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之间
——略论保罗·策兰与海德格尔的隐性对话
2012-04-02刘聪
刘聪
哲学与文化
两者之间
——略论保罗·策兰与海德格尔的隐性对话
刘聪
保罗·策兰与马丁·海德格尔,一位是二十世纪中后叶最重要的德语诗人,另一位是同时代最有原创影响力的西方哲学思想家。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相互精神性的交往中,两者之间隐匿着一场“诗”与“思”的对话。作为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与作为曾经是纳粹党员而对立的两者一度使这场对话处于某种紧张的对峙。可以说,策兰终生徘徊于对海德格尔思想的拒斥与汲纳之间,不时在自责与谴责的情绪深处、愧疚与怀疑的情感交织中将自身陷于无法言说的窘境之中。然而无法否认的是,海德格尔哲学对策兰的诗学理论似乎具有决定性意义。在海德格尔切近之处,策兰豁然地发现了偶合的主题与言辞,并在自己的诗文中产生了一种 “海德格尔式的回响”。分析策兰诗文与海德格尔哲学之间的借引,既是对“诗”与“思”关系的理论思考,也是对一个曾被遗忘的文化事件的场景复现。
一、隐匿的对话:诗人与思者之间
受奥地利女诗人英博柯·巴赫曼影响,策兰于一九五一年开始接触海德格尔的著作,并逐渐受其导引。从策兰在阅读过的二十多种海德格尔著作上所作的批注、符号来看,诗人曾是一个何其热情的读者与学生。虽然,这位哲学家向第三帝国政治立场的偏斜常常使策兰陷入某种不安,但显然海德格尔哲学的隐含光芒更具魅力。这种关注应该是双向的。在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格奥尔格之后,策兰成为海德格尔最感兴趣的诗人,除向其赠送了十余部自己的著作外,他甚至打算为诗人谋得教职,又亲自为他的朗诵会做筹备,并因对方的拒斥与冷漠而备感失落。美国学者詹姆斯·K.林恩认为,策兰与海德格尔之间存在着 “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这种对话的隐匿性即在于,两位智者在未作任何交流与沟通的情况下,却超越了民族、社会和文化背景以及时空的界限与距离,在思想的回应中产生了绝妙的呼应。“在策兰逐渐成长为一名诗人的过程中,在没有阅读海德格尔的情况下,他已经是一个正在成长的海德格尔了”,①詹姆斯·K.林恩:《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第4页,李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这一点,两者在看到对方文字时终有觉察。进而,促成了诗人与哲学家这场虚拟对话的原因只能是,自身在对方的显现中所营造的共鸣。
诗人与哲学家的对话何以可能?海德格尔曾将两者理解为各自孤绝于山中的相关毗邻者。到策兰声名鹊起的年代,海德格尔又逐渐推近了两者的距离。这表现于,海德格尔认为,作诗也是运思的事情,在诗人的“诗所道说的东西中去经验那未曾说出的东西”,思就被带入一场与诗的对话中。①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一方面,诗人具有与哲学家同样达于存在之“敞开”状态的追求,诗与思的对话即是“一种存在历史上的对话”。②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另一方面,诗与思就其本质而言因“微妙而清晰的差异”在“本己的暗冥之中”保持着某种分离,是两条“相对地、以各自方式超出自身”的平行线。但这种分离不是毫无关联的隔断,而是在向“无限”(思诗融合)的交会中处于同一个领地。③马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188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所以,诗与思的近邻关系决定了诗人与思者既构筑着相似的工程,又在对彼此的倾听中葆有自身之个性。诗人本身意味着,在世界黑暗时代里“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并以此成诗;思者则在对存在之思考中,忧心诗人之言,同时为之提供正确的解释和保存。诗启示思的产生,思是诗意之思。
策兰与海德格尔之间的隐性对话即是对诗人与思者关系最为直接而具体的呈现,对话不仅源于相同的旨趣,也源于对话双方的理论自持与思想独立。海德格尔对于存在之澄明、死亡、语言运行方式的关注与讨论,使策兰发现了自己诗歌的合法性。林恩从策兰对海德格尔著作中的标注推断,领会海氏思想的主题、模仿其语言风格,甚至从中为自己的诗文探寻资源成为其阅读的主要目的,这种思想汲取一直保持到策兰生命的终结。因对海德格尔思想倾慕而产生的诗人之思带来了诗与思的相遇,也使诗人在阅读中形成了自己的诗学理论。思想家短暂的纳粹经历,使策兰的诗学观点一直刻意保持着与海德格尔哲学思想在认知上的差异。但时常深陷于矛盾之中的策兰仍然期待一场与海德格尔的会面,正如海德格尔向同事格哈姆·鲍曼所表达的渴望结识策兰一样。一九六七年在托特瑙堡的会见里,隐含着诗人如此的期待:“走进小屋之时书,带着瞥见井上之星的心情,带着期待一句话掷到心坎里的希望。”④保罗·策兰:《保罗·策兰诗选》,第390、412页,孟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如果诗人与思者的对话可以发生,那策兰所要询问的“思者的走来之语”,不能理解为海德格尔针对自己与国家社会主义关联一事而该作的忏悔,而应是一名倾听者对诉说者直白、遥远而又深切的呼唤。
二、从黑暗到黑暗:生与死之间
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始终映衬在“死亡”的隐匿背景下。当诗人以奥斯维辛的“黑牛奶”果腹之时,海德格尔虽已辞去了弗莱堡大学校长的职务,却仍保留着纳粹党籍。两者所共同经受的现实事件是死亡,不同的是一方为间接承受者,另一方为间接施与者。“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曾直接宣布了诗的终结,这种终结缘于对死亡工厂的恐惧,毒气室的“瓦斯烟雾”侵扰了诗人们的朝圣之梦。用优美叙说死亡,用语言展现“人类经验之极端”的策兰是个例外,一个奥斯维辛幸存者以自己的诗歌对阿多诺的论断作出了驳斥。海德格尔在探讨特拉克尔的诗句时认为,每位诗人只为一首从未被道出的独一之诗而创作,其伟大的标准在于他的诗意道说在何种程度上被纯粹地保存于这种独一性中。“死亡”即是策兰的独一之诗,并从未被言说殆尽。死亡始终被策兰作为诗歌的母题,这是纳粹屠犹事件遗留在诗人身上的终生难以泯灭的“条纹”,也是所有存在之诗的本体指向。与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不同,策兰没有将夜、死亡浪漫化为诸神返回的神圣时刻,也没有将彼岸世界想象为另一个崭新国度。因为,“那跌落者,内心化了/在堆成河岸的人头里说:/不欠死神,也不欠/上帝”。⑤保罗·策兰:《保罗·策兰诗选》,第390、412页,孟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没有亏欠就没有原罪,没有原罪则没有崇拜。策兰向往死亡绝非因为彼岸之光,而是对生的彻底绝望、逃避以及对生命完整性的趋求。“我看见我的黑暗活着。/我看清了它的根底:/那也是我的,还在生活。”①保罗·策兰:《保罗·策兰诗选》,第88页,孟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从生到死,在策兰看来就是从黑暗到黑暗的无可避免的人类之命运。
策兰将死亡带来的肉体之痛转向了对本体之存在的思考,并表达为语言上的独白或交流。海德格尔也曾发问,“死”这个词具有的是一种生物学含义还是生存论存在论含义?这样的思路引发了策兰追寻“生存论死亡概念”的兴趣,显然这对他的诗文创作大有裨益。海德格尔强调对死亡生存论的阐释要先于生物学和生命存在论,“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②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76、288、282、285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③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76、288、282、285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所以,死亡不是意指此在的存在状态的完结,而是“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④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 7 6、2 8 8、2 8 2、2 8 5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0 6。即向死而生。同时,对死亡的存在论分析绝不涉及对彼岸可能性的预想,即不能从存在者层次上决定“‘死后’是否还能有一种不同的、或更高级或更低级的存在,以及此在是否‘继续活着’甚或是否是‘持存的’、‘不朽的’”。⑤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 7 6、2 8 8、2 8 2、2 8 5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0 6。海德格尔将死看作生命的组成部分而不是生命的终极结果,它存在于存在者向其终结靠拢的存在之中,这正是策兰想在语言中所要表达的。
策兰对海德格尔有关死亡的若干段落加了标注,并在与思想家的文字碰撞中发现了“共同的语言”。⑥詹姆斯·K.林恩:《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第22、13、112页,李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在追随海德格尔并试图以一种本体论的方式定义“终结”与“整体性”的时候,策兰意识到此在之存在即是一种整体性的缺失,因此,诗与诗人永在途中并指向死亡。这位以诗歌为存在方式的诗人也以诗歌显现了海德格尔生与死之间的关联。《死亡赋格曲》的发表在欧洲引起了轰动,这既是大屠杀事件侵蚀诗人心灵后策兰对“生”的冷漠态度,也是一名幸存者对“苟且偷生”的负罪感的排解。策兰将诗的呈现看作人的呈现,当诗歌所涵盖的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死亡”的时候,那诗人就可以不用为在“生”中残喘而自责了,因为诗人已在“死”中。
三、“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诗与语言之间
像《梦中之梦》中诗人与朋友的对话一样,策兰与海德格尔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潜意识的“深海”之中,此时的“深海”是语言。策兰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发现了与己相似的语言观,⑦詹姆斯·K.林恩:《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第22、13、112页,李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而他对原初的语言的使用也构成了一个吸引海德格尔的磁场。⑧詹姆斯·K.林恩:《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第22、13、112页,李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对诗、存在、语言的共同关注,使他们的诗学理论与哲学思想联系在了一起。
海德格尔将“语言”区别于作为纯粹人类功能的说话,认为对语言的本质的探求需要从传统的认识论语言观中将“语言”拯救出来,还原语言的存在论意义。从一九三○年前后一直到一九五○年代,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语言观在对存在与语言、诗与语言进行原初的思考中逐步趋于成熟。海德格尔将语言看作存在的房屋,看作最根本意义上的诗,而“语言之本质现身乃是作为道示的道说”,⑨马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253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所以道说是存在之说话,并在诗中显现,世界在道说的“澄明着”与“掩蔽着”之际被“端呈”。诗与思的近邻关系缘于双方在能够开始进入相互面对的状态中之前就已经将“道说”作为共同的要素了。道说是将诗与思带入近邻关系的“切近”,思与诗是道说的两种方式:思不是追问,而是一种自行道说,是对允诺(思想给出的要思的东西)的倾听;诗是纯粹所说,语言的道说本质决定了诗即是一种道说。“思与诗的对话旨在把语言的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①保罗·策兰:《保罗·策兰诗选》,第88页,孟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海德格尔认为只有诗人与哲学家才能够以自己的言说在语言之中保持存在的“敞开”状态,从而看守语言房屋。
从阅读《存在与时间》开始,策兰便开始注意海德格尔有关语言、词语、诗的观点表达,并详细作了批注。这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语言观吸引了策兰,尤其是关于语言与诗之间相通性的阐释。在海德格尔处,诗不是任意的词语游戏,而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从而进入敞开的道说。语言的本质需要在诗的本质当中追寻,因为“原语言乃是作为存在之创建的诗”,所以诗使语言成为可能,诗即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②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第319页,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在此基础上,策兰认为,诗是语言的表现,其在本质上体现为与他者的对话。诗如瓶中信期待登陆某片心地与他者产生一场广义的联系,所以诗永在渴望的途中。语言通过诗人说话,语言通过诗而使存在被敞开。策兰曾写道:“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缄默的雪花飞舞……你变换着钥匙,你变换着词/它可以随着雪花飞舞。”③保罗·策兰:《保罗·策兰诗文选》,第27页,王家新、芮虎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诗的词句就是诗人的钥匙,它可以打开语言的房屋(诗人与思者的家宅),诗人在对词句的变换中寻找“应合”的开启时机,试图在房屋之中得到庇佑。可以说,海德格尔将诗看作原初语言的诗学思想与策兰在诗文以及《子午线》讲演中将诗歌看作是“未成型状态的语言”的思想是相似的,两者都认为解放原初语言并使之进入敞开状态是诗人的使命。
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交错着语言观上的亲近与政治立场上的疏远。诗人在对海德格尔的观念与措辞的借鉴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学理论;海德格尔竭力研究策兰,并意图使其诗学观与己相一致。但哲学家的纳粹经历却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两者在认知上的差异,谴责与被谴责成为障碍,使他们的关系晦暗不明、复杂不清。从仅有的三次会面来看,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立身份以及策兰逐渐令人堪忧的精神状况,使诗人与哲学家在现实中 “划时代的相遇”总是陷于一场场尴尬的沉默。沉默是否意味着对话不曾发生?海德格尔曾在对道说与说话的区别中分析,“听和沉默这两种可能性属于话语的道说”,④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89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但 “道说 (Sagen)与说话(Sprechen)不是一回事。某人能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但概无道说。与之相反,某人沉默不语,他不说话,但却能在不说中道说许多”。⑤马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31、251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这样来看,两者之间的对话虽然在沉默中带有某种隐匿性,但这种形式却胜却任何热烈的讨论。策兰与海德格尔已习惯在彼此的诗、文中安静倾听,寻找诗与思中间地带的光亮,两位毗邻而居者在意识形态的分离中保持着诗学观、语言观上最适度的亲密性。在写给策兰的信中,海德格尔这样写道:“我们交换了许许多多的沉默。我想,某一天,其中的某些部分,会通过谈话而从未被言说的状态中得到恢复……在适当的时候,您将会听到,在语言中,也会有某种东西到来,就像诗歌对您说话一样。”⑥詹姆斯·K.林恩:《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第225页,李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两年后,策兰陡峭地站立在巴黎的米拉波桥头纵身跃下,而海德格尔在逝世前的八个月仍然想起有关策兰的一切,“走来之语”并未降临。诗者与思者都已故去,然而,诗在继续,思在持守,诗的本性与思的本性在相互循环中流淌着人的起伏跌宕的命运。诗与思的碰撞在策兰与海德格尔之间的遭遇恰好表明了诗与思的恩怨乃是人的本性必然经历的命运。一场对话已经结束,这场对话也远未结束。
(本文系二○一一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L11DZX018)
刘聪,哲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哲学与政治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