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点的战士与完美的苍蝇
2012-03-20陈歆耕
●文/陈歆耕
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家
汪介之先生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至今无缘结识汪先生,我知道他,是因读了他新近出版的一部专著《伏尔加河的呻吟——高尔基的最后二十年》。这本书刷新了我过去脑海中对高尔基已经定格的印象。
这本书摆放在上海大学学人书店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我看到后立即买下。不是因为这是写高尔基的一本书,说实话关于研究介绍高尔基的书可以说汗牛充栋,但大多了无新意,不会激起我的兴趣。据我所知,当下中国大多数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对高尔基这样的曾被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奠基人”的作家,也不会有多少言说的激情和兴趣。在他们看来,比起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另几位俄罗斯作家布宁、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高尔基既不“深刻”、“纯粹”,也不“时尚”。
但汪先生这本书封底的十个大大的“?”,把我牢牢勾住了:“为什么高尔基这只曾经热情呼唤过1905年革命风暴的‘海燕’,竟在十月革命前后连续发表了八十余篇文字,表达了自己的‘不合时宜的思想’?为什么这位被称为‘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的作家,却在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后离开了俄国,长期流落异邦?……为什么关于高尔基的死因,历来有多种不同说法,令人真假莫辨?……”这些问题确实都是我十分困惑而想弄清的问题。读完全书,除了一个问题:关于高尔基的死因——因迄今缺乏确凿证据支撑某一种说法,其他问题都可在书中找到非常有说服力的答案。高尔基的真实面貌在我的脑幕上清晰呈现出来。这种“清晰”其实又是丰厚而复杂的。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高尔基,我认同他同时代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1933年,俄罗斯作家布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茨维塔耶娃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高尔基远远高于布宁,比他更伟大,更人道,更具有独创性,更加不可缺少。高尔基是一个时代,而布宁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在当时,这样一种对高尔基的认识和评价,大概无论在俄罗斯国内还是在国际上,都不会得到很多人响应。因为高尔基正处于各种争议的漩涡之中。今天回首审视,不能不承认这位女诗人的远见卓识。另一位俄罗斯批评家马克·斯洛尼姆在1924年对高尔基的评价在今天看来也很精到:“该停止经常不断地对高尔基进行庸俗的嘲笑了,也该明白了:艺术家高尔基并不属于共产主义党派,而属于整个有思想的、文明的俄罗斯。这个俄罗斯不会抛弃高尔基,不可能认为他对自己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对高尔基的进一步了解,让我强烈地认同这样一种观点:一位伟大的作家,同时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当一个社会越是处于大动荡、大风暴、大转型、大变革时期时,往往越能检验一位作家的人格境界和思想力。他们的睿智目光,往往能穿透层层迷雾而射向未来;他们是一面时代的显微镜,将时代肌体上健康的皮肉与腐烂的脓疮同时放大给世人看;他们是一棵棵迎风临渊挺立的大树,当狂热和愚昧裹挟着芸芸众生冲向不可知的悬崖深渊时,往往会发出尖厉的“不合时宜”的警示……无疑,这样的作家当之无愧地属于“一个时代”。处于同一量级的类似作家中,在中国可以列举出龚自珍、鲁迅等。由于时代的局限,他们未必完美。他们或许是“有缺点的战士”,但再“完美的苍蝇”也无法与“有缺点的战士”同日而语。正如汪介之先生在书中所说:“高尔基的全部不足、迷误和缺陷,只是他的认识上难以避免的局限性所致,而丝毫不带有趋炎附势、卖友求荣、见风使舵、助纣为虐的性质,丝毫无损于他的人格光辉。”
凡有资格被称为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他们对所处时代必然保持高度的敏锐,并具有强烈的“自省”意识和反思、质疑精神。鲁迅的自我“解剖”和对国民性的批判精神,为中国大众所熟知。高尔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他在致罗曼·罗兰的一封信中说:“我想,假如我要写一篇关于高尔基的批评文章,那么这将是一种最凶恶、最无情的批评。请您相信,我这样说,并非装腔作势。我比任何人都更少是高尔基的崇拜者。”同时,他又是如何对时代保持一种清醒独立的批判、反思精神的呢?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读读他的那本《不合时宜的思想》,那里有让你读了如若“受电”一般的文字。
在我身边,经常看到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作家;也看到不少“完美的苍蝇”发出“嗡嗡”的鸣叫;但却难觅“有缺点的战士”的踪影……更遑论有谁能代表“一个时代”?(注:有关高尔基的引文均转引自汪介之著《伏尔加河的呻吟》)
重读鲁迅七论“文人相轻”
鲁迅曾写过七篇杂文论“文人相轻”。以往读鲁迅杂文时没太在意,近日因一些感触又翻开重读了一遍。用一句套话,真是“获益匪浅”。
这感触来自于《文学报·新批评》一周年座谈会上专家们的发言:有人说当一个批评家很容易,只要你敢说两句真话,就是一个小小的批评家;如果你敢于持续不断地说真话,那你就可能成为一个大大的批评家。此言一出,马上有人作校正,说当一个批评家是很难的,因为你不仅要有勇气说真话,而且要说有理有据的真话。
其实两者表述的观点并不矛盾,强调的都是文艺评论要讲真话。而文艺评论的所谓“真话”不同于新闻报道或非虚构文学中的“真话”,后者表现为对事实真相的揭示,前者则表现为对批评对象的艺术判断和分析,因此强调要“理性”,要从作品实际出发,据“理”求真。而这“理”涉及艺术观念、艺术感觉、价值观等等,因此对同样一部作品,有时会产生截然相反的评判也不奇怪。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一方是讲真话,另一方是讲假话,关键在于你所作出的判断是否是发自内心,是否遵从了自己的艺术感觉、艺术良知、是否以作家作品文本和创作实践为依据,从而作出自己的独立评判?
一个成熟的优秀批评家,在讲真话的背后当然应该有系统的理性的价值评判标准做支撑。现在的问题倒不是缺乏评判标准的建构,无论是“学院派”的批评家或“作协派”的批评家们,即使称不上“学富五车”,也满肚子国故典籍、中外文论,对一部作品的“好”“坏”“是”“非”是不难辨别的,但由于某种“障碍”,他们常常把“坏”说成“好”,把“非”说成“是”,乃至违心地把“地沟油”、“三聚氰胺”包装成“绿色食品”。因而当下强调讲真话反倒成了成为有诚信的批评家的最低门槛。
那么制约批评家讲真话的“障碍”在哪里呢?郜元宝先生将其概括为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并称之为批评的“沉重肉身”)。这类最懂“人情世故”的批评家,就是鲁迅在《再论“文人相轻”》中所讥刺的“和事老”式的评论家,他们“无论遇见谁”,都“赶紧打拱作揖,让坐献茶,连称‘久仰久仰’……”鲁迅说:“这自然也许未必全无好处,但做文人做到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对这样的批评家——连最基本的批评“姿态”都没有的批评家,你跟他谈什么“立场”,岂不是如同缘木求鱼、沙地掘井?是不是有点滑稽可笑?
于是这类“和事老”批评家,对鲁迅与一些文人间发生的笔墨“争斗”,一概不分是非地用“文人相轻”而予以讥诮,“文人好相轻,与女子互相评头品足相同。……”;对“骂人的”与“对骂的”,则用一张抹布将他们统统涂抹成“丑角”,将之归为“私骂”,并以公允的语气唉叹:“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读毕鲁迅七论“文人相轻”,最大的感受是当下某些“和事老”作家也好,批评家也好,他们对待批评的态度并不“新鲜”。只是他们恐怕连当年的“和事老”还不如,当年的“和事老”公开写出文章来“和稀泥”、亮观点;今天的“和事老”往往在背后用恶语表示愤恨或用非学术的手段干扰正常学术讨论的进行。“和事老”表面为如古时候县太爷遇路人争斗,各打五十大板,以示公正,但他们骨子里是有着自己的好恶的,只是当年的“和事老”左右自己好恶的大多为理念、学派;今天“和事老”的好恶则往往纠结着个人的利害关系。
克服中国批评“沉重肉身”(人情世故)的路径,不妨从鲁迅先生那里吸收一点精神资源,唤醒当代文人能“有是非,有爱憎”,首先拿出一点敢于言说、批评的姿态来,能像鲁迅说的,“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不要泛泛而论时就气势如虹,面对具体作家作品时除了好话连篇,便态度暧昧,闪烁其词。如果你还自认为是一个文人,却“从圣贤一直敬到骗子屠夫,从美人香草一直爱到麻疯病菌”,是不是也太可怜而又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