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与 “诗史”析论
——以《诗经》和杜诗为例
2012-04-08李盼
李 盼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史诗”与 “诗史”析论
——以《诗经》和杜诗为例
李 盼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史诗”与“诗史”是两个重要的文学概念,分别来源于西方叙事文学和中国本土诗学。文章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二者所具有的特点、联系与区别等加以分析。指出史诗与诗史的相同之处在于都具有史性和诗性;不同之处在于产生时间、创作主体、流传方式、产生基础、感情色彩等方面。厘清这两个概念,对理解文学史裨益良多。
史诗;诗史;《诗经》;杜诗
“史诗”与“诗史”是两个重要的文学概念,有交叉点,更有相异之处。需要说明的是,时至今日,“史诗”和“诗史”已各自衍生出了不同于原意的新含义,如史诗在今天可用于指那些结构宏大、内涵丰富的叙事作品,如小说、戏剧等;而诗史则也可以理解为诗歌发展的历史等。文章所讨论的“史诗”和“诗史”仅指它们在古代文学史上的狭义内涵。
一
“史诗”并非中国本土概念,它来自希腊语 Epos,原义是平话或故事,后指人类早期歌颂本民族英雄的叙事诗。最早在书面上使用“史诗”一词的是亚里士多德,他在《诗学》中将文学作品划分为史诗、抒情诗和戏剧三类。黑格尔认为史诗是在历代口头流传的基础上形成的定本,具有故事性和一定的长度。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学〉导言》中则指出:“从另一方面看:阿基里斯能够同火药和铅弹并存吗?或者,《伊利亚特》能够同活字盘甚至印刷机并存吗?随着印刷机的出现,歌谣、传说和诗神缪斯岂不是必然要绝迹,因而史诗的必要条件岂不是要消失吗?”[1]P762显然,他把把歌谣、神话和传说作为史诗产生的必要条件。
在西方理论的基础上,中国学者一般认为史诗特指人类童年时期创造的叙事文学体裁的名称,是一种规模宏大的叙事诗。如陈来生认为:“史诗,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文学样式之一,是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由古代各族先民(这里的‘各族’,不包括那些没有条件产生史诗的民族),在神话、传说和歌谣等基础上集体创作出来的一种规模较大的叙事性长诗。”[2]P5潜明兹认为:“史诗是长篇叙事诗的一种,比狭义的叙事诗产生要早。它题材重大,主题严肃,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特点,是古老的长篇作品,也是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文学体裁之一。”[3]P1他还认为史诗大都出现在各民族社会发展的转折时期,是社会生活的艺术反映,是以艺术形象思维为主的“百科全书”,在形式上集民间文学之大成。可以说,古今中外学者对史诗的看法不尽相同,至今也没有达成完全一致的认识。
在中国文史上把反映某一阶段历史变化的诗歌称为“诗史”的最早见于晚唐孟棨的《本事诗》:“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4]P15从其所论内容可知,时人称杜甫诗为“诗史”,是因为他的诗歌详尽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那段历史。此后的文人对诗史又有着不同的理解。宋祁在《新唐书·杜甫本传》中称:“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这里的“诗史”内涵有三:一,“善陈时事”,即杜甫某些诗与当时社会现实发展密切相关,这切合了史性;二,“律切精深”,即杜诗格律严谨,思想深刻,这突出了诗性;三,“至千言不少衰”,即杜甫反映现实变化的诗歌篇幅长,规模大。而宋代胡宗愈对“诗史”的内容指向做了具体说明,有云:“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5]P92“出处,动息劳佚”说明了杜诗内容的丰富全面;“忠愤感激,好贤恶恶”说明杜诗融入了强烈的个人感情,即抒情性;“读之可以知其世”说明杜诗真实地反映了历史。
孟棨、宋祁和胡宗愈对杜甫“诗史”的阐释,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较有代表性。通过对比,我们发现三者论述对象虽同,但侧重点不同。孟棨主要侧重杜诗的“史”性,宋祁主要侧重杜诗的“诗”性,胡宗愈则能融合二者观点,兼顾“史”性与“诗”性。现代学者的相关研究多是在此基础上引申、发展,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马积高与黄钧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等对杜甫“诗史”的阐释就大同小异。高建新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归纳“诗史”的四个内涵:“首先,可以成为“诗史”的作品,主要是指那些反映了社会转折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有强烈写实性的长篇叙事诗。其次,可以成为“诗史”的作品,应该是以叙事为主,带起抒情、议论的长篇巨制,在艺术上有独特的成就。再次,可以称为“诗史”的作品,多是从诗人自身经历的情景出发,带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其中饱含了诗人的血泪和苦难坎坷的人生经历。第四,可以称为“诗史”的作品,必然熔铸了诗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深沉思考及忧国忧民的激情。[6]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史诗”概念应具备以下要素:产生在远古时期或曰社会发展的转折时期,融合神话、传说和歌谣,由集体创作而成,篇幅大、内容丰富、题材重大,是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诗史”则是:产生在历史发展转折期,题材重大,内容真实,以叙事为主并融入强烈的个人情感,体裁为诗歌。
二
如果这里“诗史”以杜甫叙事诗为代表,那么,《诗经》中的《大明》、《绵》、《皇矣》、《公刘》、《生民》则可作为中国“史诗”的代表而作为本文的例证。《诗经》中的这五篇历史题材的诗歌,基本符合上文所阐释的“史诗”要求,陆侃如、高亨、陈子展、林庚、赵洪林、鲁洪生等先生也认为它们是史诗。对于这五篇诗歌被认定为史诗的原因,陈来生在其书中有着较详细的说明,其云:“说它们是史诗,是因为它们具备了史诗产生的基本条件。它们产生于野蛮期与文明期的交替之际,是艺术不发达阶段的产物;它们继承了前代的神话传说和歌谣,有一定的故事情节,根据流传的神话和传说,歌颂了商汤、武丁、后稷、公刘、古公亶父、王季、文王,武王这些商周先祖,反映了那一特定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它们是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先商历史和早周历史,是反映商、周民族创立、发展过程的史诗。”[2]P24《诗经》中的五篇“史诗”和杜甫的“诗史”诗歌比较,两者首先都具有“史”性,它们均与“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者说它们的内容均是围绕历史事件进行的,均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重大历史事件,展示了广阔的社会画面,因而具有史学价值。
题材重大是两者的共同点,意即都以当时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入诗,主题严肃。如《公刘》五篇史诗反映的是后稷等几位领袖兢兢业业建立周王朝的伟大功绩。《生民》讲述后稷神奇的诞生,以及后稷发明农业、进行祭祀等的历史。《公刘》写公刘带领人民迁居豳地并开荒建设的历史。《绵》则写古公亶父为了避开少数民族的侵扰,率领周人又迁居到名为“周”地的历史。《皇矣》歌颂周文王讨伐崇、密两个小国的业绩,《大明》则赞颂武王通过牧野之战灭亡商朝的事迹。杜诗则将安史之乱中最残酷的战争事件及其带给人民的伤害写入诗中。如《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青阪》“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就是对唐军兵败陈陶、青阪惨状的如实反映,而这样的例子在杜诗中还有很多。
内容丰富全面,是两者的第二个相同点。《诗经》中的周民族史诗不仅记载了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还反映了当时周人的政治、经济、文化礼仪、军事等各方面的情况。比如,从《生民》中姜嫄履迹受孕以及生子之后遗弃的神话故事里,我们“可以推知后稷所生之时代犹有原始氏族社会母系制之不少残留”[7]P919。从后稷发明农业的传说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周人农业生产的情况,也能了解到周人的祭祀礼仪等。杜诗也不仅记述了安史之乱中的一系列战争,更展示了广阔具体的社会生活。如《忆昔》反映了唐开元盛世时经济之发达,《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则尖锐地指出了当时社会贫富极端对立的情况。从《丽人行》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封建上层社会骄奢淫逸的情况,从《石壕吏》、《潼关吏》、《新安吏》中我们能知道当时频繁的军事战争以及残酷的兵役制度等等,此种例子不胜枚举。在史书中避讳不谈之事,在杜诗中都得到了忠实的反映,从这一方面来说,杜诗又有“补史之不足”的功用。
以叙事为主的创作手法是“史诗”与“诗史”的另外一个相同点。虽然史诗的载体不一定是诗歌,小说戏剧等都可以称为“史诗”,但“诗史”的对象则无疑是诗歌。尽管两者可属于不同的文体对象,但题材的特殊决定了它们的创作手法必然是以叙事为主。《诗经》中的五篇史诗基本上都是“一事一咏”,都是按照历史事件发展的自然时空顺序依次叙述。其中以《公刘》结构最为严谨,“一章受孕之奇。二章诞生之易。三章保护之异。四章嗜好天生。五章克勤人事,教种膺封。六章播种肇祀。七章报赛祈年。八章尊祖无怠。通篇层次井然。”[8]P506杜诗记载时世的诗歌叙事性强,叙事艺术高超。他不仅叙述事件经过,还注重细节描写。如《石壕吏》最后两句“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早上独自和老翁告别这一细节,就暗示了老妪已被抓去服役这一事实。杜甫有的诗还采用了史传笔法,如《北征》直接摹仿史书写法,在开头加上明确的时间:“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使诗的叙事性更加强化。两者虽然以叙事性为主,具有历史性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诗歌的形象性和抒情性。周民族史诗的形象性表现在每篇都塑造了一个光辉的人物形象。如《生民》前四章虚写,用一个神话表现了后稷的天赋异禀;后四章实写,写后稷的种植本领与祭祀事宜,这样通过虚实结合就塑造了一个半神半人式的英雄人物。还善于用比喻来增强诗歌的形象性。如《绵》中“绵绵瓜瓞,民之初生”,以瓜瓞自小变大比喻周民族的从小变大,由弱变强,极大地增强了史诗的形象性。杜甫诗歌亦有很强的形象性。如《春望》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就是作者直观的视觉印象,通过对国、山河、草木的描写就直接鲜明的表现了战争过后国家衰落残败的景象。《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用兔丝缠绕蓬麻来比喻古代女子对男性的依附,也具有很强的形象性。史诗与诗史虽都以叙事为主要创作手法,但它们都是用诗歌的体裁写成,因而不可避免的具有抒情性。《诗经》中的五篇史诗,都是周族人民怀着对祖先的赞美之情而写成的。表现最明显的是《公刘》。《公刘》每章都以一个感叹句“笃公刘”开头,用重章叠唱的形式强化了人们对公刘的赞美与崇敬之情。杜诗一般没有直接抒情的句子,而是将自己深沉的情感融入到了叙事之中。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表现的是贫富极端对立的客观情况,而作者对饿殍遍野的难民的同情,与对黑暗现实和统治阶级的愤怒之情已暗寓其中。
三
“史诗”与“诗史”,尽管有很多相似性,但是不同点更加明显。首先是两者产生时间和创作主体不同。虽然史诗和诗史都产生于社会发展的转折期,但一般说来史诗大都产生在远古时期,或者从一种社会形态向另一种社会形态的过渡期,而诗史大多产生在本社会形态内部的更替期。《诗经》中诸多诗篇的写作时间已无法考证,但最晚应不超过春秋中叶,当时中国还未进入封建社会,因而可视为中国几千年文明的远古时期。而诗史则无“远古”这一时间限制。杜诗最早被称作“诗史”是在唐朝,而这距史诗产生的周王朝已过去了几千年。因而诗史的产生时间要远远晚于史诗。而且无论是唐中期的安史之乱,还是南宋末年的蒙古入侵,都是发生在封建王朝内部的变动,社会形态并没有发生改变,可见诗史大多产生生在本社会形态内部的转折期。由于史诗产生于远古时期,或曰人类幼年时期,诗歌技艺成熟的独立作家尚未出现,因而诗歌大多由劳动人民集体创作而成。《诗经》中的大部分诗篇均为民歌,而《公刘》等五篇诗歌与其有着相近的语言风格,可以推测这五篇诗歌亦离不开集体的参与创作。而由于诗史后于史诗产生,这期间早已产生了大量诗歌技艺纯熟的优秀诗人,他们能够凭借着对社会的深刻的认识和非凡的才华而独立创作出被称为“诗史”的作品,如杜甫、汪元量、吴伟业等。总之,史诗多为集体创作,而诗史则为文人独立完成。
流传方式和产生基础也不同。远古时期,文字尚不发达,诗歌都是歌、乐、舞相结合,诗歌大都以歌谣的方式在民间口头流传。《诗经》中的四言句式,重章叠唱的形式都深深打上了歌谣的印记。“民间集体创作的史诗,有一个口头流传阶段,必然带有口头文学的特点。《生民》诸诗在写成定本前有一个以歌谣形式在民间口耳相传的阶段的迹象。”[9]文字产生以后,史诗虽然用书面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但人类的世代口头流传仍是史诗最重要的一个流传方式,这在我国少数民族的史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杜甫“诗史”诗则主要靠书面文字形式流传,这种流传方式要求接受者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因而诗史的接受者多为文人知识分子,而文人们又主要采用文字书写的方式来创作诗史,故而它没有史诗那样高的传唱性,主要通过文献典籍的方式保存下来。产生基础上,史诗是在神话、传说及歌谣的基础上产生,大多数学者都认为神话和传说是构成史诗的必要条件。中国的神话并不发达,但由于史诗产生在远古社会,神话对文学的影响还比较大,如《诗经》中的《生民》篇“履帝武敏歆”是说姜嫄踏上天帝的足迹而生下后稷,这就是个神话,而后稷种植庄稼发明农业的故事则有传说色彩。杜甫“诗史”则写目前,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现实性很强。题材的严肃性和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决定了诗歌中神话和传说色彩极少。
文体发展趋势和洋溢的感情色彩不同。史诗能成为一种专门的文学体裁,而诗史则不能。史诗和诗歌虽然都属于诗歌这一大的文体,但史诗随着它自身的发展壮大,可分化独立成为一种专门的文学体裁。如上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就把当时产生的文学作品划分为史诗、抒情诗和戏剧,潜明兹认为史诗是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体裁之一等,都承认史诗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独立性。而诗史只是对反映了社会转折期历史的诗歌的总称,虽然有不少文人的诗都被称为“诗史”,但由于它缺乏自身鲜明的个性,因而始终没有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在感情色彩方面,史诗“歌颂的是人类祖先对自然力所作的百折不挠的探索与斗争精神,或民族形成过程中为氏族、部落、部族、民族的集体利益而英勇献身的英雄”[3]P28,因而大都洋溢着积极向上、顽强乐观、昂扬奋发的精神。如《诗经》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五篇诗歌都充斥着周族人民对周族祖先的赞美、崇敬与爱戴之情。而杜甫的诗史诸作,由于主要表现的是安史战争期间的社会动乱,因而诗歌的感情色彩多为低沉、悲壮,如《征夫》“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哀王孙》“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等等。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史诗”与“诗史”是具有可比性的。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具有“史”性和“诗”性;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产生时间、创作主体、流传方式、产生基础、文体发展、感情色彩等几个方面。只有明确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才能真正辨清古代文学史上的“史诗”与“诗史”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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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673-2219(2012)10-0060-03
2012-07-02
李盼(1988-),河南许昌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责任编校: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