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运生先生《庄子明辨》
2012-03-30李美芳
李美芳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0012)
《庄子明辨》一书是王运生先生直接研究兰州敦煌研究院存敦煌残卷《南华真经》及《庄子》微缩胶卷后,本着“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的治学态度〔1〕,对《庄子》的多种版本进行悉心考证、对比和诠释,运用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独抒新见的成果,2003年由线装书局付梓。此书可圈点之处不胜枚举,下面对其精义进行简述。
一、研究目的:分门别类,辨明是非
18世纪大卫·休谟在《人性论》中提出了“是”与“应该”的道德哲学问题,即后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是非判断”与“价值判断”。然而,对文献学这门中国古老学科而言,只有是非判断,没有价值判断。作者开宗明义地说,本书“意在辨明是非。就《庄子》从普通的子书被尊称为《南华真经》而论,定时代先后之是非;就版本而论,定唐写本与宋后流传本之是非;就全书内、外、杂三篇而论,定孰为庄子著作之是非;就确系庄子著作之部分而论,定理解其思想实质之是非;就庄子文章章句而论,定某些个别文句标点断句之是非;就郭象注而论,定其解释是否符合庄子本意之是非;历来老庄并举,而两者思想本质显然不同,故又为廓清其是非,如此等等。末篇更就中国文人接受庄子思想之心态发为议论,也仍是明晓是非之意,故题名《庄子明辨》”〔2〕2。
二、研究方法:授人以渔,直探心源
在对《庄子》文本进行研究时,本书采取了识文、断句、索解、会通的步骤。为读者归纳出了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献研究方法,即弄懂原文、吃透原文精神,循着作者本来的思路去演绎,不因错觉产生误导,得出错误的判断。并提出了辨识古文应注意的两条“通则”,“形声字的声符或意符有所改变,而意义不变;形声字的声符或意符有所改变,字意因之改变,两者相近而实不相同”〔2〕23-24。作者认为“乾嘉学派”通假之说是读书界中一大发明、训诂学上一大贡献,执此以求,确实可以解决古书中的许多疑难问题,但不可迷信、滥用。还指出生僻字的确解对识文颇为重要,对平常字的索解亦不可草芥视之。
除了谈《庄子》的版本和校勘外,作者还非常注重对庄子思想的研究,他认为历史上的《庄子》注疏家不过是疏通文字而已,庄子的第一个知音是司马迁,然后是向秀和嵇康,然后是闻一多。在阐述《庄子》一书时,作者紧密联系庄子其人,指出庄子的人格是忘怀势利、追求自由,庄子的风格是任真。本书“心解”得出的结论是:“‘逍遥’与‘齐物’并举是庄子的首创,而且可以用来概括他的全部思想。庄子哲学是人生哲学,不是国家学说”〔2〕156。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说:“正确理解文学创造的主体,是理解文学创造的性质特征的另一重要方面”〔3〕。但秉持孔子的“述而不作”,学界对于经典的研究历来重文字、轻思想。然而,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文字是思想的外化,“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这一系列中国文人的价值追求,也客观地反映了其创作的过程,“立德”近于“有所思”,于是“有所行”,最后著书立说。所以,思想乃文字之源。正如作者所做,对庄子思想进行客观解析,这便是追本逐源,也只有如此才能返璞归真。同时,也对庄子思想进行现代语境下的主观阐释,而这不仅能赋予《庄子》生机与活力,更能激发其中的有益因子,繁衍出具有普适性的意义和内涵,进而指导现代人的思想行为。
三、研究态度:就重勾连,含英咀华
《庄子》一书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是为目前学界普遍接受的说法。和明代郑瑗、朱得之、焦竑,清代王夫之、姚鼐,当代高亨等学者一样,作者认为《庄子》原作只是内篇7篇文章,所以《庄子明辨》较少涉及外篇,只提出其中包括的15篇文章与内篇比较起来存在的特异之处。同时,指出杂篇中的《天下》篇在思想上有漏洞,怀疑不是庄子的著作,但肯定其作为伪作的学术价值,而对杂篇中的其他篇目则只纠举舛杂之处。庄子思想的实质是什么?自古以来有“清虚无为”“避世主义”或“厌世主义”“快乐主义”或“享乐主义”“怀疑主义”等。本书指出庄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庄子》内篇中,撮述了各篇的中心思想,并逐一进行论述,指出《逍遥游》是人生观和目的论,人生的目的在于求得个人精神自由;《齐物论》是认识论和方法论,人应该以“不辩”的糊涂智慧齐是非、和同异、等生死;《养生主》借“庖丁解牛”的寓言,阐明养生之道;《人间世》论从政之难;《德充符》指出独行是德充之表现;《大宗师》指出悟道者可以为师;《应帝王》论帝王政治,强调“应”非“为”,是“针对……作”之义。作者提醒读者对内篇、外篇和杂篇的不同给予关注,以内篇为依据,剔除糟粕,理解庄子的真精神,不要让后世附会的东西诋毁庄子的思想。
尽管千百年来老庄并提,本书指出其实老子思想和庄子思想本质上是不同的,两者之间,异的成分居多,是主流;而同的成分极少,虽偶有相同的概念,含义却完全不同。相异之处:老子的思想是压抑自己的主观精神以就世,是一种军事谋略;庄子的思想是发挥自己的主观精神以远世,是一种人生哲学。《老子》中包含着一些名家和儒家的东西,不纯粹。相同相异之处:关于“无为”——庄子的“无为”,是为了寻求自我解放;老子的“无为”,是以“无为”为手段,达到“治”的目的。对统治者来说,是养心、息力、不用亲力亲为;对老百姓来说,是愚民政策,使他们无知无求,发展为后来的法家思想。对“道”的定义——庄子论道,明白易懂,具体可循;老子论道,玄参莫测,抽象难明。两者只有在批判儒家时才表现出一致的观点。作者将《庄子》与鲁迅的《嵇康集》校本对读,根据嵇康的《幽愤诗》和《述志诗》以及迄今少有人涉足的《卜疑》《养生论》《难自然好学论》《释私论》《太师箴》《家诫》《琴赋》《声无哀乐论》等文,论述了嵇康对庄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扬。此外,还从李善《文选》注中对《庄子》的频繁引用来看庄子思想的广泛影响。日月爝火相互照应,交汇于心,愈见其明。
四、研究成果:去蔽除迷,真知灼见
在版本考证方面,作者发现所见《南华真经》残卷袭用了佛经中称“篇目”为“品”的这一特定用法,指出《庄子》被尊为经典之后具有了庄严的味道。关于《庄子》被尊为《南华真经》的时间,作者对姚范《援鹑堂笔记》中“开元二十五年”〔4〕,即公元737年;欧阳修《新唐书·艺文志》中“天宝元年”〔5〕,即公元742年的两种传统说法提出质疑,并用文献学“避帝王讳”的方法考证出时间不会晚于太宗朝(公元627年—649年)。这一研究成果可以使《庄子》被奉为“经”的时间提早至少88年。作者又用《南华真经》残卷与宋本及世传本作比较,发现了三者在文字上的出入,并校勘归纳出差异,认为《南华真经》残卷中的绝大多数字义都优于别的版本。此外,作者还否定了书写笔法粗劣、态度随意、错讹较多,并署名“庄子”的《庄子》残卷的研究价值,但却进行了一些思考,肯定了其中异文的作用。
同时,作者还以审慎的态度和清议的语言对《庄子》的部分词句作了精辟解析。“寓言、重言、卮言”被认为是庄子“三言”,于《寓言》篇和《天下》篇有所论述,古今解释不一而足。在王雱《南华真经拾遗》的启发下,作者运用文献学中的“本证法”,用《天下》篇中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句进行诠释,把“寓言”作“谬悠之说”;把“重言”作“荒唐之言”;把“卮言”作“无端崖之辞”。作者认为《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中的“野马”是指“野地里的马”,此句是“……者,……也”的判断句式。“野马呀,尘埃一般呀”。大鹏飞在九万里的高空,从上往下看,“野马”也就像“尘埃”一般渺小了,而绝非旧注所说“野马”是“春日泽中游气”。作者把“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句中的三个“其”都解释为“天”;把《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段中,“时女”作“此时的你”讲,与旧注相较更为合理。同时,作者还从《庄子》原文着手,解释了旧注中过于简略或模糊的几个基本观念,如:有待、无待;大用、用大;天钧、天倪;县解、道枢,强调它们对全面深入理解庄子思想大有裨益。
五、批判精神:直面现实,发为警钟
在这本书中,王运生先生充分展露了学者的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论余杂谈》一篇从庄子的“逍遥”与“齐物”生发开去,批判了中国文人在儒家思想影响下存在的问题:“兼济”时的“利己”和“独善”时的“欺人”和“自欺”,即无法忘怀利益得失的不良心态。正如李零教授在《丧家狗》中所言,由于社会政治体制的不健全和知识分子自身的劣根性,使得他们无法逃脱“从乌托邦到意识形态”的宿命。但主客观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这便要求我们更应该具备先哲“吾日三省乎吾身”的精神。现代社会中市场经济带来的巨大收益毋庸赘言,同时它的负面作用也不必讳莫如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向)往之”的“之”日益多元,甚至意义暧昧。至于神圣的学术殿堂,也不排除混杂着那些把文化和知识隔离在心门之外,只将它们作为过河竹筏的人士。这不得不说是学界的莫大悲哀,理应引起以“社会良心”作为共同名号的真正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和积极行动。“学术乃天下公器,人皆不可得而私之”这是古训,而“良药”往往“苦口”,但假若我们是真诚怀抱“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崇高理想和终极目标,就不得不像“真的猛士”一样,“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六、白璧也许“微瑕”
对于“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中的“而”字,作者否定了前人的解释,认为其并非“能”的通假字,而只是表示转折的连接词。但日常使用的辞书都与这一解释相反。如《辞海》把“而”解释为“才能”,例证即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德合一君,而征一国”句。无独有偶,《辞源》将“而”作为“能”的通假字,指出其有“能力”之意,举例同上。
实际上,先秦古籍多以“而”字为“能”字。文渊阁本《四库全书》中惠栋《九经古义·礼记古义》有:“‘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注》云:耐,古‘能’字。传书世异,古字时有存者,则亦有今误矣。《乐记》注云:耐,古书‘能’字也。后世变之,此独存焉。古以‘能’为‘三台字’。(《王莽传》云:‘三能,文马是也。’)栋案:古‘三台字’作‘能’,古‘能’字作‘耐’,又作‘而’,古‘耐’字作‘耏’。《说文》云:耏,罪不至髠也。从而,从彡;或作‘耐’,从寸。诸法度字,从寸。应劭《汉书》注云:‘轻罪不至于髠,完其耏鬓。’(《说文》曰:‘而,颊毛也。象毛形。’《周礼》曰:‘作其鳞之而。’)故曰:耏,古‘耐’字。从彡,发肤之意也。杜林以为法度之字皆从寸,后改如‘耐’,音若‘能’。(孔颖达曰:‘不亏形体,犹堪其事,故谓之耐。’)郑云则亦有今误者。《正义》云:今书虽存古字为‘耐’,亦有误不安寸,直作‘而’字。则《易·屯》、《彖》云:‘利建侯而不宁’及刘向《说苑》‘能’字皆为‘而’也。《吕览·正月纪》云:‘晋平公问于祁。’黄羊曰:‘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高诱《注》云:而,能为治。又《士容论》云:‘柔而坚,虚而实。’《注》:而,能也。《淮南子》曰:‘转化推移得之道,而以少胜多。’高诱曰:而,能也。能以寡统众,是秦汉之书皆以‘而’为‘能’”〔6〕。文献学中有“孤证不成立”的说法,而如此多例,当信无疑矣。
因此,笔者认为《庄子·逍遥游》“德合一君,而征一国”中的“而”应读作“能”,“能”“而”古今通用,表示能力之意。同时,从整个句子来看,应该表示递进关系,“官”“乡”“君”“国”与“知”“行”“德”“能”相对,四个分句之间是并列关系。笔者鄙见,诚与作者商榷。
综上所述,通过直接接触古代文学研究中最为重要的原始文献,广求异本和相关资料,王运生先生对《庄子》文本进行了精研,也对庄子思想进行了深度剖析。在这一过程中,能做到不人云亦云,不盲从传统说法和所谓经典,质疑了某些被视为圭臬的书中的不当之处,合理融入了独立思考得出的独特见解,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庄子和《庄子》的原貌。正所谓“诗无达诂”,王运生先生告诉我们《庄子》一书和庄子其人亦然。同时,他还号召学者加强对博大精深的庄子思想的探寻,提倡符合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现代研究方法。而溯洄庄子灵谿,势必让迷失于现世生活的人们找到真正的桃源仙境,使得百川归海,浩浩汤汤。
〔1〕杨伯峻.论语译注〔M〕.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0:19.
〔2〕王运生.庄子明辨〔M〕.北京:线装书局,2003.
〔3〕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4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15.
〔4〕姚范.援鹑堂笔记〔M〕//上海古籍社.续修四库全书:第11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69.
〔5〕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518.
〔6〕惠栋.九经古义〔M〕//永瑢,纪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