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张可与莎士比亚的缘分
2012-04-07魏策策
魏策策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王元化、张可与莎士比亚的缘分
魏策策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王元化对莎士比亚的接受与译介是中国莎学史的重要一环。王元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译且评、洞见了莎士比亚的人性艺术、对中国的莎剧演出提出了建设性的参评。王元化并非一开始就认可莎士比亚,缘于张可、马克思等因素的熏介,他逐渐喜欢上了莎士比亚。王元化对莎士比亚的接受有着特定时代的历史烙印,又与他对社会和人性的反思紧密相连,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莎士比亚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传播与接受的曲折过程。
王元化;张可;《读莎士比亚》;缘分
近现代学术史上,致力于莎士比亚研究的学人比比皆是,王元化、张可夫妇与莎士比亚关系个案的独特在于他们与莎士比亚的特殊遇合,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充满了个体生命和历史撞击的鲜活性,王元化夫妇和莎士比亚的相遇恰逢其时,是一种缘分,也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范本。
王元化曾肯定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家威廉·席勒格(A.W.Schlegel)不仅对莎士比亚的翻译和评论忠实于原著精神,在诗体形式的推敲上也是字斟句酌,煞费苦心;而且贡献独到:“自席勒格的翻译问世,中欧和北欧成千上万不懂英语的读者,才得以发现莎士比亚的才华,从而使这位伟大的英国诗人在自己域外的国度里‘复活’了。”[1](P298)王元化一生持之以恒地为丰富提升中国文化和精神探索追求,著述丰硕,研究领域跨越文史哲,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除了在黑格尔哲学上的建树和《文心雕龙》的研究之外,他关于莎士比亚的翻译和介绍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隅。1994年王元化就在《文史哲》上发表了《莎剧艺术杂谈》,1994年第五期的《文艺研究》还发表了王元化的《读莎剧评论札记》。1982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王元化夫妇合译的《莎士比亚研究》,1998年,王元化又对其进行了扩充,改名《莎剧解读》,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2008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将删葺一新的《读莎士比亚》以精装本面世。从王元化的成果及不断再版中可以看出他对莎士比亚持续的关注以及他对莎士比亚的译述的代表性。可以肯定的是,王元化夫妇与莎士比亚的“有限交往”无疑对莎士比亚的研究起到了促进作用。那么,王元化夫妇对莎翁的评译有哪些独到之处?他们与莎翁缘分有何曲折?本文试析之。
一、初识莎剧《奥赛罗》——灵魂拷问的震荡
王元化多次坦言自己对莎剧研究的钟情,毕竟莎士比亚与他的人生有着不解之缘。但值得深思的是,王元化对莎士比亚的喜爱和亲近并非“一见钟情”,而是经历了曲折的心理和时间旅程。王元化在《思辨录》中说:“从本世纪初以来,莎士比亚在中国并没有获得好运。‘五四’新文化阵营中有不少人是以弘扬文艺复兴精神自命的,可是他们对于西方文艺复兴的这位代表人物,却显得十分冷漠,对他尚不及对那些无论在才能或成就方面远为逊色的作家的关注,仅仅因为这些作家属于弱小民族的缘故。我们只知道胡适曾鼓励别人翻译莎剧,但很少人知道他早年是贬责莎士比亚的。……鲁迅虽然没有贬莎论调,但莎士比亚并不是他所喜爱的西方作家。他没有写过专门谈论莎士比亚的文章,当论战的对手提到莎士比亚的时候,他才涉及他,说《裘力斯·凯撒》并没有正确地反映罗马群众的面貌。‘五四’时期的一些代表人物不喜欢莎剧,虽然各有各的理由,但主要原因除了具有功利色彩的艺术观之外,也可能是由于已经习惯了近代的艺术表现方式,而对于四百多年前的古老艺术觉得有些格格不入。”[2](P437)“五四”时期文学与社会的联接空前紧密,学者们怀抱同情之心,对华丽又不合时宜的莎士比亚比较冷落,在这种“前见”下,作为“五四之子”的王元化,他的学养和趣味的形成也受到“五四”审美倾向的影响,同样没有特别关注莎氏的作品。王元化说,自己真正涉猎文学作品是在20世纪40年代,比“五四”晚了20年。那时契诃夫吸引了他,他沉迷于19世纪俄罗斯文学质朴无华的“散文性戏剧”风格,正如陆游所言“功夫深处却平夷”的境地,在接触了黑格尔美学中“形象的表现方式正是艺术家感受和直觉的方式”之后,对朴素文学的欣赏就更加坚定了。[1](P6-7)所以他说自己最初并不喜欢莎士比亚,觉得他语言雕琢得太厉害,将他归入“夸张、做作、过时的伟大天才”一类,认为莎士比亚式的“传奇性戏剧”容易渲染过分而有失真之弊。这近乎于对莎士比亚带有偏见的看法在人生和时代的一场灾难下出乎意料地转变了。
20世纪50年代下半叶,因受“胡风案”株连,王元化遭到隔离,在忍辱中坚持阅读马克思、黑格尔、莎士比亚的作品,并真正喜欢上了莎士比亚。在遭受精神危机、疾病缠身和身心凌辱的低谷中,王元化开始阅读莎剧。当他读到《奥赛罗》第四幕奥赛罗的一段独白时,震动不已,几乎被这个摩尔人的激情吞没,他说:“那时我所读的莎剧,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奥赛罗》,这个剧本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奥赛罗的命运中去。在隔离审查中,由于要交代问题,我不得不反复思考,平时我漫不经心认为无足轻重的一些事,在一再追究下都变成重大关节,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说不清的问题了。无论在价值观念或伦理观念方面,我都需要重新去认识,有一些更需要完全反转过来,才能经受住这场逼我而来的考验。我的内心充满各种矛盾的思虑,孰是孰非?何去何从?在这场灵魂的拷问中,我的内心发生了大的震荡。过去长期养成被我信奉为美好神圣的东西 ,转瞬之间轰毁了。我感到恐惧,整个心灵为之震颤不已。我好像被抛到无际的荒野中,感到惶惶无主。”[1](P14)在个人的精神危机中与莎士比亚相遇,奥赛罗对初恋极度信仰的破灭导致绝望杀妻,“对奥赛罗来说,他的悲剧是理想的破灭:天使原来是娼妓;不是由于嫉妒,而是为了除恶,他于是杀妻。”[3](P169)王元化理想的坍塌与奥赛罗理想幻灭而失去了灵魂的归宿感同身受,而奥赛罗临终时坦诚惨痛的告白更令人动容,王元化因与奥赛罗强烈共鸣而走进了莎士比亚的艺术世界。王元化当时的人生就好像一场戏剧,在对一直信奉的理想的认同危机下,他带着个人问题进入《奥赛罗》,他在奥赛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奥赛罗的同情和理解使他渡过了这场认同危机。王元化也开始喜欢莎士比亚的深刻,因为莎士比亚不仅写出了伟大的灵魂,而且在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伏笔。但是奥赛罗盛怒之下杀死了苔丝狄蒙娜,酿成了悲剧,成为王元化反思理想主义的起点,反思是王元化一生最大的亮点,他没有倒退到现实主义,而是开始反思奥赛罗观念化的、抽象的理想,他认识到在反胡风斗争中对“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进行批判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的观点并不相侔,甚至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也不同……[4](P17-19)认识到断言只有阶级的人性而没有一般人性的存在,是违反马克思论人性观点的。马克思认为人身上存在着“不同历史时期变化了的人性”,也同时存在着“人的一般本性”;在痛定思痛之后,他的思想走向了探寻极左思潮对中国的影响和激进主义等忧世论事的牵绕中。他的学术研究诱发了远比文学更深刻的思想体验和生命体验;他对于有悖于人情人性的任何社会现象保持着警惕;外在冲击在心灵的执拗思索下使他的理念和心境渐渐走向澄明;融入生命的学问也使他逐步达到了交融着血和泪的自我实现。
二、《读莎士比亚》——“我们一生中美好的回忆”
认识到莎剧作为思想资源的丰富性和重要性,王元化夫妇开始翻译莎剧评论,张可翻译,王元化负责文字润饰,撰写译者附识。王元化曾说:“和张可一同在莎士比亚的艺术世界里遨游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美好的回忆。”[5](P66)王元化的译文优雅严谨、通达晓畅。他和张可对莎翁的译述主要集中在《读莎士比亚》一书中,其中收录泰纳、赫兹列特、歌德、柯勒律治、兰姆等世界名家有关莎士比亚戏剧的经典评论。据统计,中国莎学研究者引用莎研论著最多的书是《莎士比亚评论汇编》,原因主要在于该书收入的莎论,上迄1623年琼生的《题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遗著,纪念吾敬爱的作者》,下至1964年威斯特的《评“莎士比亚风格”一词的几种当代用法》,纵横370余年。《读莎士比亚》一书的特色在于填补了莎学研究中的空白,起到了拾遗补缺的作用。[6](P7)王元化和张可在篇目的选择上采用人弃我取的标准,用心遴选国外有影响而尚未译介的莎评以飨读者,对于读者更全面了解国外的莎评起了重要作用。比如关于歌德的《论哈姆雷特》的论断“莎士比亚的意思是要表现一个伟大的事业承担在一个不适宜的人身上的结果”成为中国研究者解读哈姆雷特延宕行为的一个脍炙人口的重要参考。文化历史学派的代表泰纳的《莎士比亚论》是向鄙夷莎翁的法国古典主义挑战的最早最具代表性的檄文,此文的翻译可谓以一当百,鉴于泰纳以反对古典派的观点全面论述,有助于研究者了解莎翁在法国的沉浮,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这篇译文的选择,充分显示了王元化慧眼识珠的才情,也主要源于他对世界经典莎论的熟悉和理解。
王元化不仅长于译笔,也不乏译论,每篇译文后缀有颇具意味的“译者附识”,对论者及评论进行了中肯的点评,王元化认为这是自己认真学习偶获心得,类似于读书笔记,所以译本在三版的时候定名为《读莎士比亚》。译者附识都不算长,但是字字珠玑,切中恳綮。在对泰纳的总结中肯定了他的历史作用及文笔之美,还就泰纳的实证主义思想体系和他的莎评相互印证作了剖析,同时点出泰纳的直观主义弊端所在,做到了知人论世的鉴赏原则。在柯勒律治的《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后,王元化提到莎士比亚研究的英国学派和德国学派,在紧接着的尼古尔·史密斯的《〈莎士比亚评论集〉序言》译后就针对史密斯对英国莎评家的盲目吹嘘,水到渠成地对英国和德国的莎评孰优孰劣的论争进行了点评,例证严密,令人信服。在评席勒格的《莎士比亚研究》时,王元化援引了黑格尔的美学理论,对席勒格把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交迭手法运用称为“讥讽说”的互文,极具启发意义。
因为关注人,王元化从人性的视角强调了莎士比亚的作品深度。一生坎坷,正是由于始终不愿意放弃对人性光明美好一面的信念,王元化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坚强和理想的人格精神。他对人性复杂性的感悟是远远超过我们想象的,他说,我重读莎士比亚的东西,确实觉得他了不起。他的作品是浩瀚的,他对人类的Passion(情和欲)有极深刻的洞察和揭示,不晓得他是怎样窥见世上各种人的内心秘密的。这些话想要让本人讲出来,我说是“威胁以刀锯鼎镬也不肯吐露的”。莎剧对人性美好、善良、阴暗、自私、丑陋、自大等方面作了全方位展露,写出世上各种人物的灵魂,但是德行永远比权利重要,美好必定战胜邪恶是莎剧的追求。王元化潜心于莎剧研究,灵魂不断地拷问与思索慢慢抚平了他心灵的创痛,他认定“人类心灵中所闪烁的光芒是永恒的”。文学即人学,描写人性的立场是文学的恒久主体,王元化从人性的视角称赞了莎剧浩瀚的艺术性。这也引发了他对人性的思考,王元化反思到马克思所谓的“人的一般本性”,相对于自然属性就是人的本质,人身上存在着“不同历史时期变化了的人性”,也同时存在着“人的一般本性”;他反对弗洛姆用人的“不变的”欲望和“相对的”欲望来解释人的一般本性和不同历史时代变化了的人的本性之间的区别,这是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旨的。他认为人性不是恒定不变的,随着社会历史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是人性永远向善,这是王元化基于莎剧感性的艺术而抽象出的理性认知。
京剧爱好者王元化还从舞台演出的层面谈到了莎剧在中国的演出。京剧艺术是王元化保持终身的爱好,他的京戏情结促使他对中国传统艺术的道德蕴涵以及京剧面临的变革等充满了忧患之心,正因此,他才能一针见血地道出中国莎剧改编的弊端,提出内行中肯的见解。他认为“莎士比亚戏剧开始在中国演出,要严格采用道安废弃格义和鲁迅所主张的译文保存洋气,而不能采用以外书比附内典(格义)及削鼻挖眼(归化)的办法。外国人对于用戏曲方式演出莎剧表示称赞,或是出于猎奇,或是出于要看中国是怎样理解莎士比亚。但我们的立场不同,我们并不想知道中国戏剧家怎样使莎士比亚归化,而是要理解莎士比亚真面目究竟是怎样的。如果一个从来没有看过莎士比亚戏剧的观众,看了用中国戏剧形式归化的莎士比亚之后说,原来莎士比亚戏剧和我们黄梅戏(或越剧或昆曲)是一样的!那么这并不意味着介绍莎士比亚的成功,而只能说是失败!”[7](P90)王元化认为中国戏曲讲究善入善出、写意性、虚拟性和程式化,西方戏剧讲究写实和主客一体,种种不同决定了莎剧不能盲目、移花接木地改编成中国传统戏曲,这样会使莎剧失去原汁原味,也不利于中国观众了解莎剧。针对一窝蜂地对莎剧进行的戏曲改编,他主张应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从事戏曲工作,中国莎剧的舞台演出最好以话剧的形式出现,不要以地方戏曲的样式将莎剧演绎得面目全非。
作为以思想见长的学者,王元化对莎剧的解读自然克服了文学家的盲点。他从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中读出了作家不能局限在阶级观点的局限,而莎士比亚正表现出了人民性,他毫不吝惜地评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使历史人物复活。[2](P430)王元化从《科里奥兰纳斯》中读出了民主制度的弊端,他认为在希腊罗马时代并不代表进步力量,只代表多数的暴政,苏格拉底就是根据民主程序被处死的。他进而反思到文艺领域内多数决定少数的原则也要探讨。[2](P188)王元化从《李尔王》中感悟到了《长生殿》同样也是失去帝王权力后人性复归的戏剧,那么就牵扯到对此戏的解读角度问题,它是赞美爱情的戏,还是政治谴责戏?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泰夫诱使他想写一篇《猪八戒论》的文章,引发他探索为什么丑陋的、有着恶习的角色竟会引起人的乐趣,得到儿童的喜爱?作者又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从丑中提炼出艺术的魅力?[2](P432)从这些思考的絮语中可见莎士比亚已经融入了王元化的学术研究中,成为他可借鉴的重要思想资源。
三、缘“因”——“王元化和莎士比亚”的世界
在王元化和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有一些人不得不提。首先是他的夫人张可,张可曾受教于李健吾、孙大雨等学者,1951年起在上海戏剧学院任教,专英国文学,热爱莎剧,她认为莎士比亚不比契诃夫逊色,并经常和王元化就此问题探讨。王元化坦言自己倾心于莎剧,主要是受到张可的启发。张可嗜好收集和莎士比亚相关的书籍,像柯勒律治的《莎士比亚演讲录》、赫兹列特的《〈莎士比亚戏剧人物论〉序言》、施莱格尔的《戏剧艺术与文学演讲录》等,在夫人的影响下,20世纪50年代初,王元化根据以前读过的梁实秋翻译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写成《哈姆雷特的性格》,强调了环境巨变对哈姆雷特思想和人生观的毁灭性影响,这篇文章没有发表,后来归入《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20世纪60年代初,张可用毛笔将此稿小楷誊抄在朵云轩纸笺上,用磁青纸作封面,装订成册,可惜心血的结晶毁于“文革”中。从这以后,王元化改变了对莎士比亚“夸张做作”的看法,渐渐接纳了莎士比亚。对莎剧的研究热情在隔离时期迸发,虽然资源有限,命运沉沦,但是思想却不会被监禁,怀着不死的读书心,王元化和张可静心全力研读思考,《奥赛罗》一剧中奥赛罗的命运强烈震撼了他对人性的反思,由此他领略到了莎剧艺术海洋的壮阔和深刻,认为莎士比亚戏剧繁琐的形式瑕不掩瑜,以至于喜欢上了莎氏的历史剧,还经常去外文书店淘书,收集相关书籍。他和张可产生了一个想法,即最好先从译介西方的莎评入手研究莎士比亚。这样,他和张可共同的文学爱好诞生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读莎士比亚》一书。这个期间正好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身体每况愈下,政治气氛恐怖,外文工具书匮乏,还要克服待罪之身的困难,王元化和张可以热情和毅力完成了这项工作,令人敬佩。王元化在《读莎士比亚》一书的序中深情写道:“张可和我都是喜爱莎士比亚的。但在译这本书时,我正处在漫长的苦难日子里。张可拉我和她一同研究莎士比亚,使我逐渐燃起了工作热忱。这本书是以她为主编译成的。她为了让我那颓丧的心重新显发出光来,用这种方式使我参与到这项工作中去。如今这本小书得以改版重印,可是她已经去世一年又一个月有余了。”
王元化对莎士比亚态度的转变与潜心阅读马克思、黑格尔的著作密不可分,莎士比亚是马克思最推崇的作家,也深获他们全家的喜爱,莎士比亚可以说已经融入到了马克思全家的生活和事业中。马克思不仅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细节、人物、典故等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据不完全统计,马克思在著作、书信中谈到莎士比亚的共有两百多处,[8](P220-222)而且把莎士比亚的戏剧当做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宝贵文献资料,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莎剧中的材料来揭露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罪恶。最脍炙人口的案例就是在说明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追求最大利润的时候,马克思举例:“资本要求而且确实也迫使八岁的童工不仅从下午两点一直拼命干到晚上八点半,而且还要挨饿:‘对了,他的胸部,契约上是这么说的!’”[9](P319)这里引用了《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的话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便于引起读者联想,更易理解。当然,马克思对夏洛克的多次引用,使我们认识到了夏洛克这个犹太人的复杂性格和特殊性,同样也有助我们深入了解莎剧的魅力。王元化与莎士比亚结缘与马克思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在最困厄的隔离时期,他的研读范围局限在马克思、黑格尔、莎士比亚之内。这时,马克思对莎剧的赞赏也会引起他对莎士比亚的接纳,而事实恰恰就是在此时他对莎剧产生了强烈共鸣,才开始了对莎评的译述工作。陆晓光教授认为《资本论》引用文学典故最多的是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王元化当时读莎士比亚与读《资本论》并非无关。[10]马克思也是影响王元化与莎士比亚结缘的主要人物,而王元化和夫人张可一生也因莎士比亚更加光辉,《读莎士比亚》就是他们信仰和爱情的见证。王元化指出过黑格尔对莎士比亚的偏见,黑格尔认为反面的、坏的、邪恶的力量不应作为不可少的反动的根源,他认为艺术不应引起罪恶和乖戾,所以《雅典的泰门》没有合理的情志,《李尔王》是渲染罪恶的作品,王元化认为,“黑格尔偏爱古希腊艺术,将它标准化、偶像化。他的美的理想仍受到艺术只应表现美好事物的传统美学观念的束缚。”[2](P413)
我们发现王元化与莎士比亚的相知也源于自身的人生经历和学术研究体验的契合与感悟。和王元化相知较深的熊十力先生对他说过,读书应以全部生命相冲击,方能有所感受。其实,任何理性的论断和书面经验只有我们以生命的全部体验与它们相撞时,它们才会呈现出自明状态,才不再是抽象的说教,王元化的学术生涯可谓“融入生命的学问”,在和莎士比亚的相知中,同样沁透着对人性、生命和命运的沉思。
四、结束语
王元化和莎士比亚特定的相遇充满了生命和学术的交融,饱含了他关注现实的热情以及对美好人性的憧憬,他进入了莎士比亚的世界,莎士比亚的世界也有了他。尽管以后王元化的研究重心转向了《文心雕龙》,莎士比亚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元化夫妇推动了莎士比亚在中国的传播。王元化在1982年时曾说中国缺乏《莎士比亚辞典》之类的工具书,认为这类工具书对研究大有裨益,而出版界不够重视这方面的工作。[2](P410)这不可谓不是具有前瞻性的远见,而后来出版的《简明莎士比亚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90年)、《莎士比亚戏剧赏析辞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莎士比亚辞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莎士比亚辞典》(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莎士比亚大辞典》(商务印书馆,2001年)对我国的莎学研究、外国文学和比较文学的研究与教学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即使2001年出版的张泗洋主编的《莎士比亚大辞典》中有关中国莎学学者的简介条目中凡六十人(不包括舞台艺术家和戏剧家),有大学教授 、学者、翻译家、批评家,最晚出生的沈林(1958年生)、杨林贵(1965年生)都在列,但是竟然没有更早的王元化张可夫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笔者此文也重在补遗。而王元化张可夫妇的译莎评工作意义在于:第一,他通过译介的方式促使国内读者快速深入地了解莎士比亚,也更全面地了解了国外莎评的进展,扩大了莎士比亚在中国的影响。第二,王元化珍视中国戏剧的传统,也关注莎剧在中国的演出,反对失掉神韵的戏曲改编,他的观点对当代莎剧的舞台演出仍具有指导意义。第三,王元化与莎士比亚关系的个案折射出了20世纪50年代莎士比亚在中国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传播与接受,也启示了我们从社会学心理发生学角度反观莎士比亚与中国的契合因素。
[1]歌德,等.读莎士比亚[M].王元化,张可,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2]王元化.“五四”时期不喜欢莎士比亚[A].思辨录[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屠岸.倾听人类灵魂的声音[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4]王元化.我的三次反思历程[J].书摘,2005,(6).
[5]李宗陶.合译莎士比亚,是我们一生美好的回忆——王元化追忆张可[J].南方人物周刊,2008,(15).
[6]李伟民.从《莎士比亚研究》到《莎剧解读》——王元化的译莎论莎[J].四川戏剧,1999,(4).
[7]王元化.读莎剧评论札记[J].文艺研究,1994,(5).
[8]孟宪强,辑注.马克思恩格斯与莎士比亚[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0]陆晓光.王元化心路中的《资本论》因素[N].新民晚报,2008-06-29.
The Special Connection of Wang Yuanhua,Zhang Ke and Shakespeare
WEI Cec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Wang Yuanhua’s acceptance and translation of Shakespeare is an important link to the history of Chinese study of Shakespeare.The uniqueness of his work is both in his translation and review,which brought insight into human nature of Shakespeare’s art and positive recommendations of acting Shakespeare’s plays.Wang Yuanhua did not admire Shakespeare’s work at the start,bu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Zhang Ke and Marx’s work,he gradually liked Shakespeare.His acceptance process of Shakespeare had a special historic mark and a close connection with his reflection of society and humanity,which reflected the winding course of the study of Shakespeare in the 1950s in China.
Wang Yuanhua;Zhang Ke;Read Shakespeare;special connection
K825.6
A
1008-469X(2012)02-0046-05
2012-01-07
魏策策(1978-),女,陕西咸阳人,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从事中外文学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