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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凝诗歌现象的文学社会学意义

2012-03-20

文化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刘 欣

导言 诗歌:探询与护佑

“写作是某种要求自由的方式”[1]。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只有在没有阶级区分的社会里,我们才能“第一次说到真正的人的自由,说到与人所认识的自然规律相协调的那种生活。 ”[2]

人们在真正的自由状态下,自由地行动,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写作,只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总有诸多不自由。所以,脱胎于黑格尔的马克思主义自由观同时认为,自由不是仅仅地摆脱权威的限制,而是对于必然的认识。也就是说,自由是一种认识并掌握客观规律,进而控制自然、控制社会、控制人类历史的实际能力。[3]

权威与必然是不可消除的,为了解脱,人们便开始借用某些方式,以支撑生命、消除苦难,或只是降低苦难对心灵的压力。常见的方式之一,便是写作。于是我们便看到了相对于宗教权威、文化权威、政治权威的层层自由话语:宗教自由,思想自由,政治自由……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种种创作形式:宗教创作,历史创作,文学创作……其中文学创作因其最不局限于外部条件的叙述,往往能令写作者获得最大程度的心灵自由与救赎。作者创作的过程,便是在人生的夹缝中追求“自由”的过程。[4]尽管这可怜的一点点自由,与人们肉体与精神上的巨大束缚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正因为肩负了探询终极意义的重任,写作从本质上不可能是轻松的,但个体写作者却可以在类似宗教仪式的写作过程中,体会假想中卸下束缚的快感。

诗歌创作即是如此。

在各民族文明史的记载中,诗歌都是最早出现的文学种类。“诗或是‘表现’内在的情感,或是‘再现’外来的印象,或是纯以艺术形象产生快感,它的起源都是以人类天性为基础。所以严格地说,诗的起源当与人类起源一样久远。”[5]

人们从懵懂的远古时代就选择了以诗抒情、叙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歌本身所具有的文体特点。诗歌压韵,诗语精炼,吟诵起来富于感染力,易于理解,便于记忆和流传。时至今日,在一些文字不甚发达的偏僻地区,仍有口口相传以诗代书的传统,即证实了诗歌在人类生活中的不可替代性。

中国古人云“诗言志,歌永言”[6],“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7]何谓古人所言的“志”,在今人的解释中已经不可能找到确切答案。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从心中揣思到发言以为人知,无疑必须是一段或神飞身外或痛苦琢磨的心理历程。因此,朱光潜等主张从心理学上解释诗歌起源,“诗的起源实在不是一个历史的问题,而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认为“诗歌是表现情感的”。[8]鲁迅先生在论述文学起源时,则着重点出了诗歌与小说这两种代表文体,对于人的宗教功用:“我想,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源于劳动和宗教,其一,因劳动时,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却劳苦,所以从单纯的呼叫发展开去,直到发挥自己的心意和感情,并偕有自然的韵调;其二,是为原始民族对于神明,渐因畏惧而生敬仰,于是歌颂其威灵,赞叹其功烈,也就成了诗歌的起源。”[9]

古希腊人对诗的定义是 “模仿的艺术”。认为模仿的对象可以是“心理活动”(如情感、思想),也可以是其他自然现象。[10]亚里士多德把诗歌创作归于人类天性,认为普通人和哲学家在求知的本质上没有不同。他在 《诗学》中强调“诗的普通起源由于两个原因,每个都根于人类天性。一是模仿,此外还另有一层理由:求知是最大的快乐,这不仅哲学家为然,普通人的能力虽较薄弱,也还是如此。”[11]

由此可见,无论在东方西方,诗歌创作从起源上讲并不神秘,无非是人们抒发内心情感的一种天性。凡夫俗子与学者精英,同样有追问生命意义的权利,同样需要诗歌。诗歌既可以是庙堂之上的雅乐玄言,也可以是茅屋草舍里的浅吁长叹;既可以是精巧华丽的,也可以是天然粗砺的;既可以是历史的,更可以是个人的。对于群体或个人而言,诗歌从起源上,就与宗教有某种程度的功用重合,有时人们会用诗歌这种方式来“探询(不如说表达和先验地描述)许多本应依赖于宗教信仰及其活动才能回答的终极疑问”。[12]基于这一点,诗歌应当予人勇气、力量和尊严,让我们在这个过于现实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宁静与平衡,护佑人们度过人生苦难。

作为诗人的徐德凝的身份确认

(一)诗人身份的标准

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对诗人有过如下的定义:诗人是神旨的传声筒,隔着三层摹仿的工匠。他在《斐德若篇》中,把人划分为九等,“诗人或其他摹仿的艺术家”被列在第六等。属于第六等的诗人和艺术家则是运用技巧知识从事生产劳动的“手艺人”。柏拉图时期的诗人与东方诗人的含义固有不同,但他对诗人做出这样的定义正是建立在对写作者能否直抒胸臆的怀疑之上的。不能自由书写内心真实需求的诗人,只能沦为“传声筒”和“工匠”。[13]

到了现代,知识分工进一步细化,随着形形色色知识工作者的出现,诗人这个群体越来越依赖于对知识储备和必要技能的掌握。根据知识社会学之父弗·兹纳涅茨基的理论,人类对某些社会系统的参与和人类在社会系统界限内的行为,通常依赖于他们对一个特定知识系统的参与。“一个受过‘教育’或‘精通’某些理论的人,才被允许扮演一定的角色,成为某些群体的成员,此类群体不允许有‘无知者’。另外,人类参与一定的社会系统通常取决于他将参与什么样的知识系统,以及如何参与。如果某个人想从事专业性职业,他必须依据社会规则和法规,具备那些职业所必需的知识。有各种各样由社会指定的参与知识系统的方式。有时候只要求并训练人们去背诵那些表达知识的公式,而在另一些时候却要求并教导人们去理解知识系统的所有意义。他们可能会强调包含于知识系统的‘真理’的实际应用,或者相反,仅强调其纯粹的理论意义。 ”[14]

以前的徐德凝对自己的诗人身份一直表示怀疑。他说:“我自认为是个人生思考者,不敢说自己是个诗人。”

“无论在行路上或者在群众场合,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写诗,而是说我记一点事情,称自己是诗人,多不好意思。也不敢用这个称号,我只是说,我喜欢写写,就像偷偷摸摸那样,写完了就揣在口袋里。”

但他又时常为从自己手中诞生的诗而欣喜。

同在一车坐

唯我有所得

景色送我诗与歌

同行只是路过

一个写诗的人,不是诗人,又是什么呢?——

有诗坛大家评我为白话诗人

我对这个头衔感到很亲

几十年来我就是用白话书写心灵

一边工作一边行吟。

白话诗人,如此称谓胜过授衔大将军。

徐德凝说:“我的所作不是赶制节日服装/而是心底之泉的自由流淌/虽然所用字句尽皆平常/但却是我精神生活中最美好的食粮。很多人说,我们也曾爱好过写诗,也曾爱好过写几句,可是坚持个3年、5年的都扔下来了,你徐德凝怎么能坚持30年?我说,不是坚持,我是爱好,逐渐形成我精神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内容。”

用大众语言将自己心情宣泄,

不知疲倦书写人生乐章。

一万四千九百首诗歌来源于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如此热爱诗歌有几人能够做到?

诗坛神圣,

能够进入诗歌的神殿当一名清洁工也心甘情愿。

神圣的诗坛如将我不要,那我就去修建山神庙。

山人敬山神,心中有神就能生活得美好。

就像徐德凝所说,在他的内心深处,诗歌是神圣的,他对诗歌心存敬意,但却不惧怕去接近它,他用自己最诚恳的方式去做诗,去向诗致敬。

个体在一生当中,可以相继或同时充当若干不同的角色,一生之中所有社会角色的总和构成他的社会人格(social personality)。“角色是一个动态系统,在它的执行过程中,角色成分可能会以不同方式相互交织在一起。按照角色执行者的主观意向,可以有多种方式去执行角色,比如,他可能只对其中之一种角色成分——社会圈子、自我、地位、功能感兴趣,而使其它成分从属于它。无论他的主要兴趣是什么,他可能都要与他的社会圈子的需求相协调,或者来一个创新,而变得独立于这些需求。但是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他都应该乐观地对他的角色所提供的社会充满信心,并努力扩大机会,否则他就可能对角色所展示的可能性表示怀疑,并倾向于把可能性限制到相当可靠的最小值的位置上去。”[15]

这篇写于1983年4月1日的日记正透露着诗人对自己重重身份的怀疑与对诗人身份的肯定。

我曾经是一名学生。在小学、中学和高中,我分别是三好生、优等生和文学方面的尖子生。

我曾经是一名红卫兵。与同时期的人大多爱出风头不同,我身上有着富农成分的包袱,自然而然地成了沉默者。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思考,默默地做着我认为日后会派上用场的而别人却不屑一顾的事。

我曾经是一名农民。我的同龄人们在大队中当会计、外出当兵、升学继续深造,进大公社就职,总之最后都能转回来,在社会中谋得一席之地;唯有我转来转去,仍旧停留原地。因为我在当时一心一意搞技术,做研究,所以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挫折反而使我决心脱离农村的思想更坚定了。

我曾经是一名工人。最初学习木工,心想做这行自由度和伸缩度都很大。无论是个人还是具体,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只要技术过硬,应该有一方生存的天空。于是我随着师傅离开了家乡,在本溪、瓦市、普市一带开始了自己的就业之路。随着自己技术的提高和交游的广泛,阅历也不断增加。我发觉预算在工程中的重要性,于是在业余时间又学会了预算。随着我确立古修工程为自己发展的主方向,事业也一天天开始兴旺。终于,随着工程队在承陵、朝阳、抚顺、锦州、沈阳五地的成功,我也担当了古建公司的经理。

我曾经是一名粗浅的文人。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想到什么,就希望把它付诸笔墨。为的是给逝去的时光留一个影子,给未知的将来做一面镜子。或许有些词句恰到好处地勾画出了内心的真实世界,因此敝帚自珍,常常反复叨念,以致往往能在适合场合随口吟出,自己称之为“顺口溜”。这些东西虽然既没有诗歌格式的严谨,也缺乏散文华丽的词藻,但却是我生活和事业最真实的体现。

我现在是一名公司领导。我是从预算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从当上领导人的那天起,我就多了一项新的学习任务,如何让企业在健康有序的发展过程中做强做大。近年来“工头”的名声很不好,许多不良社会风气的事件大多和他们有联系。作为经历过“工头”阶段的我来说,首先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余下时间则用来学习未学到的知识。人要有一个崇高的埋想,为了它我乐意选择奔波,而幸福就在奔波申悄悄地孕育,理想也在奔波中逐渐地接近。[16]

像每个转型期的中国人一样,徐德凝曾经有过很多身份,然而社会角色的变换,尽管对外人不敢也不愿承认,他永远在心里默认自己的诗人身份,也正是这一个可以确认的身份,成为了他转换角色时平衡心态的护身符。学生、红卫兵、农民、工人、文人、“工头”……这些角色都是徐德凝曾经或正在扮演着的,它们体现着一位敏感的诗人与时空的对立。这种对立并非简单的互不相容,而是浸透着诗人的痛苦与智慧,充溢着诗人对于生活的热爱和对抗艰辛命运的昂扬斗志,诗人与他所处的重重环境互相依存、互相塑造。青年时代的诗人胸怀抱负,然而做学生没有升学机会,在家乡又得不到公平的就业机会。理想与现实的错位使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种强烈的质疑感与对环境的不认同感,催促他不断挣脱旧有的身份,去找寻或创造新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是诗歌唤住了他盲动不安的灵魂,遏止了一连串从外部怀疑自身到自我怀疑的恶性循环,把他从令人窒息的潜游中拉回宁静的彼岸。对于如何把诗歌作为自己的救赎手段,徐德凝无师自通。

如果徐德凝从一开始就有很好的条件,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他没有遭遇社会对他的放逐,也许他顺利考上了某所大学,被学术意识形态熏陶若干年后,他的诗歌很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会用着深刻且哀愁的字眼,堆筑玄词雅言的堡垒。徐德凝是农民出身,事业的原点是小木匠,之后做包工头起家,一生没能进过自己终生向往的大学课堂。他内心流出的诗意不可能细腻、深邃,如翻译体诗歌。他粗砺的语言,毫不伪饰地表达心底里一点不差于他人的烦躁、郁闷、欲望。从这一意义上讲,徐德凝的诗歌更能帮助我们看清诗歌本来的面目。

(二)权威压迫下的诗歌

学者张闳曾尖锐地指出:“从当下的现实中来看,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所谓‘纯粹’的文学观念支配下的写作,正在逐步沦落为当下享乐主义文化之一部分。表面上的翻新和猎奇,正是消费时代的文化时尚。当初的先锋艺术精神与当下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合流趋向也就越来越明显地被暴露出来,而且成为文学拒绝向现实发言的借口。这种‘纯文学’的观念在当初的反叛精神已然消耗殆尽,如今已经成为当下学院派文学理论的主流。经过陈腐的学院气氛的熏陶,其保守性不言而喻。 ”[17]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出现了迥异于此前时代的巨大变化。在整个80年代,官方意识形态已经由“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革命意识形态”演变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也保留着前者的共产主义历史哲学的“改革意识形态”,以启蒙主义作为核心理念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也在“文革”后开始出场,并且获得了广泛的民众支持。但在90年代以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金钱意识形态,却成了中国社会最具魅惑力量的主导意识形态,这一意识形态,虽然在官方“改革意识形态”的“经济中心主义”以及知识分子启蒙意识形态对于世俗生活的肯定当中可见端绪,对于金钱价值的认同也是二者的重要内容,但以金钱作为核心的、基础性的、甚至是惟一的价值理念,却是消费时代金钱意识形态的根本性特点。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学者们热衷争论“民间”的概念。无奈这次热议只是拥有话语权的群体改造百姓“民间”的仪式。首先我们来回顾一下所谓“民间”的概念,学者张清华曾对它有很到位的阐述:“‘民间’一词作为一个当代性的文化立场与美学范畴的提出,当然是80年代以来的事情。在诗歌中,它的最早的提出者应当是海子,在完成于1984年12月的一首长诗《传说》的前面,他作了一篇题为《民间主题》的序言,这应该是‘民间’一词作为诗学概念在当代的首次被提出。”

“民间理念在小说中的复活是在八十年代初,但作为理论观念的提出却已迟至1985年,并且其本身是很暧昧的和很‘主流化’的,这很有意思,因为它是在80年代启蒙主义色彩很浓的特殊语境中出现的,所以难免不被主流思潮和时尚话语所覆盖”。“像现代史上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他们又赋予‘民间’一词以特殊的内涵——‘民间’又成了一个与‘庙堂’相对应的精神世界与空间的特殊概念,成了个性与自由的载体、本源和理想的象征。这当然首先是一个意愿、一个言不及义的‘隐喻’,因为无论怎样,‘民间’一词在20世纪中国所特有的政治合法性也是难以动摇的,它在以往曾被做过各种各样的解释,‘为工农兵服务’,‘向民歌学习’都曾是这种解释的某种变相形式,但它们又都同时被 ‘主流化’了,背离了真正的民间。”[18]

“民间”正是被知识分子和学院替换的概念。如果一旦话语系统外部的真正的“民间”不加修饰地闯入我们的视野,学者们无疑会叶公好龙起来。

诗歌仿佛还只是掌握了高级知识的极少数人的特权游戏,仍然有很多人不愿称徐德凝为诗人,甚至是在徐德凝创作了一万余首诗后。

“……在几十年的过程中,我逐渐形成了我自己的写法,想学一学一定的诗词格律,可是就说明不了我的意思了。因此我也不学了,就按着我的表达方法来写作。”

“有时我比喻我自己是野生的一棵树,没有生在大森林里。是一个自由成长的人,直也好,弯也好,就是这么个样子,因此流行的诗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影响。”

“我的诗歌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她是不改变形状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因为什么呢?我写诗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发表,就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说话。我没有什么顾忌,仅有的顾忌:有一点儿顾忌,是因为我是一个地富子弟,因此我的诗歌中很少涉及国家和政治方面的题材。我自己说自己,甚至我思考自己,这是我一种权力,谁也没有权力来干涉我。”

徐德凝曾描述过这样一段情景:

“我出第一本书《行吟集》的时候,有朋友把我介绍给一个朦胧诗人,给我修改一下。我写给他一百首诗歌,他只保留了我一首诗歌,……改完了的诗歌,我也不明白这首诗是说什么话啊。我生气了,我说,我宁肯不出版,我也不让他改。”

“……有人反对我,我写诗歌的时候,有人也取笑我。……我不计较,俺就这么个玩意。”

我们无从得知“朦胧诗人”改诗的标准,是当下的消费文学标准?还是曾经的。我们只知道尽管拒绝修改对于诗歌作品本身祸福难断,但拒绝代表着徐德凝的立场(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拒绝向重重暴力妥协。

“我为什么要出书?其实我的书,我没卖过钱。我在《文艺报》发表的诗歌,给了我点稿费我挺高兴。可是我出了上万首诗,我送到新华书店去,试卖,卖完以后呢,领导换了,我也没去要钱。因此我的书没卖过钱,而全部当成一种赠送的礼物,并且很多的朋友再给朋友。那么,在我的和朋友的社会交往中呢,可以说多少给了大家一点启发,还是教导,说不上教导吧,就是说我这个人以身说法,能给朋友们、给读者一点儿借鉴。我就发现,这个社会啊,为什么当领导的忧愁,下岗的忧愁,个体户忧愁,有钱的忧愁,没钱的也忧愁。我就感到我有一份责任。这是为什么?就是生活已经富裕了多少倍,可是在精神生活上太贫瘠。因此,我资助些刊物,我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让更多的人都能看到更好的诗歌、更好的文章,给大家送去一份更好的快乐,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徐德凝诗歌的独特性正在于,它们是不可复制的真实,是个人生活经验的结晶。徐德凝从来不看别人的作品,诗歌语言自由初朴,作为诗人,他拒绝启蒙又在自我启蒙,他不愁出版,更不关心销量,创作不受外在因素干扰。与其他迷失在语言和权力迷宫中的诗歌不同,除了受到时空语境的限制外,徐德凝的诗歌不附庸于任何消费力量或话语政治。在学院、“民间”、消费三者张力之下构成的强力磁场,徐德凝是一种场外之力。

(三)诗与人的理想关系

海德格尔“非诗化时代,诗人何为”的命题对于21世纪的诗人仍很重要。工业化时代是文明的黑铁时代,它将最终扼杀人与自然的亲近关系,人与人的亲情关系和人神之间的信靠关系,从而进入非诗化时代。诗人的责任和使命就是重新建立天、地、神、人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永葆宇宙和谐。21世纪的中国逐步进入现代化时期,工业化和资讯化将彻底改变现代生命的生存方式意识形态,商品逻辑和虚拟空间将颠覆传统的价值标准和审美趣味,古典的诗意诗性也将最大限度地被消解。现代人的知识结构、生命意识、价值规范、审美趣味都面临着巨大的转型。

1987年8月,西川、陈东东、欧阳江河参加《诗刊》召开的第7届“青春诗会”(河北北戴河),提出诗歌的“知识分子写作”等概念,(1993年)西川回顾说:“我提出了‘诗歌精神’和‘知识分子写作’等概念,……一方面是希望对于当时业已泛滥成灾的平民诗歌进行校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表明自己对于服务于意识形态的正统文学和以反抗的姿态依附于意识形态的朦胧诗的态度。[19]这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以近于人身攻击的方式为平民诗歌贴上了低下滥俗的标签,但可笑的是,提出者的诗歌连同发言是从不被真正民间的平民诗歌作者注意的。

还有诗人说“我们必须习惯读者的分流,必须将阅读空间让位于电视、报纸、公众话语、畅销书、发迹史,甚至小说。诗歌将习惯于这样的位置:在某些人那里什么都不意味,而在另外的那里,却充满了意义。或者说,在大众无动于衷的地方,诗歌仍会得到某些人的厚爱。”[20]比照盲目乐观派,这样自怨自艾式的应答虽然是清醒的,但却只会把诗歌逼到角落。问题的症结在于,诗人是否应该不把自己当作职业诗人,去换位思考一下他们所轻视甚至鄙视的“大众”了呢?

方案在原地打转,中国大部分诗人解决问题的方式至今难以令人满意。无论是坚持将凡俗生活诗化,还是退回到书斋里保持思想的自由和尊严,最后都在局外人的视角中建立诗的话语王国。他们相信,拥有了诗,现实世界便是一个他者的世界,与己无涉。诗,成为高高在上的贵族化身份标志。虽然他们在诗中反映了现实,然而仅仅是反映而已,他们的诗行并没有进入生活,始终保持着和时代的距离。他们以超然的态度,滑翔在现实之上,努力维系着诗的所谓纯粹性和单一性。没有对时空的真切体验,也就不可能透彻领悟非诗化时代的真正内涵,“诗人何为”的命题将被平庸化地处理。

总是有人天真地倡导诗人的独立精神,强调诗和诗人不应该以任何方式依附于他人。但实际情况是,你有你的活法,你就有你自己的写法。人们应该习惯更多地与他人平起平坐。

形而上的形单影只必定会导致肉身的无所适从。人们至今无法忘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系列诗人自杀事件,以及关于诗人自弑的激烈讨论。在充满追问精神的20世纪80年代,最先质疑诗人自弑以及人格分裂问题的是学者刘小枫。他在著作《拯救与逍遥》中赋予了“诗人自杀的意义”,并深信“不管中西方的自杀现象背后隐藏着何等复杂的问题,不管中西方的土地上人间血泪的流淌处于何等不同的原因,在这两个不同的文明世界中,自杀和杀人都曾发展到自己的顶点:根据理念理性地自杀,根据理念合理地杀人(按照加缪的说法)。这不仅逼迫现代人承认,人性并没有随着文明的进步改善多少,在人的天性中仍然还有一个黑暗的罪恶的渊薮;而且迫使我们怀疑所有现存的信念,传统的也好,传统的衍生也好,是否是合理的,是否是绝对可靠的?‘礼教’原来也是要吃人的(鲁迅语)。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所有传统的价值观念都遭遇到了正当的普遍怀疑”。

“在这种普遍的怀疑精神中,诗人自杀了。诗人死于对信念的彻底绝望”。对于诗人们为了寻求终极解答而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已经使他感到沉重得提不起笔来了,他肯定诗人自杀的意义在于 “它恳求所有侥幸活下来的诗人们想一想,什么才是终极的意义和价值;想一想自己所具有的信念是否是真实的、可靠的”。他指出诗人可以接受绝望感,但不能够生活在绝望感之中,因此只有三条退路:1.自杀或发疯;2.用钢铁的武器或精神的武器杀人;3.麻木或沉醉。真正的诗人为了探索终极意义而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基于以上叙述,刘小枫先生得出的最终结论是:诗人应该“站在时代的深渊中向真实的超绝神圣祁告”,为探寻真实的终极意义展开一场马拉松式的诗学意义上的追问。[21]

这是一条充满诱惑力的宣言,但其中的危险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旦人与诗歌之间缺少了真实生活的润滑,而只有 “超绝神圣祈告”,那诗人也只有跳入深渊的选择了。诗人只有纵身跃入深渊的份儿吗?难道在追寻诗学意义的路上只有形而上这一条通道可走吗?

20世纪90年代,当陆续发生的诗人自杀事件引起人们的关注时,一些人甚至对“诗人之死”过分赞颂和推崇。诗人自杀的形而上的意义一度升温,其间不乏刘小枫式的追问。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还有王岳川的看法,他认为我们面对的诗人自杀问题是一个严重的生命意义追问和价值问题,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同时他又相信诗人有真伪之分,伪诗人每日制作的是缺乏“当代性”的历史本质的无生命之“诗”,是一种患了严重贫血症的诗,他们显露的是世纪末诗界的疲惫的尊容。正因为如此,海子沉重的死亡不仅给每个生者留下了巨大的问号,而且以其鲜明的刻度标明“生命之轻”的不合法,是给20世纪90年代 “轻飘的生”的一个巨大的反讽和一个寓言。他以海子的知己和知音的口吻不无肯定地说:“一个24岁的生命,他在临终时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如此疯狂地写诗盈箱而又急促地敲响空寂的山海关?为什么就不可以多一些凡夫俗子的快乐和那种‘潇洒走一回’的心肠呢?没有人能知道,在‘走’之前,他毁掉了全部信件。他的很多朋友只能在事后回忆他,而这种回忆大多是对诗人自杀的某种误读。所以,人们给海子立了很多光环语言的花圈,想把他捧成一个灿烂夺目的诗人,一位被流行消费或崇拜的诗人。我想,海子不愿意加封任何有光环色彩的东西,想孤独地去面对自己的那份真诚和思考,面对天地人神四重根发问,然后孤独地去做自己无法逃避的选择”。[22]

除此之外,也有学者更尊重诗人的生命本质,反对将诗人独立于人群之外。比如北京大学的章启群先生对评论者讴歌、赞美甚至神化海子自杀,将海子自杀的具体事件用一些呓语般的嚷嚷炒作成一个神圣的话题,奢谈诗人自杀的形而上的意义,感到滑稽和吃惊,他觉得让这股风继续吹下去,将是当代中国诗歌界的灭顶之灾,因为“中国当代的有些诗人似乎已经被诱发出了一种死亡的情绪或情结”。他认为不管因反思而自杀还是因绝望而自杀的诗人与其他自杀的人一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从逻辑上说,刘小枫先生所谓的诗人自杀是由于对信念的绝望这一命题无法成立。因此,在整体上不存在所谓诗人自杀的形而上的意义。从历史和现实的生活来看,诗人自杀与其他人自杀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无论是逻辑推论还是经验检验,诗人自杀都不是必然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因此,“一个被说得沸沸扬扬、玄乎其玄的话题,原来诗歌子虚乌有的假问题”。[23]

如果社会在日新月异的进步发展,而诗人每日盘旋于脑际的问题却是 “要不要去死”,那我们真得要重新审视诗与人的关系了。也许徐德凝的这段话可以让我们变得清醒:

“诗歌记录了我的生活,记录了我成长过程中的生命轨迹和心路历程。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我不但拥有万余首诗歌,我还拥有一个业绩斐然的企业。可以这么说,是诗歌一路与我相伴,引我前行,让我永远保持了一颗纯洁善良、奋发有为的心,保持了一双既明察秋毫又宽容豁达的眼睛,一副勇于进取、刻苦钻研的头脑,我才避免了许多曲折、歧路。我才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大家公认的白话诗人,一个业务纯熟的古建筑专家,一个善于经营管理的企业家,并获得了国家建设部颁发的‘鲁班奖’。”[39]

人与诗的关系应是“相伴”,而非相吊,诗歌应该是人生的引路者,而非生命的终结者。当代诗人应该在多元共生的大环境下做好诗外的工夫,以丰富的生活去滋养诗歌。

结语 徐德凝诗歌现象的文学社会学意义

中国现实主义新诗从五四时期的采风活动,就一直是少数精英在启蒙大众。到了上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又开始向群众“学习”,努力使文艺“大众化”,其实也只是借大众浇主义块垒。1949年解放后,大批工农兵诗歌涌现,从王老九到“大跃进民歌”运动,歌谣化诗歌的地位在新中国逐步确立,貌似无以复加地贴近生活的诗歌实为进一步远离个人经验,自此,现实主义文学从30年代以来错综复杂冲突运动的后果突显,即歌谣化抒情诗一贯为意识形态服务。直到文革末期,铁板一块被打破,诗歌以多元杂陈的面貌出现,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歌谣化诗歌则以“问题诗”,“不满诗”形式登场。之后,汪国真诗歌现象让人领教了消费对文学的影响,诗歌被刚发育的市场经济及躁动的大众心理需求所利用。其后,民间立场、口语诗与知识分子写作等等名目陆续出现,但本质上都是“文人写作”,真正的个人体验诗歌凤毛麟角。

当下,在市场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里,消费文学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形态,开始占据人们的书架和头脑,写手们辛勤耕作在市场运行的流水线上,参与并促进着社会生产,个人经验更是无从谈起。可以说,中国现实主义诗歌一直缺少自为、自在的元素。换句话说,中国诗歌长期处于诗、人分裂的状况。

评论家谢冕曾发表过这样的看法:“有些诗正离我们远去。它不再关心这土地和土地上面的故事”,“……有时读诗使人痛苦。不是因为那诗写的是痛苦。而仅仅因为它与痛苦无关,也与欢乐无关,或者说,它与我们的心情和感受无关。我们无法进入诗人的世界。那里的形象和意象拒人于门外。”当诗人自我感觉极端强化后,造成诗人自我话语与读者语境的疏离,诗逐渐成为只有表达者自己才能破解的密码天书。[25]

徐德凝诗歌创作作为一种独特的现象,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正在于,那些诚恳的诗句来自一颗真挚的诗心,它们抒写着诗人的强烈感受,它们与这个社会一同呼吸,它们不宥于形而上的枷锁,它们描绘着真实的民间。在文学的创作生态多元化的今天,诗不应仅诞自“职业诗人”之手;诗人不应只做“诗歌”。人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诗。诗应该与生活和平相处,诗歌应该是人在这复杂社会中的护身符。

徐德凝说:“有人说“悲愤出诗人”。而我的诗歌,可以说,大部分是快乐的,或者是记录了我怎么得到的快乐;大部分是追求向上的,或者说我是在怎么个情况下追求向上的。”

“我用诗歌批发快乐,我用诗歌记述我贫穷时候的思想,我用诗歌记述我企业在一步一步发展的时候的所思所想,我用诗歌来记述我的理想和年华。”

有朋友问我,是不是你当董事长有钱有势,才这么欢乐,才能写出这么多诗歌?其实我在困难时期,我就爱上了诗歌,并且诗歌与我相伴,走了几十年。它并不是在成功后,或者现在把企业做大了,我才去写诗歌。因此,企业做大做小,这是与写诗有一定的数量影响,但不会有大的影响。因为我不能当一个企业家、不能当一个作家,我还要努力去做一个人。

在话语的压力下,许多渴望进入文学史的人,屈服于规范的力量,放弃个性化的思考方式和言说方式,写下顺应时代流行的文字,以换取其在文坛的生存资格。但还有许多作家在公开的创作中继续艰难地挣扎。但是,对于作家来说,基于自己的生存体验和感悟,借助于一定的文字形式加以表达,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如果诗中不再有诗人的人格魅力和人生体验的热度,如果诗歌永远只能堆积着一座座语言的积木,我们还能期待诗歌什么呢?

对于那些自命为寻找到诗歌真谛的诗人们,闻一多在新诗发展初曾经说:“什么是诗呢?我们谁能大胆地说出什么是诗呢?我们谁能大胆地决定什么是诗呢?[26]

沉浸在语言世界里的诗人,首先必须沉入到现实世界,用自己的心而不是眼去感受、体验,“经受世俗的折磨:办公室里的蝇营狗苟、柴米油盐的艰难琐碎、市场上讨价还价、时装上的努力、欲望发泄的狂欢。面对这一切,如果我们还有所渴望,如果有所厌烦,如果灵魂中还有呐喊和呼告,那么,也许会凝结为一首诗,一首非诗化时代的诗歌样式。”[27]语言的游戏可以不断翻新,富于个人体验的诗作可遇不可求。在一个私人话语合法化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了自由表演的权利和机会。退避到语言的乌托邦中是容易的,漠视现实的书斋生活也是轻而易举的,但与此同时,诗的使命和承担却丧失了。

当代中国社会不可避免地从传统的自然经济向现代工商经济转型,我们不再能够固守古典而单纯的诗意诗境,普遍的异化物化已使现代生命变得破碎、苍白、残缺,生存的矛盾与困惑纠缠着每一个生命的心智,非诗化的存在灼痛着每一个人,在此语境中的诗人创作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也许袁可嘉在40年代的一段论述对我们是一种启示:“现代诗人从事创作所遭遇的第一个难题,是如何在种种艺术媒介的先天限制之中,恰当而有效地传达最大量的经验活动:过去如此丰富,眼前如此复杂,将来又奇异地充满可能;历史,记忆,智慧,宗教,对于现实世界的感觉思维,众生苦乐,个人爱憎,无不要想在一个新的综合里透露些许信息:舍弃他们等于舍弃生命,毫无选择地混淆一片又非艺术许可。 ”[28]

为了保持诗歌的纯粹性,而放弃对时代经验的体认和感知,放弃在诗中“传达最大量的经验活动”,实际上是当代诗歌的无能和孱弱,只能沉浸在由书本所建构的诗歌传统中,难以实现诗歌体式的创新。书本的生活毕竟永远不能代替鲜活的生命之流。

当代诗人需要重新确立诗歌与世界的关系,不是想象生活的意义,而是在生活中发现意义,在自我的生命中最大限度地包容人生与社会的图景,多一点生活气息和人间烟火。我们期待着未来的中国诗人能够接受新的诗学观念,即诗人与世界的平等关系,诗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教育者和启蒙者,而是生活在世俗中普通的个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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