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存的生活和想象的文学:《蚀》三部曲分析
——民国文学研究之二
2012-03-31管兴平
管兴平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实存的生活和想象的文学:《蚀》三部曲分析
——民国文学研究之二
管兴平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茅盾的《蚀》由三个相互关联不大的中篇构成,但是相似之处在于写出了大革命中实际生活的图景,以及一些年轻人的迷惘彷徨,由空虚寂寞却又不甘于自我沉沦,希望能够追求事业的心理变化过程。其中对一些女性人物的描画尤为出色,显示出茅盾细致的观察能力和表现能力。小说所传达出的时代面影对于考察民国社会提供了很好的材料。同时茅盾将文学想象结合在实存生活之中,也表达出了个人理想和对时代变化的惶惑心理。
蚀;茅盾;民国文学
茅盾三部曲《蚀》写出了都市和乡村各色人等的表演。这些面孔各具神态,行为各异。他们在时代漩涡中挣扎着。一些年轻人更是首当其冲。他们跟随潮流,敏锐地接受各种思潮,人生轨迹已开始显现出分化。
一、国民革命的时代图景与都市女性的自我选择
《幻灭》对时代环境做了细致的描绘,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逐渐感受到国民革命的气息。“马路上是意外地冷静。两队印度骑巡,正从院前走过。戏院屋顶的三色旗,懒懒地睡着,旗竿在红的屋面画出一条极长的斜影子。一个烟纸店的伙计,倚在柜台上,捏着一张小纸在看,仿佛第一行大字是‘五卅周年纪念日敬告上海市民’。”[1](P17)这时是国民革命兴起的前夜,其中的“三色旗”的疲懒和小伙计无聊地看“五卅”宣传单,还有戏院的喧闹与大街的冷清构成一个对比,实际上是大众的疲惫麻木的心态。
小说中主要的人物有两位女性。静女士年约二十一二岁,在上海读书,单纯,好幻想,喜欢静,独处,有理想有自信,也曾有过敢于行动的时候(在中学)。慧女士结过几次婚,玩弄男子,也是一个受害者,活跃,好动,玩弄人生。她来到上海找工作。抱素是静的同学。他追求慧,被慧抛弃,又来找静,两人有了一夜情,不料静发现他是一个玩弄女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暗探。他被静所厌恶,后回到家乡去了。还有其他几个人物:和慧、静关系很好的王女士,和爱人一起到武汉、江西;强惟力,一个连长,负伤住军官医院,为静女士看护,二人相爱,后同居到庐山旅游。强是一个未来主义者,他参军主要是为了找刺激。这次恋爱也是,但是他真心爱上了静,不舍得离开她去带兵打仗。
这篇小说对女性心理刻画很细致。小说写一帮青年女性结伴从上海到武汉,初次接近社会时的感觉,又融入了年轻人的恋爱理想,可以看出茅盾对她们的熟悉和同情。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们也并非是很革命的,其中静女士的初衷是为了做事情,做于社会于自己有用的事情。但是对革命活动失望,各机关人等在革命,也在忙着恋爱,她厌烦了。王女士有自己的恋人,因而看不出革命的烦恼。而慧依然在游戏人生。后来静女士遇上了强,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不料世事有变,她的打算落空了。生活中实实在在只剩下了几个孤独的女性。
静女士在见到慧以前,只知读书,不管不顾旁人议论,对于房东家中的媳妇有着许多揣测,对于这样的人生不理解。再次遇见慧后,心里起了波澜,后与抱素发生一夜情,很快认清了他,离开他,但是心里已经有了伤痕和隐痛。然后向往革命和从事社会工作,却是失望,只是在遇到了强后,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美好,但这美好却倏忽而逝。与抱素在一起时,她想和他一生结伴,回到故乡过安稳日子。后与强同居,她又有了这样的想法。可以说,她并不是一个入世的人,她的人生理想只是在于安逸、平静、稳定的生活。作为一个青年女性,她的烦闷神经质是在和男子亲密接触后缓解的。尽管离开了抱素,她的生理的需求已经抬头,她渴望走出去,一改沉闷与消极,期望有所改变,后又失望。她看不惯那些人和事,因为没有她喜欢的男子。她主动喜欢上强,情绪又得到了缓解,但是强的离开,又使得她陷于消沉,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小说中那个媳妇对静女士的人生也有揣想,但是也只是安于自己的生活。而静这样的新式女子也对小媳妇的生活表现出艳羡,让人不免于要分析茅盾的创作心理。将新式女子和旧式女子比较,茅盾所偏向的静女士是不安于现状的,本质上却向往安稳的生活。对于时代风云,世事变幻,茅盾本人所具有的幻灭感显而易见。他已有无所适从之感。他写出这些一方面是为了抒发心中郁闷,另一方面也表明一种惶惑的心态。
一群都市女子有着她们的生活方式,生活情趣,由于苦闷无聊,还有为新事物所吸引和激励,去参加革命(也不是纯粹的革命,只是想在新的环境参与工作),依然保留着作为都市年青人的爱好,甚至情感方式,还看不出来根本的改变。从都市的读书生活到参加革命活动,一种关注都市女性生活的视点转移到了社会、现实和政治,但是这一社会、现实和政治还未完全机械化,她们的选择也符合行动的逻辑,很生活,很自然,没有硬拼凑的痕迹,和茅盾后来小说中的理念过重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
二、民国意识和乱世景象的呈现
《动摇》写到在湖北的一个小城的一系列争斗,可以看见民国时期的一些情形,其中表现出了一些民国意识:趋新的革命观念,追求自由,某种程度上也讲法制,但是各种观念想法泛滥,极端的性自由观念也变得畸形,比如孙舞阳的性乱交,陆慕游的以权谋性,胡国光的性欲变态等等。也写出了社会的混乱和乱世景象,各派势力的争斗,其中也有流氓的趁机作乱,土豪绅士撑腰,也有他们唯恐天下不乱,还有工农、童子军、乱军和县党部之间的矛盾争斗。革命看不到前途,一片无政府状态,人的生命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人们在心理上暴躁,发泄,疯狂。
小说也写到了几个女子。在胡国光眼里的方罗兰太太是“穿一件深蓝色的圆角衫子,玄色长裙,小小的鹅蛋脸,皮肤细白,大约二十五六岁,但是剪短的头发从额际覆下,还是少女的装扮;出乎意料之外,竟很是温婉可亲的样子,并没新派女子咄咄逼人的威棱”[1](P93)。方太太以前也在学校读过书,嫁给方罗兰后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她对于方罗兰与孙舞阳的交往心生嫉妒,却不能决断地和方分手。小说最后关于她有一大段心理描写,透露出对于张小姐之死的恐惧,也有方罗兰与孙舞阳商量事情,而她成了一个局外人的恼火。
小说中最引人关注的女性应该是孙舞阳。她是一名妇女干部,活跃,有生命力,受民国时代风习影响,追求个人自由,追求个人享乐,在与男性交往上显示出主动诱惑的一面,因而放荡,有多个情人,玩弄男人。面对方罗兰对她的留恋和好感追求,她却表现出了善良好心的一面:她对方罗兰就像一个姊姊,不肯拖他下水。在外表上,孙舞阳年轻漂亮,身材是肉感的,白净丰腴,凹凸有致,风流的体态让人想到民国画片上的时髦女性。这个具有两面性的“革命女神”在小说最后出场时,在男性服装的掩盖下,一变妖冶性感而为中性纯洁。战乱使得她的欲望得到净化,也净化了方罗兰等人的欲望。
另外还有张小姐,也是一位新式女子,后被乱兵抓住强奸割胸而死。还有小寡妇钱素芬,有心计,为陆慕游威逼,又受胡国光勾引,后死于非命。金凤姐是胡国光的非正式的小妾,善于见风使舵,风骚,受胡国光儿子胡炳调戏也有意迎合。她对自己的命运是不能把握的。还有方太太的好朋友刘小姐,是一个老实人。还有陆慕游的妹妹,待字闺中,虽是旧式女子,但是有主见,外表漂亮。
如果说这些女性形象代表了茅盾表现得比较柔美和细致的一面,那么,他对男性的刻画则是粗线条的,写出了他们的争斗、冲突、折腾,还有多面的性格。他们是民国革命时代的弄潮儿,虽性格不同但是无一例外都非常鲜明,特点突出。小说中外表猥琐、性格奸猾的胡国光是一名投机分子。他迷信,通过算命来决定自己命运。他利用革命,捞取委员一职,换取个人利益。他多方勾结,笼络地痞流氓,为自己所用。他报复心强,打击异己,手段残忍。他下流好色,干革命动机不纯,多半是为了趁机玩弄女性。作为地方的一名人物,胡国光是民国时代很有代表性的:他承续中国传统的流氓文化,不正而邪的性格特征,无毒不丈夫的人生信条,既虚荣又虚伪的行为方式,十分令人厌恶。
三、颓废身体的演绎和国民革命中的惶惑
《追求》中章秋柳在外表上和孙舞阳是相像的。她和孙舞阳一样,也极力追逐着人生的享乐,尽管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是她不像孙舞阳那样无心无肺,她的改变是受过了伤害后的变化。她性格活泼,热烈,有活力,健康,看待人生也较为开通,其大胆胜过男子,而不拘小节,似有名士气度。她想去拯救厌世者史循,她部分地几乎就要做到了,但是史循却意外暴病死亡。这给她的人生信条以极大的打击。不过在史循死后,因为怕感染了梅毒,她住进了医院,但是依然追求着现实的短时期热烈的生活。这是她的信仰,算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因为没有人敢于说自己的追求成功了。
章秋柳寻求着新鲜刺激到了极端地步。“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瘾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许多在从前是震撼了我的心灵,而现在回想来尚有余味的,一旦真个再现时,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进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1](P240)后来赵赤珠做了妓女,章秋柳大胆地宣称她也会这样。其后王诗陶做了妓女,她却又陷入了沉思。尽管如此,她又表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时代新女性面目。她的身体虽然是女子的,但是精神和信念上却有男儿气概。对于厌世者史循,“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认似的一笑,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拨,她猛然得了个新奇的念头:竟去接近这个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这位固执的悲观怀疑派根本改造过来,岂不是痛快的事?”[1](P244)
曼青从事教育(之前从政),却不免于遇到挫折,而他的妻子朱太太也极其不理解他,表现出庸俗浅薄的一面。曼青一面失望于此,他自己对人认识不清的缺点也暴露出来了;另一方面,他又于自我安慰之中原谅妻子,因为他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史循自杀过,却被无意之中救活了。他的生活态度是消极的,虽然一段时间以前他也曾经豪爽过。他悲观厌世,整日无所事事,散布他的厌世理论。不料在章秋柳救他之后,他也会感到一丝自身病态,面对章秋柳康健肉体的惶惑不安。他的死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他的长久厌世悲观的心理行为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不过在章秋柳看来,“然而他的死,是把生命力聚积在一下的爆发中很不寻常的死”[1](P310)。而仲昭,从事着事业,做报社编辑,爱恋着陆小姐,为了她和她的父亲的愿望,他努力着。别人是一个一个在追求中或幻灭,或颓废,或消沉,或停顿,或死去,他看到了这些,还能支撑着他的是陆小姐的爱情。可是一旦命运打击到他时(陆俊卿遇险伤颊),他也颓然倒地。在小说最后,他得知陆小姐遇险之前还在这样想着:“他们都是努力要追求一些什么的,他们各人都有一个憧憬,然而他们都失望了;他们的个性,思想,都不一样,然而一样的是失望!运命的威权——这就是运命的威权吗?现代的悲哀,竟这么无法避免的么?”[1](P310)
这是一群挣扎着的知识青年,有理想,追求爱情,事业,想有所作为,却为命运所拨弄,心劲放松下来,却尽显颓丧之态。这一小圈子的青年(都是同学),已然没有了出路。
《追求》也显示了民国特色,环境空气是民国的:那因为政治原因而言论自由的缺少,女青年因为没有钱而又想在大都市生活下来最终沦为妓女,教育的无望而消磨人的意志,新闻报道的趋众而倾向保守,还有在青年人中弥漫的幻灭的情绪。年轻人找不到出路,却想有所追求,却不免于失败。
实际上,茅盾最终完成的这部小说是在国家统一以后的回望。“1928年6月15日,南京国民政府发表宣言,宣布统一完成:‘中国之统一,因全国人民奋斗与牺牲,正告完成。’”[2](P28)在政治上和社会生活中发生这样大的事件时,茅盾却通过小说的写作传达出了作家本人的惶惑心态。面对这样新的生活的开始,他似乎无所适从了。
[1]茅盾.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
[2]张宪文,等.中华民国史(第二卷)[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The Conscious Experience of Life and the Imaginary Literature:The ErosionTrilogy Analysis——A Series Research of Republic Literature(2)
GUAN Xing-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tze University,Jingzhou Hubei 434023)
The Erosion by Mao Dun was composed of three medium-length stories which related to each other a little.However,they shared the similarities in the vivid description of the real life in revolution as well as the confusion and loss of some young people,especially their mental changing process.Though they suffered loneliness and emptiness,they were unwilling to be lost and hoped to be able to pursue career themselves.The portraits of female characters in this work are very well modeled which showed us the powerful ability of MAO Dun to observe and express.The picture conveyed by the novel served as good materials to investigate the republic society.Meanwhile,MAO combined his literary imagination with the real life to express his personal dream and his trepidation towards the changing era.
erosion;Mao Dun;literature of republic
I207.425
A
1673-1395(2012)05-0008-03
2012-03-11
管兴平(1969—),男,湖北潜江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