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老师切磋
2012-03-20文陈冲
●文 陈 冲
今年第四期的《文学自由谈》晚到了几天,拿到刊物之前,便有人通风报信,说有如此这般一篇文章与你有点关系,已经在中国作家网上贴出。就去看。刚看完,报信人来了短信:有何想法?就回了一个短信,大意是:他说的都对,我也没错。我不能不承认,这话确实沾点儿“滑不溜秋”,其实无非是不愿意让闲人看热闹。但说实在的,这也是当时的真实想法。明明是在给我指谬,怎么会他说的都对我也没错呢?盖语境不同耳。虽不能说完全不在同一语境,但确有很大的面不重叠。这其实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比如,朱老师说我那个《批评要从文本出发》的标题用得不对,“从学理上说‘文本’和‘作品本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岂能简单置换”。人家说的是“学理”,当然对。可是我业余自学所学得的,却是“文本”和“本文”是同一个洋文的两种译法,好像也不错,并不是有意“置换”——我以前多次批评甚至谴责过别人偷换概念的做法。然则“本文”前面又加上了“作品”二字,我就真有点儿不知道谁对谁错了。但是后面朱老师又说:文学批评要“从作品的具体实际出发”。这个肯定是对的。
几天后拿到了刊物,发现刊物上印的与网上贴的有所不同,而最大的不同是标题。刊物上叫《对〈文学报·新批评〉的批评》,网上却叫《重要的是立场而非姿态》。按通常的情况,网上贴的往往是作者的“原版”,刊物上印的多是经编辑改过的。若是以我的权衡,还是网上那个标题更符合文意,至少内容都是对具体文章的指谬,而刊物上的标题,却似应理解为对《新批评》编者的批评。这就不对了。好文章首先是写出来的,光靠编是编不出来的;如果编者对文章里某个观点不以为然,就给改过来,我头一个就不愿意。但继而一想,朱老师的文章里就说到,“一些明显的错误其实是认真编辑就可以完全避免的,尤其是发生在文章标题上的”。没准儿正是由于这个提醒,《文学自由谈》的编辑就把朱老师的标题给改了。正如朱老师指出《〈天香〉是不是小说》是个伪命题,《重要的是立场而非姿态》也是个伪命题。因为在文学批评的范畴里,“立场”和“姿态”都不具有价值判断的重要性,讨论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是没有意义的。一篇文章,即便立场绝对正确无误,姿态十分中规中矩,也不足以判定就是一篇好文章。
这么一想,原来的滑头就有所收敛,转而想到就这些话题跟朱老师切磋切磋,说不定还能招来几位内行看门道,至于闲人们来看热闹,也得感念人家的捧场,只要不至于男茅坑里扔石头——溅起公粪就好。
不过我得赶紧声明,咱们这可是切磋。朱老师嘲讽我辅导青年批评家,又是“苦口婆心”,又是“高姿态”,确实说得很对,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那种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指手画脚。但我也没错,因为至少我自己觉得被指划的这个那个确实不对。而且我真不是故意的,因为我深知批评家不是辅导出来的,青年批评家谁能“出头”谁不能“出头”,那是一场生活资源、思想资源、精神资源全面大比拼的结果。当然,还有智慧。
朱老师说“‘智慧’其实也是一种‘思想’”,确实很对。当然,这是一种专业的说法,不过我这个票友尚能理解那个“其实”是什么意思。但我也没错,因为作为一个业余票友,省略了“其实”这道程序,直接就把“智慧”看成是一种能力。能力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做坏事,可以用来做很正经的事,也可以用来做很无聊的事。朱老师嘲讽我把智慧用在摸老虎屁股时如何不使被摸了屁股的老虎跳起来,说得对极了。事实如此。但我也没错,因为我确实是想和老虎商量一下能不能把他裹着的那张老虎皮揭掉。一旦老虎跳起来,就商量不成了。朱老师看着很无聊的事,我真是很正经地在做的。而且我的智慧还告诉我,把“智慧”视为也是一种“思想”,在二者之间画上一个等号,是有风险的。果不其然,相隔仅仅十几行之后,朱老师就否定了自己,说我们现在的文学,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有的是“有‘思想’没‘智慧’”,有的是“有‘智慧’却又没有‘思想’”。等号两边的值不仅不相等了,而且打起架来了。应该说,在眼下的专业批评中,这种玩法很常见:由于专业的批评文章中往往填充了大量的概念性词语,操作起来便有些漫不经心,一模一样的词语,用在A处是x,用在B处就变成了y。而业余如我者,文章里没有那么多概念,到非用不可时就不敢乱来,至少在同一篇文章里,得努力保持同一概念在定义、内涵、外延上的同一性。
这种专业与业余的差别,更表现在对《新批评》宗旨的理解上。朱老师说那宗旨“毫无疑义”应该是“文学批评重建”。这肯定是对的,因为朱老师就供职于那个报社。但我也没错,因为业余票友常会一知半解,而我给《新批评》投稿之初,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否则我怎么敢贸然去挑这种担子!何况以一个票友所能有的理解,正如朱老师所指出,“小说写得再不好,依然是小说”,那么同理,批评写得再不好,依然是批评。文学批评的庙堂并没有倒塌,也用不着重建。文学批评的报刊每期版面都满满的。批评一点儿都不缺,缺的只是好批评。我也只是希望好的批评能多一些,甚至都没敢提希望不好的批评少一些。有那么多人等着靠发表可有可无的论文来评职称、得学位呀!做人还是厚道点好。
所以,对如何使用概念的问题,在专业与业余之间,就有了不同的理念。“立场”、“姿态”,作为词语,在词典里都有标准的释义。但是当它们作为某种重要概念应用于文学批评这个范畴时,把那个释义照搬过来当作这个概念的定义就不行了。范畴不同,定义也有所不同。在政治即阶级斗争的范畴里,“立场”问题是可以成为、而且确实常常成为“敌我矛盾”的。在“文革”中,一个革命群众参加哪派群众组织也是立场问题,虽然政策稍微宽松一点,说是“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可是站过来之前,却是要为站错了队向伟大领袖请罪的。今天省军区来支左,表态某某组织是造反派,明天8888部队来支左,又表态它是保守派,革命群众就只能“站不完的队,请不完的罪”了。那么,在文学范畴里,“立场”问题是不是也有这么“严重”?比如,人家都说《陆犯焉识》怎么怎么好,我却说它不怎么好,是不是一旦有权威人士出来做结论,说那就是一部怎么怎么好的作品时,我就有可能被戴上“反文学分子”的帽子,交革命群众监督改造?当然,这样说夸张了,而夸张是为了让实质更清晰。这个“实质”就是:你在使用一个概念,尤其是把它作为一篇文章中的核心概念来使用时,应该先让读者明白你是在怎样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而我们的专业批评家,却往往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即如朱老师这篇文章,啪啪两记就把“姿态”、“立场”拍在那儿,读者还在摸不着头脑之际,人家已经管自展开他的论述了。
于是我们只好从这些论述里,倒推概念的定义。朱老师说:“陈冲老师亮出批翟业军的姿态,却与翟业军怀抱相同的立场,批铁凝的姿态却又比贺绍俊的表扬更技高一筹。同样陈冲老师明着说何英‘指鹿为马’,暗底下其实想说的也还是《陆犯焉识》不怎么好。”这三个例子中,最后一个确实冤枉了我,因为我——至少我觉得我在文章中写得很清楚,我指称的指马为鹿派,说的是那些认为《陆犯焉识》好得不得了的人,不包括同样也认为该作不怎么好的何英。除此而外,朱老师说得都对。我确实认为迟子建的作品,首先是可以批评的,然后是也确有可以批评之处,但翟业军的批评却没有批对地方。我也确实认为铁凝的《笨花》是虽有瑕疵但更有价值的作品,只是那价值不在贺绍俊先生所赞之处。这就错了?反正我觉得我也没错。那么,把朱老师的“姿态”和“立场”代入这段论述,“立场”就是说某个作家或作品好或不好,“姿态”就是说好或不好在哪里。即如我与翟业军先生,立场是一样的,只是姿态不同,所以都不对,因为对迟子建只能说好,说一位省作协主席不好就会激起公愤;同理,我和贺绍俊也都不对,因为对《笨花》只能说不好,说中国作协主席好就是拍马屁。“重要的是立场而非姿态”,代入这个逻辑链,就是:重要的是说好还是不好,而非说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怪不得多年以来,我总觉得当个业余批评家比当专业的难多了,原来人家认为重要的是说好或不好,而俺们却总想着得把好或不好在哪里说准说到位。恁的时,俺们也干专业吧!
但是,在朱老师的文章里,这样的定义又只适用于这段论述,换个地方,定义又不是这样了。比如在文章接近结尾处,朱老师又说:“惟有‘公平正义的立场’才是文学批评的正当途径。”这让我即刻改了主意——俺还是干干业余的吧。俺实在想象不出来,面对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一个文学流派或一种文学现象,俺怎么才能站到那个“公平正义的立场”上去,况且一旦站队站错了,再想站过来都没地方请罪去。
前面已经开宗明义,我认为在文学批评的范畴里,“立场”和“姿态”都不具有价值判断的重要性,不论你怎样去定义这两个概念。文学批评的过程,是批评家通过审美来认知世界的过程。重要的既不是立场也不是姿态,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审美的品格和认知所达到的高度与深度。如前所述,在它的初级阶段,就是一场生活资源、思想资源、精神资源的全面大比拼。展开谈论这个话题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只说其中的一个小项,就是最近我经常想到、说到的——生活智慧。
还是拿《陆犯焉识》为例。朱老师就此对何英的文章进行了指谬,而按照幕后总策划韩石山的男女有别的原则,俺这回该帮何英说话了——立场很不坚定是不是?朱老师指出“小说里的陆焉识”,“既不是‘左’分子,也不是‘右’分子,更谈不上什么‘公共知识分子’”,“只是个有‘知识’的普通人”,“也惟其只是个有‘知识’的普通人,遭受如此命运才备感哀怜”。如果说何英确实有点儿高看了陆焉识,那么朱老师就忒低瞧了人家。一般地说,在那个年代,“有‘知识’”的就不能算普通人,对他的“哀怜”就不宜加“倍”,而应该加给另一些、或者说更普通的人。官方公布过右派总数,没公布过其构成,包括“知识”构成,所以我只能以我的个体实践作为佐证。在我被送去的那个劳动教养所里,总共约有一千二百人,其中右派约占70%,历史反革命约占20%,坏分子约占10%。“坏分子”是稍后才由有知识的人想出来的封号,一开始只叫“其他人”。后来的“坏分子”中包括了打架斗殴小偷妓女盲流等等,而最初的“其他人”中主要是两种,即“乱搞男女关系”和“反社会主义分子”,大体上各占一半。什么叫“反社会主义分子”?就是有右派言论,但由于没有“干部身份”因而不能定为右派分子的,就只能当这种分子了。他们大多是工人,也有一些农民,可见没有“知识”并不妨碍成为“‘右’分子”。对他们应该加双倍哀怜。应该加一倍的则是那些乡村的小学教师们。在总共约一千人的右派分子和历史反革命中,乡村小学教师占到一半甚至一半以上。这些人的“学历”,低的只念过高小,多数是初中肄业,少数是初中毕业,解放初“初师”毕业的就是尖子了。何况他们求学的高小初中,也都是乡镇、最多是县城的学校,能学得多少“知识”,可想而知。但有一点,若论干农活,个个是好手。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如果你拥有这样的生活资源,就知道该怎样去读《陆犯焉识》了。如果你设定它的主题是表现一种独特的爱情感悟,陆焉识正是当仁不让的主人公,非他莫属,没知识的人没这么多弯弯绕。如果硬要把它跟一场历史灾难扯到一起,它就只能是挠痒痒。
为了使切磋的气氛更轻松,最后我再给大家来段余兴。在我呆过的那个劳教所里,我有过一个右派同学。“同学”是当时劳教人员之间的规定称呼,后来改为互称“同教”了,那“姿态”很像是地位提高了一大步。这位同学之所以成了右派,是因为他在历次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害了不少人,反右中这些原来的受害者联合起来打击报复栽赃陷害,就把他弄成了右派。他“进来”以后,继续发扬光荣传统,较早就被解除了劳动教养。他所在中队的中队长在会上向劳教们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解教了吗?因为他靠拢政府!人家不到两年就向政府揭发坏人坏事四百多条!中队长敢这么讲,劳教中自有人敢照着做,当晚就把那小子狠揍了一顿。政府说是要严查凶手,查了一溜八开到底没查出来。有中队长罩着呢!说到这儿,您是不是觉得那个中队长的“立场”很有问题?那么您无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您是中队长,您管下的中队里三天两头地出“坏人坏事”,您觉得脸上有光吗?
最后的最后是一句辅导词:青年批评家,好好积累你们的生活资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