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与佛经偈颂*
2012-04-02江莺华
江莺华
(苏州科技学院,江苏 苏州 215011)
寒山诗的出现,是一个有趣而颇具文化史意义的研究课题。其内容庞杂,风格不一,形体自由,矛盾丛生,有很多的疑点和可供讨论的空间,而且在中国正统诗坛中,它长期受尽冷落,很难入诗评家的法眼。但历代又时有关注,不论是僧道丛林、文人学士,甚或是最高的当权领袖都曾一度关注过它。不仅如此,寒山诗在后代不断出现了许多仿作、拟作与和作,并将其诗歌风格定为一体,世称“寒山体”,这对后世文学发展和文人士大夫的精神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然而,这种诗体的形成,除了作者本人的不断努力追求之外,还跟他所处的具体历史和文化环境及其自身忧患的身世背景有关,尤其是深受“佛教偈颂和禅宗禅师开悟偈和示法偈等禅偈的启示”,[1](P248)这倒是“寒山体”形成原因中不可忽视的一环。孙昌武先生指出:“天台山本是佛教圣地,在那里隐居的寒山子必然受到佛教熏习。特别是中唐禅风自由开阔,不受经论、戒律束缚,南宗禅追求个性自由、肯定自我、背离经教的精神受到困于封建专制与儒学章句的士人的欢迎。寒山子接受了这种思想,并把它表现于诗中。”[1](P229)在现存的三百多首寒山诗中,约有一半是与佛教思想有关的。如果从宗教层面来分析,寒山子的这些诗,不仅在其思想内容上与佛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还在其诗体表现形式上与佛经偈颂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偈是梵语、巴利语 gatha的音译,在经、论中,通常以诗句的形式来表示佛教思想。如《法身偈》、《无常偈》、《佛通戒偈》等,是较早的偈颂作品,佛经中的《法句经》就完全是集偈颂而成,《楞伽经》几乎通卷亦以诗句的形式来宣说佛理。梁慧皎《高僧传》云:“东国之歌也,则结韵以成咏;西方之赞也,则作偈以和声。”[2](P93)“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2](P13)对此,陈寅恪先生则进一步指出:“盖佛经大抵兼备‘长行’,即散文及偈颂即诗歌两种体裁。而两体辞意又往往相符应。考‘长行’之由来,多是改诗为文而成者,故‘长行’乃以诗为文,而偈颂亦可视为以文为诗也。天竺偈颂音缀之多少,声调之高下,皆有一定规律,唯独不必叶韵。六朝初期四声尚未发明,与罗什共译佛经诸僧徒虽为当时才学绝伦之人,而改竺为华,以文为诗,实未能成功。惟仿偈颂音缀之有定数,勉强译为当时流行之五言诗,其他不遑顾及,故字数虽有一定,而平仄不调,音韵不叶,生吞活剥,似诗非诗,似文非文,读之作呕,此罗什所以叹恨也。”[3](P295)这一论断,虽不是针对寒山子而发,却从中揭示出寒山诗的某些特征,“如多用佛家语汇、多用说理方法,句式、节奏、押韵等亦不严整和谐等等”,“大体没有完全脱弃传统偈颂的特色。”[4](P247)禅林僧人,虽不以写诗为务,但常以诗说禅示法,表现悟境,展示禅趣。他们的旨趣主要不在于抒怀述志,而是引导世人,规劝世人,教化世人。
寒山诗不同于佛经偈颂,又与当时流行的诗格背道而驰;若说其为通俗诗,但又与“元白”所倡导的白话诗绝不类属;其写景悟道诗,又与王维、孟浩然善造诗境完全不同。在寒山诗中,亦道出诗偈之分别:“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诗偈总一般,读时须仔细。”后慈受怀深在《拟寒山诗序》中亦说: “歌寒山诗,哦拾得偈。”[5](P193)这说明寒山诗具有佛经偈颂的某些特点,但又有所发展和创造。他们是有意识在摆脱正统的路数外,另辟蹊径,自成一格,作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诗学尝试,从而奠定了他们在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正因如此,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至云‘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又似儒生语,大抵佛语、菩萨语也。今观所作,皆信手拈弄,全作禅门偈语,不可复以诗格绳之。”[6](P1277)寒山诗的艺术风格是多样的,它既有汉乐府民歌的风味 (如“三月蚕犹小”、“相唤采芙蓉”),又有东汉末年文人五言诗中对生命的低沉悲叹 (如“人生不满百”、“何以长惆怅”);既有谢灵运、陶渊明式的写景妙句 (如“白云抱幽石”),又有玄觉禅师《证道歌》的玄理妙悟 (如“形问影何从”)。而占主导部分的则是那些信手拈弄如禅门偈语之作,这是寒山诗中最具有特色的一部分,是禅宗影响于中国诗歌发展的重要成果,亦是“寒山体”之为“寒山体”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最能代表寒山体特色的寒山诗,却大幅度地改变了传统诗歌的写法,主要是使用类似偈颂的说理的、训喻的方式。它们的作者不去追求深微含蓄的意境,也不以抒写幽思孤绪见长,而是直接表达自己的禅解,和基于这种理解对人生现实的冷静观察和深刻反省。”[4](P259)这些诗中 “禅的观念寄寓在诗所表现的隐居生活中,与诗作者的隐居生活、心态融为一体”,[7](P286)“这样寒山诗体现了独特的认识生活的角度,表现出独特的人生价值的判断和人生理想的追求。”[4](P263)
一、大量援用佛典和佛教语汇,强烈地表现出作者的宗教情结
寒山诗虽以白话见长,但其使典用事却别具一格,有时很难窥见其雕琢的痕迹。仅就寒山诗中所援用佛典和佛教语汇而言,可谓俯拾皆是,这是寒山子所受佛教影响最直接的体现,亦是我们窥探寒山子佛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我们从寒山诗的使典用事来看,可以推知作者知识之广博。宋王应麟指出其诗中“施家两儿,事出《列子》,公羊鹤,事出《世说》。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8](P337)
首先是佛教语汇的选用。在寒山诗中有大量的佛教语汇,如“妄想”、“因果”、“烦恼”、“修身”、“忍辱”等。这些佛教语汇的选用,一方面体现了寒山子以佛教思想与众生生活融为一体的佛教美学追求,另一方面又有浓厚的佛教教义的说教色彩,正因如此,寒山诗大受佛门僧徒的追捧和欢迎。
其次是佛典的援引。寒山诗中有很多的佛教典故当与其“时披古佛书”有关,其诗所涉及到的佛教典籍主要有《大般涅槃经》、《妙法莲华经》、《愣严经》、《大宝积经》、《百喻经》、《长阿含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大智度论》、 《中本起经》、《佛说七女经》、《金刚经》等等。作为生活在唐代的读书人,唐代文人所熟悉的典籍、掌故,他都知道。而作为一千多年后的今人,由于时代环境和语境等限制,不免会形成一种隔膜,这就需要我们文史学者不断进行史海钩沉,还寒山以寒山的本来面目。因此,对这些佛教典籍的合理阐释,亦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寒山诗的一个重要门径。项楚先生在《寒山诗籀读札记》中,通过对几种注本的比较和分析,提出诸多更合乎情理的阐释。比如“罗汉门前乞”,这里的“罗汉”,不是佛教的一般用语,而是特指“圣僧宾头卢罗汉,他在唐代是家喻户晓的”,[9](P118)也是最接近于普通民众的,被尊称为“圣僧”。他皓眉覆面,衣衫褴褛,到人间游行,“常被‘取相’的俗家排斥”。[9](P120)这是一处很重要的出典,倘若对这一典故的出处不甚明了,那就很难领会诗之意旨。又如在寒山诗传刻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异文,有时亦往往加大我们对出典解释的难度。如“四仙傅大士”,项楚先生认为,这里的“四仙”当为“泗州”之误,是唐代著名的西域神僧,世称“泗州大士”、“泗州大圣”;[9](P123)“作时如来使”中“作时”,元朝鲜本作“作持”,而项楚先生经详密考证,当为“任持”之误,并援引《祖堂集》: “初投村院院主处出家,其院主不任持”等加以参证。[9](P126)通过这些典故的正本清源,便恢复了寒山诗的本来面目。
再次,是那些具有“无我之境”的妙悟诗,或者称之为“写景悟道诗”。寒山写景,主要不是为了陶冶情操,而是为了说理悟道,诗中所摄取的风物几乎都是天台一带的风光,通过对这些风物的深情描绘,形成一种形而上的超脱,其“出世”意味甚为浓厚。这些诗“澄怀物象”、“含道摄物”、玲珑透惕,写得最空灵,也是最能充分体现寒山子佛学精髓的一部分,是寒山诗中最精彩、最有价值、最具有时空穿透力的一部分。这些妙悟诗,诗境甚高,禅趣甚浓,为历代文士纷纷效仿。禅的意识,生命的观念,周边的自然风物,都交汇融合于一体,尽在不言之言中。在禅宗看来,万法唯心,自性为本,而客观自然景物则成了他们忘情而见性的美好表现形式,借此悟道,明心见性,息妄归真。如寒山诗中的“咏月诗”,名为“咏月”,实为“证道”,这一点跟文人士大夫的咏月情怀是绝不相同的,但又暗含相通之处,与《春江花月夜》、 《静夜思》、 《望月怀远》等相比,它“不去追求深微含蓄的意境”,[4](P259)传达的不是游子的孤绪惆怅,而是一种宗教情怀。寒山子有很多的风物诗都与“月”相关,如“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等等,这些诗超然物外,孤高独步,心境冥合,万物如一,呈现出“与大自然相处无间,溶为一炉的心灵境界”,[10](P259)是寒山诗作中的上品之作,而且在使典用事上亦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表现出一种至高的宗教情结。此外,还有不少诗有着浓厚的说教色彩,如“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再三劝你早修行,是你顽痴心恍惚”等,这都是佛教走向民间的一种最基本的宣传方式,亦是寒山诗禅门观念的一种体现。
二、深受佛经偈颂影响,具有强烈的宗教思辨色彩
佛经偈颂重在言“理”,而缺少趣味,这跟后来的文人偈重情趣不同。因此这些偈颂有很多都是哲学理辨的言辞,有着强烈的宗教思辨色彩,是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回答人类理性无法面对的问题。如《中论》: “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11](P33)“不从自他生,云何而有生?”[11](P457)“离法何有人,离人何有法”;[11](P193)又如 《楞伽经》: “不生句生句,常句无常句”[12](P11)等。寒山诗中有不少佛理诗深受其影响。这些诗不重在说教,而重在思辨,为有限的人生提供了一种纯粹哲学意义上的观照。比如“有身与无身”之辨。如“有身与无身,是我复非我。”这里的“有身”与“无身”,“是我”与“非我”,本身就是一种佛偈的话头,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其思想渊源亦源自于佛典《大般涅槃经》: “身中有我,我中有身,是身是我,非身非我”, “或识是我”, “亦复非我”,[5](P494)这些都给寒山诗蒙上了宗教思辨色彩。
又如“因果轮回”之辨,亦有许多宗教思辨的意味。如“生前大愚痴,不为今日悟。今日如许贫,总是前生作。今生又不修,来生还如故。”这里“生前”、 “今日”、 “来生”,乃佛教三世因果轮回也。《大庄严论经》: “先身不种子,今世极贫穷;今若不种者,将来亦无果。”[5](P115)敦煌本《庐山远公话》:“今年定是有来年,如何不种来年谷?今生定是有来生,如何不修来生福?”[5](P115)这种因果轮回思想,在寒山诗中屡见不鲜。
再如“无为无事”之辨。寒山有诗云:“无为无事人,逍遥实快乐”, “可观无事客,憩歇在岩阿”。何谓“无为”?何谓“无事”?“无为”乃无所作为,“无事”乃无所事事,“跳出红尘外”,方为“无为无事人”。[5](P648)如 《楞伽师资记序》: “离有离空,清净解脱。无为无事,无住无著。”[5](P648)《善慧大士语录》: “无事真无事,无事少人知。无为无处所,无处是无为”[5](P648)等,这都是对现存人生实相的多面反思。
三、多用譬喻和象征,进行宣事说理
譬喻和象征,作为一种文学修辞手法,适当加以运用,能够加强诗文的感染力和生动性,使抽象的道理形象化、直观化。其在佛经中运用范围之广,数量之多,是其他任何一部文化典籍所无法比拟的。在佛教十二部经中,有专门以譬喻为主体的“譬喻经”,如五世纪印度僧人僧伽斯那所集的《百喻经》,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妙法莲华经》设有“譬喻品”,《杂譬喻经》、《箭喻经》亦通篇以喻说理。鸠摩逻多专门收集譬喻而撰成《喻鬘论》。我国最早的佛教论文《理惑论》中亦有:“佛说经牵譬喻”[13](P9)之辞。《金刚经》有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4](P287)这些文字不假修饰,平白如话,正是偈颂的基本特色。寒山诗当亦受其影响,通过反复譬释,来达到深化认识的目的。
一是采用佛经譬喻。如: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这里用冰水的关系比喻生死的关系,以冰水转换不已来比喻生死转换不已,冰与水只是同一物质在不同条件下的不同形态,它们只是形式的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所以生死的转换亦无本质的差异。这个比喻出自《楞严经》:“始终相成,生灭相续,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阿难,如水成冰,冰还成水。”[5](P271)又如 “但看阳焰浮沤水,便觉无常败坏人”,这里通过“阳焰”、“浮沤”等佛经譬喻,来表现世间一切事物虚幻无常,永远处于生灭迁流之中。如《善慧大士语录·浮沤歌》所云:“一滴初成一滴破,几回销尽几回浮。”[15](P231)《祖堂集》亦有“秋天雨滴庭中水,水上漂漂见沤起。前者已灭后者生,前后相续何穷已。”[16](P306)再如 “可惜百年屋,左倒右复倾”,这里化用《大般涅槃经》: “譬如朽宅,垂崩之屋”[15](P476)以及 《佛说七女经》:“一身独居,去其舍,舍中空,无有守者,今舍日败坏”[15](P476)之典故,以 “百年屋”喻指人体肉身,以屋舍腐朽比喻年老力衰,以风吹屋塌比喻泯然命终。再如“因果都未详,盲儿问乳色”,借用《大般涅槃经》中“盲儿问乳”之典故,比喻下愚之人永远无法理解事物的真相。由是观之,寒山子对这些佛教典籍的领悟程度之深。
二是采用象征的手法来喻指佛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只能意会得之。如“余家有一窟”, “我今有一襦”, “寒山有一宅”等,这里以“窟”、“襦”、“宅”等来象征佛性。又如“我有六兄弟,就中一个恶”,则以“六兄弟”来象征佛教中的“六识”:眼识 (色)、耳识 (声)、鼻识(香)、舌识 (味)、身识 (触)、意识(法),这六识乃为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所作用。“就中一个恶”,即指“意识”而言。因为意识由心而生,人世间的善恶是非皆由心而起,心才是人类罪恶的根源,是故佛教有“制心”之说。如“莫向外求”, “佛即是心”, “心即是佛”云云。 “余劝诸稚子,急离火宅中”,则援用《莲花经》中“火宅”等故事譬喻,劝世人速离充满苦难、危机的凡尘,进入无生无死的涅槃之境。
三是采用民间俗谚作譬。如“我见瞒人汉,如篮盛水走。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我见被人瞒,一似园中韭。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这里“园中韭”当为唐人俗谚,王梵志诗云:“喻若园中韭,犹如得语浇。”[17](P437)寒山以此立意,以 “园中韭”来喻指被人瞒者,虽受伤害,但日后还生,复原如初。有些譬喻大胆新奇,如“蚊子叮铁牛,无渠下觜处”,这亦当为唐代时谚,唐人谓之“风人体”,为僧家所常采用,如《祖堂集》:“蚊子上铁牛,无你下觜处。”[16](P544)《密庵咸杰禅师语录》:“今夜如此提持,全无巴鼻,全无滋味,如蚊子上铁牛相似,直是无下觜处。”[15](P178)
四、在叙述方式以及诗体等方面亦深受佛经偈颂之影响
首先,寒山诗中有不少都是以“我”的身份出现的,通过自我切入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来展现社会百态,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如“我在村中住”, “我见东家女”,“我闻天台山”等,这种叙述方法深受佛经偈颂的影响,同时亦与王梵志诗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如《中阿含经》:“我见世间人,有财痴不施”,[18](P192)《胜鬘经》: “我闻佛音声,世所未曾有”,[19](P31)《长阿含经》: “我年二十九,出家求善道”[20](P22)等。在王梵志诗中亦有不少以“我”的身份单刀直入的,如“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17](P624)“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17](P665)等,他们渊源上都受佛经偈颂的启发,所走的是一条路子。寒山诗的这种风格,亦为后人所仿效,如清初湘僧大成《和寒山诗》:“我著弊垢衣,众人生讥诮。我著珍御衣,众人称切要。我著毛羽衣,众人皆大笑。若我不著衣,何人知其妙?”[21](P18)可见,其流风所及,影响甚远。
其次,寒山诗中有六首三言诗,很可能亦受《赞佛歌》、《南宗赞》、《证道歌》等启发,如 “常独行,常独 步”,[22](P26)“游江海,涉山川”,[22](P39)“入深山,住兰若”,[22](P42)等等,这是一种创格,是一种有价值的艺术尝试,亦是向传统诗学所发出的一种挑战。曹操的四言诗《观沧海》所创造出的宏大气魄,诚可谓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而寒山子的这些三言诗,自如灵动,平白如话,不加雕饰,往往三言两语,就使寒山周边的环境、寒山子的性格心态、人生态度等皆跃然纸上: “寒山道,无人到”,“有蝉鸣,无鸦噪。黄叶落,白云扫。石磊磊,山隩隩”,“明月照,白云笼。独自坐,一老翁。”
再次,在句法上有以文为诗的创作倾向。正如上文所指出,天竺偈颂,皆有一定之韵律法则,可当时才学绝伦之人,改竺为华,勉强译为当时流行之五言诗,平仄不调,音韵不叶,生吞活剥,似诗非诗,似文非文。现看当时所译之佛经,我们可以看出生吞活剥之痕迹。如《中论》:“眼耳及鼻舌,身意等六情,此眼等六情,行色等六尘”,[11](P75)“色声香味触,及法体六种”,[11](P509)“如佛经中说,断有断非有”;[11](P585)《长阿含经》: “今世及后世,始终无所获。昼则好睡眠,夜觉多希望;独昏无善友,不能修家务。”[20](P65)“我今故来问,云何为究竟?”[20](P60)等等,这些貌似诗的偈颂,实为断句的散文。寒山诗中亦有不少以文为诗的作品,如“有事对面说,所以足人怨”,“大有好笑事,略陈三五个”, “男儿大丈夫,作事莫鲁莽”等,这些诗深入浅出,浑然是文章语气,可当散文一样阅读。明人蔡善继云:“寒山诗,非诗也。无意于诗而似诗,故谓之寒山诗。”[23](P667)这些诗都是作者不经意间自心中自然流出,有着深厚的生活基础,“实皆开白乐天与苏东坡之先河”。[24](P35)
五、“寒山体”的形成,与作者饱经忧患的身世有着极深的关系
寒山子的早期思想,当以儒家为主导。年轻时,他曾积极入世,有一种儒者的自负和豪情。然而社会的动乱,人性的沦丧,不得不让他离乡背井,在长期的漂流生活中,他清醒地认识到世态炎凉和现实社会的冷漠,人情社会对他来说,只是一种伤风败俗的人性劣根性的呈现。所以,他扬起昔贤的高蹈之风,与世俗社会决裂,以自然风物为伍,勾勒出一片生机宛如的恬淡画面,这是诗人自身的灵魂在大自然中所作的短暂停留的痕迹。
寒山子自谓自己“癫狂”,《宋高僧传》云:“寒山子者,世谓为贫子风狂之士,弗可恒度推之。”[2](P504)这种 “癫狂”,跟庄子、屈原、竹林七贤、李贽、徐渭、金圣叹等不同,他历经世态炎凉,饱尝人世间的疾苦和种种不幸遭遇,是看破整个社会人生之后的一种清醒,一种从容和平淡。他们不遇于时,时常苦行于乡村百姓之中,啸傲于山林风月之间,在自然、世俗和佛理之中寻得了一种心灵的平衡。就表现形式而言,其诗体制较小,手法较为朴素,语言偏于俚俗,词锋颇为辛辣。是故,孙昌武先生指出,“这些不容于社会的人,自身也不再宽容社会”,[1](P240)处处体现出“对现实体制的抵制。”[1](P241)“他们自身在创作上却追求通俗、朴野以至‘骇俗’的风格。他们本来熟悉传统,却努力去打破传统,他们掌握了当时已高度成熟的诗歌格律技巧,却着意标新立异去打破现成格律的限制。”[4](P257)“这样,在唐代通俗诗中,寒山诗的风格是极其特殊的。形成这种诗风,表现了诗作者努力离世弃俗、不循常轨的品格。”[1](P248)这就道出了这种特殊诗风的形成与作者独特的人生经历、社会地位等都有着极深的关联。在寒山子现存的诗歌作品中,我们处处可以窥看到寒山子貌似平淡背后的忧虑和孤愤,这种忧虑和孤愤激发了他写诗的激情以及不与世俗为伍、不入社会主流的高蹈之态。所以,“寒山诗中不乏回归自然的呼声,直觉的感性,及反抗社会成俗的精神”,[10](P255)“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以典雅含蓄为正宗,有些寒山诗却走相反的路子,毫无顾忌地引用俗语白话。”[10](P251)不仅如此,寒山诗中还常选用冷色调的词汇和意象,如“寒泉”、“幽林”、“碧涧”、“孤月”等,反映出其心灵世界的另一方面,最终从佛教思想中寻求开脱,成为他后期的主导思想。这种对人生、对生命的忧患意识以及对人情世态的尽情调侃的批判态度,对其诗风的形成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亦是“寒山体”形成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总而言之,寒山子在多方面的创作实践和创作尝试,为中国诗学发展提供了有意义的借鉴。他们站立在社会主流之外,另辟蹊径,善于创造,从传统诗歌和佛经偈颂中汲取充分的养料,不论是在诗歌思想内容上,还是在对诗体的语言形式改造等方面,都做出了许多大胆的、有意义的革新,这在当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富有胆识的创举。这种创举就是以富有表现力的创造赋予其生命上升的力度,赢得了寒山诗在中国诗史上的一席之地,为我们后代百世留下了一笔重要的精神财富,亦成为我们正视传统、改良革新的重要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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