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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乌鸦》:孤岛精神图景

2012-04-07权雅宁

关键词:阿莲孤岛乌鸦

权雅宁

(宝鸡文理学院 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3)

《白乌鸦》:孤岛精神图景

权雅宁

(宝鸡文理学院 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3)

《白乌鸦》将一批孤独的、偶在的个体放逐到涎水沟这样一个“孤岛”上,与世隔绝的涎水沟便成为各色人性集中上演的舞台,它浓缩着历史与人性、个体与社会、政治与人生、原始与进步的纠葛。

当代文学;《白乌鸦》;孤岛精神

一个具有丰富内心世界与精神生活的作家,必然时刻关注着这个世界隐秘的精神图景,并且能够在经验与记忆、个人与世界、宏大与细微、想象与虚构、存在与遗忘等复杂关系中精心琢磨,寻找叙事的恰当技巧。甘肃作家陈自仁的长篇小说《白乌鸦》正是这样一部有着隐秘的精神图景和复杂的张力关系的优秀小说。

小说中的“白乌鸦”意象是其寓意的象征。传说很久以前,乌鸦分为黑白两种,羽毛黑白分明,从不会混淆。黑乌鸦占大多数,白乌鸦则很少,物以稀为贵,所以是乌鸦中的贵族。它们的羽毛最为干净,洗澡也最勤。它们从不呱呱乱叫,不会对人世间悲哀的事情幸灾乐祸。小说中的白乌鸦是涎水沟人眼中的神灵,每当它来临,就意味着有特殊的事情要发生。不论是老蔫上吊自杀还是秦生回家,白乌鸦都意味深长地叫着,在人们头顶盘旋,让涎水沟的人们心慌而又敬畏。没有人知道白乌鸦为何降临,它在诉说什么。

数量稀少的白乌鸦当然是孤独的,阿莲也是孤独的,不妨说,小说的作者也是“孤独的个人”,[1]他在孤独中发现了隐秘的精神和历史图景。阿莲从她为之浴血奋战的革命队伍中走丢了,为了带着孩子活下来,一辈子都刻意埋藏自己的光辉历史,同时又偷偷地关心着外面的世界,偷偷地寻找组织和队伍。她当年就是跟着白乌鸦来到涎水沟的。那天,山坡上放羊的老汉唱着“沟里去不得呦,那是麻风沟呀……”劝阻阿莲。这个没人敢去的地方恰恰是阿莲梦寐以求的存身之地。从离开兰州的那天起,她就想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藏下身来,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去舔舐自己的伤口……这个没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敢去的地方就是涎水沟。“涎水沟又叫麻风沟,附近三州十八县,人人躲着涎水沟,涎水沟的名声顶风臭十里。”这个名字来源于村里的呆傻人,呆傻人的下巴上总是吊着长长的涎水。这是孤立于热闹世界之外的一个“孤岛”。

孤岛是与世隔绝的,是孤立于喧嚣之外的,因此孤岛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许多无路可走的人最后的避难所。《白乌鸦》就是将一批“孤独的个人”放逐到涎水沟这样一个“孤岛”上展开了历史与人性的隐秘画卷——当他们走近、然后穿过麻风村的时候,才发现涎水沟可以丰衣足食,居然是这个苦难的世界上的另一片乐土。所以,小小的“涎水沟”,这片大骨节病和痴呆症患者世代居住的封闭的小山沟,各路形形色色的人蜂拥而至:飘零的女红军、苟活的刽子手、仗义的“杀人犯”、躲避批斗的老地主、逃离劳教的“右派”教授,甚至是丢失了地主牛羊的憨厚长工等等。这些人的到来,促生了涎水沟多彩的故事。

除了地理上的偏居一隅,更重要的是,孤岛象征着人物的孤立无援、孤独无助、无人对话。“涎水沟的能人,都是外来人。拐子爷说英雄到了末路,才往涎水沟里跑哩!”不管是阿莲、老蔫、天罡、麻婆婆,还是柴鸿儒、费仁,他们都是一些不被外界收留、容纳的人,都是有传奇有故事的人。每来一个新人,就会给孤岛带来外界的信息,平静的生活就被激起波澜,一些故事就会上演。老蔫的昔日东家地主柴翰儒逃到了涎水沟,他带来了山外共产党斗财主、分田地、镇压反革命的事。石疙瘩背来了柴玉梅。涎水沟的人又捡来了眼镜女人楚寒星,大学教授的她带来了社会主义改造、农业合作化运动、整风运动、大炼钢铁、反右斗争的消息。也许正像小说中所写的,人的命运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它总是牵着你,推着你,让你向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走去。那地方,也许是陷阱,也许是福地。正是这只手推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将孤独的、偶在的个体汇聚于孤岛,孤岛上上演的琐碎故事便具有了难以言尽的寓意,与世隔绝的涎水沟便成为各色人性集中上演的舞台,它浓缩着历史与人性、个体与社会、政治与人生、原始与进步的纠葛。在涎水沟,外来的能人们只能沉默地活着,他们找不到对话者,找不到精神生活的大舞台,他们的生活被缩小为穿衣吃饭这最原始的“活着”。但恰恰是生活日常化丰富色彩的褪色,才使得人性的上演尤为纯粹,社会生活的本相更为复杂隐秘。个体偶在于历史必然的洪流中,如何看待个体的历史与个体的人性?如何看待历史中的个体?老蔫救回来一个血人——费仁,揭开了阿莲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和心中最隐秘的伤痛,也揭开这个真名叫马古拜的人数不清的罪孽。不堪回首的往事又接着错下去。红绸(费仁与阿莲的女儿)怀上了他的孩子,费仁最后还杀了红绸。当费仁再次回到涎水沟,伴随着白乌鸦凄厉的叫声,他跪在亲生女儿红绸的坟前,流下浑浊的眼泪。费仁知道涎水沟已容不下他,自己也不再能接纳自己。显然,费仁是个坏人。然而,生活和历史也会成就这样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生在朝不保夕战争的年代,他的大部分生活就是在战场上杀人或被人杀,不是自己流血,就是看着他人流血;不是女人的惨叫,就是男人的狞笑。杀人是费仁们活着的方式甚至理由。也许涎水沟唤醒了他人性的良知,让他最后走向天谴之路,向着神秘的未知的黑黝黝的森林走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做什么,他还有未来吗?

单一的、贫乏的生活经验和波澜壮阔的社会风云在某种意义上都与小说无关,这两者共同指向片面的公共化,与文学对独特体验的追求相悖。“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2]有多少人意识到了人类的惯于简化之弊?意识到单一贫乏经验对生活世界的遗忘与改写?又有几人察觉到了“孤独的个人”在宏大叙事公共书写下的被遗忘与被伤害?米兰·昆德拉指出,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确,复杂的世界需要复杂的形象和复杂的精神来诠释,这是小说的基本使命和艺术主旨。涎水沟的生活上演到小说中的只能是阿莲、老蔫、费仁们,而不是那些呆傻人的吃饭活着,也只有将吴华君们的革命符号、历史符号转换为阿莲们的个体特殊生活,才能成就小说的丰富性。

费仁是孤独的,老蔫是孤独的,阿莲也是孤独的。作为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阿莲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光辉的革命业绩。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她也不能向哪怕最亲近的人诉说,只有将心事付诸天空中飞过的白乌鸦。但阿莲不是一个革命的符号代码,而是一个真实的人,她拥有自己独特的生活轨迹和个人经验。九死一生的革命战士吴华君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是一个外来户阿莲,老蔫的妻子阿莲。什么才是阿莲的真正形象和社会角色?我们是在各种史料的记载中寻找西路军失散女军医“吴华君”的只言片语,还是在涎水沟的人们口中听说阿莲的故事?谁又会知道吴华君就是阿莲?多么可疑的现实生活!“关于现实生活的这种怀疑态度,即文学存在的秘密理由——也是文学抱负存在的理由,决定了文学能够给我们提供关于特定时代的唯一的证据。”[3]在略萨看来,对现实的怀疑态度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文学素养和文学抱负。他还说:“重要的是对现实生活的拒绝和批评应该坚决、彻底和深入,永远保持这样的行动热情——如同堂吉诃德那样挺起长矛冲向风车,即用敏锐和短暂的虚构天地通过幻想的方式来代替这个经过生活体验的具体和客观的世界。但是,尽管这样的行动是幻想性质的,是通过主观、想象、非历史的方式进行的,可是最终会在现实世界里,即有血有肉的人们的生活里,产生长期的精神效果。”[3]正是在对现实生活的怀疑与拒绝中,陈自仁构造出了一个孤岛“涎水沟”,敏锐地觉察到了阿莲们不存于史料的生活体验,并在对阿莲们个体生活经验的重新编织中展现出人类生活的另一种面貌。这其中有质疑,有思考,有阴暗,有非常态,也有新的真实的历史。

“历史”(history)其实就是“他的故事”(his story),人类文化传承的意义、文学表达的价值并不在于事实本身。在长于叙事的小说文体中,历史、事实都会因为“作者功能”而呈现出不同的虚构色彩,成为一个个独特的“他的故事”。詹姆斯·哈威·鲁滨逊说:“那些很难说是历史学家又很难说是文学家的人,不但把历史世俗化,而且竭力采用古代优美的文体来叙述政治事件。”[4]因为只有这样的文学性叙述,才有可能去满足人们对历史王朝盛衰、天灾人祸等所产生的好奇心。这样,呈现历史用的是文学手段,而文学所采用的内容又主要是历史——大历史或小历史。曹文轩在《小说门》中认为,从某种意义看,小说才是最真实的历史。因为只有小说最真实地保留了个体对于当时生活的真切观察和感受,不同的小说则立体地、共同展开了历史的多维画卷,也即一般所谓的历史是某种公共意志下片面的真实,而一个个独特的“他的故事”恰恰最全面地展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学者的陈自仁的小说创作却不是一个学者的历史书写,也不是一个小说家艺术技巧的操练,而是一个知识分子以小说文体对历史的反思,对人性的叩问。

《白乌鸦》的物质实体依托中国西部。这是一片神奇的大地,一片充满了神性与诗意的大地,也是被长久遗忘了的文明的源头。由于传统,中国原始文化与工业化的城市文化有天生的互斥性。原始文化对神秘力量和原始图腾有强烈的崇拜和信仰,而城市文化崇尚的是科学与物质利益。对物质利益的高度追捧使得有学者认为当代人的宗教就是“拜物教”。对物质利益的迷恋使社会迅速被物化、利益化,人们没有理由不去怀念传统文化中鸡犬之声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风土民情。只有在那桃花源一般的梦中的故乡,人们才能找到“根”,才能为在现代社会中漂泊的、疲累的、孤独的灵魂找到家。《白乌鸦》的结尾意味深长:天罡带着走出涎水沟的秦生(阿莲的儿子)又回到了涎水沟,秦生老远就叫着阿妈,越跑越快,扑进了阿莲的怀里。秦生的归来既是向母亲怀抱的回归,是“回归子宫”的象征,当然也是向原始和谐、向“根”的回归。秦生从封闭的孤岛走向广阔的大千世界,又从丰富复杂的大千世界回到散发着泥土和原始气息的孤岛,这就是人类的宿命吗?和谐生活如何可能?作家当然无法给出答案。秦生头顶盘旋的白乌鸦就是神圣的化身,它隐喻着人们对神圣、美好、和谐生活的向往。

陈自仁是长期生活于西部的学者型作家,但他的小说较好地避免了西部文学的一个惯习,即对地域风俗民情的过度渲染遮蔽了文学的人性诉说和审美表达。地域对于文学而言,不应该是一个孤立的概念,也因此,地域文化特色可以作为底色或物质外壳渗透在小说中,丰富而驳杂的人性、独特而和谐的审美世界才是文学最终需要抵达的目标。有评论家认为,《白乌鸦》是继路遥笔下《双水村》、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贾平凹笔下的《清风镇》等西部作家拿手的地域题材之后的新探索,已经突破了“家族式叙事”和“政策图解”写作的窠臼,由浅层次的地理迁移向深层次人性掘进。[5]《白乌鸦》在地域的独特性与文学诉求的普遍性上水乳交融,使小说获得了触摸人生、洞察历史的普泛价值。

[1]本雅明.讲故事的人[M]//本雅明文选.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95.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2-23.

[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M].赵德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7.

[4]詹姆斯·哈威·鲁滨逊.新史学[M].齐思和,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27.

[5]孙新峰.乱世悲歌——《白乌鸦》小说印象[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6):37-40.

Allegory in the Isolated Island of“White Corbie”

QUAN Ya-ning
(The Dept.of Chinese Lang.&Lit.,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Baoji 721013,China)

“In White Corbie”,a group of lonely and stray individuals are located in such a isolated island:XianShui Gou.Therefore,the isolated XianShui Gou became a stage for all kinds of humanity to perform on.It condenses the imbroglio between history and humanity,individual and society,politics and human life,primitiveness and progres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White Corbie”;isolated island

I206.7

A

1672-3910(2012)02-0081-03

2011-08-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8XZW003)

权雅宁(1975-),女,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论、文学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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