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静泊
2012-04-06黄磊
黄磊
2011年7月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在记事本的扉页写下“我的心在高原,不在这里”,然后收抬起行囊,独自搭上西去成都的列车,开始了梦寐己久的心灵之旅。一个星期以后,我已经在川藏线上,途经康定、折多山、新都桥、高尔寺山、翻过剪子弯山口……一路上,海拔已由开始时的500m左右不知不觉上到4000m上下,而在跨过金沙江后,川藏线进人了西藏境内。这里不仅是一座座的高山,澜沧江、怒江及其支流,后来的帕隆藏布又一路嘶吼着,在高原上切开一条条深深的河谷,藏区的雨季,河里浊浪激涌,山谷中涛声回响,河岸,壁立千仞,不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条江叫做“怒江”;不上高原,不知道有一种美叫做“崩溃”。
“怒江72拐”,指的是川藏线上弯道最多的一段路面,“u”型弯一个接一个,从山口到江面垂直落差不下2000m,在山顶看山下的公路只有细细的一条线,每年这里都要毁掉不知道多少高档山地车,甚至吞噬“骑驴”的生命,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许许多多的“骑驴”蹬着山地车在川藏线上试图征服这些雪山和大河,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风雪的山路和烂泥中拼命骑行时眼里流露出的木然和绝望,可以看得出来,在严寒、缺氧、体力极度透支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经历过在崩溃边缘挣扎的过程。在这里,7月的山巅,可以看漫山飞雪;这里,7月的湖边,我们也可以去看油菜花开。穿过72拐,山势开始变得平缓,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然乌就在眼前。
7月的然乌湖并不是她最美的时节,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西藏仿佛没有夏季,这里海拔3850至3900m,相对于藏区的西部和北部,这里已算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了,在海拔4000m以下,人基本没有明显的高原反应。然乌湖是一个由于地震引起的山体崩塌造成的堰塞湖,面积22km2,细细长长的,最宽处也不过1000m,318国道穿过然乌小镇,沿着湖的一侧,在湖水和国道之间有小块的耕地,每年的这个时节,青稞油绿、油菜金黄,绚丽的色彩在小雨中随风招摇。湖水的另一边,是高高的山岗,山顶有云雾缭绕。小镇上有不多的几家店铺和旅社,但大部分是汉人开的,专做背包客和“骑驴”们的生意,忙忙碌碌,生怕错过一单生意;而藏民就生活在湖水源头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里,他们的村庄紧挨着小镇,过着悠闲的生活。这里是半耕半牧区,现在是雨季,也是农闲时节,比人更悠闲的是藏民家养的牦牛,牦牛几乎整年都不用工作,平时就放养在山坡和草地上,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长肉和产奶,白天闲逛,晚上会自己回到主人家的大门口,有时就在野外过夜,没有人约束和强迫它们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甚至没人要求它们在规定的时间内长膘,它们就这样度过快乐的一生。
然乌地处八宿县和波密县之间,从业拉山向西,地势逐渐下降,然乌湖正处于这样一个下降带上,虽然没有波密和林芝地区成片的森林,但也并不缺乏木材,这里的民居形式也处于藏区传统的平屋顶向波密、林芝地区坡屋顶过渡的阶段。藏区相对于内地而言,地广人稀,所以,藏族村落的规模相对于汉族,尤其是平原地区动辄几千人的村落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藏区从整体而言植被稀薄,可耕地面积非常有限,而牛羊的放牧又需要大片的草场,并且在不同的时节迁徙,今天,许多藏民依然习惯于过着游牧生活。我们沿途看到许多藏族小村落,一个村子中聚居在一起的只有不到十户人家。然乌的村庄中有几十户人家,村里还有水泥路面,有小学,有村民健身器械,这已经是我们见到的比较大的聚落了。
藏族民居和村落与今天我们看到的汉族村落有很大的不同,并不仅仅是建筑外观上的差异,汉族村庄中的大部分住宅从形式到建造手法实际上已与过去的汉民居有很大的不同,简单地说,不论建造所用的材料还是建造工艺,平面功能布局,立面造型到装饰方法都和过去是“断代”的,我们并没有从祖先那里继承到什么关于自己民居建造的东西来用在我们的新民居建筑里面,今天许多汉族村落中的建筑是使用水泥、红砖和预制板搭建的,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传统的汉民居;而藏民居,从建筑材料、营造方式、装饰特色,从古到今一直是延续的,只是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藏民的房屋有建筑技术上的改进,坚固、美观和适用程度也有所提高,但是建筑的传承脉络是非常清晰和连贯的。
在然乌湖边的这个村落及然乌湖附近的民居具有很好的典型性和代表性,这里几乎完整展现了藏东相对低海拔地区的建筑特色。藏民似乎没有拆旧房的习惯,在我看到的,不论是,大型寺庙内的佛殿还是村中民居,他们对于旧建筑的处理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常年维修,这种维修往往每年都要进行,墙壁涂刷、屋顶补漏、彩绘修补、更换经幡、氆氇等等;如果老建筑实在没有维修价值了,他们就会遗弃,人从建筑中搬走,但建筑本身不会被拆毁,他们也不再使用原来的地基和依然可用的建筑材料。所以他们有许多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建筑,仅从外观是无法准确判定年代的。也正是但然乌村里多为“一”字形,长宽比例接近10:6。藏族的建筑,多采用自然材料,石材多的地方多用石砌,石材少的地方多用夯土或土坯建造,像波密到林芝一带,由于年降水量大,再加上木材储量丰富,村民多用木材建房。而然乌的建筑类型处于土石结构向木结构过度的地带,所以在同一个村落中,既可以看到纯木结构也可以看到纯土石结构的民居,还可以看到木墙井栏围合而屋顶覆土的房屋,还有双层屋顶,即在覆土平屋顶上再建一个木板瓦的斜坡屋顶,这样既解决了冬季保暖问题又解决了雨季屋面防水问题。这里要提到一点,就是藏民居的屋面做法,也许有人认为藏民都是用“阿嘎”土做屋面,其实不尽然,“阿嘎”土在藏地并不是随处可挖到的,是一种相对比较珍贵的建筑材料,目前只有寺院、宗堡或具有文物价值的纪念性建筑的屋面和楼地面可以采用“阿嘎”土,普通的藏族民居只能采用当地相对粘性比较好的黄土做楼面和屋面建材。我在寺庙里面见到过“阿嘎”土屋顶的施工过程,几十上百号人,唱着歌,用一个带长木柄的,一端连接着一个碗大的石质夯锤,排着队,还有简单地舞蹈动作,一遍遍地在屋顶上拍打,同时还要洒水。寺里的喇嘛告诉我,阿嘎屋面的施工周期很长,夯实后还要打磨还要涂刷多遍清油,最后要用毛毡抛光,后期使用的维护费用也比较高,但是一个合格的阿嘎屋面即使是使用上百年也不用更换。民居覆土屋面的施工做法和阿嘎屋面大致是相同的,只是没有后期刷油打磨这些过程。主要有以下几个层次,我们可以在他们废弃的房屋里面清晰地看到他们是怎样建造的,最下面是柱子,柱子上面是替木,用于承托大粱,梁上密铺檩条,檩条上铺细树枝,细树枝上再垫一层草本植物,在草垫上再覆粘土,然后一遍遍夯实,粘土至少有两层,下层的较粗,上层的颗粒相对细腻,土层至少要达到25公分以上,以达到较好的防水目的,其实能做到这一步,防水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但时间长了,局部有渗漏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内地人可能认为,平顶的土屋面怎么能防水,但事实是,他们能做到。我也曾上到一户藏民家的屋顶实地看过,看似平整的土屋面,走上去居然是有弹性的,如果屋顶漏水,他们就在渗水的地方对应屋顶上再覆一层土,他们在屋旁搭有梯子,
可以随时上屋顶晾晒东西,大部分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半围合半开敞式的顶棚,上面还可以存放一些平时不用的杂物。屋顶的一角一般会插一束五色彩旗,这些彩旗一年一换,也被称作风马旗,不同的颜色通常被认为代表蓝天、自云、山川、太阳和土地等,是一种自然崇拜,向神灵祈福的意思。有些民居中也将白色的煨桑炉建在屋顶的一角,煨桑炉里燃烧的并不是桑叶或桑树枝,而是他们采集的一些燃烧后有特殊香气的植物,晒干后混合,就像汉族人进寺院烧香一样,在喇嘛寺里面,我们也从藏民手里买过这样的干草类植物枝叶——两元一把——然后直接扔进寺院里面的煨桑炉烧掉。
不同地域的藏族民居外立面是有一定差异的,但是只要是石砌或夯土类,外墙从下到上都有一定的收分,这是藏民居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由于青藏高原仍处于地质活跃期,许多地区地震比较频繁,抗震也是藏民居要面临的重要问题。通过对外立面墙体进行一定比例的收分来起到加强房屋结构稳定性的作用。然乌地区房屋的外墙收分算是比较小的。我在路上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一个藏族司机,他的家在四川的巴塘,巴塘与西藏的芒康就隔着一条金沙江,同属藏区,他家的房子是夯土建造,地基处墙体有两尺多厚,墙体内侧面是垂直于地面的,外侧面在夯筑时向上收分,但是他无法准确说出收分的比例,他说这是大师傅说了算,没有一定之规。从一路上的观察,一些寺院里面的佛堂建筑体量较大,层数较多较高的建筑,往往收分较大,底层的墙体厚度也更宽大,在拉萨大昭寺底层的一处通风采光口看到墙体的厚度尺寸几乎和一个成年人的身高一样。普通民居越是低矮的,收分越少,两层楼房比单层的收分更大。但最大的收分比例在10%以内。藏民居外立面和汉民居相比具有门小窗大的特色,门高往往不到两米,大部分只比一个成年男子高十几二十厘米,越是老的房子,大门越是低矮,这是出于防御的需要而留下的建造传统,其实欧洲古堡内的门也有类似的建造手法,成年人必须低头才能进入室内,同样是出于防御的需要。窗大,是出于接受阳光以提高室内温度的需要,这里的窗,指的是单层房屋或楼房中第二层以上的南窗,我在川藏线上还没有看到四层以上的民居,多为两层半的楼房。楼房中,第一层基本不会住人,主要用于存放物品。一楼安全性也要差一些、地面也相对二楼要潮湿,这一点上,藏汉民居是相通的。藏民居通常只在房屋四个立面的两个面上开真正意义上的窗,我在巴塘附近甚至见到过只在一个立面,即南向正立面上开窗的夯土建筑的民居。他们在北面或西面有时不开窗,或只开很小的采光通风口,这应该是出于防风、保暖和自身安全的考虑。
传统的藏民居与汉民居相比,室内构造和房屋结构也都有很大的不同,传统汉民居墙体只起围合作用,荷载是靠里面的木构框架支撑,藏民居的墙体不仅要起围合作用,同时还要起到支撑一部分楼面和屋面荷载的作用,靠墙的梁,一端搭在柱头和替木上,一端搭在墙体上。就像汉民居是以“间”为单位来衡量房屋面积的大小,藏民居以室内有多少柱子来衡量面积,我们通常习惯于用减少室内柱子的办法来扩大有效使用面积,通过抬梁结构、移柱减柱来想方设法扩充使用空间,但藏族从民居到寺庙,从来没有避讳过柱子,相反,他们对房屋中的柱子是很喜爱甚至敬重的。不要说寺庙里面的大殿内部,柱子密密麻麻,如同森林。普通民居中,柱子和柱子,柱子和墙面的距离也在2.5米左右,而且他们房间里面,尤其是客厅和起居室兼卧室的柱子往往被“安排”在正中。一般情况下,即使经济条件比较差的家庭,主要房间内的柱子、以及柱头上的两层替木,还有架在替木上的大梁,一定是要有彩绘的,有的还挂有洁白的哈达。而厨房和杂物间内的柱子以及上面的木构架可以不用彩绘,但是也会在上面涂上点状或条状白灰。在柱头上被我们称为替木的构件,他们形象地把它们称为“弓木”,直接放在柱头上称为“小弓木”,小弓木上和梁直接接触的那根比较长的称为“大弓木”,两根大梁顺着弓木的方向布置,两根梁头在弓木和柱头的正中线位置交接,我们在一些寺院里面废弃的建筑中,还有民居中次要房间,没有彩绘的柱头及弓木上看到这种两段梁端的交接方法。梁的布置方向和弓木的方向在我看到的绝大部分寺院及民居中都是一致的,只有在然乌村中几处废弃的古旧建筑中看到了梁与替木方向是呈现90°垂直的,此处几乎是孤例。另外,经房也是他们的民居建筑中必备的一间单独的房间,甚至是布置最精美的一间房间,里面有藏经文的小柜,上面供奉佛像、护法和他们崇拜的活佛、已故的班禅和达赖喇嘛的照片,铜质的酥油灯灯盏擦得锃亮,排放得整整齐齐。
藏民自己建造的房屋,除了政府安排建在公路两旁的“新农村”样板民居外,典型的藏民居都是有院落的,而且房子的前后都有,藏民不仅是彩绘与色彩的热心拥趸者,他们还特别爱花,几乎家家都会栽种些花花草草在房前屋后。他们的院墙一般由上下两部分构成,下半部分是主体,一般是片石垒砌,片石之间没有粘结材料或块石堆砌,用黄泥浆做石缝间的粘结和填充,如果石材较少,就用夯土或土坯建院墙。在主体院墙的上部是他们堆放燃料的地方。他们所用的燃料一般有两种,在林区,主要使用木材,他们将劈好的木柴和细树枝与墙面垂直的方向堆码在墙头,另一种燃料就是牦牛的粪便,主要在缺乏木材的地区使用,新鲜的牛粪是不能燃烧的,他们用手把它搓成团,先拍在院墙上晒干,然后整齐地码放在院墙的顶部,每一块牛粪上都有他们勤劳的手印。我站在这些堆放干牛粪饼的院墙旁边,一点都没有闻到有什么异味。柴草、树枝和牛粪饼构成了院墙的上部分。
在然乌村,还有一处房屋的作用我没有能够得到彻底的落实。就在离白塔和经轮房不远处,有一处房子的周围插着许多长长的木杆,木杆上从上至下飘着长方形的旗子,这种旗并不是风马旗,应该叫它嘛呢旗,类似于汉族的招魂幡,这座房子高度只有一人多高,平面呈长方形,平缓的双坡悬山屋顶,出檐较深,片石垒砌。在山墙的一面开着一个小口,用几块简陋的木板似乎代替了案几,在板上一字排开了几个泥塑的小佛像,灰白的颜色,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拳头大小的泥塑,下半部呈半球形,上半部呈锥形,并有小的突起,更令我惊讶的是,在房子的纵向正面开了一个非常低矮的门框,没有门扇,门框上面挂着一个羊的头骨,门面向湖边的油菜花地。通过门往里面看,居然堆了满满一房子的小泥塑球,每个球面上几乎都有灰白色的粉末。在离山墙小口前面4—5m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台,石台上有黑色的燃烧过的物品,但看不出原样。我在拍完了几张图片后就离开了村子。这里的汉人大部分都是在镇上做生意的,没有事他们从不会去村里面,而藏民中的大部分成年农牧民是不懂汉语的,语言上几乎无法和他们交流。这座房子的功能问题当时就只能存疑。在后来的旅途中,在去八一镇的班车上,半路上来一个刚分配到乡镇府工作的女孩,她在内地上过大学,能说汉语,我向她请教了一些藏族风俗习惯的问题,其中也有这个问题,并给她看了相机中的图片,她认为这种房子的作用类似于玛尼堆,有祈祷的作用,有可能是逝者火化后的骨灰和粘土混合后做出来的小佛像放在里面,但是她不能最终确定,因为她的家乡,长辈过世后一般是天葬,他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带他们小孩子去过天葬台,但不同的地方丧葬方式有区别。而林区则火葬比较通行。所以我在图片中姑且先叫它“先人屋”,希望批评指正。
另外,这个女孩的名字叫白玛措姆,汉语的意思是:莲花与湖水。
藏族人民勤劳、善良、质朴,在青藏高原高寒缺氧的环境中,他们生活繁衍了上万年,和他们相比,也许我们的科技和文教比他们先进一些,但是,事实上是,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的地方更多,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语言文字,有自成体系的优美的音乐、绘画、舞蹈和戏曲、有独到的医药和建筑体系。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一个有信仰的民族,他们的整体精神世界要比我们丰富得多,也要纯洁得多,甚至他们死后都会将肉体施舍给别的生灵。他们尊重传统,尊重文化,尊重平等的人际关系,相互关爱,敬畏自然万物。高原是一个洗涤心灵的地方,是一个让人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地方。
西藏: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