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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萧殷的典型理论思想

2012-03-20刘安海

武陵学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典型性格环境

刘安海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在中外文学史上,随着作家、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典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学艺术人物形象的长廊里,典型理论就成了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美学家以及哲学家、思想家共同关注的重要命题,他们写下的有关典型形象的理论文章汗牛充栋,出版的有关典型形象的理论著作积案盈箱。萧殷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一个编辑家、一个文艺理论教学者、一个文学理论家,他同样一直关注着文学艺术的典型理论问题,为此写了一系列的文章。今天我们研究萧殷、研究萧殷的文学思想不能不研究他关于典型理论的思想,研究萧殷的典型理论思想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萧殷的文学思想、进一步认识萧殷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 中外有关典型理论

在说明萧殷关于文学的典型理论思想之前先说明一下中外有关典型理论的大致概况也许并不是多余的。

典型又称典型人物、典型形象或者典型性格,在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批评实践中研究者和批评者往往根据不同的语境使用这些涵义相同的术语。就术语而言,典型概念来自西方文学理论,在希腊文中有“模子”的意思,指典型就像同一个模子可以铸造出许多同样的东西,而在文学中则指通过一个形象可以反映一类人的性格特征,因此这个术语最初强调的是形象的概括性和普遍性。启蒙主义运动以后,随着西方叙事文学的发展和日趋成熟,突出形象的个性特征越来越成为塑造典型人物的重点,典型理论也随之逐渐完善。在这个过程中,德国的古典美学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康德和黑格尔都曾用“理想”来阐述与典型有关的问题,他们强调“理想”具有通过个别形象来显现理念的特点。典型概念真正为人们所熟识则是通过批评活动,19世纪许多批评家特别是别林斯基等,都把典型作为一个重要的批评术语广泛运用于对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分析和评价。这种情形正如韦勒克所说的那样——“‘典型’这一概念对现实主义理论和实践”具有“关键意义”[1]。

典型概念在“五四”运动前后传入中国并逐渐流行开来,而且使用的范围越来越广,几乎成了文学形象的同义语。其实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概念,典型仅仅适用于叙事性文学,适用于现实主义叙事文本中的有关文学形象。由于人们常常把典型人物或典型形象简称为典型,以致忽略了典型这个概念与人物和性格的联系,从而把典型理解为可以用于一切文学种类艺术形象的概念,更严重的是有人甚至用典型概念去分析抒情诗之类的文本。实际上在文学中真正能够塑造出典型人物形象的只有大型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性文本。匈牙利文学理论家卢卡奇曾经明确地指出,典型主要适用于现实主义叙事文学。

关于什么是典型,有几个非常有影响的说法。

黑格尔的说法。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说的典型即是“这一个”或者“一个‘这个’”。黑格尔说在人的意识发展的最初阶段是感性确定性阶段,作为主体的人所知道的对象客体只是一个纯粹的“这个”,而这一个“这个”是最独特的、最个别的、最具体的东西,也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它不同于其他任何的“另一个”。

恩格斯的说法。恩格斯在1885年11月26日《致敏·考茨基》的信中引用黑格尔的说法并自己加以阐述,说:“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2]130更为重要的是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指出:“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135

别林斯基的说法。别林斯基说:“在一位真正有才能的人写来,每一个人物都是典型,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3]即通常译的大家耳熟能详的“熟悉的陌生人”。

卢卡奇的说法。卢卡奇说:“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范畴和标准乃是典型,这是将人物和环境两者中间的一般和特殊加以有机结合的一种特别的综合。使典型成为典型的并不是它的一般的性质,也不是它的纯粹个别的本性(无论想象得如何深刻);使典型成为典型的乃是它身上一切人和社会所不可缺少的决定因素都是在它们最高的发展水平上,在它们潜在的可能性彻底的暴露中,在它们那些使人和时代的顶峰和界限具体化的极端的全面表现中呈现出来。”[4]卢卡奇还指出:“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典型不是古典悲剧中的抽象化的类型,也不是席勒式的理想化概念化的人物,更不是左拉式和仿左拉式的文学和文学理论炮制出来的‘平均数’。可以这样来说明典型的性质:一切真正的文学用来反映生活的那运动着的统一体,它的一切突出的特征都在典型中凝聚成一个矛盾的统一体,这些矛盾——一个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的、道德的和灵魂的矛盾——在典型里交织成一个活生生的统一体。表述平均数必然会导致这些总是反映着某一时代的矛盾在一个折中的人的灵魂和命运中失去锋芒、显得软弱无力,这样就失掉了它们的本质特征。典型的描写和富有典型的艺术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个性和社会的普遍性都结合了起来。因而在典型塑造中,在对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的揭示中,社会发展最重要的动向就得到了充分的艺术表述。”[5]

上述“典型”指的是具有类型性、代表性、普遍性的涵义,而不同于我们所说的艺术典型。真正的艺术典型应该是恩格斯所说的“典型”与“单个人”的有机统一,即一个具有普遍性、代表性的活生生的特定的单个人,换句话说艺术典型应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或“一个‘这个’”。

二 萧殷典型理论的主要思想

萧殷关于典型的理论正是建立在上述经典作家关于典型理论的基础上的,他的典型理论的主要思想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典型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根本问题,是文学创作的核心问题。”[6]37-38

萧殷之所以把典型问题提高到这样的高度,那是因为他充分认识到典型形象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的重要性,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他既然把典型问题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根本问题,看作是文学创作的核心问题,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写出了《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事件的个别性与艺术的典型性》、《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关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谈谈人物的个性化》等一系列文章,阐述他对典型问题的看法。同时,他在参加有关长篇小说和多幕剧的讨论中也一再地阐明他对典型问题的主张。在回答青年作者的问题并指导他们创作时也不失时机地阐发典型理论问题。

(二)典型形象是“熟悉的陌生人”

典型或者典型形象到底是什么呢?虽然在文学理论研究中存在着见仁见智的情形,但萧殷旗帜鲜明地认为典型形象就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与易准合写的一篇文章就是以别林斯基关于典型问题的论断命题的,即《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这个题目及这篇文章比较充分地概括了萧殷对于典型形象这一概念的内涵的看法。这篇文章虽然是针对当时围绕着于逢的长篇小说《金沙洲》的讨论写的,但其中的典型理论色彩却十分突出。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批评了当时讨论典型问题的几种倾向:一是“把艺术典型仅仅归结为社会的、阶级的本质特征,而丢掉了典型的个性特征”;二是“把艺术典型的共性与个性看成数学的总和,两者只有外在的联系,而不是有机的统一体”;三是“把典型性格与典型环境割裂开来,离开了典型环境而孤立地分析人物性格;或者以生活的主流来硬套作品中的典型环境,把典型环境抽象化和简单化,结果也和前者一样,抽空了作品的典型环境的具体内容,使人物性格游离于环境之外”[6]36-37。这样他就为建构自己关于典型理论的问题确立了一个展开论争的对立面。批评典型问题上的不正确观点并不是萧殷的目的,他的目的在于通过对那些不正确的观点的批评来确立自己关于典型问题的观点。他的观点见于他对别林斯基著名论述的引用,从而为自己的立论找到了理论的支柱。他引用的别林斯基的论述是这样的:“在真正有才能的作家的笔下,每个人物都是典型;对于读者,每个典型都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引用了别林斯基这样的论述之后,他紧接着阐述道:

其所以是熟悉的,是因为作家对于这一类型人物的阶级特征作了高度的概括;其所以是陌生的,是因为作家赋予人物以丰富的、独特的生命——鲜明而生动的个性。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这里就包涵着概括与个性化的高度统一。[6]41

在引用了别林斯基的论述并作了简单的阐明之后,他还特地加了一个注释,了解这个注释对于了解萧殷关于典型问题的看法是大有裨益的。这个注释如下:

有人说:别林斯基这句话,原是谈论独创性的,认为本文对于这句话的解释是和原意有出入的。是的,别林斯基认为,有独创性才能的人“两个人可能在一种指定的工作上面不谋而合,但在创作中决不能如此,因为如果一个灵感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那么,同一个灵感更不会在两个人身上发生,这便是创作世界为什么无边无际永无穷竭的缘故”。因此别林斯基说,“在真正有才能的作家的笔下,每个人物都是典型,对于读者,每个典型都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如果从典型创造的角度来看,承认有独创才能的作家笔下的典型形象,都打上了各作家的“纹章和印记”的话,那末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这些打上“纹章和印记”的典型人物,为什么不是“熟悉的陌生人”呢?那类典型人物不正是既高度概括其本集团的特征,又赋予人物以独特的、鲜明的个性吗?它们不是使读者感到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吗?[6]41

这就是说,在萧殷看来,典型对于大家来说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所谓“熟悉的陌生人”即萧殷在上面说到的“使读者感到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萧殷之所以坚持这样一种看法,那是因为他认为“文学艺术总是通过个别反映一般的。所谓个别,就是具体的典型形象。只有通过具体的、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才能真实地、深刻地反映社会(阶级)的本质和规律”[6]40。在这里,萧殷坚持了对于典型形象来说极为重要的两个方面或两极:一是具体的、鲜明的个性;二是真实、深刻地反映社会或者阶级的本质和规律。对于第一个方面,即使在今天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而对于第二个方面在今天可能大家心里多少会存有疑义,或者说不同意萧殷的解释。实际上如果我们把问题置于当时具体的时代环境、政治气氛和学术背景之下考虑,这个疑义并不能成为我们理解萧殷典型理论问题的障碍。

(三)强调典型形象的个别性

他在《谈谈人物的个性化》一文中指出:“凡有独立人格的和独特个性的艺术形象,总是同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一样,是各人按各人不同的观点和方式去行动的。‘人各不同,有如其面’,甲就是甲,他不可能同时又是乙;林黛玉就是林黛玉,她有她自己不同的看法和情绪,有她自己不同的脾气和爱好,不管从外貌到内心,从对社会的观点以及对周围人的态度,她都有自己的一套,这一套显然与薛宝钗的那一套完全不同,与其他姑娘们也不一样。即令有谁的观点或姿态跟林黛玉相类似,但由于彼此阅历不同、精神状态各异,故表现这种观点和态度的方式,也不可能不带着各自不同的色彩和姿态。也正是如此,所以林黛玉才成为林黛玉,‘林黛玉’才成为一个独立的、不易与别的性格相混淆的艺术形象。”[7]332他说:“凡是有力量的艺术形象,都首先要有生命,就像我们的艺术大师所创造的武松、李逵、林黛玉、阿Q……那样。这些形象,既有他们自己独特的心理状态,也有他们自己特有的脾气和外貌特征。我们不仅听到他们对事物的见解,也熟悉他们的一举一动或一颦一笑;甚至林黛玉在什么场合会悄悄淌泪,我们也能猜想得到。为什么这个形象有如此之大的魅力,人们对她的脾性如此熟悉呢?无他,就因为作者把这形象写活了,她活得就像在你的身边。这样的人物,再不像那些淡淡的影子,也不是那些概念的化身,而是具有强大感染力的艺术形象。”[7]331说到鲁迅所创造的阿Q的形象的时候,他认为:“也同样是被写活了的形象,但他凭什么魅力吸引着我们的呢?无他,是因为作者把大家见惯了的现象集中起来,运用典型化的方法,创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阿Q。在阿Q身上,虽然可以发见许多常见的东西,但阿Q到底只有这一个阿Q;虽然他是阿Q的代表,可他又不是阿Q们的替身;即使你在许多人身上闻到阿Q的气味,但是你一定不会把阿Q同他们混淆起来。这是因为阿Q有他本人特异的心理和习惯,有他自己独特的一整套与阿Q们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特征。就因这,所以阿Q才成为别人不能代替的、完整的、个性独特的形象。”[7]332萧殷之所以如此肯定林黛玉和阿Q这两个艺术形象,说到底是因为萧殷认为这两个艺术形象是个别的、独特的、鲜明的艺术形象,符合典型形象的个别性。

典型形象为什么能够成为典型形象呢?萧殷指出,那是因为经过了作家的个性化的创造。他说:“所谓‘艺术揉合’或‘艺术创造’的过程,实质上,就是个性化的过程。光靠‘素材’和‘思想’机械的‘聚拢’,不可能造成有生命的形象;唯有经过个性化的创造,富有特征的素材才能获得生命,人物才能按照他自己的个性去行事。只有如此,人物才会有感觉、能呼吸。如果是一个易怒的人物形象,你要是挨近他,你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他一顿脚,地上会扬起尘土;他气愤时,你不但能瞧见他颤抖的嘴唇,也能瞧见他额角边抖动的青筋……”[7]329-330萧殷清楚地知道,典型形象的创造一定是经过了个性化的艺术创造的,否则,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可能成为典型形象。

(四)反对“典型即总代表”的看法

萧殷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当时围绕着典型问题讨论的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片面观点的实质——“归根结蒂都集中在这一总的观点上:即要求艺术典型成为某一客观事物的全部特征的总和(全部特征的总代表)。”他举例说当时有的论者要求凡是描写党支部书记的形象,都必须具备所有党支部书记和党领导者所应该具备的全部特征,凡是描写社会主义时代农村妇女干部的形象,都必须具备这一时代农村所有优秀妇女干部所应该具备的全部特征,如果党支部书记的形象缺乏了改造世界的革命精神和宏伟气魄,妇女干部缺乏了远大的理想,那么在有些人看来就不能算作典型。萧殷指出,这“是以社会学上的典型来硬套艺术上的典型,并且把两者完全等同起来”。他认为这就叫做“典型即总代表”论或“总代表即典型”。他指出:“这种理论当然是错误的。这些同志不了解艺术典型创造的一条基本的规律,就是要求人物的共性与个性的统一,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并不要求作家把所有同一本质的人物性格都全部包括到一个典型中去,而只是要求作家根据主题的任务和构思的要求,选择其中最本质的、最能揭示这一人物性格的典型特征概括进去——使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成为既是最本质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东西,又是最有个性特征的东西,即恩格斯所说的‘每个人是典型,然而同时又是明确的个性,正如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给明娜·考茨基的信》)。倘若离开了这一原则,硬是要求作家把同一本质的一切人物的全部特征都毫无例外地堆砌到一个人物身上,势必会湮没了人物的个性和斫丧了人物的生命——使个性‘消溶到原则里去’(恩格斯)。这样不但破坏了作品的主题和结构,而且也失去了其为典型的意义。”[6]63-54正是基于这样的论述,所以萧殷反对“典型即总代表”这样一种看法。

(五)反对把个性化只是当作润色、装饰的手段的观点

萧殷指出,个性化并不等于一味地追求所谓特出的“性格”,也不是不顾典型环境而追求所谓“性格”。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你是了解我的,我固然不喜欢把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写得软弱无能或贪生怕死,但我也不欣赏那种脱离特定环境、任意杜撰的革命干部如何英勇搏斗的故事。”[8]在话剧《红旗歌》的讨论中,他写了《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的文章。他在文章中批评了剧作者脱离具体的环境而去追求所谓“性格”的作法。他说:“从整个作品看,作者对于这种‘顽强’的性格也是同情多于批判。”[9]343他申明说:“我在这里特别指出《红旗歌》底主角的性格无社会基础和她的‘觉悟’无思想基础,主要目的是在于指责一切脱离生活、脱离典型环境、形式主义地追求人物性格的不良倾向,在于希望有这类倾向的作者不要再继续这么写下去。因此,与其说我的批评专对《红旗歌》,反不如说我拿《红旗歌》这具体作品,来证明轻视生活、形式主义地追求性格的创作方法,是一种有害的创作方法。”[9]347

(六)强调典型形象的个别性的同时也强调典型环境的个别性

在《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这篇文章中有这样一个小标题:“典型环境,也是完全不可代替的‘这一个’”。他指出:“在实际生活中,每个具体环境所包涵的因素都是异常复杂的,不仅有民族的、社会的、历史的条件,阶级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地区的自然条件、风土人情、生活习惯……等等。所以,典型环境也体现着普遍性和特殊性在一定的时间、地点、条件下的矛盾统一。文学作品中的每一个典型环境,也和典型性格一样,是完全不可代替的这一个;同样的社会历史环境的本质特征,只能反映在千差万别的典型环境中。同是反映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所创造的典型环境就不同于《创业史》,《金沙洲》所创造的典型环境也迥异于《三里湾》。这种显著的区别,固然与作品所选择的题材、所反映的主题、所体现的艺术构思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生活本身的丰富多彩。生活是永远不会重复的,文学作品中的艺术构思及其典型环境也永远不会雷同。”[6]45-46

在文学作品中为什么典型环境“也是完全不可代替的‘这一个’”呢?萧殷认为这是由作品中不同的人物关系决定的。他指出:“无论作品所反映的生活画面多么广阔,表现的社会冲突多么巨大、尖锐,也只能通过不同人物的千差万别的命运、遭遇,他们之间千差万别的性格冲突才能表现出来。正是这些个别人物的千差万别的命运、遭遇和性格冲突,形成了作品特定的典型环境。”[6]46

(七)在论述典型问题时还注意到事件或情节的典型性

萧殷在《事件的个别性与艺术的典型性》一文中特别论述了文学作品中事件或情节的典型性问题。他说:“作品中的事件与典型性的关系问题,就因为被误解,不但使丰富多彩的生活流于公式,使题材的多样性受到束缚,同时也阻碍了文学创作的思想力量与艺术力量的提高。”他认为“性格划一化与环境划一化,必然造成情节的划一化”。他说:“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常常是‘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这类作品的题材,虽然各不相同,也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态,但归根结底,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把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划一化。作者进行创作,主观上大抵都有一些固定的框框,从一般的生活印象出发,按照阶级、集团的本质特征去塑造人物”,写知识分子出身的工程师如何如何,写党委书记又是如何如何,“总之,根据人物出身、经历,贴上了各种各样集团特征的标签……写一类人物只允许有一种性格,也就是说,只要共性,不要个性,把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抽象化、划一化;个性既然湮没了,所谓‘典型性格’也就变成千篇一律”[10]。

在当时讨论典型的过程中,出现了这样一种看法:“认为没有体现我们时代精神的‘事件’,由于它不能反映出‘生活的主流’,因而也就不能成为作品中的‘典型环境’。”萧殷说:“这种观点,实质上是把能够体现我们时代先进思想的事件当成为典型环境的唯一内容,而排斥了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他指出:“生活的主流固然是典型,但在主流冲击下的非主流,同样也是时代的、社会的产物(在大变革的过渡时期,这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因而也可以成为典型环境。典型环境的存在和发展,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随着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典型环境的存在和发展的情况也跟着变化。所以,典型环境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而是多种多样的。没有体现我们时代先进思想的生活现象,当然不能成为生活的主流,但在一部文艺作品中,难道只能允许写生活的主流现象,而不能写生活中的非主流现象吗?难道只能允许写社会的先进力量占优势的典型环境,而不能写作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消极的力量虽然暂占优势,但在本质上足以说明它只不过是生活的逆流——因而也一定会被生活的主流所战胜的消极的个别环境吗?”[6]47我们今天不能只看到萧殷的这种观点的正确的一面,更应该看到在当时那种政治背景下作出这样的判断所表现出的无所畏惧的探究勇气和敢于直言的学术品格、科学精神。

另外,萧殷还认识到,典型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任何简单片面的理解都会使批评陷入错误,他特别强调艺术典型有着丰富的内容,认为典型不等于多数,也不等于主流,他希望文学创作中有理想人物的典型出现,他看到了典型问题的复杂性,他甚至指出对这个问题作全面系统的研究,我们还没有这种能力,等等。

三 萧殷关于典型人物论述的特点

纵观萧殷关于文学典型理论的思想,我们发现他在论述典型人物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紧密联系文学创作实际。萧殷虽然写了一系列关于文学典型理论的文章,但是很少有为写纯典型理论文章而写典型理论的文章,而是紧密结合有关文学作品或者围绕着有关作品的讨论而写典型理论的文章。那篇有名的《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是针对于逢的长篇小说《金沙洲》的讨论而与人合写的;《事件的个别性与艺术的典型性》是针对有人忽视了文艺不同于其它意识形态的科学,“对艺术如何反映生活的复杂问题,作了极其简单的理解”而写的;有的是针对读者或者文学青年在给他的信中提出的问题写的,虽然这些信不一定都是典型问题,但有的则涉及到典型问题;他的《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是针对话剧《红旗歌》的讨论写的。

其次,批评了在典型理论问题上简单化的倾向以及他认为不正确甚至是错误的认识和看法。在讨论文学典型形象的过程中萧殷批评了把本质与现象、抽象与具体、一般与个别混为一谈的情形;批评了把个性化只是当作润色与装饰的手段的倾向;批评了有些人常常以多数少数来作为衡量典型的条件;批评了一味地追求性格的所谓个性化而不顾及人物性格产生的环境的倾向。

再次,敢于坚持己见,发表自己经过思考而得出的结论,不人云亦云,不跟风,不唯上,不唯书。在整个典型问题的讨论中,他是这样的,在有关问题的讨论中他同样如此。这里值得特别提到的是关于话剧《红旗歌》的讨论。《红旗歌》是由鲁煤、刘沧浪等集体讨论,刘沧浪执笔的话剧。在当时的讨论中周扬、茅盾、曹禺、吴祖光、李伯钊等都写了肯定和称赞的文章,连周恩来也重视、喜欢这出话剧,直至2012年纪念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70周年的时候,5月21日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里还提到话剧《红旗歌》,并且请出作者鲁煤说这部话剧如何如何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产物,有人甚至称这出话剧是“红色经典”。萧殷却在当时写了与众不同的文章,即前面提到的《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虽然他的这篇文章是根据《红旗歌》的初稿写成的,以后话剧作过一定的修改。他在文章中批评了剧作者脱离具体的环境而去追求所谓“性格”的作法。由此可以看出在《红旗歌》的讨论中萧殷属于少数派,而且那些持肯定意见的要么是文艺界的领导者,要么是文艺界卓有影响的人物。但是萧殷完全不为这些所吓到,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和判断,对修改稿似乎也不以为意,一直保留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直到他生前在编辑《萧殷自选集》的时候仍然坚持把自己批评话剧《红旗歌》的文章《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收入其中。对一部作品有不同的看法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完全是正常的现象,我们今天判断萧殷的看法正确与否已经并不怎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看到在当时那种政治背景下萧殷能作出那样的批评和判断所表现出来的无所畏惧的探究勇气和学术品格、科学精神,以及敢于直言的独立的学术意识和学术见解。

这里还值得补充一个事实。王蒙在怀念萧殷的文章中说萧殷在同他的一次谈话中涉及到一位被批判的作家,萧殷说:“我向来是实事求是的。那位作家说过什么话,我听见了,但我不认为那是反党性质,我就坚持说,那些话里并没有反党的意思,你要那么理解,是你的事情……有的人,一会儿说是问题严重,一会儿又说是没问题,把什么都否定了……这种人真是品质成问题!”[11]由此可见,萧殷之所以能够坚持己见,并不是趁一时之愤,而是有着自己的一以贯之的思想作为根基的。

萧殷的人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思想还在,他的精神还在,他追求真理、坚持真理的品格还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前驱、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写道:“我真正缺少的东西就是要在我内心弄清楚我要做什么事情,而不是我要知道什么事情。”[12]我们今天缅怀萧殷,研究萧殷,应该知道面对萧殷我们要做什么事情,这就是铭记萧殷的思想对于我们今天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萧殷虽然在彼世,但他的思想还在此世,他的精神还在,他追求真理、坚持真理的品格还在。

[1]韦勒克.文学研究中现实主义的概念[M].韦勒克.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概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36.

[2]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别林斯基.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M]//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191.

[4]卢卡奇.《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言[M]//卢卡奇.卢卡奇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48.

[5]卢卡奇.马克思、恩格斯美学论文集引言[M]//卢卡奇.卢卡奇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90-291.

[6]萧殷.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M]//萧殷.论生活、艺术和真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7]萧殷.谈谈人物的个性化[M]//萧殷.萧殷自选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8]萧殷.关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M]//萧殷.萧殷自选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49.

[9]萧殷.脱离典型环境去追求性格,行吗?[M]//萧殷.萧殷自选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10]萧殷.事件的个别性与艺术的典型性[M]//萧殷.论生活、艺术与真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56-57.

[11]王蒙:萧殷——鞠躬尽瘁的园丁[M]//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

[12]宾克莱.理想的冲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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