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古炉》中的霸槽形象及其谱系
2012-04-02杜伟
杜 伟
(海南师范大学 初等教育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2010年11月发表于《当代》第六期的长篇小说《古炉》是贾平凹第一次涉足“文革”题材的长篇小说,在其创作历程上有着标志性的意义。小说从少年“狗尿苔”的视角展现了古炉村“文革”前后的历史,和《秦腔》的写作手法保持了一致,通过繁琐的日常叙事描绘了各色人等平凡而真实的生活情状,把对农民和农村的思考延伸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其中的人物形象与中外文学作品及作者自己以往作品中的人物有着鲜明的谱系特征,特别是塑造了霸槽这个“乡村造反派”的典型形象,把造反派产生的社会原因和个人原因演绎得细致入微,合情合理,体现了作家对历史、人性和民族文化的深刻反思。
小说的主人公霸槽,这个“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个头高大,脸盘棱角分明,皮肤又白,如果不说话不走路,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比洛镇的老师还像老师”,他从镇上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自以为是“鹰鹞”,是“骐骥”,从不掩饰自己的失落感,他的中学同学学习不如他,现在“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了,戴的手表,穿的皮鞋,骑着自行车上班哩”,但是他却“在外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没有粮票下不了饭馆,就是靠着钉鞋,有什么吃什么,那儿黑了在那里睡”,他渴望改变命运,不甘心“命里该当个农民就窝在古炉村,一辈子被人踩着踏着”。他野心颇重,总想出去创一番大事业,甚至盼望“苏修”打过来,“打么,打么,打起来了我就能做将军”。他在公路边的小木屋里钉鞋补胎,但从不按照规定给村里交副业提成的钱,他为了赚钱在木屋里开设地下市场交换粮食,但是又把钱全部用于喝酒。他看不起支书朱大柜,扬言“朱大柜算个屁”。
一样是回乡“知识分子”而被冷落的高加林(路遥《人生》)、金狗(贾平凹《浮躁》)与霸槽有着相近的心理。高加林被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顶替了民办教师职位后,并不屈从命运,“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得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要只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金狗复员回乡后也同样自傲,看不起当权的田家和巩家:“田家巩家……哼,我倒不在眼里搁!你瞧着吧,我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光身子!”
霸槽争强好胜,全村只有他敢打凶狠的麻子黑,敢喝为支书准备的头筲子酒,为了打赌一口气吃了二十斤豆腐险些噎死。为了证明的自己的与众不同,与村长满盆的女儿杏开公开恋爱,但是并非真心爱她,而是通过与杏开的公开恋爱向别人显示自己的“不平凡”,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权力欲望,他公开宣称:“我要的就是队长的女儿”,“弄大事要有大志向,至于女人,任何女人都只是咱的马!”他从不关心杏开的生活与尊严,喝醉酒甚至与杏开父亲打架,在满盆的葬礼上大贴大字报以行夺权之实。在杏开怀孕时为了以后“进洛镇”、“进县里”、“进省里”,公然和城里的造反派女将黄部长鬼混,抛弃了痴情的杏开。这与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贾平凹《浮躁》中金狗的利用婚姻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情节又是何其相似,中外的个人主义者,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其价值观和手段是如此相似。
霸槽同情和亲近狗尿苔和善人,但是骨子里并没有把他当做同类,只是出于同属于被支书压制的“同盟”心理。狗尿苔是个侏儒,自小被人遗弃,善良的“蚕婆”收养了他,并取名平安。但是因为蚕婆的丈夫解放前被国民党抓走当兵,蚕婆被戴上“伪军属”的帽子,狗尿苔在村里也饱受欺辱,只有霸槽同情他保护他,狗尿苔是霸槽的跟屁虫,所以霸槽的一切行为均在狗尿苔的视野之下。霸槽需要他作为跟班小厮,他对狗尿苔说:“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贫下中农,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顺听顺说。让你去寻火,是指教你哩,以后出门除了给人跑个小脚路,你应该随身带上火,谁要吃烟了你就把火递上,他谁再见不得你也没话说你了。”在霸槽“奴才主义”的教训下,狗尿苔为每一个村人跑小脚路,兜里揣着火绳,随时为人点烟。别人喝酒,他等着添酒盅。全村爱他的人只有蚕婆和善人,平等待他的是同龄人牛铃。狗尿苔在孤独中只能和动物说话,和植物说话,猪狗苍蝇甚至麦捆的话他都听得懂,当村里要发生大事或死人时,他都敏感地嗅得到一种不祥的气味。也只有蚕婆、霸槽和牛铃相信他的感觉,这说明在某些方面霸槽还是保持了一些童心的。
但是霸槽对同是被压迫者的“地主后代”守灯就毫不客气了。和支书一样,霸槽一直把守灯当做“阶级敌人”。当霸槽夺权后,第一个拿来祭旗的不是一直压制他的最强硬的对手支书,也不是禁止他加入民兵的民兵连长天布,而是毫无反抗力量的守灯,他召开大会来批判守灯。这种打“落水狗”的行为固然是他刚刚登台的试探性行为,但也证明了他的懦弱和虚伪,这和阿Q、假洋鬼子都选择“尼姑庵”为第一个“革命对象”的懦弱何其相似!和阿Q梦想革命成功后第一个可恨的人是小D的荒诞也是异曲同工的。
“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使霸槽这位怀才不遇自命不凡的“乡村浪子”有了表演的最佳舞台,在城里造反派黄生生的支持下,他带领造反派砸四旧,批斗镇党委张书记,与村支书和队长叫板对抗,夺得古炉村的统治权,然后利用“榔头队”和天布的“红大刀”开展了残酷的武斗,对往日的乡亲痛下杀手。
霸槽的的形象有着深刻的复杂性,其“光棍”形象甚至可以追溯到《水浒传》中的泼皮牛二,当然,最近的谱系姻亲应该是阿Q(鲁迅《阿Q正传》)和王秋赦(古华《芙蓉镇》),那种对“革命”的白日梦与狂欢追求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同时,在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价值取向上,霸槽的形象又和于连(司汤达《红与黑》)、高加林(路遥《人生》)、隋见素(张炜《古船》)等人物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在贾平凹自己的小说中,霸槽的精神特征也闪现在《浮躁》中的金狗和雷大空身上。金狗参军时,“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当英雄”。为了进城当记者,他抛弃了痴情的小水,和社长田中正的侄女英英订了婚,虽然说最后没有结婚,但是这种利用情感向上爬的手段和霸槽是一样的。他们和于连、高加林一样,为了摆脱下层人地位,为了从“羊”爬到“狼”的位置上,把爱情作为筹码和手段。当然,他们悲剧的命运也是注定的。于连被处决,金狗被开除,雷大空被害死,等待丧心病狂的霸槽的命运是被捕与枪毙。
支书一直是霸槽最大的对手,但是支书老谋深算,用软硬两手牵制着霸槽。他先是不收霸槽搞副业的提成款,以示大度,但是在霸槽嚣张不听管教时,就取消了霸槽的救济粮,逼迫他交提成款。后来又拉拢他让他开拖拉机拉瓷货去镇上卖。在“文革”来到时,他采取观望态度,甘做缩头乌龟,任由霸槽“破四旧”胡闹而不去搞生产。他不敢制止霸槽的胡闹,还答应给搞“革命”的人加工分并主动交出了村上的账本。这些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非为了群众着想。当霸槽得势逼他喝太岁汤时,他说“好喝”,虽然“肚子里翻江倒海,他一直忍着,出了巷口,哇的一声就吐了”——这种忍功当然是老谋深算的表现。“霸槽打的是硬拳,支书应的是棉花包”。在狡猾的支书面前,霸槽的政治斗争经验还是过于稚嫩,这也注定了“文革”中他将被历史淘汰的命运。如果说霸槽对待支书还有些顾忌的话,那么他对待另一个对手民兵连长天布及其“红大刀”造反队则是毫不容情的,在黄部长的威胁下,对风水树白皮松的被炸毁、对往日跟班狗尿苔的被捆、对灶火背炸药的酷刑,他只是略表异议就默许和支持了——霸槽由“人”变成了“兽”的异化过程,充分说明了“文革”的邪恶性和黑暗性。
当然,《古炉》里的霸槽比《浮躁》中的金狗更接近生活真实,霸槽身上多了几分匪气与霸气,他没有金狗的含蓄和保守,而是大胆与杏开在小木屋里做爱,以至于狗尿苔骂他“流氓“;他看中了军帽就伺机抢夺了一个独身串联红卫兵的军帽和像章;他充满野心和自信,但是他遭遇挫折时又是如此低迷,迷信到向郭善人请教“禳治”之法,结果挖出了太岁,在他造反得势时,就不考虑白皮松是村里的风水树了。在得知自己可能进入“革命委员会”做官时,踌躇满志,到父母坟前诉说心愿…… “太岁头上动土”正是霸槽活脱脱的流氓无产者形象写照,虽然他中学毕业,但是骨子里还是有封建迷信思想和不择手段当官的野心。
“民主”和“科学”并没有进入我们民族最基层知识分子的思想,包括善人和一些教师都只好以传统的模糊的“善”来对抗“恶”,来匡正伦理道德的丧失。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里,决定了霸槽们即使登上统治宝座,也将成为凶狠的“狼”,同阿Q一样,他革命的目的是为了把财主的东西搬到土谷祠,“要什么便是什么,要谁就是谁”,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进县里”、“进省里”当官,他夺权后将成为下一个王秋赦和郑百如。
“文革”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噩梦,也是封建文化中最肮脏的思想的丑恶表演和爆发,作为反面教材,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批判资源,只有善于反思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但是在新时期三十年的小说中,描写“文化大革命”的小说大都缺乏深刻性,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往往把“造反派”如王秋赦、郑百如之类漫画化了,缺乏对这类人物深层的心理挖掘和社会分析。《古炉》是贾平凹第一次涉足“文革”题材的作品,通过日常叙事与真实的心理描写,刻画了霸槽这个造反派存在的生活环境和文化心理。“一切人的悲剧都是社会的悲剧”,正是落后愚昧的文化氛围和严酷可笑的专制压迫才使得怀才不遇的霸槽成为村支书的“反对派”,当他借助“文革”呼风唤雨时,响应者云集,这也是张书记的“进村就吃鸡”、村支书的假公济私和天布的不端行为的必然结果——他们的恶行必然使得他们丧失群众的支持。作品通过古炉村繁琐的微观生活描写,写出了“文革”给人们带来的“狂欢化”情绪体验,写出了霸槽造反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从某种程度上说,霸槽们、天布们的反抗也是推动历史和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一种盲目的动力,类似于曹禺剧作《原野》中仇虎的骚动和莽撞,这种不守规则的野性力量时时让统治者头痛,如支书为了招安霸槽,不得不安排他开拖拉机,在霸槽造反破四旧后,被迫给“革命家”们记工分。而霸槽在炸毁白皮松、捆绑狗尿苔、炸死灶火时都表现出些许良心发现的犹豫,这种细节的真实可信正是以往“文革”小说所缺乏的,而这也正是《古炉》超越它们的地方。
从形象谱系上讲,霸槽与金狗最为接近,同时还与于连、高加林、隋见素、雷大空等有一些共同点,他们都是反抗乡村原有秩序和统治者的“时代英雄”;但是在作风和习气上,霸槽的精神兄弟却又是接近阿Q、王秋赦和郑百如的。霸槽如果不被枪毙,那么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毫无疑问他会转化为不择手段发财致富的新村长君亭(贾平凹《秦腔》),如果他进城打工,绝不会成为富于同情心的刘高兴(贾平凹《高兴》),只能是组织黑社会的蔡毅江(尤凤伟《泥鳅》),是欲望横流的李光头(余华《兄弟》)。
霸槽的形象,是丰富的和立体的,又是复杂的和深刻的,在当代文学史上将成为一个典型的“这一个”[1](107),不能仅仅用道德评价其行为,其思想行为是传统文化与极左思潮结合的产物,对其进行剖析,无疑可以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对“文革”的思想渊源和现实背景进行全面的回顾和深入的反思。
[1]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M].商务印书馆,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