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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世界!*

2012-04-01谷川俊太郎

东吴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何物诗人诗歌

〔日〕谷川俊太郎 著 田 原 译

谷川俊太郎研究

给世界!*

〔日〕谷川俊太郎 著 田 原 译

一具死尸,横躺在天地之间,被亘古不变的太阳照耀着,一具时时刻刻腐烂而去的死尸。对于他,诗谓何物?这个问题让我痛苦。虽然他微睁着双眼,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对于他,诗谓何物?无数白蛆从他的鼻孔里爬出。对于他,诗谓何物?他的阳具徒然下垂,已经气力丧尽?对于他,诗谓何物?

他沉默着,已经永远不再回答。无论怎样美丽的挽歌,也不再属于他。现在,诗歌对于他已什么都不是。因此,面对他的我也不再是诗人。即使我为他写下千百首挽歌,我也会因为他而失去诗歌,而并非失去了一位读者。我将由于他,丧失所有的诗歌。

我必须趁他活着的时候质问:对于你,诗谓何物?这个质问,是对一个人的质问。它一定要与对“诗谓何物?”的质问区别开来。我仅仅是质问一个人。对你来说,诗谓何物?

活泼的一位少女,伫立于天地之间,被亘古不变的太阳照耀着,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的一位少女。我质问她:对于你,诗谓何物?她用明亮的双眸凝视我,快活地笑着回答:“我不懂得那些呀!”她的手腕被晒得黝黑。她的乳房在纯棉的宽罩衫下摇晃。我再次质问自己,对于她,诗谓何物?可是,她却回答了这个不曾期待的质问。她说:“我虽然不明白对我来说诗谓何物,不过,我很喜欢读诗。你看,今天为了打算在这片树阴下阅读,我还特意带来了诗集呢。”她把随身携带的一本诗集拿给我看。然后,俯身坐在一棵大榆树的树阴下,倏然地伸展双腿,开始阅读诗集。她说:“这样读诗非常快乐,尤其是读到我喜爱的诗句时,时间简直要停滞下来,在世界变成无数的我增殖着,好像要撑破世间。那种感觉类似于在学校举行的芭蕾舞比赛时的心情,又与我喜欢的恋人在夜晚的河边散步的心情相仿。总觉得我的自身已经完成,已经完美无缺,而且与世界结为一体,像一个走动着的什么光环。”

对她来说,诗谓何物?我知道这个答案。那是平凡无奇,抑或是令大多数诗人失望的回答。对她来说,诗歌与其他很多东西一样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诗歌为何存在?它是为了今天在满载乘客的电车里、紧抓着吊环默读着诗歌的秃老头而存在的。诗歌在昨天是因坐在剧场加坐的椅上聆听诗歌朗诵的青年而存在的。而且,也是为了明天横躺在原野上、留着发辫吟诵着诗歌的少女而存在的。诗歌让他们的休日充实和快活,进而也是为了使他们继续生活下去而存在的。不得不思考诗歌正如是生活之外的一个客观价值存在一样,人生是属于每天的。那么只要人生属于每天,诗歌也就属于每天。诗歌因每天的“一次性消费”而完成自身。诗歌为了一个人的生存而身肩着“一次性消费”的荣誉。诗歌是通过诗歌和为其感动的一个人而开始完成自身的。除此之外,诗歌自身不再为何物。

诗人是怎样度过自己一生的呢?他不是为了写出一首出色的诗篇而苦吟一生活过来的。他与普通人无异,一生也是为了生活而活着。他欲创作诗篇时,并非为一首出色的诗篇等抽象的观念而铺开稿纸,他只是渴望一种生活而已。他的愿望是通过诗歌写作能与更多的人 “结缘”,如果可能或者想因为诗歌获得一天的生活费用。

某日清晨,我伏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行诗句。

活着

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

死去的鱼让我活着

被雨淋湿的狗崽

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活着

无法忘却的记忆让我活着

死神使我活着

活着

猛然回首的一张脸让我活着……

于是,我同时祈愿着这几行诗句能在某时某地让一个人好好地活着。那是比想写出好诗,抑或想写诗的心情更具有根源性的一种本能,也是我想靠近人类生活的小小欲望。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孩子们推着儿童三轮车嬉耍,主妇们在埋头浣洗。天空层云密布,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会有大雨。为了世界和在这个世界的人间生活,我正是为他们在创作着诗篇。一个人在转动着车床,一个人在耕作,一个人在洗衣,一个人在写诗,我们因此相互和谐共存,这不就是所谓的人类生活吗?背离它们,诗歌便不存在任何抽象价值和意味。当然,我不认为诗与锅相同。但是,除了继续生活之外,还有什么生存方式留给人类呢?诗人既不会成为流浪者,亦不可能成为英雄。

留给诗人的是让更多的人生活和自己继续生活的一条奇妙的途径。这与让人们生活和继续自己的生活之类的普通职业稍有不同。在生命和生活如此分离的今天,接受两者间的割裂,或许反倒可以使诗人将它们在人们心中重新连结起来。

所有的人通常都想通过什么继续生存下去。诗人也不例外,他想通过诗歌继续生存,绝不是为了追求诗歌本身才生存的。我们并非为写诗而活着,而是为了继续生活,或者正由于活着才写诗。我并不恋慕诗歌,我恋慕的是这个世界。我之所以能够捕捉到语言,并非是我追求语言的缘故,而是缘于我对世界的追求。我为何追求世界呢?原因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

对我来说,世界酷似女性。我渴望与世界同眠共枕。我这样说会引起观念性的回响吗?可是,对我来说,世界是一个非常性感的词。

八月的海岸,太阳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少年们的腿已被晒黑,我在一瞬间目击到孩子们的嬉戏声,海面上飘着旗帜,与女人飞快的接吻。女人的嘴唇咸津津、湿润润的。女人发现有人看着而生气,我被灌了很多海水。那时我感觉自己正与世界一起酣眠。世界在那一刻完成,我的生活进而也得以完成。但那只是瞬息之间。女人把笑脸转向我笑,当她问“你爱我吗?”的时候,我与世界之间短暂的性高潮结束了。

语言对于诗人是怎样的诅咒呢?语言只不过是频繁地使诗人与世界之间变得更加不和睦而已。这句据说是从前马拉梅对一位音乐家所说的名言,在我听来充满了痛苦的放弃。

我越想成为诗人世界就越疏远我。但作为人类的一员为了生活下去,我不得不以诗人而存在。因此,在作为人的责任和渴求与世界共存的欲望之间,我常常苦恼并进退维谷。但是,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不仅仅局限于诗人。现代社会中,在生活与生存之间的进退维谷不也或多或少地困惑着所有的人吗?每天以同样的无聊重复着非人性的工作,长年与结伴的老妻每晚吝啬的爱,这些可以说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我们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生活的,但是,生存却随着生活在丧失。那种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我认为现代社会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生存与生活的不协调。

诗人能肩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呢?诗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备受着生存与生活不协调的困扰。人们绝不允许他成为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相反,我认为对诗人来说尤为重要的是:主动置身于那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对诗人来说,那种进退维谷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其一,只靠写诗经济生活无法维持。其二,就是如上所述的语言问题。关于第一个问题,我想大胆地责备诗人的懒散。实际上,一九五六年的日本并不存在以写诗为生的诗人。但尽管如此,那也不能成为诗歌孤立的绝妙借口,我们应该为诗歌的卖得出去而努力。究其原委,因为诗歌畅销意味着人们在享受着诗歌,同时,也是我们成为诗人的唯一途径。我所说的享受,并不局限于阅读。歌曲之中,惊险电影里,甚至脱衣舞表演中都能产生诗歌。我们毫无理由执拗于十四行诗、散文诗、铅字以及同人杂志。现在,那些每月只写一两首二十来行诗的诗人,不论他怎样致力于社会题材的诗歌写作,被说成是逃避社会都是无可奈何的。不知为什么,诗人在诋毁富有者之前,为何不去发表一两首新作呢?对收音机在黄金时间带播放无聊的忧国忧民的台词之前,为何不去试着排练一场歌剧呢?诗人的社会性并非仅仅局限于对战争责任的追究。人类时时刻刻都在继续着生活。诗人应该通过实际的作品从中去发现新的社会性。

诗人必须积极地为诗歌去拼搏。诗人无论受到怎样的嘲笑,都必须主张诗歌,这是诗人的人性责任。由于被世人冷落,就悄悄地退缩,然后争论现代诗的贫困与否等问题,是十分吝啬之举。我想大声疾呼:“现代诗是贫困的!”而诗人更加贫困。经济上勿庸置疑,精神上也是贫困的。不去为诗歌卖得出去下功夫,只是不厌其烦地高谈阔论诗人的社会性等等而扬名一时。

我并非在教唆诗人向人们卖弄风情。事实上正好相反。正因为是在现代社会诗人才显得更加重要。我们必须彻底抛弃作为诗人的骄傲。而且正缘于此因,我想呼吁大家必须以诗人的身份去对待民众。诗人应该为人类提供的是感动。这未必需要深邃的思想、明确的世界观以及尖锐的社会分析。相反,由于它们让诗人摆出臭架子,使诗歌丧失感动的例子已不是少数。诗人由于感动创作出诗篇,由于感动与人们紧紧相连,从而成为诗人。

三根火柴依次在黑夜中擦亮

头一根为了看一下你的面孔

第二根为了看你的眼睛

最后一根为了看你的嘴唇

剩下的黑暗为了回想现在的一切

一面把你紧搂在我的怀中——普列维尔《夜晚的巴黎》(小笠原丰树译)

认为这首诗是浅薄的人可以说对生活的真谛是一无所知的人。

普列维尔那轻快的歌谣调使我想起诗人的另一个困境。自从那喀索斯窥视了那小小的水池以来,与诗人语言的不和睦现象已经不是那样少见了。或许古代诗人们已不知不觉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者浪漫派诗人们的热情过剩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没听到诗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论述。是惟恐这个问题过于微妙,无法尽善论述呢,还是除了我之外的诗人们能够通过感动的激烈程度轻而易举地意解语言之咒语呢。

对我而言,语言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职业工具。为此,它不断与我的真实生活发生抵触。比如同是“我爱你”这句话,在创作和真的向女性倾诉时,很明显其语言所传达出的内涵是不同的。在我的心目中,语言总是衍绎着双重角色。一种是诗歌语言,另一种是实际生活中的语言。虽然它们是同一语言,但绝不是一致的,阐释清这种语言的双重性是比较困难的。虽然它们明显不同,却在我的心中奇妙地“盘根交错”,使我困惑。如果我仅仅因为一个感动,就对女人表白说“我爱你”,同时在把它写在诗中,我觉得两者中必有其一是谎言。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真正的语言只有一个。我就是被这种朴素的实感支撑着不断地提高着诗的“演技”能力。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我的生活语言本身被戏剧化的危险。比方说我呼唤大海时,是以诗的语言呼唤,还是以生活的语言呼唤的呢?此刻的我几乎无从所知。面朝大海,一面深深吸进潮汐的清香,我口中唤出的大海确实是生活的语言。否则,比起语言我更愿意相信沉默。因此,我正在思考的方法是彻底清除诗歌中所有的暧昧私性。基于此,诗歌显然接近剧本和小说。诗歌变成了完全的虚构,感动已不与语言直接发生关联。更基于此,我的生活语言或许能与我的诗歌语言完全分离开吧。

上述的普列维尔诗歌,可以认为是我这种思考方法的产物。这样,诗歌会从一时的激情和稚浅的青春自白中解放出来。创作诗歌的感动充分显示了那种“真”的力量。它与易变的感情,不可靠的理性相去甚远。那是一种对待世界的坚定态度,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生命力。

这样,诗人就会拥有全新的表现世界。他只要确保诗歌就足够了。他创作广播剧本,也为合唱歌曲作词;他主持脱衣舞,导演暴力电影;他还写关于宇宙旅行的随笔,还为新居的室内装饰忙碌。但是,他丝毫不会变成拙劣的诗歌作者。他让诗歌渗透到每个角落,用诗歌把人们贯穿起来,从而让人们真正地生活,自己也因为诗歌而生活……

我对未来风景过于乐观了吗?但同时,我也在思考诗人将来获取生存的唯一途径。在我看来,每隔三个月自掏拮据的腰包出版一期同人杂志的诗人更为乐观。他们连责备“炭坑节”①炭坑节为1949年流行于日本的一首民谣,由诗人西条八十作词,古贺政男作曲。的权利都没有。诗人若责备“炭坑节”,他会通过为取代“炭坑节”的旧歌词而创作出新歌词负起责任,虽然他深知现在自己的歌曲会受到人们的抵触,但他必须通过相信自己能创作出自认为更好的歌词来主张诗歌,稍微夸大其词一点讲,所有的诗人都必须为日本现在的流行歌曲承担责任。在卖弄对大众不足凭信和夸示自己的高尚情趣之前,诗人必须通过实际作品一步一步地拓宽人们(读者)的心灵。在信口开河地满足自己的自白癖和主张癖之前,千万莫忘诗人与其他所有的职业一样,也肩负着让人们活下去的责任。

一具死尸,横躺在天地之间,被亘古不变的太阳照耀着,一具时时刻刻腐烂而去的死尸。对于他,诗谓何物?对他而言,诗歌必须是让他无怨无悔的存在,带给他感动,必须让他从虚假的生活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有助于他的每天生活,即使是一时片刻也要让他经受住漫长的生活之旅。诗歌是为了让他与世界共生的存在。于是,诗人伫立在死尸前,必须心无遗憾地说:“我让他生活了,正如他让我生活了一样。”

世界无边无际。我们如此活着,且以后还得必将继续活下去。覆盖着一切的只是这个单纯无聊的事实。诗也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诗歌不是我的专属,诗歌属于世界和人类。诗人通过诗歌,必须行走连结人类、连结世界这条艰难的道路上。尽管有时我也想过仅仅凭靠沉默就能够与世界相连,但我甚至认为连它也必须成为诗人感动的一个核心。诗人的自我生存与他人的生存之间没有区别。诗人通过自己的生活,也是为了让他人更好的生活;同时又通过让他人更好的生活,来实现自己的生活。诗人通过新的语言,打破进退维谷的困境时,他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科学家们向世界发射新的宇宙飞船的时候,诗人们向世界发出新的语言。在沉默的宇宙太空,它们是同样的武器——让人类继续生活下去的武器。

* 本文译自Eureka(《发现》)杂志1956年10月号。

谷川俊太郎(ShuntaroTanikawa,一九三一-)日本当代诗人、剧作家、翻译家。田原,中国当代诗人,文学博士,现在日本国立东北大学任教,并同时兼任东京大学外国人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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