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生态家园的诗意建构
——从“大同社会”、“至德之世”到“世外桃源”的蓝图设计
2012-03-20宋坚
宋坚
(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0)
中国生态家园的诗意建构
——从“大同社会”、“至德之世”到“世外桃源”的蓝图设计
宋坚
(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0)
和谐生态家园的诗意建构,是中国理想社会形态的表现形式。“大同社会”代表了儒家的人文绿色的生态社会理想;“至德之世”则代表了中国道家和谐的生态理想形态;“世外桃源”则上承儒家的“大同社会”人人平等的理想,下接道家的“小国寡民”的淳朴民风,其仙境一般的美妙世界,成为人人向往的生态乐园。三种理想社会形态都共同凝聚了古代智者的思想精华,同时又因其浓郁的乌托邦色彩而具有超越性质。尽管内容与形式上相互区别,但其价值指归是一致的,它们都蕴含了丰富的生态审美思想。
社会理想;儒家;“大同社会”;庄子;“至德之世”;陶渊明
中国人历来向往“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努力构建人与万物相亲共融、人与人和谐共处的合理生存情景,设计了人人平等、人间太平的大同社会,由此构成的以儒道为代表的生态文明社会的理想模式深入人心,影响久远。儒道两家代表都以诗意的笔墨和浓厚的人文关怀精神,描绘了人人向往的理想生态蓝图,从而给人们提供了“诗意栖居”的人间乐园。
一、“大同社会”:人与人睦邻友好的人文生态蓝图
“大同社会”代表了儒家的社会生态理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一直以来都是中国传统的主流思想。他强调的是“自强不息”的积极入世思想,以匡正时弊、拯救天下为己任,通过人格修养与内心的提炼,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实现,从而建立一个太平盛世,实现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儒家经典《礼记·礼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是儒家设计的一种十分理想的人文生态社会模式。在这样的社会里,执政者大公无私,昭行大道于天下,任用贤能,政治清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人人讲诚信和睦,相亲相爱,老有所养,幼有所长,大家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由此社会太平,人人自得其乐。历史上出现的“成康之世”,“刑措四十年而不用”;唐朝“贞观之治”迎来的太平盛世,社会上出现了“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太平景象,正是“大同社会”的真实展现。
其实中国很早就有“大同社会”的萌芽。《诗经·硕鼠》曾提出了“乐土”、“乐国”、“乐郊”的美好社会形态,在那里,没有剥削和压迫,人人平等,其乐融融,是早期“大同社会”的雏形。在面对礼崩乐坏、诸侯纷争的现实社会,孔子遵循西周礼乐时代的太平盛世,设计了符合儒家理想的“大同社会”的和谐蓝图,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文明社会的概括总结。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人和睦,互敬互爱,自由祥和,美满友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指太平盛世中圣人之治的社会风气,人人尊崇大道,以天下为公,无丝毫私心杂念;“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大同社会的政治理想,社会有评价人才的良性机制,做到任人唯贤,唯才是举。人与人的平等关系及诚信程度是生态文明社会最重要的指标。在社会道德上,大同社会没有欺诈和盗窃,人人都为他人着想,人与人之间和睦融洽,大家团结友爱,童叟无欺。“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更是一种胸怀天下的博爱精神,人人思想高尚,所以信任和睦成了人际关系的基本准则。大家都没有利益争端,而是尽其所能地为社会和他人作贡献;大家共同享用劳动成果,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承担风雨。由此社会太平,路不拾遗,生活过得十分富足,精神祥和安宁,身心舒泰安逸。
大同社会的生态蓝图是几千年来仁人志士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正是秉承了以人为本的生态理念;孙中山的“天下为公”正是以创建“大同社会”为己任。近代思想家康有为在他的《大同书》里描绘了一幅大同社会的理想图景,这是一个至公、至平、至仁、至治的极乐世界。它“无邦国,无帝王,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1]108康有为的《大同书》既是对古代“大同社会”的重新阐释,又带有西方民主资本主义的社会改良的特点。而孙中山以“天下为公”的精神创造的“三民主义”则带有比大同社会更加理想的色彩,他想以财产均分、机会均等的原则来实现他的民主、民生和民权思想,从而还政于民,让人民共同享受国家的财富,分享大家共同创造的劳动成果。由此可见,从孔子到孙中山,大同世界一直是中国几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奋斗的崇高目标。大同世界的理念既符合生态人文思想,又符合人际伦理原则;既符合社会大道,又符合人类的生存之道。它从根本上解决了生态社会中的一对基本矛盾:人与人的关系。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解决了这对矛盾,其他的社会生态关系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二、“至德之世”:人与万物相亲共融的和谐情景再现
“至德之世”代表了中国道家的和谐生态社会理想。庄子提出的“至德之世”的社会背景是比较复杂的,但与儒家提出的“大同社会”大致一样,都是在春秋战国“礼崩乐坏”所导致的天下价值体系的混乱情形下,士人知识分子不得不努力寻求的救世方案。那时的人们普遍为物驱使、殉身名利。“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人在为物所役、为欲所累中远离了生命的本真,陷入了荒诞的生存。由于对“此在”的绝望和孤独,庄子便有了超越现实的向往和逍遥于尘世之外的愿望,从而追求生命的自由和诗意的生存方式。庄子提出的“至德之世”的理想生态蓝图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
这是一幅人与万物共生共荣的和谐生态景象:在“至德之世”,人与禽兽生活在一起,彼此相安无事,互不伤害,其乐融融;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性情敦厚,无知无欲,性真德全,生活虽然十分简单,但却过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生活;那时的人民少私寡欲,按照自然的规律而动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从容自在,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快乐知足;那时的人类性灵淳朴,清静无为,“邻国相忘,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来往。”(《胠箧》)人与万物和谐相处,各得其所,悠哉游哉。
庄子的“至德之世”是一个诗意充盈的原始时代。那时的人民淳真素朴,人与自然相亲共融,与万物和谐相处,生活轻松自在,无思无虑,乐在其中:“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
这是自然而诗意的国度,人民过着朴素的生活,悠然自得,无知无欲。大家只懂劳作而不收藏财产,慷慨助人而不求回报,粗狂豪放而不拘小节,活着的时候逍遥快乐,死了之后安然入葬。庄子认为,只有在原始时代的“至德之世”,人们离形去知,无欲无为,才能找回这种诗性智慧,才能回归本源的生活。庄子以诗性智慧指出了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境,那就是:人与万物相亲共融,与自然冥合为一,做到本然处世,诗意而居,逍遥于世,快意人生,从而实现生命的本真意义,获得生存的快乐。
为此,庄子设计的“至德之世”的生态蓝图,首先要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歌德曾经说过:在中国,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2]。泰勒说得好:“当人还作为自然物生活在自然中的时候,他既无快乐也无痛苦,因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而当人走出自然,发现了自然的时候,快乐和痛苦便一起来了。而且人离开自然越远,人的快乐和痛苦越激烈。因为离开了自然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寂寞的。人为了解脱这种痛苦,并获得真正的快乐,就必须回返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3]大自然所具有的天然之美、造化之功,使人们越来越钟情于山水林泉。庄子说:“山林与,皋垠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与天地精神共来往的人生观,启迪着无数的士人返朴归真,回归自然,找回自我,追求自由诗意的生活方式。他们为了追求性灵之真,往往留连于山林皋壤之中寻找人生的乐趣。于是就有了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本然觉醒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乐。所以,庄子所设计的“至德之世”始终都离不开人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古风在《境界探微》一书中也说:“所以中国艺术家的兴趣点和艺术表现的核心点,都在自然景物方面。他们将‘回归自然’作为主要的艺术修养方式,在山水中澄净灵魂,在花鸟中滋润了文思,在风月中揽掬灵感。”[4]
“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马蹄》)
在“至德之世”,人们任真自得,率性而为,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所当止,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时时像婴儿那样,饿了就吃撑肚皮儿,饱了就四处嬉戏游荡,由此保全了人的纯真性灵。这说明了,人一旦拆除自设的障蔽,摆脱外物对人性的摧残,回归本真的性情,便能逍遥于天地之间,无羁无绊,享受人生无穷的乐趣。
庄子所设计的“至德之世”,指向了人人称颂的“尧舜之世”——那是一个民风淳朴、童叟无欺的时代。那时的人们:“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
人与自然相亲共融,不用奸、不使诈,通过自己的劳动丰衣足食,快乐地度过春夏秋冬,逍遥于天地之间而悠然自得,整天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那时: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马蹄)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缮性》)
这体现了庄子“至德之世”的生态理想,即生态整体观。按照庄子的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生态整体观,人与万物是相互平等的关系;人只是自然的一分子,他应该与自然万物共生共荣,和谐发展,维护生态种群的完整性和平衡性,让生态种群都能自由生长,共同创造万物群生、欣欣向荣的和谐生态景象。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庄子·天地》)
至德之世,人人平等,君主贤明,民众自由。人人性情敦厚,和睦相处;不尚贤使能,不用诈,无机心,无贪欲,知足常乐,无忧无虑,乐陶天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可见当时的社会是多么和谐。
但是,曾几何时,随着历史的进化,暴力和残杀代替了祥和柔德,疯狂的掠夺使人类的生态家园惨遭破坏,“至德之世”已不复存在。在对遗失已久的生态家园的眷念和回顾中,庄子将“至德之世”置放于人类的“上古社会”,即“史前人类”时期,并加以诗意的描绘: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庄子·盗跖》)
在传说中的伏羲、神农时代,人与自然万物生活在一起。人们安然而居,适时而起,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整天和麋鹿生活在一起;他们自耕自足,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人皆没有相害之心,这是人类道德极盛、生活过得极其安逸的“至德之世”。“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庄子·胠箧》)
传说尧舜以前,中国曾有12个上古帝王,他们治下的时代正所谓圣人治下的“至德之世”,也称“至治之世”。那时的人民毫无机心,一任自然;他们结绳记事,粗茶淡饭,但却过着“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的生活,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邻国之间鸡犬相闻,一派生机,但大家互不往来,也不侵害对方,彼此相安无事,共享天下太平。这是庄子按照传说中上古社会的“原型”设计出来的理想生态社会,这样的社会既符合人的自然天性,又符合宇宙大道。时至今日,当人们看到当下残破不堪的“地球村”时,不由得怀念起上古时期淳朴清明的时代,怀念人类曾经拥有的和谐美好的生态家园。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遂,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乌鹊之巢可攀缘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庄子·马蹄》
这是庄子对“至德之世”的诗意概括。在人类的道与德都完美无缺的至德之世,民德高尚,社会开放,人性自由,政治开明,无拘无束。自然界百草丰茂,树木掩映,鸟兽遍野,它们都与人和谐相处并自由自在地生长。那时有山也不开辟道路,有河流也不架设桥梁,很好地保持了山川原有的生态风貌;人可以牵着禽兽四处游走,却不受到伤害;人可以攀爬到树上偷看鸟巢,而鸟却不惊飞;人与万物相亲和谐,融洽无间;人人平等,没有区别和对立;这是一个多么优美和谐的生态社会。这样的“至德之世”是一种对远古社会状况的理想化模拟,是一种用高深的德性影响而形成的社会模式,它真实地表达了庄子对人类原有的恬静美好的生态家园的深深眷念。时至今日,人们仍然对庄子描绘的“至德之世”充满了神奇的向往,因为这是人类可以“诗意栖居”的理想生态家园。
三、“世外桃源”:人人向往的人间生态乐园
生活于尘世中的人们,总想超越俗尘凡境,向往人间仙境,而这个仙境必定是一个山清水秀、景色优美、落英缤纷、幽谷飘香的地方。“仙境是一个可以慰藉灵魂、净化心灵、超越现实苦难的梦幻世界,仙人则被赋予无穷的生命,他们飘忽天际,餐霞饮露,不必樵苏于山,不必耕耘于野,既没有情场之乐,也没有宦海之险,他们不必争利于市,也不必争名于朝,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升天入海,在无穷无尽且闲散优雅的岁月中云游四方。”[5]可是在这世俗社会中,去哪儿寻找这样的“化外之境”呢?东晋诗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并诗》中,以奇特的手法和诗意的笔墨,描绘了一个人人向往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那里远离尘嚣,奇隐幽闭,是武陵打鱼人误入桃花溪,忽逢桃花林,因迷恋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景而流连忘返,结果偶入桃花源,进入了武陵的桃源仙洞。只见那里“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诗人给我们展现的是一幅多姿多彩的田园山水画卷,是远离了世俗纷扰的恬静村落。那里的景色着实迷人,只见:青山隐隐,仙雾缭绕;花树婆娑,流水潺潺;落英缤纷,宛若仙境;这里的人际关系极为融洽,人与自然亲密无间,老人少儿皆怡然自乐,共享人间太平、无忧无虑的生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这里的人自耕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十分平静简朴的生活。这里民风淳朴,热情好客,见到武陵打鱼人,由“大惊”,到殷勤款待客人,为之杀鸡、置酒,好饭好菜招待;此事一经传开,村中的人纷纷赶来看望渔人并问寒问暖,气氛热闹非凡,完全是一派淳朴未开的民情风俗的真实展现。“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既然偶遇桃花源,处处美景都留给武陵渔人深刻的印象,所以在离开之际,他到处留下标记,盼望以后再重返桃花源。但既然是“桃源仙境”,人间哪能再见?所以后来“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世外桃源,人间难觅,这本是意料中事,但这其中包含了作者对世俗人事多么深刻的反讽,同时也真切地表达了诗人对人类理想的生态家园的诗意向往。
这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究竟在哪里?临别前桃源人的一句叮嘱:“不足为外人道也”,这大大地增加了“桃源仙境”的神秘性。陶渊明在《桃花源诗》开篇写道:“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亦复湮,来径遂芜废。”由于秦皇、汉武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扰乱天下,破坏了自然的和谐,使得天下大乱。商山四皓隐姓埋名,社会贤者纷纷隐居深山。因为他们的隐居之处与世隔绝,遂成了奇隐幽闭之处。“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闭。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桃花源隐蔽于世500多年了,只因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才让它第一次向外界敞开其神仙般的境界。这里的社会风尚与世迥异,民风如此淳朴,人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怎忍心让外界来玷污了这块人间净土?还是回复原来幽蔽状态为好。请那些云游四方的好奇之士,不要再去寻找这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了。其实,《桃花源记》对此已作详细说明:“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桃花源诗》写道:“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这里的人们自耕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乐陶天然,无忧无虑,少儿老人随意嬉戏,不用每天劳智伤神,却有享有不尽的快乐。一直以来,桃源仙境都是世人向往的梦中乐土。据《晋书·隐逸传》记载,刘子骥是晋代的隐逸仙人,《桃花源记》记述了他寻找“桃花源”的经过,却始终未能找到。学者陈寅恪先生曾考证说“桃花源”在北方的弘农;后来有人说在武陵桃源县(今湖南的常德);被当代人传得沸沸扬扬的“世外桃源”是在庐山的康王谷,等等,不一而足。笔者以为,这种按图索骥式的揣测臆想是毫无意义的。因为陶氏的“世外桃源”是通过想象而创作出来的理想生态模式,它既是对抗黑暗现实的武器,也是陶渊明追求内心和谐的生态乐园,同时还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它上承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下接道家“小国寡民”的淳朴民风。在文化意义上,它成了黑暗浊世中人们回归自然、返朴归真,实现诗意生存的精神指归。
平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引起了古往今来很多诗人的向往。东晋以后,无数的文人墨客竞相歌咏桃花源。孟浩然的《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误入桃源里,初怜竹迳深。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寻。舞鹤过闲砌,飞猿啸密林。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孟浩然曾隐居于涧南圆的一座道观,这里有若远离人烟的桃花源,竹林桃花相互掩映,密林深处飞猿啼啸,婷婷仙鹤飞舞于台阶之前,宛然是世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包融的《桃源行》以“桃源”为题写道:“武陵川径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家傍流水多桃花。桃花两边种来久,流水一道何时有?垂条落蕊暗春风,夹岸芳菲至山口。岁岁年年能寂寥,林下青苔日为厚。时有仙鸟来衔花,曾无世人此携手。可怜不知若为名,君任从此多所更。古驿荒桥平路尽,崩湍怪石小溪行,相见维舟登览处,红堤绿岸宛然成。多君此去从仙隐,令人晚节悔营营。”诗中所写到的“桃花流水,暗香袭人,仙鸟衔花,红堤绿岸”的优美景色,令人神往,抒发了诗人隐居仙境的愿望。卢照邻的《过东山谷口》曰:“桃源迷处处,桂树可淹留。迹异人间俗,禽同海上鸥。古苔依井被,新乳傍崖流。野老堪成鹤,山神或化鸠。泉鸣碧涧底,花落紫岩幽。日暮餐龟壳,开寒御鹿裘。不辨秦将汉,宁知春与秋。多谢青溪客,去去赤松游。”这首诗抒发的情感和上面几首“桃源诗”是一致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美妙的“桃源仙境”,“桃花源里可耕田”就曾经表达了一个领袖的社会理想。中国士人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都自觉地把山水田园作为他们的快乐之源。是陶渊明的诗意创造,为他们提供了可以“诗意栖居”的安身立命之所,使他们从狭窄的生存空间转向清新广袤的田野山村,并投身于空灵旷远的自然山水,从中获得身心的解放,恢复性灵的自由。学者吴洪森说得好:“老庄哲学到了黑暗的晋代社会,通过陶渊明的再创造,使中国文化具有了源远流长的田园精神。由于中国有了田园精神,使得中国统治者将天下读书人全部网罗的野心永远都只能是痴心妄想。可以说,田园精神两千年来是中国文化人的宗教,是知识分子对抗黑暗现实的安身立命之所。”[6]由此可见,陶渊明创造的桃源文化对中国人的精神灵魂的重新铸造和积极建构具有非常重大的作用。作为一个诗人,陶渊明无力改变时局的混乱,但却在诗文中创造了一个人类可以诗意栖居的理想生态家园。
四、三种理想社会形态之比较
从“大同社会”、“至德之世”到“世外桃源”的蓝图设计,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圣贤的生态理想和人文情怀。相比之下,我们发现它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三种社会形态的设计集中体现了中国智者思维的宏大设想,并为后人提供了为之奋斗的理想模式
“大同社会”的理想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提出的,它要建构一个和谐美好的人文生态社会。所以,儒家的生态美学思想就集中地体现在“大同社会”的建构中,它要恢复周朝礼仪和仁爱思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互敬互爱、社会太平、民胞物与的和谐生态世界。中国历史上出现的“治世”和“盛世”,都是以“大同社会”作为“蓝本”去实践和操作的。如“成康之时”,执政者效仿尧舜,移风易俗,勤政爱民,天下为公,致使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成为大同社会的雏形。晚清时的康有为按照大同社会的模形,在《大同书》中构想了一个至公、至平、至仁、至治的极乐世界——“大同社会”。它“无邦国,无帝王,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7]71,表达了人类的美好理想。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也以儒家的“大同社会”的理想,提出了“天下为公”的思想。大同理想作为终极价值目标逐渐成为中华民族的社会理想和思想信仰,同时也是中华民族治乱兴衰的晴雨表。在自然生态社会的蓝图设计中,庄子的“至德之世”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成为后人神往的理想生态模式。许多士人悠游林下,寄情山水,以“桃源仙境”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以“至德之世”作为理想的自然居所。象魏晋时代的阮籍、嵇康和包敬言等提出的“无君论”,嵇康就此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态理想;修仙隐逸之士葛洪提出了心目中的“自由乐土”是:“曼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山无溪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兼并,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抱朴子·谙鲍篇》)当今人们按照“世外桃源”的原型设计和构建的风景名胜区——武陵桃花源风景区:那里风光旖旎,流水潺潺,还坐落着秦人时避难的“秦人村”,游人游览至此,仿佛梦回1000多年前的武陵桃源洞,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还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处处皆宛若仙境;还有人人趋之若鹜的庐山“康王谷”……这一个个如神话般降落人间的仙境,正是按照先贤的诗意创造而设计出来的理想王国,经过人民世世代代的不断努力,终究会有一天把梦想变成现实。
(二)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基础来看,它们都是社会离乱后创造的理想产物
儒家的“大同社会”和道家的“至德之世”都是产生在礼崩乐坏、生灵涂炭的春秋时代。当时的儒、道、墨等各家都纷纷推出自己的救世方案。儒家以克己复礼为己任,企盼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他们奔走呼号,游说诸侯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从而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孔子从古代典籍中整理出合理的成分,构建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代表了中华民族的共同理想。道家则主张返朴归真、回归自然,恢复人类淳朴的本真和性灵,建立与自然万物相亲共融的和谐关系。为此庄子提出了“至德之世”的社会理想,为人们逃离苦难、重返自然提供了安然于居的生态家园。陶渊明处在异常动荡的魏晋时代,当时统治者对人民的压迫和剥削达到了残酷的程度。据史书记载:“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8]。繁重的徭役,逼得百姓“至有残形剪发,要求复除,生儿不复举养,鳏寡不敢妻娶”[9],正可谓“民疲田芜,事役频苦,童耋夺养,老稚服戎”[10]。在此情况下,人民不堪忍受,纷纷逃离隐匿。为此,陶渊明创造了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的桃源仙境——“世外桃源”,既为乱世中的人们提供了安身立命的避难所,又给后世开辟了一个既符合人性、又符合自然的生态家园。
(三)具有浓郁的乌托邦色彩
从《礼记·礼运》的“大同社会”、庄子的“至德之世”到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都是古代圣贤设计出来的理想生态蓝图,这种生态文明形态,也许只有在远古社会人类混沌未开的时代才有可能出现,具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乌托邦是人类摆脱苦难现实、实现自我超越的理想途径,是在严峻的社会现实中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浪子家园。乌托邦思想不仅是对未来的憧憬,而且是对现实的批判,同时也是对过去的反思,它是连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必不可少的桥梁”[11]。由此可见,乌托邦理想带有某种复古情绪,是对现实不可实现的最大超越和对未来理想的积极展望。
除了具有这些相同之处,它们之间也有相异之处。
(一)代表了各家的学说和思想中不同的社会理想和思想观点
“大同社会”代表了儒家的思想观点,它要表达的是人文生态理想,即建立一个人文生态伦理社会,从根本上解决人与人的关系问题;它致力于建构人人平等、处处祥和的太平盛世,最终实现儒家的救世理想。庄子的“至德之世”则代表了道家的思想观点,他要建立的是自然生态社会,让人们过着恬淡素朴的生活,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则综合了老子的“小国寡民”、庄子的“至德之世”和孔子的“大同社会”,同时也夹杂着杂家的社会理想,成为各种社会形态中最理想的完美综合体。它表达了陶渊明逃离浊世、享受幽宁的理想愿望,“桃源仙境”也由此而成为古往今来众人追求的理想生存之境。
(二)表现的内容不尽相同
儒家的“大同社会”是非常符合现实社会的理想要求的。由于社会上唯才是举,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得其所,而且人人都讲究诚信,睦邻友好;“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天下为公,体现了民胞物与、泛爱万物的博大精神,表达了原始的公平与正义的思想。“老有所终,幼有所长”体现了整个社会的尊老爱幼的良好风气。由于人民的良好愿望和创造成果都获得尊重,公平与正义都获得充分的保障,自由与权力都获得实现,所以这个社会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人与人之间都讲诚信友爱,互相尊重,和谐相处,相互帮助,迎来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这就是人人向往和追求的大同理想,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幸福安康,安居乐业,社会秩序井然有序,大家各安其分,各守其业,融洽无间,体现了古代生态文明社会的理想模式。庄子的“至德之世”则体现了道家的生态美学思想,“道法自然”是其思想核心。在道德健全的时代,人心淳朴,诗性圆满,“其生可乐,其死可藏”(《山木》)。人与自然生死相依。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让王》),日子过得乐陶天然。庄子要求人们回归自然,返朴归真,否定非本真的生存方式,用生态审美的方式来领悟自然的和谐之美,感受诗意人生的祥和快乐。“故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道家的“无为”思想并不是要求人们无所作为,消极对待,而是要求人们不要人为地去破坏自然,造成人与自然的对立,破坏万物和谐的关系。“与人和者,谓之人籁;与地和者,谓之地籁;与天和者,谓之天籁。”(《齐物论》)这正是道家以诗意的笔墨勾画出来的生态审美思想和“与天同乐”的生态和谐境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则高度融和了儒道两家的社会理想,又加入了自己个人的独特创造和想象,代表了古往今来的生态审美理想的最高理想和最完美的形式,所以获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共同青睐。
尽管如此,这三种理想的生态社会形态在价值指归上是一致的,它们都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审美思想,它要处理的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而且要最终建构“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观念。它们都是中华民族生存智慧的高度概括和总结。同时,它们都将为今后建构和谐美好的生态社会提供理论支撑和智力支持,更为将来共同开创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与万物相亲共融的良好局面提供极其富有价值意义的深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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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ic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Eco-homeland——A Blueprint from the“DatongSociety”,“FullyMoralWorld”to the“Arcadia”
Song Jian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Qinzhou University,Qinzhou 535000,China)
Poetic construction ofa harmonious eco-homeland isa presentation of ideal social pattern of China.“Datong Society”reflects the Confucian ideal of eco-society of green and humanity while“Fully MoralWorld”represents the Taoist ideal of harmonious eco-society.“Arcadia”,on the other hand,blends Confucian notion of equality in a“Datong Society”with Taoist simplicity of folk customs in a“Small Country and Population”,whichmakes a fascinating paradise as amazing as a fairyland.All the three social patterns contain the wisdom of ancient thinker and are rich in Utopian flavors,because of which they imply a transcendental nature.Although they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in terms of content and forms,their value orientations are the same,with some ecological and aesthetical ideas beneath them.
social idea;Confucianism;“Datong Society”;Zhuang-zi;“Fully MoralWorld”;Tao Yuanming
C912
A
1673-8535(2012)04-0075-08
宋坚(1963-),男,广西钦州人,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生态文艺与诗学理论。
(责任编辑:高坚)
2012-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