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镇珩的骈文与学术思想析论

吕双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阎镇珩的骈文与学术思想析论

吕双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阎镇珩的骈文数量不多但其骈文意识明确、骈文兴趣强烈。他以古文为骈文，注重语气词和虚词的使用，以散行之气运排偶之文，追求骈散交融的魏晋文风；多写所闻所见，现实性和真实性明显，即使是历史性题材，也多借古讽今或以古鉴今，情感浓郁，文气流畅。在文章和学术思想上，他师承桐城，推崇宋学，批判汉学，但又不废骈文。这说明文章崇尚与学术倾向之间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

阎镇珩；骈文；宋学；汉学

乾嘉骈文兴盛,陈方海评刘开骈体文时有云：“骈体之文,至今日而极盛。若夫容甫(汪中)、稚存(洪亮吉),并辔于江表；而撝约(孔广森)亦抗音于海隅。岂惟振六代之飚流,实将据中华之坛坫矣。”①陈方海《孟涂骈体文书后》,《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第437页。此后,以同光为主的晚清,骈文同样取得了突出成就。以地域而论,晚清湖南骈文成就较高,杨彝珍、李元度、王闿运、王先谦、阎镇珩、易顺鼎等人的骈文在文学史上都应占有一席之地。正如孙海洋所说：“近代湖南的辞赋和骈文创作也很繁荣,因清代科举考试中有辞赋一门,因而一般文士在学作八股制艺的同时也学习辞赋的写作,近代湖南几十位重要作家的文集中都可看到辞赋,甚至杨庄、刘鉴等女作家文集中也有不少辞赋作品。其中何绍基、李星沅、杨彝珍、王闿运、周寿昌等,都是优秀的辞赋作家。骈文则以李星沅、杨彝珍、王闿运等人比较突出。”［1］(P27)其中,独处湘西北的阎镇珩,虽然著述颇丰,文学特色鲜明,但因处于荒诹陋邑,终身未仕,交游不广,外出不多,又淡泊自守,故声名不彰,相应的研究成果极少,专门的论著还没有出现。其实,阎镇珩的骈文和学术思想等都值得探讨,本文拟就此加以分析。

一

阎镇珩(1846-1910),又名阎正衡,字季蓉,湖南石门人。著有《北岳山房文集》十四卷、《北岳山房诗集》四卷、《北岳山房骈文》二卷、《读明史论》十卷、《越游日记》四卷等；编撰《石门县志》六卷、《六典通考》二百卷及《渔浦课艺》、《天门书院课艺》等。可见,阎镇珩涉猎广泛,著述丰富。其文学成就当时就得到朋友的肯定。其长辈友人孙衣言(1814-1894)云：“承示大文一帙,才气横溢,有不可一世之概。日进不已,必当与介甫、退之并驾齐驱,非但如近世方、姚之俦已也。”②阎镇珩撰,陶新华校点《北岳山房诗文集》,《北岳山房文集》卷首《瑞安孙太仆书》,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3页。下引散文、诗歌,来源于此,不另注；骈文则引他本。附：陶先生校点该书,句读、校勘错误较多,特别是《北岳山房骈文》,这里不叙。其中虽有朋友鼓励成分在,但以超越方苞、姚鼐,跻身王安石、韩愈相期待,还是可见孙衣言对阎镇珩文章的肯定。阎镇珩去世后,钱基博撰写《近百年湖南学风》,将王闿运和阎镇珩作为一组,对阎镇珩通经致用、学尚程朱、文本欧曾的学术及文学思想加以高度评价,云：

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刘蓉、郭嵩焘，一代名臣，声施四海；王闿运、阎镇珩，老儒暗修，独抱遗经。遭际不同，出处攸异。然学不仅占毕，志在于匡俗；通经欲以致用，文章蕲于经国，则固不同而同。

方当王闿运誉满东南，文采炤映之日，而暗然潜修，不骛声气。学本程朱，文为欧曾。因文欲以见道，经世必以明礼。途辄所自，推本曾国藩。而文章浩落，不事涂饰，同国藩之宽博，异国藩之茁轧，然亦不为桐城末流之虚声摇曳。［2］(P60)

在晚清湖南汉学大盛、方兴未艾,众人追骛通博、耻言程朱以沽名钓誉之时,在当时湘楚文章普遍穷诡极妍,宗尚齐梁之时,阎镇珩却能对汉学之弊加以公开批评,对齐梁文风说“不”,崇尚骈散交融、文气流畅的魏晋之文。1947年,覃濬玄也对阎镇珩骈文和古文作了积极评价,云：“盖先生服膺有宋诸子之学,兼笃好古文辞。早岁沉浸六朝骈俪之文。其所自为,于韩昌黎、曾湘乡为近,所谓得阳刚之美者。贯穿经史,容与百家,确然自成一家之言。吁,伟矣！”①覃濬玄《北岳山房文集诗集骈文重印后记》,《北岳山房诗文集》,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330页。

阎镇珩现存诗歌、古文和骈文,都为其生前手订。其中骈文最早单独刊行,1892年便有刻本《北岳山房骈文》问世。诗歌、古文则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才刊行。其骈文共两卷25篇,在每卷卷首,阎镇珩明确将他的骈文分为碑、赞、吊文、志铭、诔、序、记、跋、书、论十类。其篇目及数量如下表所示：

文类篇目数量碑《子胥庙碑》《漂母祠碑》2赞《严先生赞》《岳忠武王赞》2吊文《吊春申君文》《吊吴越武肃王文》《吊罗昭谏文》《吊刘文成公文》4志铭《朱母胡宜人墓志铭》1诔《沅湘四君子诔》《常德知府刘君诔》《亡女玉芙哀词》3序《新刻屈贾合集序》《铛脚集序》《洪给谏骈文序》《石门县志序》《蛮语集序》5记《游兰亭记》《勺湖理菊图记》《李氏瑞莲图记》3跋《瞿氏二图跋》1书《与某侍郎论边务书》《与洪给谏书》《报顾山阳先生书》3论《补后汉书荀悦传论》1

根据其骈文集序跋可知,阎镇珩现存骈文,都作于1891年以前,即46岁以前；多作于浙江,因而浙江地域色彩浓厚。其自序云：“往在京师,程户部伯翰遣书规予,其言：‘骈文小道,不足学,徒耗日力耳。’予深叹服,以为知道之言。既而客浙中,遇事感触,时有所作,遂不能复守良友之戒。积之累年,裒然成帙,以尝用其心力,不忍废弃也。锓之于板,惜乎伯翰既亡,无与商订得失,然予自是将终守良友所戒矣。辛卯(1891)季秋,北岳主人自序。”②阎镇珩《北岳山房骈文序》,《北岳山房骈文》,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光绪十八年(1892)武陵刻本。程颂藩(1852-1888),字伯翰,湖南宁乡人。他是阎镇珩的知己,阎的诗文集中多次提到。程颂藩既崇尚程朱理学,又肯定汉学,反对创作骈文,曾劝阎镇珩将精力从骈文转向郑玄、戴震为代表的汉学：“吾友程户部伯翰,生今之世,志古之道。……慕向古圣贤之道,以为孔孟而后,道莫尊于程朱。取其书早夜诵之,未能浃然于心也。既而得安溪李文贞公(李光地)所为书,反复潜索,尽彻其藩而据其奥,于是向之疑者豁然矣。……予之去京师也,君遗书戒无治骈俪小文,以分日力,宜亟研绎高密(郑玄)、新安(戴震)之学,予叹服以为益友。”(《北岳山房文集》卷十《程户部哀词》)面对益友的劝诫,阎镇珩记之于心但是难以抑之于手,在浙江为幕僚时,仍然不由自主地创作骈文。同时,阎镇珩对自己所作骈文比较自信,曾借朋友之口表明态度。《王端甫六十寿序》云：“光绪辛巳(1881),予始来鼎州,寓居城西之吕祖庙。……既而予客京师,幕游于浙,数年归,所积稿日益多。端甫见之则大喜,以为逾于往时。及见予所刊骈俪之文,益骇服曰：‘吾别子数年之顷耳,不意所造遽臻于斯,可畏也。’”(《北岳山房文集》卷六),对所作骈文水平的自信加上对所付心血的珍惜,使得阎镇珩最早将其骈文刊刻问世。

二

钱基博认为阎镇珩的骈文具有“优游宽博气象”、“不涂泽,不使事,放言落纸,气韵天成”、“浮藻既湔,古艳自生”、“为魏晋人体”,“所作如《漂母祠碑》、《吊春申君文》、《吊吴越钱武肃王王》、《吊罗昭谏文》、《屈贾合集序》、《游兰亭记》,浮藻既湔,古艳自生。与王闿运同时而不同格,同其散朗,异其弘润,标致不如,而意度过之。盖闿运取径徐陵以出入潘岳、陆衡,而镇珩则脱胎范晔以参随曹植、孔融也。”［2］(P68)对阎镇珩骈文风格及创作特点作了简要点评,概括精炼但没有具体阐释。

阎镇珩的骈文,没有制诰表启这样常见的骈体文类,而是多吊文和诗文集序,题材以咏史怀古为主。其骈文,特别是历史性题材的骈文,开篇多议论说理,较少藻饰,典故通俗化,又加以儒学的“微言大义”,为过渡到所论对象作铺垫,为正文奠定感情基调,说明主要观点。如《漂母祠碑》开篇云：“予读班叔皮《王命论》,至‘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喟然叹曰：‘异哉！吉凶之徵,先几之神,不于男子,乃在妇人。’夫范增玉玦之举,其智伟矣,卒无成功；贯高柏人之兵,其谋忠矣,乃为大僇。岂非祸茁无端,福萌无形,知人则哲,古也难哉？当夫素灵兆亡,神妪夜哭。天启赤箓,事非偶然。时则人伦之鉴,出自邦媛；纪传所载,得贤而焉。王媪贳龙颜之酒,弃券不问；漂母假淮阴之餐,闻报斯怒。二者巾帼之英,命世之杰。相遭于微贱,顾待以非常。”①阎镇珩《北岳山房骈文》卷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光绪十八年(1892)武陵刻本。下同,不另注。该段先引用秦末陈婴母劝陈婴认清自我,不要盲目自信,擅立为王,应该追随明主；王陵母被项羽作为人质要挟时,托人传话要王陵跟随刘邦创业,不要顾虑自己生死,后自杀的事情来引出其对女性决断力的肯定。又以范增鸿门宴上谋杀刘邦无果、贯高因为刘邦对张敖无礼而谋杀刘邦,结果失败自杀来说明祸福无形,变化莫测,能准确预见确实难乎其难。接着以王媪见刘邦有天子祥瑞而免除刘邦的酒债引出漂母饭食韩信而不求回报的高节。对比鲜明,观点突出,议论先行,语言散中见整。《严先生赞》开篇云：“自古逆节萌起,绥以武略；人纪将建,肈之礼让。禹、伊大圣也,以功而畴之位；巢、许匹夫也,以德而荣其名。微显不同,其归一矣。”以时代不同而文武异用,功德殊途而荣名同归,引出下文所要赞颂的汉代高士严光的高风亮节。《吊刘文成公文》开篇曰：“肈运之君,必有良弼。名士之生,关乎历数。故汉祖以火德诞灵,萧何用昴星作辅。并载图箓,光升玉牒。《语》云：‘山泽通气,云雨兴焉’。征寐协蓍,非徒然矣。”也是先说君臣际遇,刘邦、萧何君臣相遇,相得益彰的事实,再借用经典比喻君臣相得,从而引起下文刘基和朱元璋的君臣际会。《新刻屈贾合集序》开篇则讲述君臣大义,为屈原和楚怀王、贾谊和汉文帝的君臣关系奠定基调：“君臣之交,至难言矣。嫌怨生于睚眦,进退惟其喜怒。谄谀得志,贤士无称。康瓠见宝,周鼎遂屈。是有命焉,匪可理论。”《李氏瑞莲图记》开篇云：“凡物亭毒于二五之气,胚胎于水土之精。其状俶诡,则天或私焉；某禀殊尤,则神将授焉。故禾一茎而九穗,太平之珍也；麦披颖而两歧,循良之应也；荆骈枝而连理,仁孝之符也。浡兴之祚,靡不由德。禨祥之数,所召惟人。历征往牒,灼然信矣。”然后再引申出李氏园中嘉荷美妙、奇异形状,进而延伸到“家之庆,与国之休,与岁时之和,与人事之吉,与吾不得而知也”的“正大”主题。

阎镇珩骈文既不追求工整属对和标准平仄,又参以虚字,多用语气词和感叹疑问句,以古文为骈文,融汇了“六朝体”和“宋人体”的部分特点,具有骈散交融的魏晋文风特征。李绂(1673-1750)《秋山论文》对骈文流派及特征有云：“四六骈体,其派别有三种：平仄不必尽合,属对不必尽工,貌拙而气古者,六朝体也；音韵无不合,对仗无不工,句不过七字,偶不过二句者,唐人体也；参以虚字,衍以长句,萧散而流转者,宋人体也。体不必拘,惟性所近,然调不可弱,意不可乱,词不可堆垛,一气浑成,读去似散文乃佳。”［3］(P4002-4003)阎镇珩骈文,阅读效果和散文一样,毫无呆板凝滞之气,而多流畅舒缓之美。南朝骈文,上下联之间较少使用虚词来承转文气,讲究“潜气内转,上抗下坠”②关于“潜气内转,上抗下坠”的内涵,参吕双伟《清代骈文三论》,《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阎镇珩骈文则多用语气词及虚词承转,多用反问句式,以古文句法行文,达到了形不散而神散的境界。加上其感情色彩浓厚,情感真实充沛,故表达有力,而不空洞浮华。如：“嗟呼！晋扼长淮,鲜卑不敢南牧；唐收京辅,河朔终焉砥平。独宋既南,卒蹶不起,何哉？盖其徘徊江表,初无远图；进退师帅,专由枢轴。忠武轶代之材,僇以非辜；贼桧熏天之焰,惮不忍去。覆鼎无邢,长城自坏。汴宫离黍,终古为墟。高宗之谋傎矣,于女直何尤哉？”(《岳忠武王赞》)其中,“嗟乎”,感情充沛；“何哉”,反问有力。不仅承接了文意,还畅通了文气。“高宗之谋傎矣,于女直何尤哉？”更是以古文句法行文,虚词对仗,这不仅冲淡了文章的叙事色彩,增强了文章的抒情意味,还使得文章风神兼备,感染力强。《吊罗昭谏文》同样以语气词感叹起势,感情强烈：“嗟呼！繁城览受禅之碑,良臣尽空；嫠妇忧宗周之陨,大义斯在。虽曰地绝中州,后非正朔,而感答渴贤之忱,规复九合之烈。昔惟景略,遗言及晋。近则昭谏,乃心在唐。浊埃蛆壤之中,庶几皎皎之白驹乎？”《漂母祠碑》以散文化的对句,骈散交融的语言,对漂母饭食落魄潦倒的韩信而不求回报,又激励韩信知耻奋发的大义加以热情赞美,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夫一饭之赐，职系乎死生；千金之酬，吾犹曰苟薄。况乃激之使自修，感之以知耻。天降大任，空乏其身。微母有言，功曷能就？第曰：施非望报，浅之乎？窥母哉！嗟乎！长乐钟室，久韬飞鸟之弓；暮雨寒潮，犹闻洴辟之响。淮岸之祠如旧，溧阳之烈并古。

《严先生赞》写于阎镇珩的浙江旅途中。开头一段,虚词不断出现,化解了骈文对偶工整所带来的板滞效果,句式灵活。接着云严光“自赤眉煽元二之厄,世沦于涂炭,故云台之烈彰焉；巨君奖佞谀之才,人莫知介节,故大泽之宾潜焉。诸将以功济世,身享裂腴之封；先生以德煦人,没食蒸社之报。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并行不悖,亦各从其志矣。且兰以香焚,膏以明灭。龚生不悟,遂夭天年。卯金再兴,虽云大度。勋旧弗任,犹执疑贰。孰与披裘云壑,徜徉一竿？《语》曰：‘仁义贵则贱爵禄,志意修则轻王公。’故万乘剧尊,不得而臣；三公至宠,莫我能友。行成乎身,道训天下。建武以还,兹风茂焉。处士以孤孑立方,谊夫以色斯全名。秕政日加,烈操弥厉。曲戟在颈,其志不骞。东汉之俗美矣,微先生孰惎之？故曰：‘闻伯夷之风,顽夫廉,懦夫立。’兹不其明徵与？”在自由灵活的句式中,对严光行道扬义、淡泊功名的精神加以赞扬。典故适当而不繁缛,句式灵活而不呆板,文气流畅而不凝滞。即使在诗文集序中,阎镇珩也同样善于运用虚词承转文气,使用感叹句、疑问句增加情感,如《新刻屈贾合集序》有云：“嗟乎！人主莫不求忠以自辅,人臣莫不扬善以立闻。及其爱憎任私,情实乖反,宗社莫蒙厥福,后嗣持用为戒。若斯之类,良可悲乎？吾观屈氏之作《离骚》也,茹涕郢阙,袭踪姬雅。幽忧沉墨,痛剧而呼。谒帝叫阍,计非得已。若乃贾生所处,异厥时矣。太中之迁一岁,宣室之召三年。吊湘有赋,闵沉骸之过激；止隅不祥,羡德人之忘累。故离谤则一,操心各殊。坠马哭泣之伤,天性一时之慕耳。谓之不善处穷,岂其然哉？”对其朋友黄文琛的《铛脚集》,阎镇珩作序同样骈散交融,情感强烈：“嗟乎！猿臂数奇,牙琴赏孤。逐贫之赋,类成于忧愤；幂衣之泣,独向乎长阪。囊剑十年,感豫让国士之知；蛇珠三寸,当淮阴千金之报。后有亿载,获读吾文,安知嚆矢之引,不即传为棠棣之碑乎？”(《铛脚集序》)

1886年3月,阎镇珩从越州回钱唐,临行前和曾寿麟、郭师古、金殿祥等经鉴湖、会稽山而游览兰亭,写下《游兰亭记》。同样多用字数相等,但并不工整的复句行文,铺陈景物特征,叙述历史人物行迹,杂用古文句法,骈文特征不明显。在对鉴湖陆游故居、会稽山和兰亭进行景物描写后,转到议论：“自金行板荡,绅緌南徂。华文徒慕,峻节实难。右军以清妙跌宕之才,纡高世迈往之躅,暂秩内史,遂旋初袂。当其弥节东方,泛桴沧海。傲遗朝贵,索交岩彦。会稽山水之郡,志将终焉；神仙服食之求,徒兴寄耳。藐宙合其不屑于轩朱乎？何觊然予观其登冶城？语谢太傅云：‘大禹胼胝,文王旰食,今四郊多垒,不宜虚谈废务。’迹所称以觇其志,岂恝然逃世者哉？”(《游兰亭记》)对王羲之的归隐之乐加以重新解读,肯定王羲之有志当世,而不是恝然逃世。

此外,阎镇珩对骚体句式情有独钟。在其《北岳山房文集》,即古文集中,哀辞类文体,他多采用骚体文形式。如《孙君诒哀词》、《程雨苍哀词》、《程户部哀词》、《康吉人哀词》、《舒生哀词》等。如果说,使用感叹句和疑问句能增加情感强度,那么使用骚体无疑是更能丰富情感表达的有效方式。阎镇珩标目的“骈文”中,也将上下句字数相等的骚体明确归属于骈文。这与晚清王先谦《骈文类纂》将骚体视为骈文而收入如出一辙。这也是晚清骈文范围扩大的一个重要表现。阎镇珩骈文,不管什么体裁和题材,不管是咏叹历史人物命运,还是感怀当今人事,都一往情深,为情造文。骚体形式的使用,是阎镇珩对骈文言情功能认识的结果：“《骚》、《雅》之胜,曰情曰韵。汉初二马,兼蕞厥美。子长闳览硕识,古文之家祖焉。相如飞词丽藻,俪体之派导焉。津流稍远,飙尘莫追。崔、蔡以降,靡波斯慢。语骨则非遒,谐声则近缓。溺趋者恶旧,悦目者尚奢。是以奋铅之徒,因奇设偶,繁缛以尽其变,宫商以宣其和。质匮于古,文灿乎今。”(《洪给谏骈文序》)将《离骚》之情韵视为骈文萌芽期的重要来源,自然,后世骈文就应该吸收楚辞的情韵摇曳之美,遒骨谐声之貌。骚体文形式的采用,更加使得阎镇珩骈文摆脱了四六骈体的呆板模式,取得了情韵兼备,一唱三叹的效果。如《吊罗昭谏文》、《吊吴越武肃王文》、《吊春申君文》、《亡女玉芙哀词》等,都是以骚体句行文的骈文,此不赘述。

三

阎镇珩是晚清成就较高的骈文家,同时也是受到宋学和桐城派深刻影响的古文家,有古文《北岳山房文集》十四卷传世。刘声木说阎镇珩：“诸生,官候选训导。师事其舅杨彝珍,受古文法。笃志于学,九经诸史靡不研贯。其为文坚劲雄肆,颇似王安石、苏洵。……为文规模韩、柳,直造堂奥。晚年见理益明,律身益严,得力于程、朱之学。”［4］(P9349-9350)而杨彝珍酷爱古文,师法桐城派梅曾亮。杨彝珍,字季涵,别字性农,为阎镇珩岳父,受到梅曾亮深刻影响。阎镇珩《外舅移芝杨先生墓表》云：“当嘉道间,制举文极敝矣,先生为之,既擅天下。而尤刻意治古文词。初在都,与梅郎中曾亮考论桐城姚氏家法,其后大涵蓄于百氏之旨,所得深微奥博,靡有垠涯。学者卒然读之,疑愕交半,久而莫能抉舍以去。”(《北岳山房文集》卷十二)刘声木也云杨彝珍：“学文于梅曾亮,尽得桐城古文义法。其为文深微清远,古淡而味弥长,质直凄恻而情益永,涵蓄于百世之旨”。［4］(P9347)而梅曾亮是姚门四大弟子之一,亲受姚鼐教导；又在京师二十余年,力传桐城文法。从以上师友渊源中,我们可以肯定阎镇珩与桐城派有着直接的师承关系。

一般认为,桐城派文人崇尚韩欧古文,排斥骈文,乾嘉时期的汉学家和骈文家也排斥骈文,如任访秋《与社会相呼应的近代散文》有云：“桐城派古文,早在乾、嘉时期就为汉学家和骈文家所排斥,到了道、咸时期又为经世派所不齿。”［5］(P129)徐中玉《针对时弊,反映社会》有云：“他们(桐城派)相互间不无小异,基本都反对汉学,恪守桐城‘义法’,即主张‘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的道统与文统,认为义理、词章、考据三者都是学问……桐城派反对骈体,文选派祖述昭明太子沈思瀚藻,始得为文之旨,主于俪语,认为桐城文不是‘文’,只是‘笔’。”［5］(P59)都将桐城派古文家与骈文、桐城派的宋学与汉学处于对立或者说不能兼容的位置。这是值得商榷和反思的。事实上,桐城派自姚鼐始就不排斥骈句,刘开和梅曾亮都有骈文问世、传世,都是当时的骈文名家。刘开入选《后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国家十家四六文钞》,梅曾亮入选《国朝十家四六文钞》,［6］(P245-250)等等。这都是桐城派古文和骈文,可以兼于一身的证明。在其他文人看来,古文、骈文、诗歌同样也能兼容于一身,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如陈澧(1810-1882)《李恢垣文集序》所云：“袁简斋能为古文、骈体文,能为诗,而不喜考据,然其随笔之书即考据也；阮文达公精考据,又能为骈体文与诗,而谓古文非文也,笔也。然其集中之笔亦复佳。是皆兼长四者,其余不暇论。”①陈澧《东塾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537册,第284页。刘再华认为：“汉学家与宋学家的文论观点长期处于对立的状态。崇尚唐宋古文的桐城派作家大多信奉宋学,提倡骈文的文选派作家则大多尊信汉学,而汉宋兼采派经学家的文论观点又一如他们的经学主张,对于当时文坛上各种矛盾基本上持调和折中的立场。”［7］(P27)采取“大多”的保留而不是绝对论述态度,符合文学与学术的实际情况。

阎镇珩不仅没有死守方苞“义法”,为文屏弃六朝骈俪之习,还对方苞、姚鼐的古文和宋学思想加以反思,多批评其不足,肯定其优点。如《归方评史记》就对好持私说,违反道论的归有光、方苞都加以批评,指出其烦碎而违背大体：“自六经、孟、荀、左氏,至于司马迁、班固、韩愈,其词古质,出之自然,大抵充实,不能已于作,非苟焉以文为术者也。而学古之士入其中而溺焉,为之钩章离句以疏其隐,为之朱墨旁围以标其奇,申一人之偏见独识,若天下人人可共守然者,呜乎,惑矣！吾读司马迁书,有归方二家之评。由宋元以来,二子峣然以文鸣于世,学者多称其义法得自《史记》,故于是评尤龂龂焉。然其为说颇近于烦碎而乖大体。”(《北岳山房文集》卷一)《读左传》则对姚鼐的臆说加以反拨,“桐城姚氏疑《左氏》为后人增窜,失其实。又以为吴起之为之者尤多,皆臆度一偏之词耳！夫事有诡异而不可黜者,史氏之体固然,不寻其旨而强为之说,则姚氏之陋也。”(《北岳山房文集》卷八)《复孙太仆(衣言)书》则肯定方苞古文深于经术,简练雅洁,但才力微弱；肯定姚鼐为文善于修饰,古色犹存,但气象促狭。

和桐城派学术思想比较一致的是,阎镇珩崇尚宋学,排斥汉学。这首先与湖南保守的士风有关。乾嘉年间,京师及江浙皖一带,朴学盛行,但湖南依旧是宋明理学占据主要地位。马积高云：“湖南自宋以来长期是理学之乡,清朝乾、嘉间理学为考据学(汉学)所排,颇失势,湖南士人独坚守程、朱之学,不为所动。魏源虽尊今文经学,然亦兼尊程、朱,与龚自珍异。”［8］指出了乾嘉年间湖南崇尚理学及龚、魏所处的嘉道年间湖南士人坚守理学的局面。但咸同以后,湖南汉学一度兴盛,理学一度衰微,阎镇珩的诗文中对此多次提及。程千帆的曾祖父程霖寿,光绪十二年(1886)卒,阎镇珩写下《程雨苍哀词》,指出同光年间湖湘学者崇尚汉学,耻言程朱,诟笑李光地和桐城诸子：“是时湘中学者矜尚许、郑,人人骛通博以为名高,而耻言程朱氏师法。至近世安谿(李光地)、桐城诸子,语之未有不诟笑者。”(《北岳山房文集》卷十)在与易佩绅(1826-1906)写信时,阎镇珩也云：“湘中谈学术者,剽摭许郑以为新奇,其因事而著文,则支离诞谩,不根大道,务以骇耳目而枝人心。镇珩病是有年矣,徒以一二庸人巨子为之倡导,而群士靡靡然奔之若骛。自非豪杰卓然特出之材,鲜不为其所蔽。”(《北岳山房文集》卷十四《与易笏山书》)在诗歌中,阎镇珩对此现象也多次提出：“……可怪小儒不闻道,诐词谰说纷啾啾。乾嘉飙流到今盛,吾楚近年风增遒。后生一经未成诵,张目摇喙谈聃周。儒墨交争蜗触蛮,中西二法风马牛。百家蜂起圣言息,是非茫如貉一丘。”(《北岳山房诗集》卷一《答程子大(程颂万)见寄》)“圣言久微歇,章句纷纠缠。尔雅注虫鱼,数睹难为鲜。千金买瓦甓,百衲收僧毡。破碎石鳞列,有似游涸川。”(《北岳山房诗集》卷三《宁乡王山长泽香究心正学,与予遇于西安旅邸,谈道甚洽,属君有甘州之行,诗以送之》)对此,阎镇珩十分忧虑,不断在各种场合中批判汉学琐碎,提倡宋学忠孝大义。其目的是砥砺士人品节,期待学以修身,行以致用。如其为张宪和撰行状时所云,精研义理的目的是归于致用：“先生少而端疑,不为章句之学,好深思,研精义理,务归致用。”(《北岳山房文集》卷十一《张闻惺先生行状》)在为郭嵩焘七十大寿写序时,阎镇珩也念念不忘对汉学加以批判：“当乾嘉之间,士好古而不根于道。剽掇章句碎义以哗世取宠,而反诋圣贤心性之学为空疏无据,猖狂恣睢,冒利忘耻,后生和而应者千百喙相属也。先生以为邪说之蔽陷萌始一二人,而飙流浸益蔓衍莫制,盖尝忧愤太息,反复与学者剖辨。”(《北岳山房文集》卷六《郭筠仙先生七十寿序》)

阎镇珩对汉学的猛烈抨击,其朋友,湘人王先谦(1842-1917)并不赞同,并对之一一加以反驳。其《复阎季蓉书》有云：“国朝康、雍以前,士习端谨。至今遍天下皆游手浮宕之民,由于汉学之以名相高,以利相诱,士始奔走于津要,而荡焉无复廉耻,则仆不敢附和。”［9］(P301-303)“然谓二家之学无流弊,则非也。理学之弊,宋、明末流著于载记者,大略可睹。考据之弊,小生曲儒失之穿凿破碎者有之。至谓其为世道人心之忧,以理推之,决无是事。……谓考据家以名相高,似矣；谓其以利相诱,则何利之有？谓天下皆游手浮宕之民,彼为考据学者,终日钻研,目眵发秃,以求没世可称之名,岂游手浮宕所能为功？此不待辨也。”和阎镇珩同时的王先谦,在对待汉学、宋学的问题上,比阎镇珩要通达和理性多了。同时的皮锡瑞(1850-1908)对汉宋之弊有清醒认识,但没有厚此薄彼,云：“今之谈汉学者,草木虫鱼,支离破碎；谈宋学者,良知性理,虚无渺茫。所学不同,而其无益于时亦同浴而裸裎耳。”①皮锡瑞评,陈绍箕记《鉴古斋日记》卷二,光绪二十八年(1902)刊本。稍晚的叶德辉(1864-1927)也指出汉宋不可偏废,有云“微言大义,后世义理之学所本也；名物训诂,后世考据之学所本也。二者不可偏废。”［10］(P71)而阎镇珩却坚守宋学阵地,对汉学大加批评,这不能不说是学术个性和思想性格的独特体现。罗检秋云：“实际上,嘉道以后的一些湖南学者,很难清晰地归之于汉学或宋学群体。有的由宋学转入汉学(尤其是今文经学),如魏源、皮锡瑞；有的则由宋学而兼采汉学,终究没有离开宋学的基点,如曾国藩、罗泽南。较之桐城派,湖南宋学家很少明确排斥汉学,而是注重探讨学理,从唐鉴、贺长龄到曾国藩、罗泽南都是如此。”［11］(P76)正确指出了晚清一些湖南学者的学术态度,但阎镇珩无疑是“湖南宋学家很少明确排斥汉学”的一个例外。

［1］孙海洋.湖南近代文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2］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M].傅道彬点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3］王水照.历代文话：第四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4］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七[A].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5］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轨迹[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

［6］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7］刘再华.近代经学与文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8］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前言[M].长沙：岳麓书社,2008.

［9］王先谦.王先谦诗文集[M].梅季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8.

［10］叶德辉.《輶轩今语》评[A].苏舆.翼教丛编：卷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11］罗检秋.嘉庆以来汉学传统的衍变与传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On Yan Zhenheng's Parallel Prose and His Academic Thoughts

Lü Shuang-wei

(School of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Though having written limited number of parallel prose，Yan Zhenheng had clear awareness of and strong interests in the prose.His works follows classical Chinese styles，in which he pays attention to the use of exclamatory words and function words.He bases parallel beauty on unparallel eloquence，a style similar to the Wei and Jing fashions.He writes primarily what he sees or hears，with focus on reality and truth；even when he writes on historical affairs，he aims to criticize or reflects on the reality through comments on old times.He puts deep emotions and fluent expression in the prose.In terms of academic thoughts and articles，he takes on the Tongcheng school.He prefers Song academics over Han learning，but he appreciates parallel works.This is a sign of the irrelevancy between his literature preference and his academic interests.

Yan Zhenheng；parallel essay；Song academics；Han learning

I207.22献标识码：A

10.3969/j.issn.1674-8107.2012.05.015

1674-8107（2012）05-0087-07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2-05-12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乾嘉骈文复兴与学术思潮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1BZW069）；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赋与骈文关系研究”（项目编号：09YBB296）。

吕双伟（1977-），男，湖南湘阴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清代骈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