文法不通。二十多年后某一天早上,笔者刚上幼稚园的儿子忽然指着天空说:“老爸,天空很展览”。笔者惊呼余光中二世的同时也思忖,为何严重“搭配不当”的病句,竟流通为诗歌文法的“宠物”。再联想现在满街广告、口语净是“很妈咪”、“很美眉”……说明在活脱脱的生活面前,某些语法、句法结构绝不能倚老卖老,也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改弦易辙。应该清楚,所谓“病句”是现代诗与生俱来的,它带有强大的不可变更的基因,不仅消灭不了,而且繁殖迅猛,在许多著名诗人那里,放眼皆是。

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多多《四合院》

“张望”由动词谓语变成主格,作为代名的主体与“提高”构成了奇特的主谓关系,冒着被打入另册的危险,“张望”的形象性、动作性与宾语终于达成密切的互动。诸如此类古怪的语言体征,是对语言“纯洁”性的亵渎,不愿被诗人独特性“玷污”的教科书只好不断发出警告。然而,正是诗人的独到体验感悟改造了常用语法,冲击了僵化部分,刺激了现代诗语的野生与茁长。

即使不是那么野生,也要屡遭白眼。欧阳江河的《时装店》:

你迷恋针脚呢

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

并非处处追忆闲笔。关于江南之恋

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

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会不会抽去线头

整件单衣变了公主的云,往下抛绣球?

再次被当做,典型病症批判。邓博士说它,绕了那么多圈的回文,这叫做不会说话;写了这么多病句,却是为了掩饰浅薄无聊的诗意。其实仔细甄别,该诗还真挑不出语法上有什么毛病,倒是手法上用了曲折的“互文”与“映衬”:针脚与韵脚、蜀绣与湘绣、闲暇与闲笔、闲笔与伏笔,桃花与梅花、笔法与针法,单衣与云、线头与绣球,缠绕般表达了对古老手艺的致敬,进而反思现代工业的简陋复制与空洞。曲折的艺术手法被误为病句体,难以服人。

王家新的代表作《帕斯捷尔纳克》,用“以”统领许多分句,也被邓氏视为病态,更是让人不得其解: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这样的语法再正常不过了,穿越“破碎”和穿越“颤栗”,不仅成立而且是很不错的句子,如果连这样健康的句子也被诊断为顽疾,诗歌岂不被关成侏儒?别林斯基在致《弗拉季米尔·别涅季克托夫》的信中说过,精致的句法永远是缺乏诗意的可靠标志。反过来,大概可以说,“残缺”的、“病变”的语法也会提供通向诗道的路碑。现代诗语在特定语境中,要获取更多诗性空间,无妨适度“扭断语法的脖子”,将其拉长,压挤,碾碎,以便打破习惯性联系,在新的语境中重建秩序。秘鲁巅峰诗人塞萨尔·巴列霍也曾声言:“每个诗人都制定了他个人的、不可转让的语法”。⑪这样的语法正是艾略特所热心实践的“使语言脱臼进入意义”。语法的个人独特性,不管是扭曲、脱臼,都是为了让诗持有某种修辞张力,重塑诗之肌体。

诚然,语法扭曲加剧结构错裂、语序反常、成分篡改,有违日常语言系统的禁忌。但是严守日常标准的“健康”,在诗歌里肯定要变得平庸僵死。在不同系统不同语境里诊断相似性病态,怎能采用同一把“听筒”呢?倘若不加认真辨识,一律处以“极刑”,不是有点南橘北枳吗?所谓用词不当、词性滥交、语序倒装,恰恰是现代诗语有意为之。它是增强表达效果的特有修辞,依据情感逻辑、想象逻辑、诗意逻辑而进行“破格”,拥有这样深厚的美感信息与艺术含量的“出轨”是值得的,它与语言学的“三一律”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张力拥有强大的网罗力量,能从事务去陈言、翻洗窠臼的作业,维护新语新法的戛戛独造。在语法结构的错动中,张力进行隐性搭建,在语序倒装中,张力充当全责的“和事老”,而在成分残缺中,张力从事无形的缝补。笔者承认,现代诗语法,某种程度上确是“病句”的连缀体,但反对把所谓的“病句体”判为“新诗的癌症与屠宰场”。⑫现代诗语的分娩,恰恰来自“病句”的产床。而张力,莫非是上天派来的助产士?

注释

①申小龙:《语文的阐释》,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87页。

②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88-189页。

③简·穆卡洛夫斯基:《标准语言与诗的语言》,邓鹏译,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415页。

④骆寒超:《中国诗学》第一部形式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38-344页。

⑤吕本中:《夏均父集序》,见许总:《宋诗史》,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年,第590页。

⑥骆小所:《艺术语言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页。

⑦魏理科:《同构:我对一种诗歌技巧的命名》,《诗选刊》(下)2009年第6期。

⑧方东树:《昭昧詹言》,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5页。

⑨邓程:《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新诗——再谈新诗评价的问题》,见“诗生活”网站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40997-1821.htm,2007.4.4

⑩⑫邓程:《困境与出路:对当前新诗的思考》,《文学评论》2007年第3期。

⑪塞萨尔·巴列霍:《诗和诗人》,朱景冬译,见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385页。

2011-08-22

厦门市优秀人才科研出版基金“现代诗语言研究”(XMRC201102)

责任编辑 王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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