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语者的《自在书》
2012-03-20黄桂元
●文 黄桂元
漫漫人类长河,许多圣贤、大哲的思想都是以精粹散章的形式流传下来的。比如中国的孔孟老庄,外国的柏拉图、培根、拉罗什富科、蒙田、帕斯卡尔、尼采、爱默生、纪伯伦等等。尽管我们承认人类真理永远不会被穷尽,但若站在巨人的肩膀继续探求真理奥秘,委实需要坚持思考的担当意识。特别是在一个以制造经济神话为惟一路径的“单行道”社会,《自在书》的问世,更是一件值得读书人欣悦的出版事件。
一个时代或社会,无论其表面如何光鲜、喧嚣和繁华,如果缺少了独立思考者的深沉面影,也与“形而下”的动物王国无异,难言真正的文明、幸福与强盛。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认为:“聪明的人凭思想行事;领悟力低的凭经验;最愚昧的人凭需要;动物则凭本能。”此言道出了思考者的一个精神特质,这就是不与时代同步起舞。思考者通常具有怀疑精神,并因其孤独而长久沉默。沉默见证人(郑炳南)就是一位耽于沉思的随笔作家。长期以来,他始终对物质时尚的潮起潮落保持警觉,并与之拉开一段“自在”的精神距离,甘愿成为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边缘角色,无疑是他的主动选择,“一个沉静而高贵的生命,当它在一片鲜艳的花瓣中,嗅出陈腐的气息,它会拒绝歌唱整个春天”(《戛然而止》)。他并不希求自己的声音赢得满堂喝彩,只想把思考传达给自己尚在摇篮中的孩子,以及“那些沉睡在子房里的花朵”。他目光深邃,喃喃低语:“孩子,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那么遥远。那些看似终极的目的,很快就会变成过眼烟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祝福,是告白,也是独语。
这是一部难以归类的书,其思考的深度和广度,拥有超越一般文学作品的形而上质地。作者系朝鲜族作家郑炳南,大学本科读的却是物理专业,后又主修哲学,以“游荡在物理学与哲学之间”为乐,并用写作消化着自己的丰富阅历。其复合型知识储备,可谓得天独厚;而通才视野与跨界优势,更使他的文学写作如虎添翼。这同时是一部页数不多,却分量十足的大书,作者以人类与宇宙、生命与历史的关系为宏大背景,思索、追问和诠释了许多使人茫然、困惑的问题。五十五篇文字,其哲性与灵性同在,科学精神与文史内涵兼具,字里行间弥漫着高贵的思辨气息和优雅的诗意氛围。而书中的数十幅插图,不仅绝妙地诠释并放大了文字意境,还使人想到了这样几个语词:隐喻,亘古,寓言,神秘,深邃,无限,奇幻,还有敬畏和崇高。
沉默见证人的思考呈发散状,视野深阔,境界澄明,表述从容,行文舒展,涵盖了历史,生命,灵魂,宇宙,文明,自然,科学,传统,伦理,人生,艺术,爱情,死亡诸多领域,宇宙之巨,尘埃之微,尽在笔端风云际会,却又能删繁就简,举重若轻,软硬适度,曲径通幽。每个命题单独拎出来,几乎都可以长篇大论,著书立说,这些皆为实实在在的“干货”,作者把它们一一浓缩在千余言的载体,信手拈来却“大题小做”,意到言止而绝无赘语,甚至给人“挥霍”之感。事实上,作者并不打算去抨击什么,反讽什么,调侃什么,也无意于拯救什么,夸大什么,建树什么,而是透视现代社会大千世相,运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分析与诗化描述,直陈自己的所思、所忧,他的观点或许我们不尽认同,却绝对令人怦然心动,无法漠然。
老庄思想与尼采哲学,对沉默见证人的写作影响是深远的。老庄与尼采,哲学思想和在世态度处于不同的两极,时空关系更有如“关公战秦琼”,却不妨碍作者各取所需,既崇尚尼采的酒神精神,亦心仪庄子的生存智慧,将两者潜移默化,相得益彰,融入本书的“自在”体系。他的写作内敛而孤傲,苍凉却放达,恢弘又细腻,但又极少怀旧情绪和世纪末心理。身处非主流的边缘位置,可以使得他的思考洞若观火,视点下沉,超然物外,无需旁顾,直抵人类生活的真相。
沉默见证人究竟要见证什么?试举几例:
宇宙。最容易使人把虚无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宇宙,“几千年来,人类积累的一切呐喊整合在一起,也不及宇宙发出的一声轻微叹息……在宇宙看来,人类舞台的更迭仅仅是元素与能量的重组。我们放眼看到的一切美好事物,只是宇宙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玩具,所有的玩具任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尽情把玩、自娱自乐,但它们却从未曾真正属于我们”(《宿命的处境》)。这样的声音如沉雷滚过心头,令我们无语,唏嘘,也使我们清醒,克制。
时间。人们对时间只能束手无策吗?“在生命的征途上,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免遭时间的遗弃。……时间只需优雅地走上一遭,就改变了天地万物。”于是浑然不觉间,曾经风姿绰约的万物已是一切皆非。作者却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悲观、沉沦下去,“只要你还在坚持,时间便一定会与你荣辱与共”(《永不回头》)。
真理。谁都把握有真理视为指手画脚的资本,但真理谁也无法垄断,“真理这个变幻莫测的万众情人,它不属于任何人,也从不停留于哪个时代。它与你的片刻风流,只是为了催促你马不停蹄”(《此时此地的景观》)。这意味着,凡是把真理当做权杖或私器的人,最终会受到真理的戏弄和抛弃。
经验。再好的经验也绝非万能,其保鲜期永远不可能是无限的,这是由于,“所有的意外都发生于人类的经验之外;而每次的意外,都是对经验的颠覆。……经验是供你检验之用的,而非供你确认某项预测”(《真理的模糊映像》)。把经验尊为律条,只能是作茧自缚,坐以待毙。
语言。必须抑制语言所具有的喜新厌旧、水性杨花、喧宾夺主的种种负面性,“语言根本容不得我们抛开她去另寻新欢。……人们原以为语言只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却未曾想她竟然堂而皇之地替代了我们几乎所有的思想与情感,智慧与妄念。甚至在生命死去之后,语言依然冒充我们的灵魂四处招摇”(《温柔的奴役》)。说到底,语言是为人类灵魂服务的,是工具,是奴才,而不是主子。
死亡。作为生命的休止符,死亡是一出定点谢幕的恶作剧,“死亡算得上是对生命工于心计的绝妙嘲讽。无论生命如何精打细算,死亡总会按时出现,并将生命煞费苦心地营造的完美毁于一旦”(《戛然而止》)。相比永恒的时间,生命的短暂近乎于无,死亡把生命的所有梦想和果实,连同尊严和美丽掠夺一空,由此诞生了哲学家的沉重思考和破解欲望,试图与死亡展开“形而上”的诗意周旋。
历史。通常是一条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河流,却每每被人百般拦截,乔装打扮,从而造成暂时的幻觉:“你所看到的所有关于历史的追述,要么是后人想当然的推断,要么便是根据前人遗存的碎片,勉强拼凑而成。它们恰似一件粘补过的残破瓷器,与它曾经拥有的生动风韵,彼此相去甚远。”(《功能超强的染缸》)但历史又是桀骜不驯的,那些妆容总会消融于滔滔逝水,而以素面昭示天下。
快乐。这是人类最具弹性的一种情绪:“在世间所有的事物当中,快乐的膨胀系数最大。一个原本只有芝麻大的快乐,人们却把它拿来当成天大的喜悦来传播。……总有一天,你会在茫茫天宇之下蓦然发现,构成一个生命的快乐,渺小而又极其有限。”(《无尚光荣》)快乐并非与生俱来,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以种种借口,将瞬间的快乐千方百计地刻意引爆,人为放大。
存在。仅仅是一个飘忽的特定时段,人们却把某个存在想象为永恒状态,“几十年光阴一瞬即逝,参天大树和漫漫荒草,只需几次寒来暑往,都将来自于尘土,终又复归尘土。任何人,一旦躺下,也便与泥土无异,又何必一定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呢!”(《随风轻扬》)奇怪的是,如此并不复杂高深的道理,一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就是不去正视,即使化尘化烟,仍作浑然不知状。
信念。质地坚固的信仰,是抵御世俗的诱惑与侵袭的最大利器,“信念通常寄居在那些看似潺弱的躯壳里,使那些原本弱不禁风的肉体获得灵魂,以此来展示它的顽强和无所不能。”(《没有借口》)无论肉体苦痛,还是精神苦难,人一旦注入了信仰,便以无坚不摧的城堡姿态固执矗立,并俯视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书籍。知识经济年代,这种物质的用途也可以把人引向生财之道,但“如果这一整架书籍只能带给你一份无忧的衣食,而不是灵魂所需的安宁,我劝你还是把它们统统丢掉。因为那类书籍能给予你的,荒凉大地同样能够给予你——只要你付出劳动和汗水”(《风中的悠扬》)。这意味着,书籍既可以是灵魂的贴心伴侣,也可以与另一群人勾肩搭背,仅仅构成一种职场关系。
放弃。就如同遗忘是为了记忆,转身是为了前行,放弃也是为了得到:“一个优秀的行者,他之所以能够踏遍青山,并不是因为他拥有日行千里的脚程,更不意味着他从未走入歧路,而是因为他善于放弃错误的道路。”(《适时的放弃》)贪得无厌者永远无法理解放弃的真意,以至于积重难返,回天无力。
《自在书》很少引经据典,拒绝玄虚莫测,更不会像司空见怪的当下散文写作,热衷于穿插一些廉价的小故事、小趣味、小情调、小噱头以迎合“小资”受众。面对坚硬的现实,梦境固然脆弱,却可以展示另一种朦胧的飞翔状态。丰赡的联想,奇诡的意象,回环往复而层层递进的文势,出色地构成了此书的另一种魅力,“一滴墨汁一旦在水中扩散开来,便再也无法重新凝缩成原来的墨汁。它们多半会在游荡于原有秩序的边缘地带,失望地看到自己无奈地加入到另一个行列”(《看似合理的稳定》)。有的篇什浓情深意,直抒胸臆,对爱情、亲情的深切歌咏竟有缠绵之嫌,“我会饱含着你的爱情窒息在你小小的漂流瓶里,在汹涌的浪潮里漂泊,在咸涩的海水里流浪——直到完成传递你缠绵的使命”(《信使之歌》),“而我的家啊,两片薄薄的屋檐是我和你相依相偎的身体,屋脊是我们用来共同呼吸阳光的头颅。如果一定要装点一番,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襁褓”(《和你在一起》)。从中可以领略沉默见证人感性、柔性的另一面。
印象深刻的,还有书中一些冥想类的格言短句,思维跳跃,表述轻逸,禅光闪烁,意味深长。这些被挤掉水分的文字,却饱含智性因子和诗学元素,其精妙、斑斓,可用罕见形容。若非厚积薄发,是难以想象的。
没有了矛的无坚不摧,盾的坚韧也将形同虚设。(《棒打不散的鸳鸯》)
即便双目失明,灵魂同样可以找到回家的路。(《温柔的奴役》)
一块岩石在经历了数千万年风化之后,你只需一根手指,就可能让它在顷刻间灰飞烟灭。(《看似合理的稳定》)
一小块铁屑在被强大的磁铁纳入它的势力范围之后,过不了多久,它身上也便带有了磁场特有的吸附性,以及排他性。(《隐秘的运行》)
即便是路边的一株狗尾花,也是经历了千万代的繁衍,一路跌跌撞撞,才来到你眼前迎风摇曳。(《各得其所》)
基因的一次次即兴表演,造就了这个琳琅满目的大千世界。而你我,也只是在其中一场表演中临时跑个龙套,甚至只是在充当一件小小的道具。(《基因的集体怀旧》)
我相信,《自在书》会拥有超出作者想象的阅读覆盖面,这应是一群“愿者上钩”的特殊读者,他们跨越了子辈、同辈或父辈的代际集结而至,其共同的特点就是关注思考者,倾听灵魂的独语。于是,我们的阅读也有可能不会轻松。徐迟先生在《瓦尔登湖》译者序中写过一句话:“你也许最好是先把你的心安静下来,然后你再打开这本书。”这是对美国思想家、作家梭罗最大的尊敬和礼赞。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自在书》。“生命自有它的欢乐,但绝没有多到让你无从品味孤独的程度。”只有滤掉心的浮躁,我们才会在本书的阅读中得到触动、享受和滋养,并体味出漫游精神家园的那种奇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