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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多三少”之倡导

2012-03-20

文学自由谈 2012年5期
关键词:史学历史研究

●文 余 音

中国人喜欢随大流、跟风、凑热闹。郎朗一火,学钢琴者成群结队;丁俊晖出名,打台球者如鲤过江;马未都发财,奔潘家园“淘宝”者摩肩接踵;已蜕变为“百家历史故事讲坛”的央视“百家讲坛”一推波助澜,学没学过历史、年龄大年龄小、有文化没文化的,皆涌向故纸堆,你写“明朝的那些事儿”,他写“元朝的那些事儿”“清朝的那些事儿”……

青灯黄卷,曾经消磨多少代人的大好年华;皓首穷经,还要泯灭多少代人的聪明才智?在“史学”研究愈来愈热、鱼龙混杂的情况下,作为过来人,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么多人一股脑地重走“考据派”、“索隐派”老路,思忖再三,善意地站出来泼一瓢冷水,特别是对那些往历史研究羊肠道上迅跑的青年朋友敬上三言。

第一言:多研究“现实”,少研究历史

在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国是惟一一个历史未曾中断的国度,这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但是,凡事有利必有弊。梁启超指出:“中国历史可读耶?二十四史、两通鉴、九通、五纪事本末,乃至其他别史、杂史等,都计不下数万卷,幼童习焉,白首而不能殚,在昔犹苦之;况于百学待治之今日,学子精力能有几者?”中国史籍汗牛充栋,一人穷其一生,所读著述也不过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而已。

中国史籍不但多,而且记述、解释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正史中,《二十四史》共3213卷,约四千万字,大都是由政府组织专家、学者编撰,应该很有权威性吧,但不尽然,鲁迅认为:“一部二十四史只不过是帝王将相的家谱。”是“瞒和骗”的历史。他还在《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口,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翻烂了整个中国史,只见上面到处都歪歪斜斜地写满了‘仁义道德’。我感到很疑惑,难道这就是真相?又仔细翻看,终于从字里行间看出两个字来‘吃人’!”虽然说得有些激愤,却也道出了不少实情。

相比较而言,野史、札记、名人笔记及其日记的价值要高一些吧?也不一定。其真话比正史多,道听途说也要比正史多。被人们奉为“六经”之一的《春秋》,据说是由孔子个人编撰的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只有一万八千多字,却记载了以鲁国为主的春秋时期二百多年的历史,历来都被儒家奉为经典中的经典。孟子认为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其权威性又是如何呢?王安石认为,《春秋》不过是“断烂朝报”;清代学者皮锡瑞认为,《春秋》并不是史书,而是一部蕴含作者丰富政治思想的政治学著作;钱玄同认为:“《春秋》乃是一种极幼稚的历史,‘断烂朝报’跟‘流水帐薄’两个比喻实在确当之至。”而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说得更加干脆:中国“数千年无良史”。

吕思勉指出:“何谓史?史也者,记事者也。”古罗马历史学家波里阿比同样指出:“真实对于历史,就像人的眼睛那样重要。人没有眼睛变成为终身残废,而历史缺乏真实,则成了无稽之谈。”但遗憾的是,孔子并不怎么尊重史学研究的基本规范,而是按照“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指导思想编纂《春秋》,用似是而非、貌合神离、晦涩难解的“春秋笔法”叙述史实,阐述“微言大义”,实际上却开创了中国史学公然作伪、以假为荣的先河,后患无穷。胡适曾评价道:“后来的史家崇拜《春秋》太过了,所以他们作史,不去讨论史料的真伪,只顾讲那‘书法’和‘正统’,种种谬说。《春秋》的余毒就使中国只有主观的历史,没有物观的历史。”欧阳修曾效仿《春秋》大义,纂修《新唐书》、《新五代史》,在中国史学史上留下了千古败笔。而且,汉代以后,学术界又分化出针锋相对的今文经学派、古文经学派,两派“本是同根生”,却“相煎何太急”,都把自己打扮成儒家正宗,欲置对方于死地,对于《春秋》等经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吵了几千年,至今也不见分晓,再过几千年,肯定还是这个结果。如此“学问”,就像孔乙己懂得“回”字四种写法那样,实在无聊,也实在用不着那么多的少年才俊耗费心血、引经据典地去甄别谁是陈芝麻,谁是烂谷子!

可以说,中国人自古就有重视历史、修撰历史、研究历史的传统,也就是“历史癖”,但自孔子以来,史著多如牛毛,有几本像《史记》那样既为“无韵之《离骚》”,又是“史家之绝唱”?就像河流在源头就是污泥浊水,经过几千年陈词滥调的“累积”,下游的河水不成为“酱缸”(柏杨语),那才怪呢。对于这样品质不纯的历史,何必要那么多人大研特究?要知道,史学只是人文科学中很小的一部分;还要知道,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不是黄金、石油乃至国土面积,而是人才,打个比方,如果当代有一百位大师级的人文学者,其中有九十位埋头研究历史,只有十位去研究当下的哲学、文学、新闻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人才学、教育学等等,那么,是不是结构失调、人才浪费?明清时代,考据成风,乾嘉学派、桐城学派等“大师”云集,却很少有人把研究目光转向其它人文学科,更不用说是自然科学领域了。所以,同一时期,中国的科技发明比较少,科学成就也比较低,从而积重难返,因果“报应”,直接导致了中国在洋人的船坚炮利的进攻下,一败再败,两万多名八国联军仗着先进武器,横扫十万名义和团、数十万清军,从天津塘沽口一直杀到北京,灿烂文化化为乌有,美丽家园焚于战火,众多生灵惨遭涂炭,昏庸无能的大清政府不得不屈膝求和,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任人宰割。历史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邓小平曾经指出:“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自然科学早已把“主战场”转移到国计民生领域,硕果累累,中国科学院院士、工程院院士赢得了全社会的尊重;人文科学也应尽快改变重虚轻实、厚古薄今的老观念,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世界和谐发挥应有的作用。

第二言:多研究规律,少研究“细节”

作为人文科学中的一个学科,这个学科会长期存在,古纸堆里总有一些人“上下而求索”,这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但是,在研究的重点上,不应拈轻怕重、避“实”就“虚”,一切以吸引眼球为中心。

什么叫拈轻怕重?就是不下真功夫、“笨”功夫,不肯“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而是翻翻几页书,上网检索一下,然后就闭门造“史”,大作特作翻案文章。据朋友介绍,北京大学历史系有一个好传统,那就是,学生们要做某个课题研究,撰写学术论文,必须要认真阅读与课题相关的上百本著作,然后确有新见,才能动笔。可是,现在当红的一些“出身”可疑的史家,乃至于登上各大讲坛的学术明星,是否达到了这个基本标准?

什么叫避“实”就“虚”?就是颠覆学术规范,言之无据,“自说”历史。以一纸风行、煌煌七部的《明朝的那些事儿》为例,封面上赫然写着“以心写史的颠峰之作,近三十年来最畅销史学读本”,但读后感觉,此作充其量不过是把明朝的正史、野史、传说等像揉面团似的,揉在一起,用故事的方式重说一遍,与过去的说书匠说“三侠五义”“七郎八虎”有何区别?该书序言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明史专家毛佩琦指出:“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明朝是目前‘明史热’最大的意义。”但该书所言人事根本就是自言自语,不做任何注释,对错、真假,叫人何以分辨?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本来就是一部历史文学作品,又是贴在“史学读本”标签,又是找明史专家作序,有什么必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或书商这么“包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文学穿上“学术”外衣,挂羊头卖狗肉,招徕热爱历史的读者。目前来看,作者、书商乃至“利益链”上的所有人,都名利双收,至于掺了假的明朝那些事儿给读者造成多少误导,他们才不管呢。但我断言,要不了三年五载,《明朝的那些事儿》之类著作,势必后劲不足,被时间淘汰。

历史发展,也像河流行地一样有规律可循。发现、揭示历史发展规律,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客观参照,是史学研究的根本所在,也是历史学家的价值所在。“是故善为史事者,……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梁启超语)而中国史学仓库中,此类作品不多,佳作更是罕见,研究质量与著述数量严重失衡。造成这一现状的,既有历史学家功力不足、眼界不高、研究目标不明确等原因,也与研究理论陈旧、研究方法落后有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过去中国被人视为“贫油国”,只是因为探油理论、方法陈旧落后,石油就埋在脚底下,却瞪眼睛发现不了。后来,探油理论进步了,方法先进了,大庆、辽河、胜利等大油田相继出世,再后来,理论更进步、方法更先进了,我国又在渤海、东海、南海等找到了大油田。同理,几千年的史学研究,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训诂、考据打转转,在具体概念的解读和人物、事件的辨伪上动脑筋,在历史的“细枝末节”上做文章,舍本逐末,怎么能不断发现历史真相、揭示历史规律呢?具有“考证癖”的胡适的独特价值,不是写作了《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大纲》等,而是他提出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史学研究新理念;王国维的独特价值,不是写作了《宋元戏曲史》、《流沙坠简》、《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等,而是他提出了“纸上之材料”(古文献)与“地下之新材料”(考古新发现)相互印证的研究新方法即“二重证据法”;《万历十五年》的独特价值,不在于作者对那个时期的史实考证,而在于黄仁宇提出了“大历史观”。

第三言:多研究“镜鉴”,少研究“屠龙”

宋代程颐在《伊川易传》中说:“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天文,谓日月星辰之错列,寒暑阴阳之代变,观其运行,以察四时之速改也。人文,人理之伦序,观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礼俗,乃圣人用贲之道也。”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一样,都具有不可替代性。作为历史研究者,如果在历史规律的揭示、史学研究方法的创新上无能为力,而又钟情于历史的细枝末节,那么,我的建议是:多研究“镜鉴”,少研究“屠龙”。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通“殚”)千金之家(家产)。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技巧)。”庄子所说的“屠龙术”,意思是指深奥难学的技巧,学会后,并无什么用途。这里借用一下,则是指那些耗费气力研究出的史学成果,空空洞洞,故作惊人之语,缺乏时代背景和知识含量,不能使广大读者开卷有益。

与“屠龙”相对应的,则是“镜鉴”——以史为鉴,也就是根据社会热点,从中国历史库中寻珍索宝。比如,腐败之风盛行,你可以研究反腐文化,通过对历史上反腐倡廉经验教训的总结,给好人打气,让坏人胆寒;大学生就业困难,你可以研究科举文化,通过对历史上虚学害人事例的解剖,给学生提醒,让教师警示;房价暴涨,住房问题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你可以研究杜甫的草堂、刘禹锡的《陋室铭》等史料,通过对历史人物对待住房问题的达观态度,给“房奴”减压……

在这方面,我做过一些探索,借此机会,不妨现身说法。2001年,我根据传销泛滥、祸国殃民的形势,结合暗访,撰写了《传销内幕揭秘》(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被誉为“中国第一部旗帜鲜明的反传销纪实作品”。2003年,中国第一批维和警察完成任务,返回祖国,我结合采访,撰写、出版了《维和高官传奇》(群众出版社)和《中国维和警察》(北方文艺出版社),并提出了中国已经出现了大国气象,不仅要实行“拿来主义”,也应该顺应时代潮流,实行“走出去主义”;近年来,我结合改革要求,历时数载,对戊戌变法改革家孙家鼐进行了系统研究,出版了《孙家鼐创办京师大学堂风云》(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被专家们褒奖为“填补了戊戌变法史和北京大学史的空白”。为了给当代改革提供最近、最清晰的“镜鉴”,我又在对戊戌变法深度研究的基础上,推翻陈论旧说,出版了学术新著《百年黄昏》。实践中,我已经领悟到鲁迅的教诲:“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目前,我正在按照“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要求,读书思考。希望不久的将来,在纪实文学研究和创作、戊戌变法研究等基础之上,不断开拓新领域,给读者们提供更有时代气息、更有原创价值的篇什。

三句忠言,良药苦口,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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