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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的樱桃与左琴科的坚果

2012-03-20李建军

文学自由谈 2012年5期
关键词:琴科艾青全集

●文 李建军

我写文章引用资料,如果条件许可,总是想办法查到最初发表的文本,然后将它与最后收入作者全集的文本对照。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看出作者是否对自己的作品做过修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发现是不是存在“全集不全”的问题。我发现,“全集不全”绝非个别现象,大陆版的《胡适全集》、《傅斯年全集》似乎都存在“不全”的问题,而《傅斯年全集》“不全”的问题,则尤其严重。

前段时间,因为写《王实味与鲁迅的文学因缘》,涉及艾青批判王实味的《现实不容歪曲》,所以,就找来《艾青全集》,结果发现里面不仅没有收入这篇文章,而且在作为“附录”的《艾青年表》里,对它也一字不提,——这份《年表》对艾青作品发表情况的记录,本来是很详细的,一篇作品同时在什么地方发表,发表的时候是否换了题目,都搞得很清楚,例如,著名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1942年3月31日刊发在《解放日报》副刊《文艺》,后来,又以《断想》为题,于1943年5月15日重新发表于《抗战文艺》八卷四期;还有,关于《对于目前文艺上几个问题的意见》的发表和出版情况,则不仅详细地列出了当时发表这篇文章的两家杂志的名称以及发表的时间,而且连它最后收入作者的那几本论文集出版,都有清楚的介绍。

《现实不容歪曲》一文发表在1942年6月24日的《解放日报》上。在《艾青全集》的《艾青年表》里,从“5月2日至23日,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到“9月6日,作《风的歌》”之间,三个月的时间,竟然是一片空白。那么,在这三个月里,艾青和延安的人们忙什么呢?在口诛笔伐地批王实味。这期间,《解放日报》上发表的批判王实味的文章数量之多,火力之猛,态度之颟顸,语气之横暴,真可谓史无前例,后有来者,只有“反右”和“文革”的大批判文章,堪可比数。

那么,艾青为什么不将《现实不容歪曲》收入自己的《全集》呢?

原因想来似乎并不复杂:他觉得没有收入的价值。或者,形象点说,认为它是一颗不适合放进盘子的烂樱桃。

这的确是一篇让他想起来就会心里发堵、就会觉得恶心和耻辱的文章。唉,简直是斯文扫地嘛!为何要那么凶巴巴地说话呢?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了?自己不是刚刚写了文章,呼吁大家“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嘛?为什么就不能冷静、理性地对待批评性的意见呢?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包容的气度和对话的精神呢?对一个心地单纯、性格外向的知识分子,为何要如此恶语相加、群起而攻,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再说了,哪有通过写文章来暴露自己的“敌人”?单凭那样的两篇文章真的就能“挂帅”,就能弄得沸反盈天,就能阻挡住人们迈向胜利的脚步?难道就没想过这有可能开了一个坏头、然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问题,肯定折磨过诗人艾青敏感的心,不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便在夜晚深沉的梦境。他很有可能对受害者愧疚不安,对自己当初的不智行为追悔莫及,因为,他后来也在劫难逃地成了受害者,——他成了“丁、陈和江丰反党集团之间的联络员”,成了“右派分子”,成了“再批判”的对象。人心都是肉长的,推己及人,一个人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和情怀。

当然,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想。也许我所说的那些不安,那些愧疚,艾青压根儿就没有过。那也正常。我们中国人豁达大度,乐道人善,不念旧恶,喜欢往前看,不计较那些久远而茫漠的事情。更何况,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一件事情发生了,就有它发生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又何必庸人自扰,自找不快呢。

却说,我在《艾青全集》里没有找到《现实不容歪曲》,却意外地看到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这篇文章写于《讲话》发表四十周年,也就是1982年,但《艾青年表》没有说明此文写于何时、发表于何处。

根据艾青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中的叙述,1942年春天,毛泽东很短时间内就急吼吼一连给他写了三封信,要艾青帮他“收集信息”,准备一些“讲话”用的资料。毛写信给艾青“敬祈惠临”。四月间,艾青去了,毛说:“现在延安文艺界有很多问题,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见。有的文章像是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有的文章应该登在国民党的《良心话》上的……你看怎么办?”艾青说:“开个会,你出来讲讲话吧。”毛说:“我说话有人听吗?”艾青说:“至少我是爱听的。”过了两天,毛泽东又写信给艾青说:“前日所谈有关文艺方针诸问题,请你代我收集反面的意见。如有所得,希随时赐知为盼。”毛在“反面的”三个字下面打了三个圈。艾青写道:“我也不知什么是反面意见,就没有收集,只是把我自己对文艺工作的一些意见写成文章寄给他了。”(《艾青全集》,第五卷,605-606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7月)

艾青到底是个诗人,不是政治家。“莫谓言之不预也”,毛泽东的话已经讲得够清楚了。“有的文章像是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有的文章应该登在国民党的《良心话》上的”,这样的话,语气也许是很平静的,但态度却是很严厉的,是含着极度的愤怒在里边的。但艾青显然没拿这些话太当回事。他也许在一错愕之后,仅仅把这当做毛泽东的不乏幽默的夸张之辞。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忘了,与毛谈话之前,他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就已经发表了。所谓“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是把他的这篇也扣在里面的。他不知什么是“反面的意见”,是因为他还没有吃透毛的意思。大概到1958年初《文艺报》“大批判特辑”出笼的时候,他才有恍然大悟之感,可惜“大梦醒来迟”,已经太晚了。毛在1958年1月19日写的《对<文艺报>“再批判”特辑编者按的批语和修改》中,三次提到艾青的名字,并说包括艾青的文章在内的几篇“毒草”,都是“反党反人民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第2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

《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里最有价值的地方,是艾青对一个细节的记忆和描写。在《艾青全集》第五卷这个盘子里,这个细节,是一颗值得咀嚼的樱桃。

上次见面几天后,毛泽东又写信给艾青:“大著并来函读悉,深愿一谈,因河水大,故派马来接,如何?乞酌。”态度极其诚恳谦恭,形容它正好用得上子夏劝慰司马牛时说过的两句现成话:“敬而无失”,“恭而有礼”。艾青自然也像孔子一样,“踧踖如也”,“鞠躬如也”,“不俟驾行矣”。他来到毛泽东新搬的窑洞里。毛给艾青的文章提了一些修改的意见。艾青准备动笔记下来,发现桌子有些摇晃,就跑出窑洞找小石片来垫桌子:“不料他跑得比我还快,马上拣来小瓦片回来垫上,桌子不再摇晃了。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不要说他是革命领袖,就连一个连长也不会那么快跑去拣石头。”

“拣石头”这个细节,今天读来,难免叫人感慨系之,并油然联想到纳兰性德的诗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同时,也会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这异样感,很大程度上,是由艾青充满夸张意味的叙述造成的,具体地说,是由“就连一个连长也不会那么快跑去拣石头”这句话造成的。读者诸君,“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切莫将它等闲看过,因为,它表征着中国知识分子面对权力常常会表现出来的价值观局限——等级意识太强而平等意识匮乏。不过,这也不奇怪,“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庸俗而严格的等级观念,是中国人深入骨髓的精神病毒;中国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与众不同,高人一等,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具体说来,艾青的这句话,似乎潜含着这样的意思:拣石头这种小事,本来就是下人干的,是孔夫子所讲的“劳力者”和“治于人”的人干的,“劳心者”和“治人者”如果亲自动手,就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于跑得那么快,更是一个等级性的问题,——如此琐屑的活计,当然只能由排长以下的人去跑着去干,连长以上的人,优哉游哉地走着去干,或许还是得体的,但跑那么快去干,就很不合适了。

艾青对“拣石头”细节的描写和叙述,让我联想到了左琴科写列宁的几篇小说。

也许是斯大林时期的“大清洗”,饿殍遍野的“大饥饿”,道路以目的“大恐怖”,以及极其严重的特权和腐败,让绝望的知识分子愈加怀念列宁,怀念他的无私和严以律己,怀念他的谦逊和平等待人。1940年,左琴科一连写了至少四篇以列宁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列宁和岗哨》、《错误》、《给列宁送鱼的故事》、《在理发室里》。其中,《列宁和岗哨》曾被编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初中《语文》课本,只是编者把题目换成了更准确的《列宁和卫兵》。

《列宁和岗哨》写“外表普普通通”的列宁,独自一人去上班,边走路,边思考,不知不觉就往朝斯莫尔尼宫里走,却被负责任的哨兵洛班诺夫给拦住了:“同志,等一下,请出示通行证。”这时候,宫里的工作人员看见了列宁,就大声告诉洛班诺夫:“这是列宁,你放他进去。”但洛班诺夫却不肯通融,坚持要看列宁的证件。后来,列宁出示了证件,不仅没有生气,还表扬了卫兵。《错误》写的是列宁向值班女秘书道歉的故事。《给列宁送鱼的故事》里,列宁不收受渔业主任送来的一条熏鱼,将它转送给幼儿园。《在理发室里》则讲述了列宁像普通人一样排队理发的故事。

左琴科在小说里塑造的列宁,是一个有良好教养和高尚品质的人。他朴实,谦逊,坦诚,尊重别人,平等待人,勇于改正错误,不搞特权和腐败,更不通过搞阴谋诡计来残酷无情地迫害自己的同志。左琴科热爱列宁,但是,他从不将列宁神化,不是通过贬低普通人来抬高列宁,而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在日常生活情景里,把列宁写成一个可亲可敬的普通人,一个又普通又伟大的正常人。这样的列宁形象,仿佛一枚坚果,是不会因季节转换而变色朽坏的。

1946年8月,“前苏联”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日丹诺夫在《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中说:“左琴科这个市侩和下流家伙给自己所选择的经常的主题,便是发掘生活中的最卑劣和琐屑的各个方面。”(《日丹诺夫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6月,第13页)这完全是颠倒黑白的污蔑。他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地批判左琴科,是因为斯大林不喜欢左琴科的作品,——斯大林一定是从左琴科的小说中看到了让自己不快的东西,感受到了左琴科所塑造的美好的列宁形象给自己带来的道德压迫和精神刺激。左琴科朴实、温暖地写列宁的小说,与“前苏联”时期的许许多多毫无节制地美化、神化斯大林的作品,构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也显示出两者之间精神境界上的巨大差异。那些神化斯大林的作品,不仅缺乏艺术价值和道德诗意,而且还严重地贬低了人民的人格,侮辱了人民的尊严,就像俄罗斯作家沃尔科戈诺夫在他的长达一百万字的杰作《斯大林:胜利与悲剧》中所说的那样:“这种突出领袖的做法不单是在神化领导人,而且可以说是对全体人民的侮辱,因为人民尽管是世上万物的创造者,却被变成了感恩戴德者,而不是主人翁。这自然造成了一种印象,即人们抛弃了天上的神明,又在地上造就神明。”(《斯大林:胜利与悲剧》,上册,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5月,第255页)顺便说一句,在这本获得广泛好评的传记作品中,沃尔科戈诺夫正是对照着列宁来反思和批判斯大林的。

回头接着说艾青。艾青是个优秀的诗人,写了不少优美的诗篇,但很难说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缺乏反思精神和批判激情。他有的是才华,缺的是勇气;有的是热情,缺的是介入。他的文学理念,是唯美主义和功利主义、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混合物。这就造成了他诗歌写作上的复杂甚至矛盾的情形:他写《光的赞歌》,但也写《东方是怎样红起来的》;他写《上帝在哪》,但也写《毛泽东》;他的诗歌里不乏“现代派”的因子,却又反对年轻一代诗人吸纳“现代主义”,对“新时期”诗歌写作的大胆创新的精神大加贬抑。他虽然在《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中强调了文艺作品的独特价值,强调了写作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权利,但是,他也视作家为“守卫他所属的民族或阶级的忠实的兵士”,所以,他的“自由写作”观,本质上是功利主义的,并没有多少超越性的思想内容。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在《文学伦理随想》中说,勃洛克把官吏跟作家分开,提醒官吏不要试图控驭诗歌这种神秘的力量,却没有预料到,诗人和作家自己竟然渐渐地变成了官吏。有时候,艾青谈论诗歌和文艺,就表现出对诗人身份和“神秘的力量”的轻慢。在《创作上的几个问题》中,他说:“我们的文艺,是为政策服务的。”(《艾青全集》,第五卷,第446页)而在《文艺与政治》中,他认为文艺应该服从政治,“文艺服从政治,不是降低了文艺,而是把文艺无限地提高了”(同前,第475页)。尤其是到了晚年,他的文学观念更趋僵化和保守,不仅对过去几十年的某些被实践证明存在严重缺陷的主宰性的文学观念缺乏批判,反而大加肯定,同时,在《树木总是长在土地上的》一文中,他对“朦胧诗”等探索性的写作实践,以及“三个崛起”等理论观点,又多有不理性的态度,下了“毒害”、“空虚”等不恰当的判词。晚年的艾青更像个“文学界的老干部”,而不是充满担当精神和质疑勇气的诗人。

艾青的盘子里盛着樱桃,有的依然新鲜,有的已经枯烂,我们需要仔细留意,才能将两者分开;而左琴科盘子里的坚果,你则大可以放心地食用,因为,它们几乎个顶个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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