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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与再生——论《斗士参孙》中的“大利拉之悖论”

2012-03-20吴玲英

外国语文 2012年4期
关键词:诗剧大利弥尔顿

吴玲英

(湖南师范大学 外 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斗士参孙》是弥尔顿的代表作之一,评论家一致认同“他(弥尔顿)从未写过如此有激情的作品”[1]319。“如此有激情”,部分是因为诗剧在很大程度上艺术地表现了诗人的生活遭遇,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弥尔顿的作品中鲜有复杂女性的刻画,而在《斗士参孙》里,大利拉却占居关键地位。如同在他的整个三部曲(《失乐园》、《复乐园》和《斗士参孙》)里一样,诗人在这部作品中尤其深刻地探索了人的堕落与再生。这部诗剧特别杰出之处就在于,大利拉这个造成参孙堕落的诱惑者被作者具有悖论意义地塑造成参孙精神再生的动力。

《斗士参孙》主要取材于《圣经·士师记》。根据《圣经》,参孙一出生就被神选中并被赋予神职,其藏在卷发里威力无比的神力将助他拯救以色列民族脱离非利士人的奴役。然而,参孙喜爱一名叫大利拉的非利士女人,而大利拉在首领的金钱诱惑下,谎骗参孙将神力的秘密泄露,并趁参孙熟睡之际,叫人剃掉他的头发,参孙的神力随之消失。非利士人于是轻易将他拿下,挖掉其双眼,将他囚禁。但参孙的头发逐日长出。一天,非利士首领聚会,叫参孙为他们表演巨力。参孙趁机双手抱住房柱,屈身拖跨大殿,将在场的众多非利士统治者压死,而自己也同归于尽。

弥尔顿的诗剧舍弃了这一圣经故事的前半部分,即大利拉如何诱惑参孙,使他这个以色列民族大力士沦落为非利士囚徒,而集中讲述参孙堕落为囚徒后的故事。诗剧没有过多表现或描述与大利拉无关的情节,而是从一开始就聚焦大利拉的背叛给参孙造成的绝境。诗剧的第二场,也是作品的中心部分,呈现参孙在狱中最后一天的经历,即在与三位来访者(父亲玛挪亚、妻子大利拉和非利士民族大力士赫拉发)的对话和对抗中获得精神再生的过程,而大利拉则是其核心环节。亚里斯多德所定义的诗剧的开头和中间均围绕大利拉展开,而诗剧的结尾部分则体现大利拉的来访所造成的结果,即获得精神再生后的参孙最终的胜利。所以,大利拉的影响贯穿诗剧始终,难怪燕卜逊将大利拉视为诗剧主人公[2]224,如同撒旦被他视为《失乐园》的主角一样[2]211。

《斗士参孙》一开始就极力烘托主人公参孙的悲惨与绝望。此时的参孙身陷囚牢、双眼被挖、双脚被铐,每天用天赐的巨力扛着重枷给敌人推磨,整夜呼吸牢里窒闷恶浊的空气。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参孙深感“心头的创伤”[3](SA,185)和“灵魂的折磨”(458)。特别是双眼失明,更加剧了他由肉体蔓延到精神的苦痛。

在弥尔顿之前,已有多位作家刻画过失明带给参孙的极端绝望;但由于诗人本人也正体验着失明之苦,因此剧中参孙的呐喊比其他作家的凭空想像更为刻骨铭心,更使人能亲身体验参孙的痛楚。诗剧开篇表现深陷黑暗和精神迷茫之中的参孙渴求指引的那两个诗行特别具有震撼灵魂的效果:“请借我你的手,给我引导,再往前一点/穿过这些黑暗的步伐,哪怕只再往前一点。”与之相比,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的呻吟“噢,黑暗,黑暗,黑暗”以及埃斯库罗斯让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喊出的“光亮、光亮”都显得苍白。弥尔顿这段哀叹失明的独白(67-104)是英美文学史上表现肉体和精神失明的经典段落。弥尔顿如此着力表现参孙的痛苦是为了凸显他由于违背上帝旨意而堕落所造成的后果。伴随视力丧失的哀痛,参孙审视着自己更加黑暗的内心,看到的是生活毫无意义、毫无目的和毫无希望。参孙历经着比哈姆雷特更惨痛的自我分裂,“过着半死不活的生活”(101)。

参孙曾拥有“上帝所赐的力量”(36),被称颂为“以色列民族大力士英雄”,但他为何如此受困?诗剧的第一部分不断重复这样的短语:“被人出卖了”(34),“因一个女人的哀恳哭求,/软了心肠(将神秘)泄露给她”(49-50),“在她舌剑唇枪袭击下,/开放了本应对女人缄默的堡垒”(235-236),“和一个不洁不贞的女人结婚”(320-321),等等。可见,在参孙看来,使他堕落、置他于绝境的就是他诅咒的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在参孙眼里是“人面兽心的魔鬼”(230)、“可怕的陷阱”(231)、“阴险的娼妇”(537)、“毒蛇”、“妖妇”(748)、“女骗子”(750)、“女巫”(819)、“大毒蛇”(936;997);总之,她是诱惑、贪婪、虚伪、亵渎、背叛的代名词。

大利拉其名其人直到诗剧第725行才出现,而在这之前,弥尔顿一直用“这个女人”、“那个女人”来指代她。在“这个女人”登台之前,读者已从参孙的独白中感受到并从参孙的身上看到其可怕的毁灭力量:她的诱惑致使“万夫莫当”(126)的大力士参孙耽迷声色,完全“作了女人的俘虏”(563),并最终受困。所以,弥尔顿笔下的大利拉既不可能简单如燕卜逊所解读的“轻浮的贵妇人”或女权主义者所声称的“弥尔顿的女妖”或卡麦荣所阐释的“沉迷于骑士情结的淫妇”或伍兹所分析的“厌女经典中有名的恶棍”。大利拉在三次谎骗参孙失败后,第四次终于用诡计套出他心中的秘密。熟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读者,尤其在读过第一百三十八首情诗中的诗行“当我的爱发誓其真话,/我相信她,尽管我明白她在说谎”后,不难理解参孙的行为之悖。虽然大利拉狡智的诱惑性和表演的欺骗性有待在后面与参孙的论辩中才得以揭示,但她出场前参孙谈及她时痛苦和愤怒的反应足已让读者想见这个女人在其堕落中的作用;正是这个“人面兽心、阴险叵测的女人”(230)在“爱情正浓之时,被敌人给的黄金动了心”,致使他“掉进了/媚眼妖态、虚情假意的陷阱,/把阴险娼妇的胸怀当作了安乐窝;/把头发和体力的保证完全交给她”(537-540)。

英国文学传统将这个叫大利拉的女人与荷马的刻尔喀、塔索的阿米达、维吉尔的黛朵、乔叟的克莱西德、斯宾塞的阿卡狄亚等同归于“女诱惑者”,她们都擅用自身无法抵御的诱惑力迷惑、削弱和延耽男人,使之偏离神圣的事业。而在她们之中,大利拉最具毁灭性,那不仅因为她自身的诱惑力难以抵抗,更因为她邪恶和狡诈,同时也因为她易受他人诱惑,为金钱利益而背叛,是“所有妻子中最坏的”。同弥尔顿的其他诱惑者如科玛斯和撒旦相比,大利拉最大的诱惑来自其无以伦比的女性魅力;但和他们一样,大利拉拥有无懈可击的智慧、无人能及的表演技巧、无以抗争的言语力量。在这一点上,大利拉从根本上有别于文学传统中的其他“女诱惑者”。

在大利拉出现之前,参孙申斥大利拉的段落以及合唱队对她的评论都让读者感到参孙和大利拉的狱中相见应该是诗剧里最易把握的情节。参孙对大利拉的态度很直接,似乎很容易解读。但实际上,大利拉与参孙的对话却是诗剧里最令人困惑的部分。参孙口中的大利拉似乎只是可恶、可耻、可恨因而易于归类的女人,然而大利拉出场后的表演发人深思、令人疑惑,以至于燕卜逊断言:“现代评论一定会为大利拉这位被冤枉的妻子叫屈。”[2]224大利拉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歌德曾在听完他人为他朗读大利拉的辩词后大呼:“多伟大的诗人(弥尔顿)!简直把复杂的大利拉刻画得入木三分!”[4]228

其实,复杂的大利拉体现的是诱惑的复杂性。正是因为这种诱惑,参孙“从光辉荣耀的绝顶,/堕落到厄运的万丈深渊”(SA 168-169)才如此耐人寻味。也正因为如此,参孙的再生更值得探究:大利拉的诱惑曾经致使体格巨人参孙堕落,而她的再次诱惑却促成参孙再生为精神巨人。要在变幻莫测、真伪难辨的诱惑面前避免再次堕落,参孙必须超越自己过去仅为体格巨人的局限,积累精神巨人(基督式英雄)所需的“内在精神”,尤其是其核心“信仰”和“忍耐”。在弥尔顿看来,“内在精神”只有在这种繁杂的矛盾冲突中、在直面镜像的过程中,在重重诱惑的考验中才得以建构和完善。大利拉致使参孙堕落,但也是参孙再生的原动力。这一悖论,同基督教中“道成肉身即为了献身”、“出生即为了死”、“死即是胜利”等众多悖论一样,是基督教特别深刻之处,同时暗含了弥尔顿对“诱惑”的独特见解。

“诱惑”是弥尔顿创作中自始至终的焦点,而“诱惑所带来的痛苦和善恶争斗是他主要诗作的主题”[5]109,也是17世纪英国作家们共同的关注。弥尔顿在其神学著作《教义》里指出:“诱惑可能是上帝用以试炼人们,也可能是上帝用来允许人们被恶魔所诱惑”(WJM,XV,87);它值得期待,以苦炼心态、熬炼意志,“使信仰经过试炼,便生忍耐”(89)。弥尔顿断言,“诱惑”在完善人的品性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离开诱惑的试炼,人的美德虚弱且不堪一击:“我不能赞颂逃避现实的美德,它没有实践过,就没有生命。”(98)人的品德必须经过各种诱惑的不断试炼才能成为真正的美德:“上帝为什么要赋予我们内心以情欲并使我们周围充满诱惑物,不正是因为这些东西在适当的控制下是美德的组成部分吗?”(319)在《失乐园》里,弥尔顿通过夏娃之口反问道:“如果没有单独受试炼,只凭外力,/哪有信、爱、德可言?”(PL.9.335-36)弥尔顿反复强调人的“内在精神”只能通过诱惑的不断试炼才能获得,并坚信“理智早已根植在所有人心中,凭借它人们可以抵御各种诱惑”(WJM,XIV,130)。弥尔顿的三部曲便是他这一神学思想的艺术再现,揭示了诱惑面前追寻“内在精神”的意义,而《斗士参孙》被视为这一追寻旅程的“终曲”[6]195。

诗剧沿用弥尔顿前两部史诗的“诱惑模式”,将参孙完全彻底地暴露在诱惑之下,让他充分发挥自由意志,完全凭借理智与信仰抵御三重诱惑,并从中洞见自己过去堕落的根本原因,从而逐步建构和完善其“内在精神”,最终获得精神再生。在由三位来访者组成的三重诱惑中,大利拉情节尤为重要。在她到来之前,参孙的父亲玛挪亚前来探监将已陷绝境的参孙进一步推入深渊,为他在面对大利拉诱惑时的爆发奠定了基础;而参孙最后战胜大力士赫拉发的诱惑则是他在抵制大利拉的诱惑中成长起来的“内在精神”的展示。

参孙的父亲年老世故、久经风霜,已见惯人们祈求之美好变为祸患,因此常感叹“人生一切,/想来哪一件不是梦幻无常?”(SA 249-50)尽管如此,他仍为参孙的悲惨境遇所震惊,开始怀疑上帝的公正,并自行扮演拯救参孙的救赎者角色,力劝儿子接受他的安排,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和对神启的等待。其实,这正是导致参孙堕落的最致命而他至今仍没有认识到的根本问题,即信仰的动摇:“怀疑神明的预言”(43)并“指责神的安排”(210)。参孙被困并挣扎于自己的罪孽感和被上帝抛弃的恐惧感这两者的冲突里,此时的他不只深受肉眼失明之痛,信仰的缺失更让他深感精神失明之苦。如同斯宾塞的《仙后》中深陷洞穴的盖伊恩一样,参孙已坠入绝望,看不见未来,感受不到希望,只觉得上帝已将他遗弃,剥夺了他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光亮,他“死已过半”(79)。

实际上,在参孙堕落之前,尤其在他奇妙的出生和无与伦比的神力上,神的大能已多次显现。但如同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只需遵守上帝唯一的禁令——勿食“禁果”——一样,参孙同样只需履行一个职责,即保守自己神力的秘密,因为这“缄默的堡垒”(236)和“紧要机密”(394)是参孙的神力所在;而根据神的旨意保守秘密本身就是顺从神意、持守信仰,这正是参孙身为英雄的关键。但参孙没能领悟,更没能珍惜,而是“把上帝秘密给我的宝物,/为了一句话,一滴泪,泄露/给一个狡诈的女人”(199-201)。

父亲的到来加深了参孙对大利拉的仇恨。但正是在与父亲的争论中,在指责大利拉的过程中,参孙逐渐意识到是自傲使他忘记了他的神力归根结底来自上帝,这才是自己堕落的根本原因。正如亚当夏娃必须历经失去乐园之痛才能学会顺从,参孙也在堕落后的困境里,尤其在接下来与大利拉的言语交锋中,才领悟到信仰和忍耐的意义,即忍耐就是对神意的绝对信仰和对自己的坚定信心。在基督教看来,忍耐是一切的基础;保罗在《帖撒罗尼迦后书》中呼吁,“在所受的一切逼迫患难中,仍存忍耐和信心”(1:4),而《雅各书》更明确地写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炼,就生忍耐”(1:3)。而在弥尔顿这部诗剧里,“其基本主题就是忍耐”,而忍耐和信仰是参孙内在精神的核心,也是“他获得精神复生的标志”[7]111。参孙最终拒绝父亲“赎他出去”的建议,也就是拒绝放弃信仰和拒绝惰怠舒适生活的诱惑,而选择忍耐。这实质上暗示参孙的精神开始复苏,为他随后战胜大利拉的诱惑做好了准备。

从根本上讲,参孙的堕落是由于他屈服于大利拉的诱惑,因为他相信了大利拉的甜言蜜语(honied words)而背弃上帝的神谕(the holy Word of God)。在大利拉的诱惑下抛弃上帝赋予的神圣使命,这实际上意味着把对上帝的信仰让位于对大利拉的顺从。因此,参孙要获得精神再生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大利拉的探监为此提供了契机,参孙同她在精神上的较量也成为他的内在精神成长的关键和动力。如果说诗剧第一场是为了着重表现参孙堕落后的悲惨境况以反衬大利拉的诱惑和背叛,那么诗剧第二场的中心,即大利拉的探监,直接展现和揭示了大利拉诱惑的复杂性和欺骗性,从而使参孙经历了最严峻的诱惑考验。在参孙要战胜的三重诱惑中,大利拉情节最长,占350诗行(710-1060),而玛挪亚和赫拉发部分仅分别为73行(578-651)和183行(1061-1243)。杜拉姆指出,“这部关于再生的诗剧主要取决于一个情节,即大利拉情节,它在诗歌里处于中心位置”[8]246。尽管参孙的精神复苏在大利拉登台之前已经开始,但只有在与大利拉的言语对抗和抵制她的诱惑中,参孙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堕落的根本原因和大利拉的本性,从而在思想上发生飞跃并在精神上得到升华。

当参孙的妻子大利拉终于登场时,合唱队首先看到她的出现,用“这个”、“那个”、“什么东西”等指物代词来指称大利拉,影射其人性的缺失。诗剧接着用15个诗行(710-725)生动地描述大利拉的万种风情,塑造了一个17世纪贵妇人的典型形象:装束时尚、炫耀卖弄、浓装艳抹。这一切不只是揭示出大利拉自傲和肤浅的本性,也为她在后面的系列表演埋下伏笔。面对被她摧毁的曾经战无不胜的参孙,大利拉骄傲地宣称自己将由此被视为“女英雄”而名留青史、受人称颂;与之相反,参孙回想起自己过去“声誉日浓,胆气冲天,/好像地上的小神仙到处招摇/受人羡慕”(529-31),心中却充满罪孽感,尤其感到有罪于以色列民族和上帝。这里,弥尔顿巧妙地运用对比的手法揭示出参孙和大利拉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大利拉肤浅虚荣,而参孙的悔恨表明他即使在堕落之后身处绝境心中仍有上帝和以色列人民,这是他最终将获得精神再生的基础。有学者注意到,弥尔顿将参孙和大利拉都“形容为船”[8]163,那其实也是用对照来暗示他们之间本质的区别:参孙是“上帝托靠的锦缆楼船”(198),其来自内部的精神力量永恒强大,而大利拉则只不过是“装备华贵”(718)的船,魅力仅在外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华丽的装束对于失明的参孙再也不会有她想像和期望的诱惑力。

大利拉上场后立即实施诱惑。她“好像鲜花滴露的样子哭了起来,/话语似乎融成了泪珠”(728-29)。与她装束的高调和登场时的张扬相反,她在参孙面前的表现却异常谦卑,字里行间的胆怯似乎在传达她的忏悔,也似乎在表明她的顺从和不安。但她满身的香水味却暴露出她前来实施诱惑的真实意图。为了实施诱惑,她必须在精神上麻痹参孙;而语言同美色一样是大利拉的主要武器。笔者曾专文论述过,弥尔顿善于将语言的直朴与真和善相关联,如《失乐园》里堕落前亚当夏娃的语言和《复乐园》里耶稣的用语都非常简单明晰,与撒旦的言语风格形成截然对比,完全没有后者的慷慨激昂而又婉转多义。在《斗士参孙》里,大利拉的语言也充满撒旦式的模糊、复杂和隐藏的语义。她选用不同范畴的词汇,运用一切可能的言语技巧使其说辞有吸引力、震撼力和说服力。

大利拉首先为自己的背叛辩解说,“我未料到这件事的意外发展/竟引出这样大的祸害”(736-37),以此表明她只不过是犯下无心之过。但参孙愤怒地一针见血:“快滚开,你这妖妇!这是你惯用的,/也是你们女骗子惯用的伎俩”(749-50),直接揭露了大利拉隐藏在忏悔的神情、颤抖的声音、迂回的表达后面的虚假和欺骗。第一招失灵后,大利拉转而将责任归咎于女性固有的“缺陷”:因为自己“心智稍欠”,因此男人更应该为堕落负责。大利拉进而以此为借口将责任推卸给参孙:“你也不该轻信软弱的女人!/……我们彼此很相像,或是同类”(784-87)。大利拉的话语的确击中了参孙的要害,但与其意愿相反,她的责备恰恰迫使他内省,认清问题的本质。从一个特定角度看,他们的确“很相像”,甚至“是同类”,他们都犯下了罪孽;而他自己也的确因为相信女人而背叛了上帝。因此,大利拉成为他的镜像,使他在大利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仅如此,他进一步认识到,他之所以违背神谕,把上帝赋予他神力的秘密告诉大利拉,是因为他无数辉煌的战绩使他骄傲自大,“好像地上的小神仙到处招摇”(530),把上帝的告诫置之脑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神力和荣誉都是上帝的赐予。在基督教看来,骄傲是“七大重罪”之首,是一切罪孽之源,撒旦和亚当都因此而堕落。也就是说,在受大利拉引诱而泄露秘密之前,他其实已经犯罪。所以他承认:“是我自己对自己虚伪,你才对我虚伪。”(824)

由于没能达到目的,大利拉随即转而求助于她独特的“爱情”论,声称她出卖参孙的动机是出于爱情,是担心“用情不专”(798)的参孙会遗弃她。况且,非利士人承诺过只将参孙看管,并无恶意,而她以为被看管的参孙就能“变成我的和爱的俘虏”(809)。大利拉的这一“爱情法规”(811)暴露出她的自私、忌妒和占有欲。在大利拉与参孙长达248行(748-996)的言语较量中,“爱情”一词反复出现十八次;但具讽刺意味的是,“背叛”一词也不断重现,从而使“爱情”和“背叛”交织在一起。大利拉具有毁灭性的“爱”在本质上正是对爱的背叛,它是《失乐园》里撒旦在伊甸园偷窥亚当夏娃拥抱时的嫉恨的扭曲表现。然而,深受其害并处于精神复苏之中的参孙识破了大利拉的真正意图,用事实一一揭露其狡计,指出她的背叛并非真正出于爱情,而“是禁不起敌人黄金的诱惑”(831)。他还就她的“爱情法规”针锋相对地说:真正的爱情不是“日夜厮守”(807),更不是把所爱之人“变成”“俘虏”(808),而是在真爱中给予对方完全的信任和充分的自由,这才是正确的“爱情法规”。这一爱情观其实也是奋笔疾书“离婚册”的弥尔顿本人的切身感悟。

接着,大利拉转向国家和宗教等更高权威,将她当时所面临的、即使最顽强的人也会被吓倒的“进攻、诱惑和围剿”(846)作为自我辩护的理由。她用一系列动词描述首脑们对她“哀求、命令、威胁、逼迫”(852)。一连串的并列句、沉重的句式、语调、措辞都似乎在烘托她声称的压力,一切都在逼迫她认识到俘虏参孙是“多么的公正、多么的正直、多么的光荣”(857)。大利拉似乎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才犯下如此“轻率的”(747)错误。但参孙立即揭穿大利拉的诡辩,指出大利拉宣称的爱情至上、爱国主义、公众道德、自然正义都只不过是金钱的幌子而已。在与大利拉的交锋中,参孙的内在精神在增长,“目光”也越来越敏锐,总能迅速透过她的诱惑表象看到本质。

大利拉见虚伪和狡辩被披露,只得再次恳求参孙给她赎过的机会作为补偿,她要将失明的参孙带回家中,使之“用别的感官去享受人生”(916)。她对未来的描绘暗含着性的快乐和生活的舒适。但参孙指出,她只不过是为了控制他,使民族英雄沦落为无助的孩子供她操控(920-925),或性对象供她利用(793-810)。因此,她的诱惑性建议遭到参孙断然拒绝:“我们的关系早已一刀两断;/你不要幻想我会再上当,又落在/你摆布的圈套里”(929-931)。

最后,大利拉试图与参孙进行身体接触,要求与参孙“握手作别”(951)。身体接触是文学中永恒的母题,是消除隔阂和整合分离的最后寄托和期盼。诗剧从一开始,堕落的参孙曾在孤独绝望里苦苦寻求与他人、与上帝乃至与自己接触和融合。但是,正是因为与大利拉的身体接触曾经蒙蔽了自己的心智,给自己和民族带来毁灭性后果,所以参孙不愿也不会再接受这危险的诱惑。他严厉斥责道:“你不要找死,一旦叫我摸到你,/我就会按捺不住愤怒,撕碎你的骨头”(952-953)。在参孙看来,无论大利拉这个“狡诈的女人”再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过是“圈套、陷阱和罗网”(SA 932),是“迷魂汤、甜言蜜语”(934)。于是,大利拉只得灰溜溜地离去,其形象无异于《复乐园》里在耶稣面前无计可施而只得“现出原形”(PR 4.449)的撒旦。参孙曾经在大利拉的诱惑面前倒下,而现在面对大利拉的再次诱惑,参孙通过坚定地抵制而站立起来,获得精神再生;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他在与大利拉的交锋中获得了精神再生,他才能成功地抵制并击败她的种种诱惑。

在大利拉到来之前,参孙虽然在精神上已经开始复苏,已经开始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但他还一直处于深深的绝望、自责和自我怀疑之中。他感到自己身体已被摧毁,体格力量也已丧失,因此认为自己已被上帝抛弃。然而,这实际上意味着当初上帝选择他来解救以色列人是错误的,全能的上帝没能做出正确的预见。在基督教看来,怀疑上帝的全能显然是犯罪。这些都表明参孙还没有树立起对上帝的绝对信仰。这其实是他堕落和所有问题的根源。因此,他的再生自然也将以重新树立坚定的信仰为根本。

参孙的再生过程艺术性地再现了弥尔顿的神学思想。在《教义》第十八章里,弥尔顿明确指出堕落之人完全可以从精神上获得“超自然”的再生,既“形成正确判断和实施自由意志的能力”,又“吸收新的、超自然的力量进入再生人的精神世界”(WJM,XV,367)。接着在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弥尔顿分别对再生的根本——忏悔和信仰——进行讨论,指出“在再生的人身上,忏悔先于信仰”(387),而“信仰是灵所结的果子”(395),是“确信所望之事、坚信未见之事”(395)。他进一步指出:“我们靠信仰,而不是凭眼见。”(399)也就是说,参孙必须经过认识到问题根源,真诚忏悔,才能树立信仰,而信仰是绝对的、无条件的。

大利拉情节的戏剧性功能不仅仅是让诱惑者再次诱惑参孙,使参孙从中得到试炼,同时也是把她作为参孙的镜像,让参孙从中看清自己堕落的本质,并因此忏悔自己的罪孽而不是把一切责任推给别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树立起信仰并获得再生。正是在与大利拉的以“声誉—动机—爱情—宽恕”为争辩框架的整个对话中,参孙直面镜像,经历了顿悟—忏悔—蜕变—再生的过程。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参孙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必须完全认罪、忏悔,企求宽恕,重新树立对上帝的绝对信仰,最终获得精神再生。

弥尔顿将妻子和丈夫的见面称为“相见并幸福的交谈”。但处于诗剧中心地位的这场讽刺性的“幸福交谈”是参孙内心挣扎的转折点:在大利拉来访之前,参孙深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黑暗之中,而她离开牢狱时,参孙已获得精神再生,不再怀疑神意和自己,不再受“甜言蜜语之诱饵”(1066)的诱惑,不再如诗剧开篇时绝望地乞求外部的引导:“请借我你的手,给我引导”,而是如弥尔顿在《教义》中所书写的那样,坚信明智是抵制诱惑的美德,而“能抵抗一切诱惑的品德,/那才最重要”(1051-1052)。参孙坚信信仰才是走出人生绝境的唯一道路,而以信仰为基础的忍耐方能使他“成为自己的救星”(1289)。只有建构和完善以忍耐和信仰为核心的“内在精神”,参孙才能克服并超越使他堕落的个人英雄主义,成长为基督式英雄和精神斗士,同时他的神力也才能重归。

参孙的精神再生直接体现在大利拉走后他对最后一位来访者赫拉发的反应。大利拉来访之前,参孙一味抱怨和指责“睡神早已把我遗弃”(631),身体和精神都濒临死亡;而大利拉走后,他精神焕发,坚信自己依然是上帝挑选的斗士,而他心中“在引领我做决不平凡之事”(1383)的强烈冲动就是神意。他要求合唱队“不再绕圈子”(1064),因为他“猜谜的日子已经结束”(1064)。此时他得知非利士人的大力士赫拉发凶恶而至,于是勇敢地迎接他的恶意挑衅,表现出大无畏的气概。他说,大利拉这个“上帝派来责骂我、鞭策我”(1001)的女人,已使他从堕落中崛起并从微弱里激发出力量,使他从被毁的“体格巨人”再生为强大的精神斗士。于是,不可一世的赫拉发不幸成为参孙精神再生后的第一个手下败将。在拿赫拉发试手之后,参孙随即满怀信心地前去参加非利士人的庆祝聚会,并将其殿堂摧毁,完成了上帝赋予他的使命,终于证明了“参孙”这一名字的真正含义,即“上帝之子”和“义人的太阳”。

[1]Saillens,Emile.John Milton:Man,Poet,Polemist[M].New York:Barnes and Nobles,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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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Frye,Northrop.The Return of Eden:Five Essays on Milton’s Epics [M].Toronto:Uni.of Toronto Press,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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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Jose,Nicholas.Ideas of the Restora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1660-7[M].Cambridge,Mass.:Harvard UP,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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