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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女、漂母之渺无其人——从清代宣统元年四川优拔考试请发宾兴说起

2012-03-20黄晶晶

文山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士绅士子朝廷

黄晶晶

(文山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教学研究部,云南 文山 663000)

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是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命运终结之原因早为学界所热烈讨论,而作为与此一制度紧密联系的阶层——士绅阶层自不能不受深刻之影响。

科举废除对于士绅阶层的影响程度不一,最能感到切肤之痛的自然是拥有低级功名的下层士子。科举的废除,不仅切断了他们向上递升的管道,还可能夺走他们所享有的一系列特权,甚至有可能断送他们的生计[1](P20-44)[2](P293-297)。

早在议停科举之时,朝廷诸位大员就已经在考虑士子,包括拥有低级功名的下层士子和拥有高级功名而未获得官职的上层士子的出路问题。各省举贡人数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3](P193-195),如此庞大的人群,“其不能为师范生,贤而安分,则困穷可悯。其不肖而无赖者,或至为非生事,亦甚可忧”[4](P65),总之,无论贤或不肖,为安抚人心计均应宽筹出路。故在立停科举之后,清廷有生员考优、拔与考职,举贡会考。

此类选拔实为朝廷优待士子之意,亦一时权宜之计,不料于考优拔之年,四川巴县及宜宾县竟发生了原科场经费是当尽归学堂还是于考选之年例应拨归士子之冲突。巴县应考士子联名申诉,宜宾县冲突更为激化,甚至发生了应考士子直接殴打办学员绅之事。

宣统元年之优拔考本拟于五月二十日取齐,因正值预备立宪之期,恰逢各省咨议局选举,故将考试推延。四川省电请学部获准按照广东之例,延至八月举行。拟于八月一日取齐,八月中旬开考,四川提学使司赵启霖为此札行各属,并强调各学堂教员、管理员及在堂学生一律不准应考。不料听闻优拔考改至八月举行之后,四川绥定府竟出现学堂学生、教员请假应考之现象,令提学使司大为震怒,只得电饬各属负有推举之责的儒学教官婉为劝谕,同时严为把关,凡在学堂之教员、管理员及在堂学生一律不准录送。

继请假应考风波之后,七月,巴县收到三例请发宾兴之禀文。

禀文一:先有巴县廪生罗连城等十人、附生胡成章等十三人联名上书。禀文曰:

“朝廷变法,罢科举立学堂,本邑因将昔年乡会试各款项一律归并学堂在案,而亦有不能尽革者,因于应行科举之年仍有考优考拔等制……本邑道咸间,里人以乡会试年例多寒儒,盘费维艰,不克自达,由邑绅捐助或由官汇集各款,奇零置业存贸,定为乡会试宾兴;或由正粮征收义卷,津贴寒畯。各款岁入,每届科,解省支发,诚为义举。而各绅能识大体,不为无见,由前届办学需款,酌请提拨,归入学堂以济公用。然于考贡出贡及学生出洋或优生入校,均当例有帮给。除举人酌提拨归入学□,优场每名给发宾兴银十两,然议者已谓其太薄。以此项既立名目,即实为宾兴而设。今即拨款归学,并非即于宾兴,万不相涉。况至今投契,犹征收宾兴。盖以朝廷停科举,宾兴无用,则宾兴可以归并学款。而朝廷开科,学款又有余,则宾兴不可不酌给……且各属现犹酌支给发,岂本邑独不可酌支宾兴款?据劝学所本年二月报销,实存银六千余,固非于款不敷,何得以上宪‘趋重防维’一语即并老生宿儒排挤入腐?是国家以优拔搜不尽之人才,而视学以私心阂中庸之至论据……”[5]。

罗连成等人请发宾兴有二理据:一、宾兴一款本为津贴科举应考诸生而设,今虽停科举,然不废优拔,故应照例给发宾兴以津贴应考诸生。二、停科举后,考贡出贡及学生出洋,优生入校,均当例有帮给,故今优拔考亦当给发宾兴。把学生出洋及优生入校与优拔考试等同,认为“均应帮给”,反映了当时把新式学堂作为科举制度替代的普遍认识。

至于“各属现犹酌支给发”,而“本邑”独不与,可知当时对于是否津贴应考优拔诸生,四川各属并无一定标准。最后,罗连成将巴县不发宾兴之举认为是排挤应考诸生,违背国家选拔人才之意,实为视学之私心①。此中缘由,颇值玩味。改废科举,兴办学堂不仅是教育的一次转型,它还深刻地影响到社会结构的变化。部分旧有士绅顺应变革,通过参与新学堂的兴办,延续了过去参与地方行政及地方事务的形象,成为新的“得势”阶层,这不能不引起因废科举而“失业”士子之嫉恨。如今考优拔之年,新“得势”阶层居然不发过去津贴应考士子之津贴,新仇宿怨,自令应考诸生心生愤懑,而归于视学之私心。

禀文二:再看文生朱大璋等人之禀文。比起罗文之含蓄克制,朱文较为激烈。

朱文开篇即赞朝廷厚待士子至公至明,随后笔锋一转,指责巴县于朝廷厚待士子之际,对应考士子阙宾兴之礼,陈述宾兴设置原意,乃为地方上体朝廷作育人才之德,下周恤寒俊而鼓励其向学之心。宾兴因停科举,盈余无用而提办学堂,不过并未言明于选拔之年不能津贴士子。回顾往昔朝廷对士子之厚待,如于学田内酌给贫困士子银米,于大灾之年,朝廷将士子与地方灾民分别赈济等,说明停发宾兴实非朝廷旨意。

为进一步说明宾兴之应发,朱大璋再向学堂发难。指出:“难之者曰办学为当今急务,现学款奇绌,停发宾兴不得已也。夫学堂不急之土木,坐食之杂役,挂名之冗员,肿瘤之司事,字课不付于国文,另聘教习,收支不出于会计,而内外偏分。一人可兼数事者,至以一事而用数人,略一节其靡费,每年何饬千金?是则学款之足与不足,不系乎宾兴之停与不停也。”在朱大璋的眼中,学堂如此不堪,可见其所郁积的对变革之怨气。

最后以各属均发宾兴,而巴县独缺向知县施压,“巴邑之富,甲于重属。生等访于各州县之晋省者,皆有宾兴。而巴邑宾兴之停,籍口于学款奇绌,亦各属所齿冷也。……举行优拔,朝廷尚有恩于生等,而管理者何为靳而不与也?若谓学堂造就人才,则学生系未成之人才也。未成之人才可以造就,岂已成之人才不应培植乎?押以生等不足齿数于人才乎?而何以朝廷殊其礼郑重其事也?夫浣女致敬于伍员,漂母推食于韩信,古之妇人女子,于豪杰之士不敢驰其礼。今生等奉圣召……而想望风云,何以浣女漂母之渺无其人也……”[6]。

浣女致敬于伍员,漂母推食于韩信,皆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典故。伍子胥因浣女之舍身相救,得以摆脱楚平王之追杀,逃往吴国,辅佐吴王阖闾、夫差成就春秋霸业。韩信因漂母之推食而免于饥饿,得以越过人生的低谷,成为后来赫赫有名的淮阴侯。漂母者,妇人也;浣女者,女子也。古之妇人女子于豪杰之“士”犹不弛其礼数,可推想“士”一阶层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地位及所受到的特殊礼遇。然而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却使得一切成为昨日黄花,昨日还受“浣女、漂母”礼遇,于今居然不齿数于人才,怎不令士子倍感痛楚。可以说罗文以理胜,而朱文则以情感人。在想望浣女、漂母之后,朱大璋更进一步,指出巴县值乡试之年,得人最多,实巴县“贤有司”勉励提倡之功,提醒知县所应负的于地方兴学育才之责。最后将矛头直指办学员绅“籍口于大宪之通饬,托故于官府之不许,是巴邑最有权力之绅不以士子待生等”,此与罗文不谋而合。

禀文三:在知县对罗连成等人的禀文作批复之后,廪增附生陈文臻等人再次呈上禀文。针对知县批示的“学堂需款”及“閤邑绅粮议决停止,何能稍涉移拨”二语指出:

“若减教员冗费……亦无不有余”,“生等因邀三里绅粮协议,均云朝廷既开贡试大典,宾兴原为资助寒俊……閤邑绅粮并无议决停止,或出劝学所曾纪瑞三五党议有之”。

此外,“窃上年优场,经前霍主移拨宾兴,每人发给银十两。在禀提宾兴之后,可查即今贡试大典,各属现犹给发宾兴,壁山、铜梁、大足尚远难查,如邻封江北亦拨发宾兴,则近而易知。若邻封概未拨发宾兴,则生等何说?若邻封即拨发宾兴,本邑独不拨发,虽非寒畯,亦未免有不平之鸣”[7]。

应考诸生的联名呈禀使得巴县知县周庆士大为烦扰,一方面学堂需款乃实情,地方官在新政中负兴学之责,兴学成绩归入地方官考核的重要内容,与刑名钱谷并重;另一方面,在传统体制下,地方士绅在地方行政及地方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地方官能否在地方顺利行政实仰赖地方士绅之合作,如果拒绝此次士子之请,实非周全之举。只得以“仰府查夺” 暂为拖延。

三篇禀文充分体现了科举停后士子对陷入“于国事无裨”,“不足齿数于人材”之境的愤懑、失落及逆势之力争。诸生竭力以朝廷旨意为自己系已成之人材及“未尝于国势无裨”的坚强理据。其实科举制度在19 世纪已不能适应内外需要,尤其不能适应一个已经变化了的社会,在兴学堂后,停废科举不过是承认一件既成事实。不过在惶惶失去与朝廷、社会联系网络之际,朝廷的不废优拔与举贡考职犹如一根救命稻草,给了“穷困失业”士子一线生机,而宾兴一款之发与不发不仅关系士子往昔之荣耀,实关系到士子今日之处境。在三篇禀文中,均极力陈述宾兴设置之原意及宾兴拨归学堂之因。尤其是朱大璋等人的禀文更是不惜引经据典,发浣女、漂母之渺无其人的感叹,提醒知县周庆士作造士作文之“贤有司”。

此外,宾兴之应发,还由于“邻邑均发”,罗连成等人所述“各属现犹酌支给发”,朱大璋“生等访于各州县之晋省者皆有宾兴”,陈文臻更为具体的指出“各属现犹给发宾兴,壁山、铜梁、大足尚远难查,如邻封江北亦拨发宾兴”。发与不发实无一特定之标准,清廷在立停科举谕令中仅要求要宽筹举贡出路,至于是否应发宾兴这类细节问题实在无法顾及,新学堂既有开办经费,又需常年经费,不若传统教育投资甚低,何况随着宪政的临近,朝廷与社会对于新式教育普及的要求越来越迫切,对于具体管理地方兴学事务的办学员绅及负有兴学之责的地方官来说,“学堂需款甚急,正在竭力通筹”确为实情。从应考士子的角度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在他们看来,学堂略一节靡费就可以节出“千金”,何况年、月均有存银,且宾兴因停科举无用而归学堂,现值优拔考,为何又不能拨归士子?对此,三例禀文均将矛头指向巴县办学员绅。

关于旧有士子与办学员绅之纠葛,上文已略有陈述,正如《剑桥中国晚清史》言清末教育改革,认为对于废科举,士绅阶层始终反对,因为士绅所拥有之地方特权,均由科举出身而来。但一旦政府决定停止科举,士绅则聪明的停止反抗,转而兴办新式学堂,以有效的保留其原有之特权。此论有一定道理,奏定学堂各章程中,对于士绅办学之权的规定也为士绅继续参与地方事务提供法理依据。但并不是所有士绅都能够巧妙的通过兴办新式学堂来保留特权,陈文臻等所论,已显示出士绅阶层的分化。士绅阶层过去是一个群体,不过随着学堂的兴办与科举的停废,他们之间产生了鸿沟,本文所举三例禀文,即充分显示出旧有士子与办学员绅的矛盾与冲突。

三例禀文在巴县有多大的代表性?据罗连成的禀文,“现府县两学例应与考生等已经具文约计四五十人”,而朱大璋的禀文,“优拔以本年为截止,应试者不过三四十人”,二人的数据到底谁更准确?因为科举停止后之优拔考,考生资格较原来不同,生员之已入学堂及为学堂教员、管理员者均不准应考,罗连成等所约计之考生为例应与考生,所以朱大璋的数据似乎更为准确。若朱大璋的数据较为准确,巴县应考士子为三四十人,而仅罗连成等禀文中联名者就有二十三人,竟占半数以上,则当时应考优拔诸生请发宾兴一事在巴县应该引起不小的震动。

正当巴县进退两难、无从核夺之际,九月,宜宾县竟发生了请发宾兴诸生在遭到知县批驳后,径至办学绅董寓所,聚众向绅董横索,大肆辱骂殴打一事[8]。此事的发生,使参与办学士绅与传统士绅矛盾进一步激化,被殴打的宜宾县职员赵锡坪以“觏此无端横逆,心实难甘,宪天爱惜人才,当不令学界蒙羞”禀控提学使。因殴打事件发生在省城,引起提学使赵启霖注意,并通饬全省“各属自提款办学以来向例考试帮费概予停止以节糜费,节经札饬有案,乃本届优拔场应考诸生来辕请示者不止一处,业予随文批斥……如本届赴省应考诸生向该本籍办学绅董估索帮费或榜发录取后仍援往时陋规索取贫礼,及来年朝考川资种种名目无理取闹者,应准该绅董就近陈明由该县量予惩儆”[8],巴县接此通饬,出示晓喻,凡关涉考试之款早已提归本地办学之用,各生毋庸陈请。至此,诸生连连上禀文请发宾兴,一再批驳却无法平息一事,以宜宾县诸生殴打旅省职员,引发提学使直接批文不准拨发为转机得以解决。

从本届优拔考,四川所出现的已入新式学堂之学生、教员请假应考,及应考士子请发宾兴,且遭到拒绝之后,殴打办学绅董的诸种冲突来看,科举立停之后,尽管朝廷对士子宽筹出路,但难以消除士子对于科举的留恋依赖心理,停科举专办学堂所隐含的人才评价标准,即旧日科举士子不足齿数于人才,更令士子痛感切肤。表面上,他们将怨愤指向办学绅董,但实质对地方官员,包括知县乃至提学使,已有不满,故频频以朝廷旨意为抗争之理据。从中可以发现,科举立停后,朝廷或社会所观察到的风平浪静只是表面,诸多不能在新旧变革中实现角色转变而“失业”的士子,不满、惶惑暗潮涌动,可见,制度的变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充分考虑到与原有制度相系的诸种关联,以及原有制度在社会中的诸多影响。

注释:

① 清末在兴办新式学堂的同时,也在设置教育机构。县设劝学所,设县视学一人,兼任学务总董。此所指当为巴县劝学所总董。停科举后旧有地方办学经费大部归劝学所管理。

[1]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 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M].李荣昌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

[2]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范忠信,等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3]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4]清帝谕立停科举以广学校[A].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

[5]具禀廪生罗连成……为协恳移拨以助观光事情(宣统元年七月).清六全宗[M].案卷号1604.微缩号10.四川省档案馆藏.

[6]具禀朱大璋等人为请发宾兴事情(宣统元年七月).清六全宗[M].案卷号1604.微缩号10.四川省档案馆藏.

[7]具禀廪增附生陈文臻周述官等为再恳查拨以存大典事情(宣统元年七月).清六全宗[M].案卷号1604.微缩号10.四川省档案馆藏.

[8]四川提学使司札饬巴县优拨考试展至八月举行停止准备参加考试的教员管理员学生等结伴离校并禁止赴省考生向绅董索取经费等情卷(宣统元年五月至十月).清六全宗[M].案卷号1601.微缩号11.四川省档案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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