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的散 文
2012-03-20邵燕祥
●文/邵燕祥
程绍国从不讳言好酒。读这个酒人的散文,字里行间除了流荡着瓯江楠溪两岸的水色山光,乌岩石门的烟岚雨雾,闯世界揽来各地叫人揪心的风景光影,还氤氲着黄的、白的、红的土洋各色酒的芳香。
没感觉的人读不出来,有感觉的读者,于是跟着微醺,这时看这一作者,身高背阔,不似传统的文人墨客,谈吐间明快豪爽,甚至带几分粗犷,心中品味,像是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像是台州一带坚韧执拗的浙东硬汉?归根结底是浙南温州人性格的典型。
早在多年之前,人们说温州人是“中国的犹太人”、“中国的吉卜赛”,不带褒贬,仅为事实判断;到“文革”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做生意成了“投机倒把”,改革开放之初,又反对“温州模式”捎带着犯“红眼病”,这类说法遂成了负面价值判断。程绍国曾起而为温州人辩:
温州丘陵,地少人多。老子说“不敢为天下先”,温州人反其道而行,不得已啊。几代人漂洋过海,或走南闯北,洒汗流血,历经磨难,许多客死他乡,可歌可泣。温州人有钱,全是温州人苦难、温州人精神换来的,也是温州人尊严换来的。我们捂着疼痛的十二指肠溃疡,笑陪喝酒;我们被指“资本主义”,我们因“投机倒把”被游街,被坐牢,被枪毙;我们上缴高额赋税,却没有换来怜悯抚摸;我们自己造机场,造铁路,求告的双脚满是血泡……俱往矣,伤感过去,温州人既往不提。
以上云云,你不觉得俨然可作温州市的代言人么?
读其书不可不知其人。要概括程绍国其人,我忽然天赐灵感,以为可以套用一句现话:“立足温州,胸怀天下。”
绍国离不开温州的山水,民俗,人脉,甚至也离不开温州的美食。他起步的创作,是童年和家乡,他以苦难中童年的视角,写了他第一部悲悯情怀的长篇《九间的歌》,不知是由于涉及“文革”的断代背景之讳,还是很长一阵评论家的青睐专注于某些时髦之作,总之这一作品没有受到相称的重视。然而,绍国通达,不以为意。他照旧在他的胸中笔下,酿他的精神私酒,一不按国家标准,二不按专家配方,自有承传,并不左顾右盼。他甚至不像他视为老师的林斤澜先生那样,不求官不求钱但声明文学上的所谓“名利”(其实主要也还只是一个公正的评价)还是要的。绍国并不是矫情,他真的看透尘世转眼皆空的名利,而倡言跟朋友们一起享受眼前的生活。从表层看,他与“乐活派”仿佛合流,但不要被他轻易瞒过,这其实也是如同历代温州人的背井离乡一样,乃不得已耳。散文这一体裁最是无法掩饰自己,他心灵深处供奉的,还是雨果、托尔斯泰那样的文学偶像:“作家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首先不是观察春花秋月、草木虫鱼,而是注视人道、正义和真理。”他苦恼的纠结,还是在“一个人改变不了世界”的孤立感和无奈感罢了。或许,我们正好从他的作品,体会一个有精神向往的知识分子在当下必然难免的内心矛盾吧。
我最初读到程绍国的散文,是他写自己家乡的《双溪》,他的父辈是舴艋舟的水手,他写水手生涯,让我想起沈从文。从篇末他的考证看,他是相信李清照《武陵春》那阕词可能是从水路由温州去金华经他家乡这个双溪后写的,“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一般人多半是在这里才知道世上有一种叫作舴艋舟的船。
程绍国并不像有人爱拿古今名人跟家乡套近乎,他反倒对李清照有意见,说:“我不怎么喜欢李清照,尽管战乱颠沛,尽管女人悲悲切切的伤感总有理由。一个人活了五十来岁了,还要欲语泪先流’。一边拼老命‘从海道’追随皇帝,一边又‘双溪舴艋舟’‘载不动’她的‘许多愁’。读来心中别别扭扭的。”他有这样的感觉不奇怪,因而他这样评价斯人斯句,也可以理解。不过,他是把词里的愁,简单地当成了小儿女的闲愁,忽略了这是一个家破人亡又罹国难的敏感诗人的“家国之愁”。我以为,绍国其实是因为李清照“追随行在”的体制内身份,先就有了戒拒之心,然后迁怒于她的“五十来岁”,这就不讲理了,换成青春年少,就不妨随身带着“许多愁”了吗?其实,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尽管绍国说尽管女人悲悲切切的伤感总有理由”,他却厌烦诗词里面“悲悲切切的伤感”,就像我们现在厌烦当代诗歌散文中的“无故寻愁觅恨”一样。
这是绍国受了有关李清照是什么“婉约派”的说法误导的缘故。同样划到这一派的一些作者——且是男作者,流连花月,雕红镂翠,温声软语,婉约备至,恰好与豪放一路形成对照。然而,李清照的作品,不说她另外的诗文,即令是小词,即令写闺房之私,能够直写“被翻红浪”,是多少男词人笔下所无,哪里有一点婉约,倒是敢于出格,敢于突破禁忌的一股英气,有几分近于豪放了。
我以为李清照的风格是率真,“处世无奇但率真”的率真,或者叫真率,辞书上释为“直爽而诚恳”,“真诚直率,不做作”,诗词如此,做人亦然,在家与夫君赵明诚真的是平等的互相敬爱的知己,晚年再婚后发现对方乃“驵侩之下材”,且有贪渎恶行,不惜诉之于官。这样的一个人,岂是“五十来岁”还作无病呻吟的人?我在这里不是单为了跟绍国一辩,我是借这个机会,说说对李清照的一些想法,并就教于读者,希望有心人再读《漱玉词》时印证一下。
而绍国的写作,以至其为人,特点也正是率真——真率;直到他毫无掩饰地把他对李清照《武陵春》的感觉直说出来,也正是一种率真——真率的表现。他的这个特色,跟李清照的词品和性格是合拍的。他若不是蔽于一时意气,本来应该引李清照为同调。
率真——真率,也就是“生活在真实里”:说来容易,行来实难啊!
我和绍国相交二十年,读他的纪实之作多,虚构之作少,尤其是散文随笔,叙事人一般就是作者自己,作者的精神影象无所逃于读者的眼睛。难得他在家乡从村镇到城市,虽阅世日深,交游亦广,而不改其率真——真率。看他自述当乡村教师时常常借家访之名去学生家吃嘴,每每哑然失笑;又看他写叔父作为“文革”中掌权的最基层干部,其功过浮沉,不因“文革”后曾被揭批失势而有所避忌,绍国是把旁的作者视为私房话的端出来给公众,“一体周知”了。绍国的“把心交给读者”,是把每个读者都当作朋友,知心朋友,当然不限于这两例。崇尚真实,这本来应该是所有写作者共同的底线:外是社会人事的真相,内是个人内心的真实,离开这两个方面,还侈谈什么“生活在真实里”呢!?
绍国不止一次说到自己的“懒”。从一个方面说,写作的勤或懒,不是看作品的数量。从前有位作者,给自己规定每天必写诗一首,应该算是勤于此道了吧?老诗人艾青不以为然,说,写诗又不是大便,哪能硬性规定一天一次?也正是鲁迅说的,写不出时不硬写。当然,鲁迅还说过,他是把别人喝咖啡等等消闲的时间也用来读书、写作了。如果把读书写作的时间全用来搓麻将,自然为我们所不取,但有时搓搓麻将,舒缓身心,未为不可,何况绍国还写出了《麻将》这样的美文,文中的语言看似脱口而出,却不失其文学性,极丰富而生动,此中意味,值得深思。不过,普希金大概也是个扑克高手,不然写不出《黑桃皇后》那样的经典,现在散文《麻将》出自绍国笔下,“麻将”桌上的“黑桃皇后”名篇却还翘企以待呢。
近年网络发展,网上短文,不乏可作散文随笔来读的篇章。这些作品,不须硬拿来以就纸面文体之范。而网文的特点是一般写作心态比较自由,故同样具有率真——真率的天趣。这就向所有的散文作者包括以率真——真率为特色的绍国也提出了挑战。
酸文假醋是我们反对的,但“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无论对于挑战者还是应对者,永远是不刊之论。文采斐然,也就永远是一切文字工作者的地平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