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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记忆与文化情结

2012-03-20侯新兵

文化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情结圆明园建构

侯新兵

(常州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关于“社会记忆”的研究发展到今天渐成盛行之势,已然成为当代社会的学术关键词。自1925年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的概念,并将记忆类型分为个体记忆、社会记忆和历史记忆,同时,他以个体梦境、家庭记忆和基督教信徒的例证来论述集体记忆理论。[1]1989年,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的 《社会如何记忆》出版,在国内也与2000年由人类学学者纳日碧力戈翻译出版。到20世纪末期,对社会记忆或者集体记忆的研究逐渐向多学科发展,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甚至文学批评都在逐步展开对社会记忆相关问题的探讨,形成了一批学术成果。如果说,社会学乃至哲学领域是对社会记忆的基础研究,那么,在人类学、历史学、政治学、文学等领域的讨论则是应用研究。

在人类学、历史学、文学批评等领域借用社会记忆的理论讨论问题,以社会记忆的角度来研究文明、历史、伦理乃至社会的变迁已经表明,我们对问题研究的模式已经发生重大转移,已经几乎完成由社会、经济的客观性维度向话语和文化的表达性维度的转移。尽管社会记忆的研究实现了由客观现实向表达现实的突围,超越了行动和事件的表层现象层面,进入了有关思想和观念的深层精神层面,但两者的关联依然深刻存在。为此,社会记忆研究较为科学的思路是关注客观结构和表达结构以及客观性行动和表达性行动的相互关联上,而不是仅仅关注前者或是后者,并以此来洞察客观的现象领域与主观的表达性记忆领域之间的复杂关联。

不同的学科特征和学术理路造就了纷繁复杂的社会记忆研究,概括起来,社会记忆有以下四个方面的研究思路。

一是社会记忆的认同研究。认同是人类学、文化学、社会学中重要的概念范畴,它由个人的自我认同和群体的国家认同两个基本层面构成。对于个人认同,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对这一概念的理解联系经验、情感和信仰等。他指出,自我认同是指“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的自我。”[2]关于国家认同,温菲尔德在《记忆的政治:1945年1948年间捷克国家认同的建立》中阐述了捷克国家认同的过程及策略。台湾学者王明珂从民族历史与族群本质及其认同的角度研究了社会人类学和民族学意义上的社会记忆理论。[3]

二是社会记忆的历史定位研究。在当代社会转型的宏观背景下,社会记忆的历史定位尤为重要。孙德忠教授指出,所谓现代化中社会记忆的历史定位是指 “人们以现代化社会转型为基础和目标,以社会历史、现实和未来发展的连续性为准绳,以历史合理性和现实可操作性的统一为导向,以人自身的知识经验、人格特征、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的现代转变为宗旨和归宿,通过批判和重构对社会记忆的历史传统加以甄别、现实方位进行确定、未来方向进行澄清。”[4]这一研究路径不少学者都在进行尝试和探索。较有影响的有孙立平、郭于华等对土改时期社会生活记忆的探索,以及景军关于西北农村政治运动左倾政策所造成的痛苦记忆研究等。最近华人学者王斑探讨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质疑全球现代性应阐发潜藏的记忆。虽然历史与记忆面临危机,但它仍然是强有力的抗拒资源;历史意识在批判僵化的历史叙述,潜力寻求文化记忆,发扬未完成的可能,展示出中国现代性的别样风景线。[5]从以上学者对于社会记忆的历史定位研究思路来看,他们关注的焦点就在于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以及客观领域与表达领域的关系问题。

三是社会记忆的自身反思研究。在对社会记忆的自身认识和反思上,孙德忠教授以马克思主义辨证唯物哲学为指导,在哲学认识论的层面上界定了社会记忆,它的深层内涵在于,它是人类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对象化结果的凝结、积淀和破译、复活的双向运动,是人作为实践主体对历史地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进行确证、保存和延续的内在机制,并进一步剖析了社会记忆的生成与本质,社会记忆的结构、特点和功能等。[6]在记忆的伦理关照上,马各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一书中阐述了记忆的伦理问题,作者指出,“记忆是维持 (人际)浓关系的黏合剂,有共同记忆的群体,才有浓关系,也才有伦理。由于记忆黏合关系中所起的重大作用,记忆成为伦理关注的显著对象。”[7]马各利特提出了记忆的伦理的道德责任。徐贲发出了“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的深刻提问,直指社会记忆自身反思的核心。对于人类共同的灾难,记忆研究最关心的不是我们愿意记忆什么,而是我们由于道德责任应该记忆什么。徐贲的答案是:人以人性道德的理由来记忆。[8]

四是社会记忆的建构与维系研究。社会记忆是如何建构并维系下去,一直以来是社会学者的恒新话题。哈布瓦奇在 《论集体记忆》中指出,人们头脑中的过去并不是客观实在的,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人们如何构建和叙述过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9]哈布瓦奇的集体记忆理论强调的是记忆的当下性。而在康纳顿这里,社会记忆是通过 “或多或少是仪式性的操演来传达和维持的。”[10]王汉生等以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来探讨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作者指出,“记忆本身如何形成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不仅仅是被历史、文化、政治等外部力量‘形塑’的产物,也是记忆主体‘能动性’地‘建构’的结果。……在集体记忆建构的过程中,语言是一个首要的社会机制,而其他的记忆工具(如文件、故事、照相等、遗址和日历)对于形成一种记忆传统也是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11]王汉生以个案研究的方法立足于重大历史事件,针对“知青”这一特殊群体的研究来探讨社会记忆建构机制。这样的研究思路也是注重客观性行动和表达性的相互关联上,结论很有理论与现实的张力。

然而,康纳顿给予我们一个警醒,他说:“在日常生活行动中社会记忆的渗透性,和现代社会和文化理论特别对社会记忆的较少关注之间,仅就明确的、系统的研究和隐含的、松散的研究在本质上不同而言,存在明显的差距。”[12]的确如此,就是对于社会记忆的四个不同取向的研究成果也不平衡,尤其是关于社会记忆的形成机制,在这一领域内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情结”。

社会记忆可以通过 “空间”、“仪式”、“身体实践”、“话语”以及“权力”等多种维度和方式建构,展现了社会记忆最为一般的特征是其发展性。社会记忆的发展既是一个流动生成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累积的过程。记忆使得社会的整体发展具有“表现”以往社会、文化时间和“再现”社会、文化空间的功能。于是,一切过去和现在的个体记忆、群体记忆甚至更为恒久的文化记忆及其相关方面都有可能在记忆那以感性经验的途径及富有理性选择的方式“复制”出来。社会记忆的特点集中表现在社会记忆的发展性上,就是说,社会记忆的发展性表明,这种记忆不仅是流动性重复和不断积累的活动,而且还是增长甚至是质变的活动。所以,社会记忆表现在它不只是重现、重复社会整体的过去,还会选择、取舍社会的现在所应汲取的方面,还有可能对社会的未来作出记忆上的暗示或重大调整。“情结”就是社会记忆不断累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记忆“形式”。如果说,社会记忆是一个抽象概念的话,那么,“情结”就是社会记忆的具象,比如说圆明园情结、诺贝尔奖情结、奥运情结等等。这每一个情结都是社会记忆的存储器,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社会记忆。

情结,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为:心中的感情纠葛;深藏心底的感情。情结也是一个心理学术语,它是指一群重要的无意组合,或是一种深藏在个人神秘的心理状态,强烈而无意识的冲动。关于情结的两种解释都不能完全适合对圆明园情结等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圆明园情结等不仅是心理学的范畴,更是社会学和文化学的范畴。从各种情结的发生学上来定义,它的含义是指特殊经验不断反复重现和体验而凝练为共同的强烈的情感状态,它是社会记忆的凝聚和升华。情结同时也是一群重要的无意组合,饱含着强烈而无意识的冲动。正是情结的强烈无意性,却完美表征了情结就是最真实的社会记忆、最形象化的社会记忆、最触手可及的社会记忆。

圆明园情结是经历沧桑岁月的打磨,在中华民族的整体心理结构中积淀而成的心结,这种历久弥新的情感积淀又绝非是时间和历史可以单独完成的,圆明园这一特殊的载体及其火烧圆明园的悲壮发酵了太多的民族情感。作为东方文化、艺术的典范,圆明园是中华民族心目中最美的女神,却遭受了最野蛮的抢劫和焚烧。从圆明园被大火烧毁的那一刻起,完美的圆明园只能成为遥远的记忆,而火烧圆明园事件天然成为我们记忆的责任。这种记忆保存在老人的诉说中、诗人的悲愤中、散文家的细腻描绘中、影像的直观震撼中以及历史教科书的客观冷静书写中。而对于个体而言,圆明园的记忆从小学课文《火烧圆明园》开始,到中学历史教科书,再到大学乃至步入社会数量众多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无不在沉淀原有的圆明园记忆,社会记忆建构的过程在圆明园情结形成中展露无遗。如果说,圆明园情结是由失败悲愤情感积淀的社会记忆,那么,奥运情结和诺贝尔奖情结则是复兴渴望作为主牵引力的社会记忆。

社会记忆的旨趣与其说是保存记录,不如说是在整理、吸纳、选择“经验”而形成某种“形式”与“意义”。这里所谓的“形式”与“意义”是不可分割的。对于经验的整理、选择和吸纳,社会记忆选择这样一种模式:话语诉说者不约而同地以大体相近的形式叙述和保留他们的某些经验,于是,相近的社会记忆模式展示了共同的“意义”追求。共同的“意义”追求经过不断诉说、累积和传播,在广大群体乃至整个民族中积淀和发酵,深藏内心的情愫,历经反复长时间的酝酿发酵形成了 “情结”。可以说,“情结”尤其是“集体情结”,是社会记忆的典型形式,是社会记忆的具象存在。通过情结这一形式的建构,社会记忆向大众传递着共同的“意义”追求。无论是圆明园情结、奥运情结,还是诺贝尔奖情结,社会记忆在建构社会和个体的经验世界时都选择性地形成强烈的价值导向和文化诉求,情结性的社会记忆向人们昭示:社会记忆的起点是记录,终点是超越价值性的情感选择和真善美的追求。

记忆和遗忘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尽管加缪在《鼠疫》中警示人类:真正可悲的不是灾难本身,而是灾难后我们一切照旧。这样的提醒不绝于耳。记忆的遗忘,不仅是过去的缺损,而且也是未来的坍塌。对抗遗忘,是社会记忆的天然使命。而客观实际上,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与遗忘是纯粹的自然生理现象,体现了人的意识活动产生、发展、衰减、消亡的客观生理过程;社会记忆的记忆与遗忘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和社会历史过程,以个体自觉活动为基础但又不依任何个体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历史规律,是人类实践活动在纵深历史发展和微观文化传承方面的具体表现方式和实现机制……。[13]社会记忆如何记忆,记忆什么是不以个体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它受到社会历史规律的制约。情结作为典型的社会记忆在同遗忘的斗争中保留下来,充分体现了它的高度认同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情结就是高度认同的社会记忆,它体现了广大社会群体乃至整个族群共同的价值选择和意义追求。在高度认同的框架下,情结显示出了强大的凝聚和黏合功能,它是文化学、社会学意义上的“礼物”。社会学意义上的“礼物”,所起的是维护人际互往关系的作用,送礼和接收礼物都体现了双方的接纳和认同,由此,情结是整个族群享有的共同的礼物。

[1][9]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9.53.

[2][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北京:三联书店,1998.275.

[3]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4][6][13]孙德忠.社会记忆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219-210.146.146.

[5]王斑.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7][8]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2.2.

[10][美]保罗康·纳顿纳.社会如何记忆[M].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4.

[11]王汉生,刘亚秋.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J].社会,2006,(3):58-59.

[12]郑广怀.社会记忆理论和研究述评[EB/OL].http://lunwen.freekaoyan.com/wenshilunwen/shehuixue/116460946165728.shtml,2006-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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