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军的知识化与新军的背离
2012-04-02龚春英
龚春英
(泉州师范学院 政治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新军是晚清政府举全国之力编练的一支近代化新式陆军,其目的是为挽救岌岌可危的政权。但新军发展的最终结果却与清政府的美好愿望相悖,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首先是湖北新军揭竿而起掀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各地新军随后纷纷起义响应,成为各地反清主力;北洋新军在派往湖北镇压革命党人的过程中一再敷衍了事,不听清政府的命令,最后竟反戈逼宫。清政府完全失去了对新军的控驭,其精心培养的王朝统治的捍卫者最终异化成了其统治的掘墓人。新军最终背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与清政府练兵的功利性太强,操之过急而导致对新军的失控不无关系,也是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成功地打入新军并顺利策反的结果。学术界就此已进行了深入探讨。本文认为,新军的最终背离与新军知识化程度的加深有着密切关系。正是由于大量知识分子的加入,新军官兵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便利了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新军中的宣传鼓动;同样随着新军官兵知识水平的提高,他们对社会状况和清政府的统治产生了更多的思考和怀疑,从而加速了与清政府离心离德的进程,转向反清的革命阵营,成为清王朝统治的对立方。
一新军筹建于清政府统治焦头烂额之时。清廷在军事改革的同时,也在进行着政治经济、官制和文化教育方面的改革。清当局于匆忙间废科举、停武举、兴办新式学堂;为筹建一支现代化军队,清廷不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采用西法练兵,对外派遣人员出洋游学,对内兴办各类军事学堂培养军官。这不仅给新军带来了不同于旧军的新面貌,而且促使了新军知识化程度的加深。较高的文化素质成为新军区别于以往旧军的重要特点之一。新军的知识化是在特定条件下,由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
首先,为适应近代军事技术发展的需要,各地编练新军时都注重兵源的文化素质问题。军队在维护国家政权的过程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自清入关以来,清政府倚仗八旗、绿营为正规军;随着形势发展的需要,清政府进行了数次军事改革,编练湘军、淮军。在清末军事改革之前,清朝主要实行世兵制和募兵制,在这种兵制下编练的旧军到后期常常暮气沉沉、老弱疲敝,战斗力低下。为革除旧军弊病,清政府格外重视新军的编练事宜,采纳了征兵制,寓征于募。新军之所以“新”,主要在于它是采用近代化军事理念对士兵进行严格的军事操练,使用近代化军事设备。这就要求士兵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理论知识。所以各地在征兵的时候特别看重士兵的素质问题,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成为各地招募士兵的要求之一。各地新军士兵入伍都有着严格的条件限制,除了对年龄和身高的规定外(年龄一般在16 至22岁之间,身高在1. 6 米以上),重要的一项限制条件就是需具备识字能力,“要以能识字为原则,文理粗通者更好。”[1]50体质较弱、有目疾、有不良嗜好者不收,“曾吸洋烟者不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2]46。如张之洞在湖北征收新兵时,规定识字者方能入伍。[3]9519又如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在征兵时,也是极力招收江南农家子弟中略有文化之人,“其中秀才学子,中学、高小生甚多”,“凡入伍者,皆有识之士”[4]247。虽然各地在征收新兵时,并不能真正严格地按照既定的限制条件来操作,但从总体上讲,新军士兵的文化素质还是远远超过以往的旧军。
其次,科举制度骤然停废,导致大批知识分子转文为伍,加入新军。清军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结局将清廷的软弱腐败暴露无遗,促使知识分子阶层的觉醒,从而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尚武风潮。1905年,清政府下令停止科举,转而兴办新式学堂,在中国延续1300多年的科举选官制度走向终结。科举制度的骤然停废导致许多旧式读书人失去了传统的安身立命之路。为寻求新的出路,他们中家庭条件较好的就选择出国留学,一部分人选择进入新式学堂学习。而那些较为贫寒的读书人,他们既不能在私塾读书,又无力出国或入新学堂,适逢各地广练新军,于是在尚武文化的熏陶下,这些“贫士无进身之阶,遂相属投军”[1]50。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加入到军队中来,一时间,“秀才当兵,已成普遍现象”[1]70。根据辛亥革命亲历者的回忆,新军第9镇33标3营左队有126名士兵,“其中有一个举人,六个秀才,二十七个学生”[5]461。1905年,在黄陂应征入伍的士兵,“九十六人中就有十二个廪生,二十四个秀才”[1]50。由此可见,新军中知识分子的数量是不少的。
再次,从创建新军开始,清政府或派员出洋留学,或开办军事学堂,通过正规教育培养了一批高素质的军官。新军与八旗、绿营等旧军不同,自然其军官的选拔也与之不同。为养成一支高素质的新式武装力量,再加上随着尚武思潮的发展,国内要求实施军队国民教育的呼声越来越高,清政府开始注重军事教育问题,对新军军官的选择也有着更严格的规定。开办武备学堂和选送青年学子出洋学习兵法是清政府培养新式军官的主要途径,也是编练新军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军事改革之初,清政府一方面分批派遣人员出国留学,另一方面,在全国各省开办陆军小学堂、陆军中学堂和陆军大学堂等各级新式陆军学堂,新军军官一般都是从军校中挑选出来的。清政府规定,凡是新军军官都必须在陆军学堂毕业,并在新军中实习过才能担任。特别是袁世凯编练的新军规定,一旦遇有军官出缺,则从这些军事学堂毕业生中选取才具优异者充任,一概不准在学堂、新军以外,随意任用。[3]9519此外,清政府还开办了军械、军医、测绘等专业学堂。所以不仅是新军军官要接受军校的教育或军事专业培训,而且像军医、军需、军事技工等军中附属人员也必须经过专业培训才能上岗。
最后,新军的知识化与部分新军统帅较开明的训军理念也是分不开的。他们大都重视士兵的文化素养,不仅在征兵时注重招收略有文化之人,而且在日常训兵过程中注意加强官兵的爱国教育和文化教育,允许士兵阅读报刊杂志,了解时政,甚至默许军营中进步思想的传播。以张之洞为例,他本人是文人学士出身的一介儒将,对中学西法颇有研究,因而格外注重士兵的文化素养问题。在他看来,士兵不识字,遇到传达命令、探报敌情、查看地图等方面都会遇到困难,他理想中的军队是“入营之兵必须有一半识字”[6]1506。因此他所编练的湖北新军在征收士兵时,尽可能地吸收有文化底子的人,凡是入伍的新军士兵都必须作命题论文一篇,以防那些不识字的人入伍。为方便士兵了解时政,他还在军营中开设专门的“阅报室”[7]卷57,使新军士兵的文化程度大为提高。徐绍桢也是如此,他允许手下看报读书,谈论国家大事。甚至默许革命党人赵声在军中设立“阅书报社”,传唱革命歌曲。有着这样一些新军统帅的倡导,各地尤其是南方新军阵营的学习风气很浓厚。
二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参军,有利于新军官兵掌握先进的军事技术,使新军官兵的知识化水平和个人素质较以往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便于新军训练走上正规化的轨道。然而,令清政府始料不及的是,随着新军官兵知识水平的提高,他们对社会的认知程度在加深,对清政府所灌输的“忠君”、“爱国”思想也有了自己的理解。新军的背离便不可避免。
第一, 清政府广练新军,注重官兵知识化要求,使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以合法的身份打入新军,为他们在国内动员新军,宣传革命提供了机会。在武昌起义前,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主要是在清政府势力以外的海外进行秘密的革命筹备,其活动偏向于动员会党起义,或进行暗杀行动,在国内影响不大,也没有和国内的反清力量很好地结合起来,所以,虽然举行过数次起义,但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总结起义的失败教训,革命党人认识到,要想取得反清革命的最终胜利,除了富有革命热情,具有扎实的军事技能外,还必须掌握强有力的军事力量。恰逢此时清政府在各省广泛编练新军,各地急需人才,都优先招收有文化之人,而海外革命党人大都掌握先进知识和军事技能,成为各地新军炙手可热的争夺对象。这样,大批革命党人就得以合法身份进入新军,充任新军教习和中下级军官,他们在国内活动的人数和活动范围得以增加。进入新军后,他们常以办报刊杂志、演讲等方式或明或暗地进行革命宣传,直接在新军阵营里注入了新鲜血液。
第二,海外留学生群体独特的出洋经历,加速了他们与清政府的背离,并快速发展成为民族革命思想的重要传播者。清政府意欲通过培养军事人才达到强兵的目的,却忽略了二者原本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从国内看,随着武备学堂在各省的创办和一些军事专业学堂的开办,军人的社会地位得到逐步提高,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军人是强国兴邦的根本力量。军人的爱国情结迅速高涨,他们对清政府在数次战争中的无能表现也越来越不满。另一方面,大批留日学习军事和留学欧美的青年走出国门后,在接受西方先进军事技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西方思想和文化的熏陶。随着对西方政治军事体制接触越多,他们对中国社会状况的思考比较就越多,就越能切身感受到强烈的民族挫败感,而心生对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怨恨,对“忠君”、“爱清”产生了怀疑,并萌生了反清情绪。在资产阶级革命党反清爱国、挽救民族危亡的宣传下,他们看到了前进的方向,赞成革命,憧憬创建新国家,所以很快地与海外资产阶级革命党人走到一起。这些海外留学生学成回国后大都进入新军,并被授予一定的官职,出任新军中下级军官,成为新军的骨干,或者被聘用到各类军事学堂任教。他们往往“于教授军事学术之余,灌输各学生以革命思想及理论”[8]278,很自然地将这种革命思想带到新军中去,并在新军中蔓延开来。试想一下,新军士兵在这样一批具有进步思想,带有革命倾向的中下级军官的训练下,又怎么可能与清政府同心同德?
第三,新军知识构成的提高,为新军官兵接受反清爱国思潮提供了强有力的思想基础,导致清政府惯用的愚兵政策难以照常使用,清政府很难对新军进行思想控驭。数千年来,封建统治者都是用以封建伦理纲常为基础的“忠君”思想来教育和奴化军队,对新军的思想控制也不外乎如此。但随着科举制度的骤然停废,不仅中断了知识分子传统的入仕之阶,也使得儒家正统思想很快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信仰群体。那些加入新军的旧式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比较敏感,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对清政府废科举心怀不满,“忠君”、“尊孔” 等传统的封建礼教对他们的束缚迅速减弱。他们倾向于接受新思想的影响,再也不可能被清政府任意摆布。所以在编练新军的时候,虽然清廷特别重视对新军官兵进行“君权神授”、“上尊下卑”和“忠君”、“爱清”的教育工作,通过编订军规、进行精神训话等不同方式加强对官兵的思想控制,籍以维持军队的忠诚。但形势的发展很快使清政府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好马配好鞍,新军的发展需要有新式官兵的参与,大批知识分子顺势而入;另一方面,正因为新军官兵具有新的知识结构,视野开阔,他们也就不可能像旧式军人那样对清政府愚忠盲从。这些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新军士兵有思想,他们更容易接受新思潮的影响,再加上他们在军中能接触到更多有关民族危亡的信息,也更容易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反清革命产生共鸣。以新军第九镇为例,由于士兵“无不识字者,且均有爱国思想,故对于启发训练种种工作,均极容易”[9]20。新军整体素质的提高,为革命党人的宣传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武昌能成为辛亥革命的首义之地,与湖北新军知识化程度较高有密切关系。”[10]86可以说,新军的背离和大量知识分子的加入有密切关系,而革命党人的策动则加速了新军与清政府背离的进程。
第四,新军统帅重用知识分子,鼓励军中官兵了解时政,为革命党人成功地对新军进行渗透策反提供便利。如前文所述,像张之洞、徐绍桢等新军统帅的所作所为主观上是欲通过提高士兵的文化程度以利于士兵掌握先进的军事技术,懂得使用先进的军事设备,便于训军。但客观上,新军官兵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在日常生活中又能常常了解时政,会更容易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方便了革命党人进行进步思想的传播。湖北、江苏等地的新军中革命势力的渗透较强与当地新军较开明的训军方式不无关系。仍然以湖北新军为例,早在辛亥首义之前,湖北新军中的革命氛围就很浓,但地方当局出于各种考虑,往往不予过多的指责和干预,给革命党人开展工作提供了绝好的宽松环境,所以湖北新军“官长目兵,公余之暇莫不侈谈革命,互相砥砺”[11]383。辛亥革命爆发前,共进会和文学社等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在事实上已经控制了湖北的新军。相比其他各地新军而言,北洋新军是最受清政府倚仗,规模更大、战斗力更强的军队,受革命党的影响和渗透也相对更弱。原因之一在于袁世凯对北洋军的严格控制。袁世凯严禁进步思想在北洋新军中传播,其思想控驭形成了一张强大的防护网。相对来说,北洋新军的文化程度较南方各地新军而言普遍不高,平时主要接受袁世凯灌输的私人化思想控驭。在这种思想教育下,士兵只知袁世凯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只有忠于袁宫保,才有升官发财的机会,革命党人所宣传的爱国思想对他们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革命党人虽数度努力却难有实质性的突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北洋新军对清政府就忠诚了。袁世凯训军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北洋新军士兵更好地效忠他本人,而不是效忠朝廷。南北新军两种训军方式虽有不同,但结果都是与清政府离心离德。对清政府而言,没有忠臣良将的支撑,编练新军的结果导致自身灾难就势所难免,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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