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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的西方小说研究

2012-04-01何辉斌

东吴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林纾文选文学

何辉斌

现代中国文学

林纾的西方小说研究

何辉斌

清末小说家曾孟朴对林纾有这么一个印象:“有一回,我到北京特地去拜访他,和他一谈之下,方知畏庐先生虽是中国的文豪,外国文是丝毫不懂的,外国文学源流,更是茫然,译品全靠别人口述,连选择之权,也在他人手里。”①曾孟朴:《曾先生答书》,《胡适全集》第3卷,第81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林纾的确不是外国语言文学专家,对外国文学的理解不可能总是到位。但毕竟他是一代文豪,有着出色的文学直觉,他说:“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士之文字示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②林纾:《〈孝女耐儿传〉 序》,《林纾文选》, 第62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林纾把自己对所翻译作品的感受和看法写成了几十篇序、跋、小引、达旨、例言、译余剩语、短评等。他在写作的时候并不以专家自居,他说:“虽然,吾挚爱青年之学生,尚须曲谅畏庐,不当谓畏庐强作解事,以不学之老人,喋喋作学究语。须知刍荛之献,圣人不废。吾挚爱青年之学生,亦当视我为刍荛可也。”③林纾:《〈爱国二童子传〉达旨》,《林纾文选》,第58页。林纾谦虚地把自己比作刍荛(割草打柴的人),而不以权威口吻说话。他的这些序跋等遭到了不少批评。梁启超曾经说:“纾治桐城派古文,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于新思想无与焉。”④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9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钱玄同也说:“并且自己搀进一种迂谬批评,这种译本还是不读的好。”⑤钱玄同致陈独秀信,《独秀文存》第3卷,第1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这种观点有一定的影响力,几乎是对林纾的定评。时隔这么多年,我们有必要更仔细地读一读,重新审视林纾的观点。

一、探索了小说和现实的关系

柏拉图曾说:“如果你愿意拿一面镜子到处照的话,你就能最快地做到这一点。你就能很快地制作出太阳和天空中的一切,很快地制作出大地和你自己,以及别的动物、用具、植物和所有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些东西。”⑥柏拉图:《理想国》,第389页,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莎士比亚也曾指出,戏剧的目的在于“给自然照一面镜子”。①莎士比亚:《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悲剧》,《卞之琳译文集》(下),第8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艺术应当像镜子一样反映生活,这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主流观点。这种反映论,如果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说,就是摹仿论。到了浪漫主义时代,华兹华斯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论断,他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②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下卷,第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他认为文学应当首先表现诗人心中的情感,他是表现说的首创者。美国文学理论家艾布拉姆斯写了一本《镜与灯》的书,用镜子来比喻重摹仿的创作方法,用灯来比喻华兹华斯开创的重表现自我的方法;前者主要体现在史诗、戏剧、小说之中,后者主要用于抒情诗。中国人重视的是“诗言志”,与华兹华斯的理论比较接近,用艾布拉姆斯的理论来说,就是把诗人自己看作灯,尽量把情感抒发出来,就像灯把光线往四周照射一样。中国的表现理论非常发达,但摹仿理论很薄弱,古人几乎没有触及。作为一个深受诗言志传统影响的典型中国文人,林纾在翻译重摹仿的西方小说时有怎样的感觉呢?值得仔细分析。

从林纾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凭借自己的直觉,意会到了摹仿说的一些道理。他说:“不过世有其人,则书中即有其事,犹之画师虚构一人状貌,印证天下之人,必有一人与像相符者。故语言所能状之处,均人情所或有之处,固不能以迭更斯之书斥之为妄语而弃掷之也。”③林纾:《〈滑稽外史〉短评数则》,《林纾文选》,第53页。他把作家比作画家,认为两者都以现实中的模特为范本,体现了对摹仿说的初步领会。亚里士多德也曾把作家的摹仿比作画家的工作,他说:“正如有人(有的凭技艺,有的靠实践)用色彩和形态摹仿,展现许多事物的形象,而另一些人则借用声音来达到同样的目的一样……”,④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第2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林纾还说:“从未有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鳖虾蟹焉。则迭更司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矣。”⑤林纾:《〈孝女耐儿传〉序》,《林纾文选》,第62-63页。林纾这里正好用了西方文艺理论中的重要比喻“明镜”。他没有系统学习西方文学理论,这不可能是对西方概念的搬用,而是他自己悟出来的结果。

当然他还看到,摹仿不是机械的原封不动的反映。他说:“非西人之俗尚,尽出于孝友也;目击世变之不可挽,故为慈祥恳挚之言,设为人世必有其事,因于小说中描写状态。”⑥林纾:《恨绮愁罗记·序》,《林琴南书话》,第112、88页,吴俊标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这就是说,文学还是需要理想化的。他还说:“庄芋之事,吾闻之钱塘王君……余疑事迹近似点染,顾小说家又好拾荒唐之言,不尔,文字不能醒人倦眼。生平不喜作妄语,乃一为小说,则妄语辄出。实则英之迭更与法之仲马皆然,宁独怪我?”⑦林纾:《庄豫》,《林纾选集·小说卷》上,第35-36页,林薇选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文学不是简单地摹仿,还需要艺术加工。西方人也持这个观点,别林斯基曾说:“它的显著特点,在于对现实的忠实;它不再造生活,而是把生活复制、再现,像凸面玻璃一样,在一种观点之下把生活的复杂多彩的现象反映出来,从这些现象里面汲取那构成丰满的、生气勃勃的、统一的图画时所必需的种种东西”。⑧别林斯基:《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下卷,第37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可见艺术是“凸面玻璃”,而不是一块平面镜,林纾所说的“点染”当然也是允许的。

林纾虽然肯定了作者的“点染”,但他也看到了问题的另一方面,认为作者不应当过多地介入到作品中去。在《恨绮愁罗记·序》中,林纾写道:“书叙非色野华侈之观,鲁意骄蹇之态,两美竞媚之状,群臣趋走卑谄之容,作者不加褒贬,令读者自见法国当日危敝,在于岌岌。法之君臣上下,均如洪醉,深可悯叹。”⑨林纾:《恨绮愁罗记·序》,《林琴南书话》,第112、88页,吴俊标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作者尽量“不加褒贬”的确是现实主义小说的一个特点。弗洛贝尔曾说:“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面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里面露面一样。”⑩弗洛贝尔:《弗洛贝尔致乔治·桑》,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下卷,第206页。作者完全不露面是不可能的,但西方作家在这方面的确做得比较好。

林纾还注意到建立在摹仿论的基础上的小说非常重视细节描写。林纾把中国的历史书籍和现实主义小说作了比较,他说:“余观中史所记战事,但状军师之摅略,形胜之便利,与夫胜负之大势而已,未有赡叙卒伍生死饥疲之态,及劳人思妇怨旷之情者。盖史例至严,不能间涉于此。”①林纾:《〈利俾瑟战血余腥记〉序》,《林琴南书话》,第14页。林纾没有拿中国小说和西方小说比,大概传统小说在细节描写方面也没有优势。

此外,林纾讨论了小说和历史的关系。他说:“盖小说一道,虽别于史传,然间有记实之作,转可备史家之采摭……余伏匿穷巷,即有闻见,或具出诸传讹,然皆笔而藏之。能否中于史官,则不敢知。然畅所欲言,亦足为敝帚之飨。”②林纾:《〈践卓翁短篇小说〉序》,《林琴南书话》,第137页。林纾既看到了小说对现实的依赖性,也看到了小说的特殊性,不是像传统文人一样,完全以历史的尺寸来衡量小说,甚至否定小说。亚里士多德也谈到这个问题:“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③亚里士多德:《诗学》,第81页,陈中梅译注。亚里士多德明确地提出了文学的独特性,甚至认为这种独特性使文学优越于历史。林纾虽然已经注意到小说的独特性,但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比较深,在历史面前还是不太自信,觉得小说家不如历史学家。总体来看,林纾已经看到了摹仿论的一些特点,只是他的观点还比较模糊。

二、揭示了批判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

林纾对狄更斯(迭更司)的《滑稽外史》有这样的评价:“笔舌所及,情罪皆真;爰书即成,声影莫遁,而亦不无伤于刻毒者。以天下既有此等人,则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令人人有所警醒,有所备豫,亦禹鼎铸奸,令人不逢不若之一佐也。”④林纾:《〈滑稽外史〉短评数则》,《林纾文选》,第50页。他还说:“迭更司极力抉摘下等社会之积弊,作为小说,俾政府知而改之……顾英之能强,能改革而从善也。吾华从而改之,亦正易易。”⑤林纾:《〈贼史〉序》,《林纾文选》,第70页。“爰书”原指记录囚犯口供的文书,林纾用此表示揭露“社会之积弊”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这个比喻非常恰当。他对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持肯定态度,认为它们可以 “令人人有所警醒”,可以“俾政府知而改之”。如果中国人能够利用小说的这种功能,社会进步“亦正易易(非常容易的意思)”。应该说,林纾的论述已经触及批判现实主义的重要特点。

西方人把狄更斯等的文学流派称作现实主义,而非批判现实主义,后者是高尔基在苏联时代创造出来的术语。高尔基指出:“资产阶级的‘浪子’的现实主义,是批判的现实主义;批判的现实主义揭发了社会的恶习,描写了个人在家庭传统、宗教教条和法制压制下的 ‘生活和冒险’,却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出路。批判一切现存的事物倒是容易,但除了肯定社会生活以及一般‘存在’显然毫无意义以外,却没有什么可以肯定的。”⑥林焕平编:《高尔基论文学》,第96页,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林纾和高尔基一样看到了这一流派的揭露社会丑恶的一面。但两者有一点根本性的区别:林纾认为这些小说家的批评很有现实意义,社会和政府往往因此改变自己;高尔基认为这些作家只揭露,没有建设。林纾属于改良派,他主张社会循序渐进,充分肯定了作家的种种努力。而高尔基是革命派,对具体的改良不感兴趣,他说狄更斯等没有指一条出路,指的是没有让主人公积极地发动革命。林纾看到了批判现实主义是什么,而高尔基看到了批判现实主义不是什么,林纾的观点更接近于这一流派本身。林纾虽然对欧洲文学的流变基本不了解,但他比高尔基更早就指出了批判现实主义的特点,而且谈得很好,我们应该充分肯定他对文学的直觉。

林纾还注意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擅长描写下层社会。他说:“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所未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用意、着笔为尤难。”①林纾:《〈孝女耐儿传〉序》,《林纾文选》,第63页。他对《块肉馀生述》有这样的评价:“此书不难在叙事,难在叙家常之事;不难在叙家常之事,难在俗中有雅,拙而能韵,令人挹之不尽;且前后关锁,起伏照应,涓滴不漏。言哀则读者哀,言喜则读者喜,至令译者啼笑间作,竟为著者作傀儡之丝矣。”②林纾:《〈块肉馀生述〉二题》,《林纾文选》,第67、66、66页。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确比前辈更加重视下层社会,但总体上看,他们也经常描写贵族,聚焦于“名士美人”。就算他们描写纯粹的贫民,最后也往往挤入上流社会。林纾所谓的“专写下等社会”并不完全正确。林纾还带着这样的观点把中国小说审视了一番,并且这样评价《红楼梦》:“终究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③林纾:《〈孝女耐儿传〉序》,《林纾文选》,第63页。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中国文学的主流还是像杜甫、范仲淹等一样关心下层社会的。而西方文学,如果再往前追溯一下,基本上是描写皇家和贵族的,就是到了现实主义时代,他们的这个传统还没有真正中断。

三、分析了西方小说的结构

林纾对《块肉馀生述》有很高的评价,他说:“终不如此书伏脉至细,一语必寓微旨,一事必种远因,手写是间,而全局应有之人逐处涌现,随地关合。虽偶尔一见,观者几复忘怀,而闲闲着笔间,已近拾即是,读之令人斗然记忆,循编逐节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踪、得是事之来源。综言之,如善奕之着子,偶然一下,不知后来得其用,此所以成为国手也。”④林纾:《〈块肉馀生述〉二题》,《林纾文选》,第67、66、66页。他还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来形容西方小说的结构,他说:“古所谓锁骨观音者,以骨节钩联,皮肤腐化后,揭而举之,则全具锵然,无一屑落者。方之是书,则固赫然其为锁骨也。”⑤林纾:《〈块肉馀生述〉二题》,《林纾文选》,第67、66、66页。他的这些发现很有意义,西方小说的结构的确值得我们学习。

林纾把西方小说和中国古典小说作了有意义的比较,他说:“古人为书,能积至十二万言之多,则其日月必绵久,事实必繁夥,人物必层出;乃此篇为人不过十五,为日同之,而变幻离合,令读者若历十馀稔之久”。⑥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林纾文选》,第17页。林纾的这段话颇有见地,他指出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往往时间跨度大、情节繁杂、人物多,而西方小说则相反。关于人物的问题,他曾说:“书与《鬼山狼侠传》似联非联,斩然复立一境界,然处处无不以洛巴革为针线也”。⑦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 序》,《林纾文选》,第23、23、24页。他还说:“然观其着眼,必描写洛巴革为全篇之枢纽,此即史迁联络法也。”⑧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3、23、24页。林纾指出了西方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一部一般作品只有一个主人公,一切事件以主角为线索。如果人物太多,往往结构就不紧凑。他还触及情节问题,他说:“此书情节无多,寥寥百馀语,可括东贝家事,而迭更司先生叙至二十五万言,淡诙间出,声泪俱下”。⑨林纾:《〈冰雪因缘〉序》,《林纾文选》,第78页。他还说:“……文章之道,凡长篇巨制,苟得一贯串精意,即无虑委散。”⑩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3、23、24页。林纾所谓的“情节无多”、“一贯串精意”,用西方人的话来说就是情节的整一性。情节的这种控制很有必要,否则就会失去焦点。关于时间问题,他没有进一步论述。其实西方文学还有一个地点的问题,但林纾没有注意到。

这些问题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早就作了很好的论述,后人把相关观点发展成“三一律”,用布瓦洛的话来概括,就是:“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11)布瓦洛:《诗的艺术》,《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第19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布瓦洛虽然没有提人物必须一个,但这一点是西方人心中基本都默认的,所以他们只说“三一律”,不说“四一律”。当然布瓦洛的观点是比较极端化的,一般地说,好的戏剧(特别是悲剧)应该控制故事情节的整一性,而对于时间是不是一天,地点是不是一个,没有那么严格的规定。但不管怎么说,时间和地点还是应当限制的,这样容易有焦点,往往能够把观众/读者吸引住。而且西方人认为文学是对现实的摹仿,目的在于创造一种好像是真实的幻觉。假如时间和地点经常换,这种幻觉就会消失。

上文讨论的是戏剧,但叙事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要遵守这些规则。亚里士多德曾说:“史诗诗人也应编制戏剧化的情节,即着意于一个完整划一、有起始、中段和结尾的行动……史诗不应像历史那样编排事件。”①亚里士多德:《诗学》,第163页,陈中梅译注。现代小说是在古代史诗和戏剧的基础上发展过来的,这些规则仍然对西方作家起作用。林纾没有学习过西方文艺理论,却凭直觉看出了这些问题。当然林纾由于受到自己学术背景的限制,不可能深入研究这些问题。

林纾讨论的重点不在于中西文学的区别,他更重视两者相通的地方。他说:“纾不通西文,然每听述者叙传中事,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大类吾古文家言。”②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林纾文选》,第17页。他还说:“盖着纸之先,先有伏线,故往往用绕笔醒之,此昌黎绝技也。”③林纾:《〈洪罕女郎传〉跋语》,《林纾文选》,第27、26页。他认为西方小说在前后照应方面特别出色,翻译的时候应特别小心:“惟其伏线之微,故一小物、一小事,译者亦无敢弃掷而删节之,防后来之笔旋绕到此,无复叫应”。④林纾:《〈冰雪因缘〉序》,《林纾文选》,第77页。中国人的前后照应的方法用于短小精悍的古文当然没有问题,但在创作长篇小说时,假如不像西方人那样在情节、人物、时间、地点等方面下功夫,还是很难写出结构严密的长篇作品。

四、讨论了什么是最吸引读者的内容

林纾看到了一些打动读者的捷径。他说:“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叙男女之情。”⑤林纾:《〈孝女耐儿传〉序》,《林纾文选》,第62页。西方人早就知道悲剧容易打动读者这个道理,他们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在悲剧领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别林斯基曾说:“戏剧诗是诗的最高发展阶段,是艺术的冠冕,而悲剧又是戏剧诗的最高阶段和冠冕。”⑥别林斯基:《诗的分类》,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下卷,第384页。林纾虽然对西方文学的传统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也洞察到了这个道理。他还说:“故天下事,耳闻最乐,目击最不乐。小说所虚构,皆耳闻也。必执小说之言,律以身接之事,曾无一事与小说相符。”⑦林纾:《〈膜外风光〉序》,《林琴南书话》,第124页。所谓的“耳闻最乐,目击最不乐”是西方文艺理论家争论不休的悲剧悖论:人们在现实中追求幸福而在欣赏文学时却喜欢悲剧。奥古斯丁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从此时起爱好痛苦,但又并不爱深入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我并不愿意身受所看的种种——而仅仅是爱好这种耳闻的、凭空结构的、犹如抓着我浮皮肤的痛苦,可是一如指甲抓破皮肤时那样,这种爱好在我身上也引起了发炎、肿胀、化脓和可憎的臭腐。”⑧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第3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西方人一直试图揭示悲剧快感的秘密,但目前仍没有让人十分满意的结论。林纾只是提到这个问题,没有进一步展开。

“叙战”的小说也很容易吸引读者。林纾翻译的不少小说都是关于战争和侠客的,他还试图通过这些小说来改变中国文化,增强华夏民族的战斗精神。“叙男女之情”的小说也是林纾翻译的重要领域,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巴黎茶花女遗事》。他还对男女之情作了进一步的解释:“言男女事,机轴只有两法,非两女争一男,则两男争一女。”⑨林纾:《〈洪罕女郎传〉跋语》,《林纾文选》,第27、26页。他的这句话的确说出了言情小说的重要特点。

除了以上三点之外,他还说:“顾吾尝译哈氏之书矣,禁蛇役鬼,累累而见。莎氏之诗,直抗吾国之杜甫,乃立义遣词,往往托象于神怪。西人而果文明,则宜焚弃禁绝,不令淆世知识。然证以吾之所闻,彼中名辈,耽莎氏之诗者,家弦户诵,而又不已,则付之梨园,用为院本。”⑩林纾:《〈吟边燕语〉序》,《林纾文选》,第13页。林纾在这里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莎士比亚首先看作一位诗人,只是觉得朗读了还不过瘾,才“付之梨园,用为院本”,他竟然不知道莎氏首先是一位剧作家。除了这个错误之外,他的话也有一定的见地。西方文学喜欢“托象于神怪”,古希腊如此,基督教时代如此,就是当代文学也没有和这一传统完全决裂。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看,神怪也是吸引读者眼球的重要手段。

孔子曾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上面提到的“悲”、“战”、“男女之情”和“神怪”属于典型的“怪力乱神”。林纾作为儒家精英,当然深受孔子精神的熏陶,他不时地对这些现象提出一些批评,但总体上看,他还是能够接受这样的创作方法的。他甚至把“两女争一男”和“两男争一女”仅仅当作创作手法来看,而不是首先当作一个伦理问题进行批评。从这个角度来说,林纾是一个很有现代意识的人。

五、探讨了西方小说的其他特点

林纾对小说的人物塑造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他说:“吾闽有苏三其人者,能为盲弹词,于广场中,以相者囊琵琶至,词中遇越人则越语,吴人、楚人则又变为吴、楚语,无论晋、豫、燕、齐,一一皆肖,听者倾靡。此书亦然,述英雄语,肖英雄也;述盗贼语,肖盗贼也;述顽固语,肖顽固也。虽每人出话恒至千数百言,人亦无病其累复者。”①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林纾文选》,第17-18页。他还说:“言小人,则曲尽其毒螫;叙孝女,则直揭其天性。”②林纾:《〈冰雪因缘〉序》,《林纾文选》,第78页。他已经触及典型的问题。他还说:“迭更司写尼古拉司母之丑状,其为淫耶?秽耶?蠢而多言耶?愚而饰智耶?乃无一所类。但觉彼言一发,即纷纠如乱丝;每有所言,均别出花样,不复不沓。”③林纾:《〈滑稽外史〉短评数则》,《林纾文选》,第52页。他以敏锐的眼光看到了人物塑造既要有典型性,又要有个性。别林斯基把这样的人物称作 “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④别林斯基 《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下卷,第380页。林纾和别林斯基英雄所见略同啊。林纾还把中国小说的人物性格和西方作了比较,他说:“施耐庵著《水浒》,从史进入手,点染数十人,咸历落有致。至于后来,则如一群之貉,不复分疏其人,意索才尽,亦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之故。”⑤林纾:《〈块肉馀生述〉二题》,《林纾文选》,第66页。中国古人一直不是很重视性格塑造,而西方人一直非常关注这个问题,所以我们在这方面和人家有距离也在情理之中。

他还触及一些别的问题。首先他认为西方小说往往具有深刻的哲理,他说:“故西人小说,即奇恣荒渺,其中非寓以哲理,即参以阅历,无苟然之作。西人小说之荒渺无稽,至《葛利佛》极矣,然其言小人国、大人国之风土,亦必兼言其政治之得失,用讽其祖国。此得谓之无关系之书乎?若《封神传》、《西游记》者,则其谓之无关系矣。”⑥林纾:《〈红礁画桨录〉译馀剩语》,《林纾文选》,第31-32页。他的这一判断也比较正确,西方的伟大小说都有深刻的主题,而中国传统小说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大都缺乏深刻性。第二,林纾发现欧洲小说非常幽默,他曾这样评价司各德:“顾司氏述弄儿汪霸,往往以简语泄天趣,令人捧腹”。⑦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林纾文选》,第17-18页。他甚至说:“因叹左、司、班、韩能写庄容,不能描蠢状,迭更司盖于此四子外,别开生面矣。”⑧林纾:《〈滑稽外史〉短评数则》,《林纾文选》,第52页。这个评价也比较合理。第三,他还通过欧洲小说探讨欧洲文化的特点:“欧人志在维新,非新不学,即区区小说之微,亦必从新世界中着想,斥去陈旧之言。”⑨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4页。西方小说肯定和西方文化联系在一起,但小说这种文类本身也与创新直接相关,英文中novel这个单词的本意就是新的意思。我们也不能说,中国小说就不追求新意。李渔曾说:“古人唤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也。”⑩李渔:《闲情偶寄》,第2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可见求新也是中国文学的特点。但总体来说,可能西方小说比中国传统小说更加注重新内容的发掘。

六、大大改变了国人对小说的看法

林纾率先认识到了小说的文学价值,第一次在中国把小说提高到高雅文学的地位。林纾曾说:“魏子冲叔告余曰:小说固小道,而西人通称之曰文家,为品最贵。如福绿特尔、司各德、洛加德及仲马父子,均用此名世,未尝用外号自隐。”(11)林纾:《〈迦茵小传〉小引》,《林琴南书话》,第24页。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林纾并非只管笔述,他对西方文学的常识也有所关心。知道西方小说的地位之后,他并没有试图盲目地提高中国小说的地位。他在审视中国传统小说时说:“余四十以前颇喜读书,凡唐宋小说家,无不搜括。非病沿习,即近荒渺,遂置弗阅。”①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3、24页。看来中国小说的总体成就与西方小说不在同一档次上。在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和西方小说相提并论的不是古典小说,而是在传统文人心中占有非常崇高地位的史书。他在评价哈葛德的小说时说:“西人文体,何乃甚类我史迁也!”②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3、24页。林纾的论断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地位,但他的观点还未能完全摆脱当时的偏见,尚有一些问题:他虽然已经有勇气把小说和“文家”联系在一起,但还是不可能完全超越视之为“小道”的传统;把小说和史书相提并论的确可以提高小说的地位,但这种比较本身是否合理还有待商榷。不管怎么说,林纾在当时提出这种看法很有价值。首先他打破了西方无文学的陈旧观点,明确指出西方小说“为品最贵”,甚至成就远远比中国小说高。其次他把小说提高到和《史记》相提并论的层面,挑战了中国人的传统观点。这两点都很有开拓性,并非一般的“迂谬批评”。

林纾提高西方小说地位的最重要方法在于用古文进行翻译。作为中国的古文家,亲自翻译外国的小说,本身就说明了对西方小说的重视,具有重大意义。而且他使用的语言是古文,从文体上抬高了西方小说的地位。施蛰存曾指出:“他首先把小说的文体提高,从而把小说作为知识分子读物的级别也提高了。”③施蛰存:《导言》,《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第1卷,第24页,上海:上海书店,1990。这个判断比较正确,小说的文体提高了,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得到承认了。有意思的是,西方小说的语言实际上是用相对于当时最为权威的拉丁语而言的白话(即英、德、法等语言)写的,林纾的行为相当于把中国的白话小说译成拉丁语,是逆着历史潮流而动。他不但翻译小说,写小说批评的文章,还进行小说创作。他的行为对中国文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郑振铎指出:“自他之后,中国文人,才有以小说家自命的;自他之后才开始了翻译世界的文学作品的风气。中国近二十年译作小说者之多,差不多可以说大都是受林先生的感化与影响的。”④郑振铎:《林琴南先生》,《郑振铎全集》第5卷,第371页,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可见林纾对于译介外国小说有过巨大的贡献,对于中国小说的转型和发展起过重大的作用。

林纾虽然已经感觉到了西方小说的魅力,而且对于这一文类在西方文学中的地位也有所了解,但他毕竟首先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小说的重要性的认识还不够深刻,从感情上还难以摆脱诗文正宗的观念。他曾在译完一部狄更斯的小说时说:“余将继续以伧荒之人,译伧荒之事,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⑤林纾:《〈孝女耐儿传〉序》,《林纾文选》,第63页。“伧荒”是粗鄙的意思。他说这句话虽然有自谦的意思,但也可以从中看出小说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太高。他还说:“《孽海花》,非小说也,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⑥林纾:《〈红礁画桨录〉译馀剩语》,《林纾文选》,第31页。这句话本身透露了林纾对小说评价不够高的信息。这部小说的作者曾朴针锋相对地说:“但是‘《孽海花》,非小说也’一语,意在极力推许,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国古文家的脑壳里,不曾晓得小说在世界文学里的价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绝的天才,是我一向倾服的,结果仅成了个古文式的大翻译家,吃亏也就在此。其实我这书的成功,称它作小说,还有些自惭形秽呢!”⑦魏绍昌编:《孽海花资料》,第13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曾朴的反驳很有道理,但假如我们把林纾和同时代的人相比,他的观点已经够前卫了,我们不必苛求古人。

林纾对小说的看法也可以从他对翻译的态度中看出来。他在写作古文时非常认真:“然每为古文,或经月不得一字,或涉旬始成一篇”。⑧⑨ 陈希彭:《十字军英雄记·序》,《十字军英雄记》,第2页,林纾、魏易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而在翻译小说的时候,往往又 “运笔如风落霓转”。⑨可见小说和古文的地位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钱锺书提到过这么一件往事。他曾经向石遗老人解释,自己因为读了林纾的译作而选择了外国文学作为专业。石遗老人马上说:“这事做颠倒了。琴南如果知道,未必高兴。你读了他的翻译,应该进而学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国了?琴南岂不是‘为渊驱鱼’么?”⑩钱锺书:《林纾的翻译》,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第278页,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石遗老人最明白林纾的内心,知道他把古文远远放在自己所翻译的小说之上。据说石遗老人曾经试图赞扬林纾的诗,结果林纾很不高兴,并且说:“石遗门外汉,安知文之奥妙!……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持吾诗相较,特狗吠驴鸣。”①林纾致李宣龚信,转引自钱锺书《林纾的翻译》,《林纾研究资料》,第281页。钱锺书接着还这么猜想:“料想他给翻译的地位绝不会比诗高,而可能更低些。”②钱锺书:《林纾的翻译》,《林纾研究资料》,第281页。钱锺书的估计基本上是正确的,林纾眼中最重要的是他的古文,然后是诗,最后才是他翻译的小说。林纾的内心世界是很矛盾的,他有时对西方小说的评价还是相当高。当然林纾自己的评价是一回事,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又是另一回事。现在看来,他的最大贡献肯定在于小说。

林纾一生矛盾重重,一方面“独嗜西籍”,③林纾:《〈伊索寓言〉叙》,《林纾文选》,第6页。是近代历史上最早认真地向西方学习的中国人之一,被胡适誉为 “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④胡适:《近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第274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另一方面,他“嗜古如命”⑤林纾:《〈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文选》,第24页。,以捍卫传统文化为己任,被看作保守派的代表,钱玄同等甚至视之为“桐城谬种”。他以古文家的身份译介西方文学,希望将西学融入中学,但他的行为却左右不讨好。保守派觉得他把古典学问弄得不三不四,偏离了正宗;激进派在吸收了他译介的西学之后一心往前冲,最后反过来批评他太保守。但不管人们有多少批评,他翻译的小说和评论性的文章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许多观点在当时都处于前沿的地位。

何辉斌,浙江大学英语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外语学院副院长。主要著作有《戏剧性戏剧与抒情性戏剧——中西戏剧比较研究》、《西方悲剧的中国式批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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