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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潭水深千尺”
—— 忆张堂恒先生与我爷爷吴觉农的往来

2012-04-01

茶叶 2012年1期
关键词:庆云茶叶爷爷

吴 宁

(一)

第一次听爷爷奶奶提起“张堂恒”大概是在1968年末~1969年初。红卫兵抄家的疯狂早已过去了,而全国范围的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深挖“地富反坏和历史反革命”,我家的门铃不断,来访爷爷的却不是朋友,而是各地来“外调”的人员。他们在爷爷房里,关着门,低一声高一声地审问他过去认识的人。

有一天,外调的人走了之后,爷爷告诉奶奶,这俩个是从杭州来的,要张堂恒的资料,怀疑他是特务。又要把他在美国留学,怎样回国,和他爱人因“泄密”坐牢的老帐都翻出来。“我对他们讲,时间久了,细节记不大清了,要与你回忆一下,过几天写出来给他们。”爷爷说。“写好要誊抄一遍,我们自己留了个底才好。”奶奶嘱咐着。

“张堂恒是谁?为什么怀疑他是特务?”爷爷走了之后,我问奶奶。“是你爷爷在几十年前的一个年青朋友。”她说:“1949年10月从美国回来参加建设的,张堂恒那时很年青,又有才华,爷爷安排他在中国茶叶公司任职。不久,他因工作的关系认识了外贸部的女记录员朱良澐,两个人一见锺情,很快就订婚了。谁知,朱良澐是被哪位高干看中、动不得的人。那时候,不少干部在进京城之后,休了“土八路”的老婆,与年青、漂亮、有文化的女子结婚,良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新华社调到外贸部的。这样一来,上面的哪位官员恼羞成怒,就用所谓泄密的罪名把良澐关进了监狱,判了八年徒刑。”

奶奶还说,“你爷爷特别同情这对年青人,那一段他常说‘这下堂恒他们可要受一辈子苦了’。果然,以后的每次运动,堂恒都是对象。幸亏他谨慎,不谈政治,没被戴帽。在大学里,挨过了“红卫兵”不容易呵,不知这次能不能过得去了。”奶奶从五十年代就没有去工作了,没有在单位里受到“正确”思想的天天训练,她的话实在。我虽然觉得这件事不可想象,但“张堂恒”的名字给我留下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年青学者的印象,我也很同情他,只是希望他能够过“清队”那一关。

七十年代末期,堂恒先生是文革后最早来北京看爷爷的人之一。记得爷爷很兴奋,说有“稀客”来。早一天就吩咐阿姨去菜市上买一只鸡,最好是能买到活鱼。那天,电铃一响,我急急地去开门,这位张伯伯和我想像中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学者真不一样:他是一个高个儿,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褪了色的蓝衬衫,头发比一般人要长,胡子拉碴,黑黑的脸,好像是刚从乡下来。唯一和我的想象相近的,是他那温文尔雅的微笑。他说是来看吴老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我说,你就是杭州的张伯伯吧,爷爷奶奶等着你呢。

当我倒好了茶端上去的时候,爷爷、奶奶和张伯伯在客厅里正聊起了他们在文革中故去的两位朋友:南京的刘庆云和浙大的蒋芸生先生。三人神色黯然。爷爷说,蒋芸生先生去世之后,蒋师母已搬到了北京,还在我家住了些天。刘庆云先生是在1975年是在干校被折磨死的。爷爷只是欣慰堂恒先生和他的一家幸存下来了。

堂恒先生的那次来访给我的印象很深:记得吃中饭时,他和别的人不一样,他不客气。津津有味地品尝每一道菜,还添了几次饭。爷爷的“稀客”人总是要再三地留,又只拘紧地吃一点。那天爷爷和他还喝了不少绍兴酒。吃过中饭后,爷爷和堂恒先生聊茶,提起了很多古时候的茶事,现在想来,他们在讨论《茶经》中的七之事,那就是他们讨论写《茶经述评》的开始。平时爷爷有谈茶的客人来,都是爷爷在“高谈阔论”,而那一次,好象是爷爷多听堂恒先生的了。

那天晚饭后,堂恒先生才走,本来爷爷还想让他在家里住,可惜他说第二天有会,留不下。从楼上下来,他直说要觉师留步,可爷爷执意要送,我陪爷爷送他到了沙滩的3路无轨电车站。

(二)

在走回来的路上,爷爷说,他们认识的时候,堂恒只有二十一岁,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很成熟、能干、独挡一面,那是在1938年的香港。

1938年年初,在武汉,爷爷代表国民党贸易委员会与苏联签订了以茶易武器的协定。因为武汉、上海、广州的口岸相继被日本人占据,中国茶叶公司的出口贸易只能通过香港。国民党贸易委员会就在香港设立了中茶的办事处,用的是富华公司的名义。

爷爷因为在重庆、东南为茶事奔走,他让好友刚英国牛津回来的刘庆云博士在香港富华公司里主持中茶的工作。有一天,庆云先生带来了一个不修边幅、高高瘦瘦的年青人,庆云先生对爷爷说,他是浙大农业经济系毕业的张堂恒,熟悉统计学。他的感觉是,这个年轻人能力不凡,指点一下,是能够胜任这份统计工作的。爷爷听了半信半疑:他很信任刘庆云先生,但这样复杂的工作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能行吗?

那时候,中茶在香港的工作千头万绪,而其中最复杂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把茶叶贸易出口的统计系统建立起来,与富华公司现有的业务和财务相配合。那几个月,富华的出口业务因为中国其他出口的窗口都被关闭了正在急速增涨,它的财务系统也在健全和变更之中,而这套统计系统是新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做统计的人不仅要熟悉富华的财务和贸易业务,而且要收集、整理、归纳和分析公司的财务和业务报告为重庆的贸易委员会提供准确而及时的统计数据。几位有经验的会计都摇头说:两个月的时间太短了,熟悉天天有变的业务都来不及。

爷爷的办公室外有一台电动计算机闲在那里,那时做会计的人都是一些打算盘,用笔的,所以这台“庞然大物”人人怕,还没派上用场。那天早上,爷爷和堂恒谈了之后,就把他带到那台电动的计算机前,问他有没有用过计算机 。堂恒很高兴地说,没有,能上手开机是第一次。

爷爷说,让二十一岁堂恒负责统计工作,还引起了公司一场小风波。当时富华香港的人与从重庆来的中茶的人本来就有一些矛盾,爷爷把一个“毛孩儿”招进来做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就更是“耸人听闻”了,一定要弄得一遢糊涂。

那几个月里,爷爷在重庆听香港富华的助手陆辉(陆松侯先生的哥哥)先生说,从第一天来公司,堂恒先生好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捣腾”这台计算机。那时的电动计算机不仅体积大,风扇声音很吵人。坐在堂恒对面的一位老香港常对他说:“计算机甘样转,香港既电都用哂啦!(计算机这样转,把香港的电都用光了。)堂恒只是抱歉地笑笑,不讲话。

果然,正如庆云先生预料的,不到三个月,整个统计系统都设立了,那部电动机算机也得到了充份的利用。爷爷11月从重庆回来,就看到桌上一叠打印的统计报表和统计分析。

那年的年底,爷爷和刘庆云先生要去东南组织货源,爷爷本来决定堂恒留在香港,他工作好,公司里大小人都信服他了。那时,在香港工作是相对稳定的,而回东南去组织货源,有危险,更谈不上稳定。可堂恒却自报奋勇,要与陈兴琰、李日标、陆松侯等一起回东南。他对爷爷说,这里的统计工作已经都设立好了,让别人接手并不难。组织货源需要人,而他有不少浙大的同学在东南在失业中,如果能联系上,会来参加茶叶工作。

(三)

刚刚回到东南的那几个月,堂恒先生随着爷爷和刘庆云先生,先是在浙江的永康筹建棉油粮丝管理处,以后又去了安徽的屯溪和皖南的茶区。爷爷就是在那几个月里,与堂恒先生熟悉起来的。爷爷说,二十刚出头的人,话不多,但讲什么事情都是清楚而准确,逻辑性强 ;他问的问题,也有深度,所以爷爷和刘庆云先生商量什么事,也请他参加。爷爷也问起过他的家世和经历,他是平湖人,南社张传琨先生的公子,佛学家范古农先生是他的舅舅。他从小就喜欢读理工科的书,数学特别好,也喜欢体育。十七岁考进浙江大学。在浙大读书时是万米长跑冠军,喜欢在江里游泳,也喜欢打网球,书法出众,写的字能卖钱。

以后爷爷又派堂恒先生去了屯溪,他在那里大受欢迎。中茶公司在那里的负责人方君强先生对爷爷说:“堂恒了不起,我早晨交给他二十件事去做,到了晚上每一件事都是有条不紊地做好的。”那一段时间里,张堂恒几次从屯溪去上海做茶叶专卖的调查,也去祁门,嵊县,绍兴做茶叶产销的调查。爷爷曾写多封亲笔信为他疏通各方面的关系。他在皖浙国民党地区到日本人占领区之间长途跋涉来来回回,那几年里写出了多份茶业调查报告,现在还能读到的有《茶农经济改善》、《论茶叶专卖》和《祁门毛茶山价之研究》。

1940年春,堂恒先生回到了重庆的中茶公司工作,同时在复旦大学茶叶专修科教书,本来他是留守在那儿的。1943年爷爷却在武夷山收到了他从印度的来信,原来他考过了口语,已去印度的远征军当英文翻译。他说参加远征军不仅是抗日而且是考察印度茶叶的好机会。爷爷很惊奇,竟然不知道他的英文口语这样好。爷爷马上回信为堂恒先生介绍了他在印度新德里的几位搞茶叶的朋友。

从印度堂恒先生与在福建崇安爷爷保持了联系,他给爷爷不仅寄来了阿萨姆和大吉岭的茶叶资料,印度托格拉茶场的访问记,也报导欧美茶叶的信息:战时英国的茶叶和咖啡、英国的茶叶储存量等等。当时爷爷所在的福建茶叶研究所《茶叶研究》上每一期都登有堂恒先生寄来的文章。在写给爷爷的信里,他说因为他的英文翻译能力提高很快,他已经在远征军中被连连几次得到提升。

1944年,堂恒先生来信说他已在阿萨姆茶区安定下来,种茶、制茶做研究,那里的茶叶研究机构希望他在阿萨姆长期留下来。

1946年日本投降以后,堂恒先生与爷爷又在上海见面了,爷爷请他到当时刚刚建立的兴华制茶公司任襄理,同时在兴华工作的还有钱梁、乔祖同、冯金炜先生等。记得钱梁和冯金炜伯伯八十年代初来我家时,曾回忆起他们和堂恒先生在兴华公司共事的一段。钱伯伯说,张兄那时还没去过美国,可待人接物完全是美国习惯,讲话直接了当,从不打哈哈,不喜欢闲聊和应酬。只是有一样,跳交谊舞很有水平,他们这几个人钱梁、冯金炜、乔祖同和张堂恒都喜欢跳舞。

堂恒先生在公司与爷爷、孙哓村、钱梁先生讨论收购、制作和运销的方案,写出了好几份茶叶复兴计划。但当这些方案不能得到及时的实施和检验时,他就坐不住了。那一年,刘庆云老师在善后救济总署安徽分署工作,主要是利用救济物资,复兴茶园,于是他就征得了爷爷的同意去了安徽,担任复兴皖南茶园工作总队长,成天在深山里跑。钱伯伯说,他那时的绰号叫骆驼,腿长,特别能跑路,能吃苦,有饭有水就饱餐一顿,多储备点,没水没饭,他也能饿上几天,从来没怨言。

“想想那里的生活条件比上海是差很多的,放着襄理的位子不做,去皖南的山里去复兴茶园,与他在1939年从香港去安徽,和1942年在重庆去参加远征军是一样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顶能吃苦,在生活上他的要求是很低的,有事做,特别是困难的事,别人做不了的事体给他,他最开心了。”钱伯伯说。

1947年春夏之交,教育部招考留美的研究生,刘庆云先生也鼓励他去深造,他参加考试,考中了,他就在爷爷和钱梁、乔祖同等几位好友的资助下,在1947秋赴美留学攻读农业经济学。

(四)

1949年9月,爷爷正在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突然收到了堂恒从香港打的电报,原来,他和几十位中国留学生放弃了继续在美读学位的机会,乘船回国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因为错过了在天津上岸的机会,目前滞留香港,身无分文。爷爷立即回电让他们去找爷爷在香港大学的朋友邵日昌先生帮他们解决在香港的食宿,同时帮他们买好去天津的船票。那一年,根据爷爷的日记的两条记录:

“十月十四日张堂恒君由港到京。”

“十月十五日上午约黄国光,张堂恒两君谈茶叶计划。”

从10月15日到19日,张堂恒、黄国光和爷爷一起拟定了第一份茶叶复兴计划。爷爷高兴地对堂恒说,1946年,我们在兴华公司的计划是纸上谈兵。这一次,我们有新中国做后盾,会成功的了。”

谁知那年的12月,堂恒先生在北京的中茶公司刚上班不到四十天,就因为与朱良澐订婚而被送到华北大学政治研究所去“学习”,学习完了北京的中茶总公司呆不下去了,爷爷就介绍他去了武汉商品检验局,以后,等武汉大学一有位子,就到武大的农学院去教书。通过爷爷他认识了当时武大的院长杨开道先生和农学院的刘后利教授。刚到武大时,他就住在刘后利教授家里。

堂恒先生在武汉大学农学院讲的第一课是茶叶概论。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浙大的刘祖生老师还记得在他听张堂恒先生讲课的情景:

“张先生刚到武大,我们就听说了。他是美国留学回来的,要给我们讲‘茶叶概论’课,不得了啊!他来上第一课,我们发现,他很年青,西装笔挺,风度翩翩。他讲茶的历史、地理、茶的文化以及世界茶叶产销情况。每一堂课都有大量的内容,他话里还常常带着几句英语。同学们都觉得他的知识面很广,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使我们大开眼界。”

到了1951年的夏天,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武大党委因为堂恒先生妻子“泄密”的问题内定要整他,与爷爷熟悉的杨院长给刘后利教授送了个信,要堂恒马上走,于是他又流落到北京。爷爷对他说,等躲过“镇反”这个风头,再去找职位吧。当时中国茶叶栽培和制造的书是很少的,于是爷爷就建议他译书。爷爷帮他找了个地方住下来。他就关起门来埋头翻译书。两个月后,当他把译稿拿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惊讶地说,“啊呀,你不声不响的,一本《印度茶的栽培和制造》二十一万字,你怎么这样快译完了呢?”爷爷把手稿交给胡浩川先生去审读和修订,爷爷又为之写序,然后把书推荐给爷爷在开明书店的老友舒新城先生,这本书就在195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了。

(五)

爷爷十分珍惜堂恒的才能和他的刻苦精神,总希望他能够早一点有一份合适的工作,1951年的冬天,爷爷要去朝鲜慰问志愿军,就在爷爷出国的前一天,农业部的几个头脑碰头,问爷爷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们照顾。爷爷说:“家里倒是没事,只是有一个张堂恒在北京,没有工作,我不放心。”李书城先生,当时的农业部部长了解了堂恒先生的教育和工作背景之后对爷爷说:“放心吧,我们可以把他安排在部里工作。”爷爷一听高兴极了,当晚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了堂恒先生。几天之后,农业部的人事司的司长找堂恒先生商量说,因为他妻子的问题,在部里工作是比较麻烦的,不如回浙江。于是,堂恒先生就被派到浙江的农业厅的特产科去工作了。

回到浙江在农业厅特产科的那几年,因为妻子被关在监狱里,判了八年徒刑。堂恒先生的心情很不好,不能安下心来做事情,也就是在那一段,爷爷因中茶公司的工作几次去杭州,每次去都留出时间来与堂恒先生会面。张在1989年回忆这一段时曾写到:

“在浙江农业厅工作两年,以心绪不宁,毫无建树,愧对吴老。但他几次亲临杭州,深入产区,指导茶叶生产,谆谆教诲,鼓励我努力工作。”

爷爷几次来浙江杭州与蒋芸生先生会晤,然后留出时间约杭州的茶人陈观沧,刘河洲、张堂恒到住所来谈茶,爷爷对堂恒先生的工作那么感兴趣,对他是一种启发。1952年的秋天,浙大茶叶专修科开课之后,爷爷介绍他先去代课,不久即转到浙农大去教书。

在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爷爷在北京中茶公司成了被整的对象,堂恒先生与爷爷的交往很多,有人让他站出来“揭发”,被他拒绝了,那一段时间里,他深深地为爷爷的处境担忧,直到下一年爷爷又来杭州,他才放下心来。

1953年秋,爷爷曾因为其他工作来到杭州,他特别留出了一天的时间约张堂恒、刘河洲先生从九溪十八涧、杨梅岭到满觉陇去“兜”了一大圈。那一次,爷爷兴致极高,约他们一清早就到寓所来会他。在路上,爷爷对他们说,他很久没有接触茶了。自从辞去了中茶公司的职务之后,他在农业部做的都是与茶无关的。原以为在部里仍然可以顾到茶业,可在那上百个农业项目之中,茶占得比例是很小的,他一天忙到晚,协调各种项目,从小麦,到棉花,到猪瘟的防疫。羡慕他们能在特产局做茶的工作。

那次游山也真巧,三十年后,也是秋天,1983年的10月,又是河洲、堂恒俩人陪了爷爷在西湖上泛舟。爷爷对他们说,“我们三十年前游山问茶,这一次我们游湖谈茶,现在形势好了,大家都扬眉吐气了,可是万变不离其宗,你们在杭州可以为茶做很多事情,而我在北京还是画饼充饥。”

(六)

从1954年一直到他去世1996年的42年里,张堂恒先生一直在浙江农学院茶学系教学、搞研究。除了文革初的几年之外,他一直与爷爷往来、通信,常常寄来他的茶研究报告。1955年,他在龙井茶区与卢世昌先生一起做茶叶摊放试验,通过摊放,提高了茶叶品质,减低了劳动强度和柴火的消耗,延长极品茶的生产期。在春茶时节,他们就住在龙井寺(龙井茶场的场部),冷茶淡饭,经常是通宵不眠,但他们的试验和示范深得茶农的欢迎,所以心情极愉快。下一年,他又在淳安县威坪区试验春茶和夏茶,利用他在龙井茶区取得的摊放试验去改进眉茶的质量。

1957年5月,爷爷和堂恒先生一起去绍兴考察红茶制造。那一年,雨天多给室外萎凋造成了困难,而茶厂又没有室内萎凋的条件和设备。因此,堂恒先生就提出要做一个不萎凋的试验。爷爷说,堂恒语出惊人,当时在场的几个制茶老师傅的下巴都拉长了。那年的秋天,爷爷在北京读到了他写的试验报告。堂恒先生在绍兴茶厂探求红茶不萎凋制造技术,每一道工序都极仔细地与常规制造相对比、记录结果,虽然试验的结果不是成功的,他们却因此而积累了大量宝贵的数据。

1962年,他给爷爷的寄来了他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九期上发表的”世界上第一部茶书-茶经》;1964年,他参加了分级红茶的研究,寄来了“国外分级红茶研究的进展”;1965年,他又寄来了在武夷山写的“论武夷岩茶采摘”和“论武夷岩茶的晒青与凉青”。

1971年,堂恒先生在余杭潘板桥浙农大茶叶系重新开始搞科研。他从当助教的助教,为工农兵学员辅导初等代数开始到与临安茶机厂协作试制成茶叶揉捻机,到设计“茶叶水分仪”,到茶叶初制的连续化,完成了不少茶科研项目。

堂恒先生给爷爷的信,谈茶,谈他的工作,也常常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幽默,那时候他等了八年的妻子已经回了家,1978年彻底平反,1986年离休。有一次,他告诉爷爷他在潘板镇上是以“吃瘟鸡”出名的。在鸡瘟流行时,他和室友去镇上买菜,就专门找“活”瘟鸡,“瘟鸡”是当地农民不敢吃的,所以价格极廉。他说,实践证明,瘟与不瘟的鸡是一样的,放在沙锅里和马铃薯、鸡蛋,蔬菜一起炖,味道都是极鲜美。

(七)

张堂恒先生和爷爷有五十年的交往。1938年,他们相识之时,爷爷比堂恒先生长二十岁,是忘年交。可是爷爷从来把他当成同年的朋友:尊重他的意见,为他介绍在各地的朋友,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给他,很平等。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爷爷对他的欣赏和爱护,常使我联想到韩愈所写的伯乐和千里马。的确,爷爷是有伯乐的眼光,在他的一生中,他最痛心的就是对人才的不尊重和摧残。虽然爷爷的能力是极有限的,但几十年里,他对有能力的人能保护就保护,能帮助就帮助。

堂恒先生与爷爷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喜欢动手,知难而进,想法相近,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相互信任上的。除了1949年那一次在香港给爷爷打电报,堂恒先生从来都没有向爷爷提出过任何要求。他对爷爷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虽然每一次政治运动,他都被“揪”出来斗,他从不“诉苦”。见面时,就是爷爷问起,他也最多是轻描淡写,当笑话讲讲。文革之后,在堂恒先生的晚年他忙极了:参与全国各地不同的茶叶项目,在浙大同时带多个研究生,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可是他无论多忙,还是常给爷爷写信,到北京一定要到我家来。八十年代初《茶经述评》的第一稿,陆羽《茶经》的注释和译文就是堂恒先生完成的。

多少年来,无论堂恒先生和爷爷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困难和压抑,他们的交往却总带着一种快乐和自由,带着一份潇洒。想了很久,我找不到适当的句子来写“透”他们之间的友情,只觉得小时喜欢的一首唐诗恰如其份:“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五十年如一日,他们之间的友情充满着这种“清水出芙蓉”的真挚,自然和平淡,而又是那样的深厚而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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