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毓黻与缪润绂——纪念金毓黻逝世50周年
2012-03-20初国卿
初国卿
(作者系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沈阳日报》编审)
1931年6月7日,20世纪上半叶辽海地区最具知名度与影响力的两位文化名人金毓黻与缪润绂在沈阳的明湖春饭店第一次见面。这一年,缪润绂80岁,金毓黻44岁。一位是光绪十八年(1892)的进士、翰林,一位是著名的文学家与史学家。虽然分属不同时代成长起来的两辈人,但都已是文坛和学界领袖,在沈阳城里素有清望与声名。就是从明湖春这次聚会开始,两人结下了令后人景仰的名士情缘。
一
说来也很有意思,望年之交的两位辽沈名士,竟有着同音的名字:“绂”与“黻”。“绂”系官印的丝带,有时也代指官印;“黻”则是古代礼服上黑青相间的亚形花纹。“绂”也通“黻”,金毓黻自己和他的老师黄侃有时也将“黻”写作“绂”。 神交已久的“绂”和“黻”两人这次沈阳相见,其情其境是很让人充满想象的一件事。
两人见面的时候,缪润绂退出官场已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间,他先是于泰山屏风岩下筑“云在山庄”,与来自江南的侍妾陈兰淑过着“雪鬓云鬟”的归隐生活;后来在73岁(1924)时,他又应曾任过县令的阳信县的邀请,主持编修了《阳信县志》;75 岁(1926)时,侍妾去世,加之泰山地区战乱,他无心再住云在山庄,于是避居济南,于五莲泉畔购宅建“潜园”,从此寓居济南。1928年,缪润纭最喜欢的“工数学、通英语”的儿子缪延禔不幸染病去世,致使他心情黯淡,更加思念故乡,于是在80岁的时候,他回到沈阳的翰林府,准备在故乡安度晚年。
1931年的金毓黻则正是年富力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于1916年于北京大学毕业回到沈阳,先是在奉天省立第一中学堂和奉天文学专门学校任教,后来又任奉天省议会秘书和秘书长;1920年调任齐齐哈尔,任黑龙江省教育厅科长;1921年春,他到吉林,先是任永衡官银号总文书、吉长道尹公署总务科长,后又任吉林省财政厅总务科长和长春电灯厂厂长;1929年,他回到沈阳,任东北政务委员会机要处主任秘书;1930年,任辽宁省政府秘书长;1931年,张学良任命他为辽宁省政府委员兼省教育厅厅长。此时的金毓黻,不仅成为掌管一省政府首脑机关日常事务的秘书长和一省教育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在沈阳也已是文人中的领军人物。他利用从政的有利条件,四处考察,足迹遍布东北各地,搜求到了大量有关东北史的第一手资料。同时,他还组织“东北学社”,创办《东北丛镌》,整合学术资源,深入研究东北历史地理。公余之暇,他博稽古书典籍,梳理东北文献资料,为其后来的几部东北史著作打下了坚实的写作基础。同时,金毓黻的学问文章也很快为时人所重视,早在民国十五年(1926)的《盛京时报》上就曾刊有陈百如《东省文人月旦》一文,称金毓黻与马宗芗、陶明濬、刘德成、于省吾四人为东北文人之翘楚,评论金毓黻说:“天资聪颖,学问深邃,颇为刘申叔、黄季刚所垂青。文学汉、魏、六朝,清真可取,诗好古体,唯不多见。尤长于考据学、音韵学。毕业北京大学,时为同班之冠,后失意于高等文官实验,颇为盛名之累。”那一年,金毓黻才38岁,已然成为东北地区文化学术界的主要人物。在这样的情势下,金毓黻与缪润绂这两位早已相互倾慕的辽海名士,自然会有惺惺惜惺惺、相见恨晚的感觉。
在明湖春欢迎缪润绂归来的聚会上,时任张学良总参赞的袁金铠向金毓黻提议省政府应为缪润绂80寿诞题赠匾额,以表彰缪老翰林为地方文化所做的贡献,同时约请诸文士题诗属文,以张此事。金毓黻痛快答应并亲自落实。7月13日晚间,他又特意邀请缪润绂于沈阳忠信堂聚餐,向缪润绂请教辽海地方文事。8月9日,辽宁省政府向缪润绂颁赠“重游泮水”匾额,并于当日午前在沈阳城小南关下头的缪翰林府举行隆重的悬额礼,金毓黻亲往参加,并获缪润绂特赠楹贴一帧。
“重游泮水”四个字可以说是最恰当地概括了缪润绂此时的境况。古代学礼,童生考取了秀才后要经泮桥入学宫拜孔子,这叫 “入庠”、“进学”,又称“入泮”或“游泮”。“入庠”或“入泮”后经过一甲子,满60年才称“重游泮水”。“重游泮水”是一件很隆重很难得的盛事,因为古时秀才虽然不少,但能“重游泮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进学早,其次是享高寿,这样才能得到“重游泮水”的殊荣,所以比较稀罕,可见当年省政府颁匾缪翰林府,也是沈阳地方一件千载难逢的盛事。
二
1931年的这个夏天,缪润绂都是在沈阳度过的,他本想叶落归根,终老翰林府,然而“九·一八”的炮声和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却踏碎了他的归乡梦,他不得不怀着对故乡、对翰林府、对“重游泮水”之意境的依依难舍之情重返济南,留给故乡沈阳的只有一个老翰林那踟蹰的背影,还有他与金毓黻的乡情学谊。
缪润绂走了,沈阳的金毓黻也陷入了国破家亡的困苦之中。事变后的第四天,他就和辽宁省政府主席臧式毅一起被日军逮捕,软禁于鲍文樾私宅达81天。不久,臧式毅投降日寇,担任了伪奉天省省长。12月20日,经臧式毅保释,金毓黻走出禁所。后来,他多次拒绝了日本人给他的伪奉天省府参议、营口盐运署长、安东省省长等职务,免强担当了伪满奉天通志馆总纂。他之所以接受这一职务,也完全是想利用职务之利进行东北史的研究。失去牛马田园,著我家国历史。陷敌五年,山河的孤愤和民族的悲痛让金毓黻终于完成了东北史研究中的三部大书:《奉天通志》、《辽海丛书》和《渤海国志长编》。
在这5年的时间里,金毓黻一边做着东北地方史的研究,同时也难忘远在山东的缪润绂,并着意于缪氏著作的搜集整理。
缪润绂少年得志,出名较早,选为翰林后他的著作自然成了当时文人搜寻的对象。《含光堂集》是他走出沈阳以后在山东刊刻的诗集,而光绪四年(1878)刊刻的《沈阳百咏》和《陪京杂述》到了民国时就已成为辽海学人研究地方文化所着意寻找的书目。其间,《沈阳百咏》曾于1922年做过重订再版,但印数有限,存世不多。1933年,在沈阳的日本人山下教授好不容易寻到了光绪年间的《沈阳百咏》和《陪京杂述》。他将这书拿给金毓黻,与金毓黻商量重印事宜。金毓黻觉得这倒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于是就找到缪润绂在沈阳的女婿富雅轩先生。富说《沈阳百咏》原版还在翰林府老宅,但恐怕已不完整。富雅轩还拿出一册旧藏《沈阳百咏》赠送给金毓黻,这让金毓黻很受感动。1933年4月,在金毓黻的督促支持下,《沈阳百咏》和《陪京杂述》得以重印成书,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两书的1933年版,其中《沈阳百咏》在1922年版中作者就作了较大修改,致使后来的两版中许多字句已和光绪四年版大不相同。
1935年3月,沦陷区沈阳在传递着一个消息,说缪老翰林在山东逝世。闻听此信,金毓黻备加伤感,但他又不太相信这未加证实的讯息,于是就亲自给山东发信询问,令人惊喜的是,不日即接获缪润绂的来信,他仍然健在,这才让金毓黻及在沈阳的一班文人朋友放下心来。想当年日本朋友阿倍仲麻吕 (晁衡)归国时船倾覆海,李白听到这个消息时误以为阿倍仲麻吕已经遇难,悲痛欲绝,遂作《哭晁卿衡》诗,有“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之句。古代讯息闭塞,类似误传时常发生,清人郑板桥也曾误听过袁枚去世的消息,特地作诗悼念,然而误传的结果却是,死去的晁衡后来又活着回到长安,朋友们惊喜交集,破涕为笑。袁枚与郑板桥也很快在邗江相见,他赠诗板桥,有“底事误传坡老死,费君老泪竟虚弹”的句子。民国了,还会有误传缪翰林死讯的事,从中也可见出日据时代的沈阳,内外讯息隔绝、互通消息的不易。
1935年8月,金毓黻主持编辑的《辽海丛书》已进入最后阶段,但发现缪润绂曾祖缪公恩的24卷《梦鹤轩楳澥诗钞》缺了正编6卷未刊手稿,于是发信向缪润绂商借。为什么知道缺失的6卷手稿在缪润绂手中呢?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插曲。缪公恩去世后,《梦鹤轩楳澥诗钞》正编6卷手稿散失,不知去向。许多年后,这6卷手稿却出现在北京书市,正巧让在北京的金梁遇到了。金梁也是辽沈知名学者,曾任东三省博物馆委员长兼奉天通志专馆总纂、四库全书馆坐办。于是,他花重金将6卷手稿购得,并经袁金铠之手转赠缪润绂。接到商借信不久,缪润绂就将手稿寄到沈阳的金毓黻手中,这就使得《梦鹤轩楳澥诗钞》得以完整地出现在《辽海丛书》中。
三
1936年4月13日,金毓黻得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服部宇之及和池田内宏的帮助,借研究东方学术与东北文献之名,获得留学日本二年的机会。其实早在 “九·一八”之后,金毓黻在拒绝一系列伪职的同时,就感到自己已“渐臻危境,不能再居沈阳”,于是,他一边与日伪虚与委蛇,敷衍应付,一边做着出走的计划。能到日本,即是他实现出走的第一步。到了日本,金毓黻每天都到东方文库和静嘉堂读书,开始时日本人暗中监视,过了一段时间,觉其没有他去之意,遂放松了对他的跟踪。此时,金毓黻的大儿子金长佑和女儿金淑君随他一起到日本,二儿子金长衡夫妇也在日本京都,所以金毓黻在日本期间,除了读书就由儿女们陪同到各地游览,同时预谋出脱之计。7月,金毓黻安排长佑买了两张赴上海的船票,其中金毓黻的一张为假名,长佑先在东京登船,而金毓黻则先到京都,又由长衡夫妇送至大阪,躲开岸上警察的盘诘,由大阪乘加拿大皇后号轮船径开上海。7月14日,金毓黻抵达上海,终于实现了他出逃沈阳的第二步,回到祖国。
金毓黻到达上海后即会见了蔡元培和张元济等人,经介绍到南京见了傅斯年,又见到了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教育部次长段锡朋,受到这些人的欢迎和礼遇。之后,他受聘为行政院参议、教育部特约编辑、中央大学教授。回国一个半月后的8月30日,朋友们安排金毓黻游泰山。当游至斗母宫时,金毓黻在宫门旁见到了缪润绂的题联:“摘斗蹑层云,举足前行天梯,更十八盘高,上参霞界;出山闻流水,回头俯视仙果,证三千年熟,下有瑶池。”见了这副对联,金毓黻感到十分亲切,不禁感叹:“异地观先贤手迹,倍觉可珍也。”想起来他与缪润绂已5年未见,很想到济南去看望老翰林,然而时局紧张,他不得不于第二天匆匆赶回南京,与缪翰林失去了最后的见面机会。
3年之后的民国二十八年(1939),88岁的老翰林在济南潜园中谢世。此时,中国大地战火纷飞,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战场上。金毓黻也远在重庆的中央大学历史系,担任教授和系主任,他的最著名的一部著作《东北通史》已经写完,那是对战时所有东北人最好的慰藉。
1946年,金毓黻以教育部辅导委员会委员和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东北区代表的身份回到阔别10年的沈阳,此时缪润绂已逝去7年。10月4日,金毓黻带着对缪润绂的敬意,特地到城内看望老翰林的女婿富雅轩先生,并撰《重九过访富雅轩槟阁老辈,时年七十有九》诗相赠:“故乡老辈几曾存,鲁殿灵光此最尊。欲为明时留骨鲠,凭将正气叩天阍。藏身常在陋门巷,种德应生贤子孙。风雨重阳一相访,归来难忘笑言温。”诗中以“鲁殿灵光”来赋与缪润绂的一脉后人,对已79岁的富雅轩表达了深切的敬意的高度的赞誉。
第二年,金毓黻又以沈阳博物院筹备委员会主任的身份来沈阳。5月18日,他又去城内拜访富雅轩,并说“余尝赞为鲁殿灵光,先生可谓无愧”。1948年9月14日,当金毓黻再准备去富宅时,得知富雅轩先生已于2月中旬辞世。傍晚,富雅轩公子荫石来访。谈话中,金毓黻高度评价富先生“大节可风”,并准备为其“撰一文以传之”。9月30日,金毓黻在日记中写道:“未明而起,撰富雅轩先生传。”说明金毓黻确实写了这篇传,然而我们今天在金毓黻的日记里和其他著述中却找不到这篇写富雅轩先生的文章。是没有写完还是写完后佚失?不得而知,以至我们今天已无从考得富雅轩先生的事迹。
战后归来的金毓黻数次到富雅轩府上探望,这里有着他与富氏的情谊,更有着对缪翰林的景仰。记得和缪润绂同时代的书家张伯英曾写过这样一首像赞悼辞:“写作妙如神,前身有宿因。空悲先生去,来者复何人。”想当时金毓黻也一定是怀着这样的心境数次到富氏府上的。今年8月3日是金毓黻逝世50周年,今年也是缪润绂逝世73周年,漫漫红尘里,当年“绂”和“黻”相交的名士情缘和古典心思如今都已黯然地隐入历史。对那一辈人的古雅情怀,我们只有带着几分敬重、几分虔诚来细细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