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锋与中共工作重点的转移*
2012-04-01王成诚
王成诚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以下简称三中全会)作出了从1979年起党和国家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重大决策,从而端正了党的政治路线,揭开了影响中华民族大发展的改革开放的序幕,宣告了新的历史时期的伟大开端。任何历史过程的发展,都不是突变完成的,而是一定时期的历史因子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才可以爆发的。长期流行的观点认为,中国转入以经济为重心的轨道始于三中全会。实际上,粉碎“四人帮”后这一进程就已经开始①参见韩钢《权力的转移:关于十一届三中全会》,载《领导者》(香港)2009年第1期。。全党工作重点的转移虽在三中全会上确定,但却非这次会议突然提出,而是事先有一个酝酿准备的过程。正如邓小平所说:“粉碎‘四人帮’以后三年的前两年,做了很多工作,没有那两年的准备,三中全会明确地确立我们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是不可能的。所以,前两年是为三中全会做了准备。”②《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42页。就当前学界研究状况而言,关于三中全会本身及其对此后中国发展所具有的历史意义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但关于改革开放起源的历史叙述却明显薄弱。本文拟对华国锋在三中全会前中共工作重点转移中的历史表现做一番细致考察,以更好地认识改革开放的启动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形成。
一、工作重点转移的确定
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的酝酿可追溯到“四人帮”的粉碎。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1976年的10月,“四人帮”被抓捕。这两件大事对当代中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自此,中国开始转型,虽然还没有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但是政治实践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关注的重心开始转向“四个现代化”。
“文革”十年内乱,大批“唯生产力论”,大搞“以阶级斗争为纲”,经济秩序完全混乱,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按照正常年份百元投资的应增效益推算,十年间国民收入损失达5000亿元。而从新中国成立到1979年整整30年间积累起来的全部国营企业的固定资产原值为4892.5亿元。也就是说,“文革”十年损失的国民收入,相当于建国30年积累的全部家当①参见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9页。。浩劫之后,人心思定,人心思治。从中央到地方,都迫切希望加紧经济建设,尽快恢复“几乎到了崩溃边缘”的经济,改善人民的生活状况,把“文革”耽误的时间和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早日实现我国的四个现代化。
当时主政的华国锋提出的治国方略是“抓纲治国”。但此“纲”不是泛指的“阶级斗争”,而是有所特指。《人民日报》称:“我们当前的主题,当前的纲,就是深入揭批‘四人帮’”②任平:《抓纲治国》,《人民日报》1977年2月8日。。而且,“抓纲治国”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1976年10月26日,华国锋在中央宣传口会议讲话:“在批‘四人帮’中要贯彻主席说的‘抓革命,促生产’,过去‘四人帮’谁说‘抓生产’,他们就说‘唯生产力论’……我们现在要好好‘抓革命,促生产’。”③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可见,华国锋虽然没有脱离毛泽东晚年意识形态的窠臼,但其力抓经济的意图非常明显。
1976年11月,华国锋在财经工作会议上要求“把暂时的困难渡过去,而且要把群众生活搞得更好”,“注意群众生活要搞好,市场一定要搞得更好”,嘱咐“明年市场要安排好,元旦、春节要安排好一点”,“轻工业这两个月不要放松”;还提议明年要解决工资问题④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
1976年12月,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在京召开。这是“文革”之后召开的第一个全国性会议,主题是恢复和发展农业。华国锋在会上否定了“四人帮”对“唯生产力论”的粗暴批判,正面肯定了发展生产力:“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粉碎‘四人帮’这场大革命,清除了破坏生产力、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大祸害,被‘四人帮’长期压抑的广大工农群众的革命生产积极性迸发出来,我国国民经济的迅速发展大有希望了。”①《华主席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人民日报》1976年12月28日。
1977年3月召开的全国计划工作会议进一步鼓励全党放开手脚,抓经济工作。会议揭发批判了“四人帮”破坏经济、搞乱社会的罪行,并明确指出:1975年,在中央和国务院领导下,经济领域狠抓整顿,有力促进了国民经济的好转,决不是什么“复辟资本主义”;当年召开的国务院务虚会议,也决不是什么“右倾翻案风的风源”;在国务院领导同志主持下起草的三个文件,即《论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总纲》、《关于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问题》和《关于科技工作的几个问题》,也决不是什么“三株大毒草”,而是三篇好文稿。这样,会议肯定了1975年整顿,为全党狠抓经济建设,解除了思想禁锢。
当年8月,党的十一大明确宣告“文革”结束,重申在本世纪内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党在新时期的根本任务。为加速实现四个现代化,中央决定由李先念、余秋里负责,重新修订1975年整顿时制定的十年规划纲要,制定八年引进新技术和进口设备的规划及23年的设想。1977年12月,新修订的纲要(草案)正式形成。1978年2月,《1976至1985年发展国民经济十年规划纲要(草案)》经党的十一届二中全会讨论通过,接着又提交五届人大一次会议讨论通过。按照这个《纲要》,20世纪的最后23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头八年要有一个相当大的发展,为后15年的发展奠定一个相当好的基础。3月10日,李先念主持召开国务院全体会议,华国锋、邓小平都到会讲了话。尽管这个规划和设想有比较多的“洋冒进”的味道,但它却清楚地表明现代化建设已经提上了党和国家的重要日程。
通观华国锋的政治实践,其关注点和志趣所在,显然是经济建设,而非“阶级斗争”。事实上,在华国锋主政的两年多里,除了揭批“四人帮”,再没有搞过任何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的运动。但在何时转移的问题上,主政的华国锋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在1978年11月中央工作会议的开幕式上,他讲了一段对该问题曾经有过的考虑。他说:“对于‘双打’也曾考虑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搞一下运动”;“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多次,认为这样做不好,因为一提要搞运动,领导精力又会集中到运动上去,就会影响各省各市抓现代化建设”;“各省市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搞一下运动,打击一批已经明确的分子”,而“全国不采取这个办法,不是半年就是一年,全党还是应该集中精力搞好现代化。”②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
追溯起来,提出结束揭批“四人帮”运动的时间,最早还要说是1977年华国锋在十一大作的报告。华国锋和高层的设想是揭批“四人帮”的清查运动在年内或稍长一点时间“分期分批基本查清”,至于深入系统地批判“四人帮”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和反动世界观”,“是长期的更为艰巨的任务”③华国锋:《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1977年8月12日),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977年12月,华国锋要求在年内或稍长一点时间,分期分批结束清查运动。有人要求把清查运动的时间延长一点,华国锋没有同意,要求还是按照十一大的提法①参见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但不知何故,运动并没有结束。
直到1978年10月,在邓小平“北方谈话”的影响下,华国锋才逐步下定了工作重点转移的决心。10月9日,华国锋同“毛著编办”几位负责人谈话,提出:现在揭批“四人帮”运动从全党全国全军来看,怎样估计分析,什么时候可以告一段落,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这个底怎么算?在他看来,从理论上批林彪、“四人帮”还可以搞若干年,但这不好把全党全军全民全体卷入到里边来,多数人怎么办?应该转向新的任务、奋斗目标。华国锋很清楚,加快经济建设,加快四个现代化,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改善人民生活,“这是全国人民关心的事”。华国锋考虑,就在这年11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结束运动②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高层就此征求了各地负责人的意见,中央常委商议了此事,政治局开会讨论作出了决定。会议前夕,1978年11月5日,华国锋同起草文件的同志谈话,告诉他们:“明确明年一月一日就转。坚决转。征求地方同志意见,常委议了,政治局开会也谈了,大家都一致赞成,再不转,工作就耽误了……基于这个分析,提出重点转移。”③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
1978年11月10日到12月15日,党中央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华国锋在开幕会上宣布:“及时地、果断地结束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揭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④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从公开资料看,这是最早和最为明确的“重点转移”的提法。
二、改革开放的滥觞
在目前关于改革开放起源的历史叙述中,实际主政的华国锋基本隐形,面目极其模糊。那么历史的真实怎样呢?从目前披露出的史料来看,应该肯定华国锋主政时,开放和改革已经提上了日程,华国锋本人也较具改革开放的意识。
“文革”结束后,抓经济成为党内高层的共识,但当时面临的局面相当严峻:农业生产水平很低;偏重重工业,产业发展很不平衡;工业生产的技术水平和装备非常落后,燃料、动力和原材料紧张;管理方法落后,长期实行行政管理的办法管理经济,等等。高层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希望通过引进来、走出去,借鉴国外经验、技术与资金打开死气沉沉的局面。开放和改革开始一步步提上了日程。
在实施大规模引进的问题上,华国锋在党内的积极程度仅次于邓小平。“在高层领导人里,邓小平的调子始终是步子要快,规模要大;华国锋的想法与邓最接近甚至完全一致,中间虽一度略微谨慎,但很快恢复了乐观态度。叶剑英、李先念开始也赞成扩大规模,但是随着规模设想的一步步扩大,态度渐趋谨慎。”①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
为解决工业生产的困难,1977年7月,国家计委提出,今后八年,除抓紧“四三方案”的在建项目的投产外,再进口一批成套设备、单机和技术专利,总额为65亿美元。7月26日,政治局听取国家计委汇报。邓小平提议引进还可以加一点,譬如搞100亿美元也是可以的。他的想法是,多出石油、煤炭和轻工业产品,换取外汇,多引进设备和技术。华国锋表示赞成②参见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35页。。
3月13日,政治局再次听取国家计委关于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的汇报。华国锋说:引进先进技术和先进装备,是加快经济发展的一项重要措施,小平同志1975年说这是一个大政策。粉碎“四人帮”以后,提出了65亿美元的方案,现在看不够了。引进也要有个长远打算,至少要有八年的打算,但是不定死。国际上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不断变化,要加强调查研究,统筹考虑。现在提出这个规划很重要,要先把今年60亿美元的引进方案定下来。八年引进规模180亿美元,也可能是200亿美元③参见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90页。。
4月19日,政治局听取国家计委等五部委关于发展对外贸易、增加外汇收入的汇报。华国锋强调要解放思想:我们要经过23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就要真正动脑筋,想办法,争速度,这里就有一个引进的问题。太急了不行,慢腾腾也不行。我同意小平、先念同志的意见,思想要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放手一点④参见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93页。。
6月1日、3日,政治局听取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的汇报。华国锋对引进规模稍显谨慎,他说:国外引进与国内条件要平衡。有些大的项目,下决心要慎重,下了决心就能上准。这不是优柔寡断。他说:千万避免万马奔腾、齐头并进,最后都上不去。大家的热情是好的,现在劲头来了,但是引进不能不顾国内条件。不过在引进新技术和利用外资方面,华仍主张要大胆一些:用外汇进口新技术,可以加一些;利用外资,胆子也要大一些⑤参见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119页。。
6月30日听取谷牧出访汇报,华国锋一扫月初的谨慎态度,再次强调步子要大一些:第一次提65亿,第二次180亿,现在有一些新设想,步子还可以再大一些⑥参见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
7月11日,国家计委副主任李人俊在国务院务虚会上汇报了国家计委关于引进新技术的计划。华国锋从加快发展速度的角度肯定了引进规模的扩大:关于引进国外新技术,原来我们提了一个65亿美元的引进方案,以后看到形势发展好,认为可以多搞一些,提高到180亿美元。现在提出“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这也是合乎认识规律的⑦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138页。。
在借鉴和学习外国经验问题上,华国锋也并不保守。1977年初,项南向他汇报考察美国农业机械化的情况。项南一边汇报,一边放映拍摄的纪录片,华国锋对美国农业生产的发达和农业机械化的先进程度感到惊诧,韩丁一人种1600多亩地、一年生产150万斤粮食的事实尤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项南感慨地说:“华主席,我们总在说要缩小三大差别。实际上,我在美国看到的真实情况是,美国的城乡差别、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差别比我国小。”他向华国锋建议:“我们搞四个现代化,应该借鉴资本主义的先进经验。”华“内心有所触动”,对项南说:“我相信你说的情况是真的。”①胡少安:《敬畏人民—项南传》(上),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99页。
1977年8月,华国锋访问罗马尼亚、南斯拉夫。这期间,他很注意考察两国的经验。据朱良回忆,华国锋了解到南、罗同中国的同类工厂、企业相比,规模、设备都不如中国,但效率比中国高出很多,企业还挤出一部分产品出口换外汇,而中国的企业权利太小,经营管理有问题。我们关门自己搞,既不引进外国先进技术,又由国家垄断出口,企业产品不能进入国际市场去接受外国消费者对产品质量的裁判。印象最深的,是南斯拉夫的农工联合企业,不仅搞农、牧、畜,而且搞加工,还有自己的销售网点。华国锋要随同访问的赵紫阳到四川搞一个、北京搞几个这样的企业。朱良还回忆,华国锋对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吸收国外投资和贷款的经验颇有兴趣。看到罗、南对外经济合作完全放开,搞补偿贸易,吸收外国投资,合作经营,生产协作等等,并没有损害国家主权,他当即想到我们吸收外国贷款“似无不可”。华国锋认为,这次访问很大的成果,是开阔了眼界,有助于解放思想,找到了在经济建设方面的差距,我们要争取时间赶上去②参见朱良《铁托与华国锋互访——对改革开放带来启迪的外事活动》,载《炎黄春秋》2008年第8期。。
1977年底至1978年,中国派了许多团出境参观访问,了解境外的大生产经验和技术设备情况,“取经寻宝”,掀起中国当代最大的一次出境考察潮,比较重要的有段云为组长的港澳经济考察组考察香港、澳门,李一氓为团长的中共工作者访问团访问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林乎加为团长的中国赴日经济代表团访问日本,谷牧为团长的中国政府代表团访问法国、瑞士、比利时、丹麦、联邦德国。考察访问反馈回来的信息强化了华国锋和高层的紧迫意识和改革意识,促使其反思中国的发展模式和发展道路。华国锋在听取林乎加、段云和谷牧等人汇报时给出了一系列的指示,从中我们可以强烈的感受到华国锋在初步了解外部世界,尤其是中国与外国特别是发达国家的明显差距时所受到的刺激和思想变化。
1978年6月3日,华国锋在听取林乎加、段云汇报后提出:“我们搞四个现代化,要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同时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要学习外国,就得出去考察了解……出去考察一下,看来很需要,可以解放思想,看看国外有什么好东西,看看资本主义的弱点,联系自己作为借鉴。”③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118页。另外,针对赴港澳经济考察组提出利用宝安(即今深圳)和珠海毗邻香港和澳门的地域特点,把宝安和珠海建成具有相当水平的工农业结合的生产基地和对外加工基地,建成吸引港澳游客的游览区,使其成为新型的边防城市的建议,华国锋表示:“有些意见我很赞成,有些要进一步探讨。比如在宝安、珠海两个县搞出口基地,那里的工资问题、工厂摆法问题要研究……加工订货,进料加工,来料加工,原则定下来,具体问题还要研究,最好搞个文件,经过讨论,发下去执行,首先在上海、广州、北京、天津把来料加工搞起来。总的意见,参观以后,看准了的东西,就要动手去干,不要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看准了,就要抓落实。比如来料加工,不要议论议论、热闹热闹就完了,要切实落实,把它办起来。”①房维中编:《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第1分册,2004年未刊稿,第119页。这实际上是建立经济特区的最早酝酿。
1978年6月30日,谷牧将访问欧洲五国的情况向中央政治局领导同志做了汇报。华国锋认为:“考察了这些国家,对我们有启发。外国企业管理确实有好经验值得借鉴。现在我们的上层建筑确实不适应,非改革不可”;“上层建筑,很多东西要改进。我们出个国,办手续,快者三个月,慢者半年。这样的上层建筑不适应,要大胆改革”。但是国人尤其是干部却存在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的心理,华国锋痛心疾首的是:“这不是个别现象、局部现象,是带普遍性的。这样能加快速度?”华国锋认为“问题是我们的指导思想落后”,“有个思想束缚”,所以才要“思想再解放一点”。具体而言,华国锋主张精简行政和管理人员,对企业干部实行考核,在企业里实行政治挂帅和奖励相结合的分配制度。“要警惕我们的部片面强调集中统一,各部什么事都想抓在自己手里,都想自己管”,他要求“要发挥两个积极性”。另外,华国锋还主张“要利用价值法则,加快资金周转”。他举例,现在钢材库存1380万吨,正常库存有600多万吨就够了,多了700吨。这反映企业管理有问题,积压了物资、资金。他说:“资本家多积压一个月就不得了,半年就不顾一切往外抛,赔了本是要跳楼的。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不能学,他们的技术、管理方面好的经验可以学,洋为中用嘛!”由此提出:“要按经济规律办事,计划为主,也要利用价值法则。”②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
访问反馈回来的信息以及华国锋与其他高层的指示直接推动了国务院务虚会的召开。国务院务虚会的主题是研究加快我国四个现代化的速度问题,讨论了引进、改革和计划等问题。这次务虚会起了开拓视野、启发思想的作用。说我们的党能够正视经济体制中的问题,重视改革,发韧于这次务虚会,未始不可③参见于光远《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三十六天》,载《百年潮》1998年第5期。。
与国务院务虚会议精神相衔接,9月5日至10月22日召开的全国计划会议第一次确定了经济战线必须实行“三个转变”,一是要把主要注意力转到生产斗争和技术革命上来;二是从那种不计经济效果、不讲经济效率的官僚主义的管理制度和管理方法,转到按照经济规律办事、把民主和集中很好地结合起来的科学管理的轨道上来;三是从那种不同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经济技术交流的闭关自守或半闭关自守状态,转到积极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利用国外资金,大胆地进入国际市场①参见《当代经济管理》编辑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管理大事记》,中国经济出版社1986年版第320页。。
三、如何转移的争锋
对于党的工作重点的转移,到1978年底,党内大多数人都已认识到了,但这并不等于说认识的角度、深度就都一样了。对于怎样实现工作重点的转移,认识分歧依然严重。邓小平不仅仅是从工作安排的角度提出问题,而且是要从根本上转变党的政治路线乃至思想路线。邓小平在“北方谈话”期间谈到党的工作重点转移时,多次谈到发展生产力与阶级斗争之间的关系问题。在吉林,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毛主席讲要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有优越性嘛!优越性的根本表现就是高度发展社会生产力。什么叫政治挂帅,政治挂帅就表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上,归根到底要表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上。生产力发展的速度比资本主义慢,那就没有优越性,这是最大的政治,最大的阶级斗争,这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谁战胜谁的问题,这不是最大的阶级斗争吗!在辽宁,邓小平再次谈到归根到底要发展生产力的问题。他说: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我们现在必须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条件。他一再强调,要体现社会主义制度比资本主义制度优越,起码要表现出我们的发展速度要比他们快②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科研局编《再造中华辉煌——邓小平纪事》,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85—90页。。可见,把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根本表现归结为高度发展的社会生产力,把发展生产力作为“最大的政治,最大的阶级斗争”,显然是在强调此次党的工作重点转移绝非是因形势变化而要转移党的具体工作安排的着重点,而是属于更高层次的根本性转变。
与此相应,华国锋还是主张提“抓纲治国”的政治口号。他的想法,“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或者“提揭批‘四人帮’为纲”,在此之下实现“重点转移”。1978年11月初,华国锋同“毛著编办”几位负责人谈起草他在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时说,讲话主要谈重点转移问题。当有人问讲稿是否涉及真理标准讨论问题时,华国锋说,不要涉及③参见张树军《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实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页。。可见,作为毛泽东钦定的接班人,又长期接受意识形态灌输,华国锋不愿真正涉及“两个凡是”,更不可能从根本上纠正毛泽东晚年的错误。他时刻担心触碰毛泽东,反复申明:“搞思想解放不是为了贬低主席思想……解放思想,不是要从主席的思想里解放出来,根本不是这个意思”④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这样,如何实现工作重点转移的问题便成为接下来的中央工作会议的焦点。
1978年11月10日到12月15日,党中央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华国锋在开幕会上宣布:“及时地、果断地结束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揭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①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页。。开幕会后,从11月11日起,各组开始讨论华国锋代表中央政治局提出的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的问题。与会者在拥护这一决策的基础上又纷纷提出自己的看法。归纳起来可分为以下几点:
一、此次工作重点转移不是形势的需要,不是具体工作安排着重点的转移,而应是根本性的转移。
11月12日,胡乔木在华东组发言中明确指出:把工作重点的转移讲成是形势的需要,这个理由不妥。应当说,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以后,就要把工作重点转到经济建设上。建国后,我们已开始了这种转移,但是没有坚持住,这次转移是根本性的转移,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转移。不能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今天形势需要,就把工作重点转过来,明天不需要了,还可以再转回去。他在发言中引用了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的话,说明“我们的一切革命斗争,终极目的是要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这是我们党的一贯立场,是马列主义的基本观点”;“并不是任何阶级斗争都是进步的,其是否进步的客观标准,就是看它是否为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创造条件”;“经济脱离政治一定会走到邪路上去!政治脱离经济也一定会走到邪路上去”。他说:“除了发生战争,今后一定要把生产斗争和技术革命作为中心,不能有其他的中心。只要我们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国内的阶级斗争也不会威胁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心地位。”②朱佳木:《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的前前后后》,载《党史博览》1998年第12期。可见,这一发言赋予了工作重点转移命题以更大的科学性、稳定性,使它有了更强大的生命力。胡乔木的发言被简报全文刊出,得到了大多数与会者的赞同。
二、提出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以促进党的工作重点的转移。
11月12日,陈云在东北组发言,对党的历史上的若干重大问题提出新看法。他说,他完全同意中央从明年起把工作着重点转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实现四个现代化是全党和全国人民的迫切愿望。但是,实现工作重点转移应当处理好涉及纠正左倾错误的一些问题。中央应当考虑和决定一些影响大涉及面很广的问题。陈云提出了六个问题,包括薄一波同志等61人所谓叛徒集团一案;关于所谓自首分子的问题;关于陶铸同志、王鹤寿同志的所谓叛徒问题;关于彭德怀问题;关于天安门事件;关于康生等问题③《陈云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234页。。陈云的上述意见,归根结底都涉及要纠正“文革”及以前的左倾错误这一根本问题,立即得到与会多数同志的群起响应。大家认为实现工作重点的转移,必须相应地解决过去左倾错误造成的敌我颠倒、是非颠倒的一些问题,这样才能同心同德地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在这股潮流的推动下,中央政治局作出了为天安门事件、“二月逆流”、薄一波等61人案、彭德怀问题、陶铸问题、杨尚昆问题平反和对康生、谢富治问题进行审理等重大决定,并在11月25日大会上予以宣布。至此,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三、为适应工作重点转移,在经济工作指导思想上恢复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的问题解决后,经济建设本身的指导思想问题便突出出来。12月10日,陈云在小组会上作了第二次发言,提出四个现代化建设必须“既积极又稳妥”的主张。会上,陈云关于经济比例失调和盲目引进的问题发言得到广泛赞同。大部分代表都认为搞好国民经济综合平衡非常重要,经济工作必须采用经济手段,用政治运动方式搞经济是不成功的。代表们呼吁,为了起好步,经济结构也必须统一调整。这就为三中全会后的对国民经济采取新的“八字方针”奠定了基础①参见张树军《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实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页。。
四、加快农业发展速度以适应工作重点转移。
中央工作会议本来讨论的重点是农业问题,主要是讨论两个文件:《关于加快农业发展速度的决定》和《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试行草案)》,结果与会代表对前者意见很大。各组的意见主要是:第一,这个文件写得重点不突出;第二,对28年来农业生产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没有很好总结;第三,对“文革”以来农业情况的分析和估计是不是符合实际?第四,农业学大寨必须从实际出发,不能生搬硬套;第五,措施不得力,国家对农业的投入不够。与会者意见最大的,是文件没有紧紧抓住农业现代化这个中心来写,对农业现代化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奋斗目标、措施,写得不够。还有些与会者提出了农村体制问题,主张人民公社应政社分开。最终,会议没有通过这个文件,而是会后下发各地直到农村基层进行讨论,到第二年9月的四中全会才修改通过②参见韩钢《权力的转移:关于十一届三中全会》,载《领导者》(香港)2009年第1期。。
12月13日,中央工作会议举行闭幕会,华国锋就“两个凡是”做了自我批评,宣布会后将召开中央全会,进一步确定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的方针和任务。邓小平发表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著名讲话,明确肯定“中央提出了把全党工作的重心转移到实现四个现代化上来的根本指导方针”,并把它看作是“政治路线已经解决”的标志。闭幕会后,与会者又讨论了两天,大家认为邓小平的讲话是对“文革”以来党和国家的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反思的重大成果,为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基本的指导思想,是“开辟新时期新道路、开创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理论的宣言书”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历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央全会重要文件选编》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415页。。
此次中央工作会议是中共历史上最为民主的一次会议,而这与华国锋本人的民主作风有很大关系。会议过程中,不少与会者提出的批评非常尖锐,直指几位政治局委员包括中央副主席汪东兴,也间接触及华国锋本人,但华国锋作为主持者,没有采取压制和对立的姿态,反而赞扬这次会议发扬民主,开得生动活泼。他的这些话对于大家是种鼓励,以后的发言就更加敞开了④参见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页。。对与会者普遍质疑和批评的“两个凡是”的问题,华国锋承认“在不同程度上束缚了大家的思想,不利于实事求是地落实党的政策,不利于活跃党内的思想。我的讲话和那篇社论,虽然分别经过政治局讨论和传阅同意,但责任应该主要由我承担。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做自我批评,也欢迎同志们批评”①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239页。。对于华国锋的表现,会议出席者基本是满意的,还有不少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胡耀邦之子胡德平在《华国锋在“真理标准”讨论中》一文中写道:“1978年年底,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华国锋同志讲,我是下了决心叫大家讲话,既然把大家请来了,就要让大家讲话,集思广益”;“1978年11月25日晚,耀邦同志回到家,高兴地谈到他的感想:中国人民遭到的痛苦和灾难换来了今天整个民族的觉醒。什么叫‘先知先觉’?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思想领先一筹,行动先走一步,原来不想向前走的人也要跟着走这一步……在一个堤坝上,华主席一锄头打开一个缺口,历史的潮流究竟把缺口冲破多大,这就完全要看人民的力量了,谁也不能事先估计到”②胡德平:《华国锋在“真理标准”讨论中》,载《共产党员》2008年15期。。
胡绩伟在自述中称:“他(指华国锋——引者注)对于自己这个重大错误(指‘两个凡是’——引者注),是在党内做了自我批评的”,“回过头来冷静地衡量一下,在他作为党的主席的短短时期内,就他的一个很重要的政治品德来说,毕竟是我们党的历史上一位比较开明比较民主的最高领袖”③胡绩伟:《胡绩伟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
于光远在回忆这次会议时说:华国锋“自始至终主持了这次会议。在建设问题上他是积极的、主动的,很愿意多讲。可以看得出他是希望能集中地讨论开幕会上提出的那三个议题(指农业问题,1979、1980年国民经济计划以及李先念在国务院务虚会的讲话——引者注),他也努力去引导这样的讨论。对会议提出为‘天安门事件’性质平反,提出解决许多重大的冤假错案,会议提出‘两个凡是’和真理标准这样的问题,我认为他是有精神准备的。有两点可以证明,一是他在闭幕会上没有再提‘两个凡是’,没有再采取引用‘最高指示’这种方式来讲话,让出席者更加讨厌甚至激怒许多出席者;二是他批准北京市常委扩大会上对‘天安门事件’讲一篇与自己在1977年3月工作会议调子很不一样的话,想争取到一些主动。整个说来在这些问题上他是被动的,但是他并没有硬抗,虽然不可能彻底转变,但一直采取考虑大家意见甚至接受大家意见这样一种态度。会议开得比较顺利,他这种态度是起了积极作用的。”④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页。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伟大的历史转折,转折的标志是全党工作重点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这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初步形成的标志。应该说,到中央工作会议时,党已经基本完成了工作重点转移的历史转折,而三中全会更多的意义是完成了人事上的调整,“权力的转移”实质上超过了工作重点转移的作用。对于改革来说,1976年甚至比1979年更重要。因为在当时的中国,任何实质性的改革在毛泽东时代都很难进行,邓小平主导的1975年全面整顿的夭折是最好的说明。1976年毛泽东去世后,“四人帮”被捕。从1977年开始,久病的中国更是出现了一连串的变化。现代化目标的重新提出,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经济体制改革的酝酿,扩大引进,出国考察热潮,都发生在这两年。所谓“徘徊前进”毕竟还是在前进,一个历史大转折,两年的准备是很正常的事情。胡耀邦担任中央秘书长时曾多次讲到:“粉碎‘四人帮’两年多来,是拨乱反正的两年,是扭转乾坤的两年”;他建议,“现在就可以开始写粉碎‘四人帮’后两年的历史了,先写片断,叫做《拨乱反正的日日夜夜》”;历史没有在这里徘徊,更不可能倒退。我们应当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客观地、全面地回顾和反省历史,包括党史①叶选基:《家属追忆叶剑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南方周末》2008年11月10日。。
两年多时间的“扭转乾坤”,主政的华国锋是一个重要因素。华国锋当时作为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和中央军委主席,掌握中国党政军最高最大权杖,实际主政两年零三个月:1976年10月至1978年12月。没有他,历史的叙述会中断。华国锋实际主政的两年多时间里,开放和改革已经提上了日程。这两年是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改革开放酝酿和起步的两年,是为三中全会实现历史转折做准备的两年。同后来的改革开放相比,这时的改革开放当然还是浅层的,不少甚至还在酝酿之中。但改革本来就是一个渐次推进、梯度升级的过程,“其始也简”。因为其浅、其简,就忽略它作为滥觞的意义,恐怕是历史虚无主义。历史是一个渐进的过程②参见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没有那两年的筚路蓝缕,就不会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