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云气图》敦煌之前的敦煌

吴久久

在河南博物院一楼第四厅的墙上，一幅巨大的壁画在灯光照射下显得颜色有些黯淡，像是遭受了多年的日晒雨淋。

事实上它已穿越了两千多年的时光，比敦煌壁画的历史还要早600多年。它曾经镇守一个诸侯王的安息之所，在地下深埋，重见天日时依然崭新，却因为保护不善，在被发现后的短短十几年里迅速晦暗。

但它依然是震撼人心的稀世珍宝。观看它的姿态应该是仰视，它描绘的是天空飞舞的神灵，在中国的古老传说中，它们守护着四方。

芒砀山的传说

河南芒砀山，豫东平原上拔地而起，俯览中原。传说两千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就是在这里剑斩大蛇，从此夺了天下。他的孙子汉景帝时，七国作乱，梁孝王在这里鏖战，挡住了叛军的兵锋，才有了后来的汉武宏图。

这座山从西北奔来，到了永城市西北30多公里的柿园村，只剩下低矮的余坡，当地人称为保安山，意为保一方平安。在1986年，采石业是这里的支柱产业，混乱而繁荣。农用车和卡车往来的公路上，遍地都是碎石和塵土。

这一年5月，一个叫赵德友的农民在他承包的采石塘里放炮采石。当天与往常并无差别，但是打炮眼时，钻头落空，一个幽深的洞窟显露。

芒砀山遍布古墓，村里早就流传着挖墓暴富的传说。怀着好奇，赵德友顺洞窟爬下去，里面是个宽敞的石室，确是古墓无疑。他跑回村里，向乡邻讲述了他的发现。

打着火把的村民爬进墓室，想看看是否有财宝。他们忐忑地敲打墓室的墙壁，探摸墓室的角落，盼着发现意外的惊喜。老人讲过，当年曹操就是在芒砀山挖开了古时大墓，找到了几十万两黄金，养活了他手下那支大军。这么大一座墓，应该也有些宝藏吧？

当村民们在四下探寻中不经意地仰头时，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在他们头上是一片赤红的天穹，一条龙盘旋在中央，云气环绕，穿梭在祥云中的还有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神兽，身姿矫健，在明暗闪烁的火光里舞动，像要破壁飞去。

柿园汉墓的主人

在后来的两个月里，不时有村民进来看稀奇，他们举着蜡烛，点燃废橡胶轮胎，墓室里烟熏火燎，这一切会给墓穴里的文物带来怎样的伤害，他们一无所知。

一直到7月，商丘地区文化局获知这一消息，赶紧派人来保护墓室。考古人员进入墓穴，同样被震撼了。

与当时普遍的封土堆墓不同，这座陵墓是在石崖上开凿而成，全长95.7米，宽处达13.5米。墓道和甬道被巨石封死，以防盗墓者破坏。

1987年，这座古墓的考古发掘正式开始了。发掘进行了整整四年。尽管早在村民发现墓穴之前，这座陵墓就遭到盗掘，但发现还是惊人的。人们在墓道东端发现了一个面积达40多平方米的石坑，里面贮藏了多达225万枚的半两钱。这是汉武帝进行改革，发行五铢钱之前流通的货币。而在墓道中间的封土底下，清理出40多个陶俑，以及马车上的鎏金饰件，后者是车乘陪葬的象征。

同时，人们也考证出，这座墓的主人是西汉第六代梁王刘买，史称梁共王。因为陵墓在柿园村，他的墓葬也被称为“柿园汉墓”。

刘买是梁孝王刘武的长子。他的父亲死后，五个儿子分割了封地，各自被立为诸侯王。因为是长子，刘买继承了父亲的王畿之地。他在王位上坐了十年，国小力寡，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建树。

自他父亲被封到梁国以来，西汉梁国的历代诸侯王都被安葬在这里。芒砀山成为一座巨大的王室陵园。

梁国兴衰

公元前169年，汉文帝的小儿子、梁怀王刘揖入朝，不慎坠马而死。怀王没有子嗣，梁国作为一个诸侯国即将被撤销。太傅贾谊上书说，不如迁文帝的其他子嗣来继承梁国，以便制衡其他诸侯。

汉文帝听从贾谊的建议，于是将自己的二儿子、淮阳王刘武迁到了梁国，都城在睢阳，即今天的商丘。

那时梁国有城市四十多座，是天下膏腴之地，梁王刘武也是一位天下瞩目的诸侯。他一母所生的哥哥刘启在公元前157年继承了帝位，即为汉景帝。景帝对这个弟弟极为偏爱，时常召他入宫，一起喝酒，谈论家国诸事。一次宴饮中，景帝从容地对刘武说：“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意思是将立刘武为帝位的继承人。《汉书》记载这件事说：“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刘武虽然知道这当不得真，还是很高兴，而景帝与梁王共同的母亲窦太后也欣慰非常。

然而不久，汉景帝就遭遇了一生中最严峻的危机。公元前154年，他即位的第三年，吴王刘濞不满景帝任用晁错进行改革，削减自己的封地，联合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六国，同时联结匈奴、东越，发动叛乱。

吴楚联军号称五十万，渡过淮水，向西直逼洛阳。挡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梁国。梁王刘武派兵在芒砀山下阻击，被叛军击破，于是坚守睢阳，叛军久攻不下，不敢西向，被太尉周亚夫率军截断粮道，三个月后，汉军大破吴楚叛军，梁国的战功可与周亚夫相提并论。

刘武的汗马功劳，让景帝对这个弟弟更加亲厚。刘武上朝，“入则侍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梁国的官员，也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然而这一切，随着景帝立太子而告终。刘武不满，与谋臣商议，欲刺杀进谏立太子的大臣十多人。汉景帝大为震怒，从此疏远梁王。刘武再次上朝时，皇帝不再留他在京城居住，刘武上书，请求多逗留几天，遭到了景帝拒绝。他只得郁郁而归，回到梁国，不久病死，葬于芒砀山。

刘武的封地被分为五块，分封给五个儿子。梁国从此不再是天下大国。

鱼尾神兽之谜

在梁共王刘买墓得以保全之后，人们终于静下心来，仔细地观赏墓室顶端的壁画。

在这幅长达5.14米，宽3.27米的壁画中间，是一条昂首飞游的青龙，羽翼伸展，身上长出盘旋的花茎，在汉代造像独有的粗犷和苍劲中，不乏细腻繁复。一只长尾的神鸟飞在龙的上方，尾巴与青龙相盘绕，口衔龙角，这是朱雀，代表南方。在龙的下方，一只白虎昂首，足踏祥云，做张口奔走之态。更有趣的在龙的前面，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它身体修长，鱼一样的尾巴与龙的下颌长须盘绕在一起，背上有鳍，仿佛在随云气上升。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镇守四方的神灵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种想象中的龟、蛇结合的灵物）。这个传说自春秋时代就广为流行，何以梁共王墓里的壁画上，独独缺少玄武，却有这么一个古怪的神物？

因为避讳。刘买的父亲名刘武，“玄武”显然触犯了父亲的名讳。于是，梁共王选择了一个独特的神兽，替代了玄武的位置。

考古专家将这幅壁画命名为《四神云气图》。四神在穹顶镇守梁共王刘买的死后安身之所，也象征着他的灵魂随神兽飞升上天。这幅画被创造出来的时间，是在公元前2世纪后期，比敦煌壁画要早630多年，被称为“敦煌之前的敦煌”。汉代墓葬壁画非常罕见，而《四神云气图》成为我国年代最早，墓葬级别最高的墓葬壁画珍品。

与衰朽抗争

在《四神云气图》下面的墙壁上，原本也绘有精美的壁画，但是当地村民在墓室打开的头两个月里不断进入寻宝，在墙上刻划、挖掘，将一部分壁画彻底毁坏，连《四神云气图》中央，也留下了棍棒戳捣的痕迹。蜡烛和橡胶轮胎燃烧后的焦炭颗粒附着在四壁，在壁画上蒙了一层晦暗。

墓室打开后空气流通，干湿不定，在几年时间里，《四神云气图》已经开始龟裂、褪色，一些细小的碎片脱落。河南博物院的研究员张锴生在梁共王墓刚刚打开时进去看过。“壁画鲜艳夺目，仿佛画工刚刚完成离开，颜色还没有干透，能滴出水来。”而短短几年之后，霉菌生长的斑块已遮盖了祖先的笔触。

1992年，终于有一位省委领导在参观后觉得不能任壁画如此侵蚀漫漶，提出能否将《四神云气图》揭下来保存。当年52岁的河南省古代建筑保护研究所研究员陈进良主持了壁画的揭取工程。这在中国文物界尚无先例。

16.8平方米的《四神云气图》，只是附着在石室顶两毫米厚的一层泥灰层上。揭取必然对壁画造成损伤，但是留在墓室，损伤更大。整整一个半月里，文物工作者用两指宽的批灰刀一点点将壁画层切下来。壁画被分成五块，运到河南博物院陈列。

然而这并没能阻止《四神云气图》的衰老。在后来8年里，那些由朱砂、云母、孔雀石调制的颜色依然在缓慢褪去，彩绘层起翘脱落，画面一些地方裂开了通透的破口。

到了2000年，在张锴生的印象里，《四神云气图》上好多地方已经看不出画的颜色和线条。

经过河南博物院文物保护技术研究中心分析，壁画展出的环境温度和湿度波动依然太大，导致壁画的老化无法阻止。这一年，一项壁画保护方案得到了国家文物局的批准。

研究人员用扫描电子显微镜、X射线衍射仪、X射线荧光分析仪等先进仪器，对壁画原有揭取工艺、保存现状、壁画材料和保护所用材料进行了综合调查分析。他们对壁画的开裂、起翘、孔洞和变形处进行高精度测量，以便后期一一修复。

这项工程耗去了两年时间，耗资40万元。2003年，修复完成的《四神云气图》重新在河南博物院展出。一个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将它包裹在里面，不惧外界阴晴变幻。

令人叹惋的是，当年“鲜艳夺目，仿佛画工刚刚完成”的《四神云气图》已经只能通过照片来缅怀，再不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