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语录“(××)汉”称呼语的语义语用分析<br/>——兼论“汉”的历史来源及情感倾向

禅宗语录“(××)汉”称呼语的语义语用分析
——兼论“汉”的历史来源及情感倾向

2012-03-19鞠彩萍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2年2期

鞠彩萍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 213002)

禅宗语录素以高度口语化、俚俗化著称。由于禅宗多接纳中下层平民，自从百丈怀海倡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以来，禅宗进入到了“农禅”时代，这给禅宗语言注入了更多鲜活的元素，禅宗语言也更加平民化，从禅宗称呼语可见一斑。打开禅宗文献，扑面而来的是富有农田生活气息的乡村野语，其粗野鄙俗的称呼语到处都是，明显不同于中土文献，具有鲜明的禅宗行业色彩。

“汉”是禅宗语录中一个比较突出的称呼语，它在各种场合被禅僧广泛使用，其使用面之广、使用频率之高明显区别于中土文献。它可以用于面称，也可以用于背称或叙称，有时也用于自称。“汉”可以单独使用，但更多的是与其他词语组合使用以达到某种语用效果。作为中心语，“汉”前面的修饰成分非常丰富，如“草里汉、噇酒糟汉、担板汉”等等，这些称呼语须结合禅宗教义来理解。本文试从语义语用层面剖析禅宗语录“(××)汉”称呼语。

一、“(××)汉”的语义分析

从语义层面看，禅宗语录“(××)汉”可用于以下场合。

(一)称呼根机迟钝、不能顿悟及愚钝糊涂者

这类称呼语列举如下。

草绳自缚汉：用草绳捆缚自己者。喻称妄生情念，迷失本心者。

村里汉、黄夷村里汉、三家村里汉、三家村里卖柴汉：均指偏僻乡村里出生长大的人。喻称痴迷不悟者。

撑舡汉：驾船者，与“弄潮人”相对。喻指尚未真正领会禅法还须凭借方便施设者。按：禅林欣赏的是机锋敏捷、手段高强、具备慧眼、能在禅河中游戏自在的“弄潮人”，不是依船筏而渡的撑舡汉。

担板汉：“担板”一词乃化用禅宗俗谚“徐六担板，只见一边”而来。肩扛木板行走时只看到木板的前边而看不到后边。喻称执着于一端，不能通悟者。

杜撰汉：指并未真正悟道却又好施言句作略者。

淈(hú)腯(tú)汉、淈氵盾汉：称糊涂不悟者。淈腯，即糊涂。

阶下汉：与“阶上汉”相对，用来称呼对禅法尚未入门者。

开眼尿床汉：睁眼醒着尿床，喻称荒唐可笑、执迷不悟者。

立地死汉：虽然站着，犹如死人，称迟钝不悟者。立地：站着。

懵懂汉、懵钝汉、朦汉：称糊涂者，不能彻悟者。懵懂：愚昧，糊涂。

灭胡种族汉：“胡”是古人对印度的称呼，“胡种族”即指佛教宗脉。《祖庭事苑》卷一：“称西竺为胡。自秦晋沿袭而来。卒难变革。故有名佛为老胡。经为胡语。祖为碧眼胡。裔其后者为胡种。”“灭胡种族”指断绝佛教法脉。佛教的宗旨就是达到觉悟，“灭胡种族汉”用来称执迷不悟者。

涅槃堂里汉：义同“死汉”，称应机迟钝者。涅槃堂，又称延寿堂，安放病僧处。

披枷带锁汉：套着枷锁、受种种束缚之人。喻指执着于禅宗教理而痴迷不悟者。

漆桶汉：心中一片漆黑，犹如漆桶。喻称愚暗不悟者。

入镬汤汉：称离禅法遥远、执迷不悟者，当堕入地狱。“镬汤”为佛经所说“十八地狱”之一，以煮罪人。

移盘吃饭汉、趁队噇饭汉：犹言饭桶、饭囊。只知吃饭不能完成参学大事者。

这类称呼语还有：不知痛痒汉、不识痛痒汉、不识好恶汉、酒醉汉、吃酒糟汉、噇酒糟汉、痴汉、痴顽汉、钝汉、钝根汉、垛根汉、疯汉、风颠汉、瞌睡汉、门外汉；哑汉、聋汉、盲汉、瞎汉、无眼汉、盲聋喑痖汉、无知汉、没见识汉、驴汉、臭驴、撮马粪汉、死汉、俗汉、虚生浪死汉、无鼻孔汉等等。

(二)称呼明心见性、根机灵敏者

主要有：

饱参汉：称广参名师、深究道法、颇具造诣的禅僧。

饱丛林汉：称精于道法、经历丰富的禅者。与之相对的则有“少丛林汉”。

大自在汉：指彻悟之后任性随意、处处畅通、活泼自在者。

赫赤穷汉：一无所有，贫穷到了极点，喻指明悟一切皆空、除尽尘俗妄念者。

具眼汉：“眼”指法眼，称能够用智慧眼光观照事物的禅悟者。

没量大汉：称超越大小及数量区别等二元对立的禅悟者。没量大，即无穷大。

了事汉：称领悟了禅法、完成了参学大事者。

洒洒落落底汉：称彻悟之后毫无挂碍，毫无束缚，达到任运自在者。

特达汉：称根机特出、通达彻悟者。

倜傥汉：称卓越超群、明悟禅法、不拘泥于禅宗义理者。

桶底脱汉：禅宗以“漆桶”喻愚暗不悟者，“桶底脱”与“漆桶”意思相对。桶底掉落，由暗变亮，喻指转迷为悟者。

无面目汉：喻指祛尽情识知解分别妄念的悟道者。

性燥汉、性懆汉：性燥，原指性情急躁，禅宗借指根机灵利、反应敏捷之人。

真实汉：称彻悟道法、断除俗情妄念者。

这类称呼语还有：大丈夫汉、谛当汉、分晓汉、阶上汉、明眼汉、灵利汉、伶俐汉、英灵汉、利根汉、透脱汉、斩钉截铁汉、知方汉、直汉等等。

(三)称呼陷于俗情妄念或言句知解而不能当下领悟者

主要有：

草里汉、落草汉：称陷入俗情妄念、言辞见解的禅僧。禅宗文献多用“草”来比喻言句纠葛，俗情妄念。

传语汉：传语即传话。称没有主见，人云亦云者。

堕根汉：称陷埋于虚妄境界，执着于言语分别者。

二头三手汉：喻称重复累赘，话语罗嗦，不能顿悟之人。

葛藤汉、葛藤老汉：称纠缠于言语知解者。禅宗常用“葛藤”比喻言句作略。

嚼涕唾汉：喻称自己尚未领悟，只知道搬弄他人言句者。涕唾：喻言句知解。

念言语汉：称搬弄他人言句，忘却悟道大事者。

弄泥团汉：称机锋迟钝、粘手粘脚、不够洒脱者。

土上加泥汉：土上加泥，重复累赘，喻称执着于言句纠葛，痴迷不悟者。

(四)称呼向外觅佛、不知自身是佛者

这类称呼语列举如下。

客作汉：游子；客居他乡者。喻称迷失本心追逐外物者。众生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迷者不见自心，盲目向外追逐，反认他乡作故乡，故称。与“主人翁”相对。

临河渴死汉：身旁就是河流，自己却饥渴而死。喻称执着于禅宗教义，不知自身是佛，终不能彻悟者。

驴前马后汉：原指奴仆在主人前后服役效劳。喻称失去自我、不能明心见性者。

觅佛汉：称不知自心是佛，一味地向外求佛者。

随群逐队汉、随声逐色汉：喻称失去自我，盲目追逐他人者。

踏破草鞋汉：称终日在外云游行脚寻佛觅佛而不知向内心省悟自身是佛者。

(五)称呼有禅宗正统风格、机锋峻烈者

这类称呼语有：

本分汉、本色汉、本色行脚汉：称具有大机大用，能够彻悟自身是佛的禅僧。获得禅语、超脱生死乃本色禅僧所为。

家里汉：称能够明见自心是佛者，是本色衲僧。与“门外汉”相对。

气拍汉：机锋刚硬的汉子。

杀人不眨眼底汉：机锋峻烈，能毫不留情地杀灭种种尘俗妄念者。

铁汉：生铁铸就的汉子。喻称能自我领悟，不受他人支配，机锋刚硬者。

铜头铁额汉：喻称根器灵慧，机锋固密的本色禅僧。

咬猪狗汉：喻称接引学人或较量机锋中不讲情面、手段奇特者。“咬猪狗”乃截省禅宗“咬猪狗手脚”一语而来。

一刀两断汉：谓禅师用峻烈、迅猛之手段剿绝学人情识分别，机用敏捷果断者。

作家汉：称机用杰出的禅家高手。作家：行家、高手。

(六)称呼非正统的、不是本色当行的禅僧

藏身露影汉、藏头露影汉：藏身、藏头本不应露影却露影，称非本色禅僧。

打野榸汉：榸，指枯木根。本指云游行脚僧，喻称非本色当行之禅僧。

贩私盐汉：“贩私盐”与“官路”相对，非正当途径。喻称涉于言辞非正统之禅僧。

和泥合水汉：喻指用言语说教启发、接引学人者。

龙头蛇尾汉、有头无尾汉：喻称禅机作略有始无终或前是后非者。

乱统汉：犹言违背禅宗法统者。

自了汉：只知自己开悟而不能化导他人者。此乃小乘追求个人解脱的目标，非本色僧衲作风。

(七)称呼虚妄不实者

这类称呼语有：

孟八郎汉：称言句作略孟浪、冒失者。孟八郎为虚设之名，犹现今张三、李四。

弄精魂汉：称故弄玄虚，虚妄施为者。

弄影汉、作家弄影汉、弄光影汉：“影”为虚幻不实的事物，称执着于虚妄境界者。

脱空谩语汉、脱空妄语汉、掠虚汉、虚头汉、掠虚头汉：与“真参实悟者”相对，称说谎话，虚妄不实的参学者。

禅宗还有其他语义复杂的“(××)汉”称呼语，如“不著便汉”用来称呼那些错过参禅悟禅最佳时机的禅僧，“老老大大汉”用来称呼年老而不悟者。

二、“(××)汉”的语用分析

英国哲学家奥斯汀最早提出了言语行为理论，认为说话人的有些行为是通过言语(话语的形式)实施的，即“说话就是做事”。他将言语行为分为三个次行为，即以言指事行为、以言行事行为和以言成事行为。美国语言学家塞尔进一步研究认为第一和第三两个层次的区分没有多大价值，言语行为就是施为行为(以言行事)，进而将其分为五类，即断言类或阐述类、指令类、承诺类、表达类和宣告类[1]。

根据奥斯汀、塞尔的言语行为理论，禅宗语录“(××)汉”称呼语同样起到以言行事的语用效果。怎样才能去除俗情妄念？如何使学人立地成佛？一句呵斥语如醍醐灌顶，起到惊醒迷茫之人的效果。“这噇酒糟汉”，当禅师说出这一句话时，也就指明了学人自身存在的缺点：糊里糊涂，不明佛法真谛，如同吃了酒糟。进而达到警示学人的行事效果：你应该立即醒悟，知道当下即佛。可以说“(××)汉”称呼语在特定的语境中包含一定的语用效力。具体分析如下。

(一)情感表达功能

使用“(××)汉”的句子，往往带有较强烈的情感色彩，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

1.表示喝斥、责骂、贬剥

(1)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师曰：“老僧被你一喝。”僧又喝。师曰：“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师便打曰：“这掠虚汉！”(《五灯会元》卷四，陈尊宿)

(2)僧问：“利剑斩天下，谁是当头者？”师曰：“暗。”僧拟再问，师咄曰：“这钝汉出去！”(《五灯会元》卷七，岩头全奯)

(3)举僧问镜清：“学人啐，请师啄。”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清云：“也是草里汉。”(《碧岩录》卷二，一六则)

(4)师便喝曰：“这汉，我向你道不相到，谁向汝道断?”(《祖堂集》卷三，慧忠国师)

(5)上堂：“……叵耐雪峰老汉，却向虚空里钉橛。”(《五灯会元》卷一七，泐谭文准)

这种类型的“(××)汉”多单独成句，为感叹句或祈使句，表示强烈的情感倾向。先分析例(1)，禅门中临济大喝是有名的，“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镇江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其千变万化，无可捉摸，如果不得其精髓，千万不能模仿。然禅林学习、模仿临济大喝已蔚然成风。僧人的两喝看上去颇具机用，可是当睦州和尚问其“三喝四喝后作么生”来勘验他时竟无言以对。因此，“这掠虚汉”一语用来斥责僧人的机锋作略完全是装模作样，虚妄不实，胡喝乱喝，是流于形式的模仿，只得其表，未得其用。例(2)当“僧拟再问”时，全奯禅师立即责骂他是“钝汉”，批评其根机迟钝。因为在禅宗看来，任何思考、停留、迟疑都不符合禅宗意旨，禅宗贵在当下即悟。例(3)“草里汉”一语是镜清对禅僧答语的贬剥，镜清禅师常以啐啄之机开示后学，讲究啐啄同时，那个禅僧显然还迷糊懵懂，尚未开悟，因而遭到贬剥，下文有雪窦的拈颂“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可比照。例(4)中心语“汉”前没有修饰语，单道一声“这汉”所透露的贬斥色彩还是很明显的。例(5)“叵耐”意思是可恨，为唐五代特色词[2]。上述例句中有的还伴随着“打”“喝”“咄”等动作语，更加强了称呼语“(××)汉”的情感表达。

2.表示调侃或嘲讽

(6)时有学人问：“如何是活人之剑?”师答曰：“我老大汉，不能礼拜汝。”(《祖堂集》卷一一，保福和尚)

(7)(普化和尚)尝暮入临济院吃生菜。济曰：“这汉大似一头驴。”(《五灯会元》卷四，镇州普化)

(8)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十年卖炭汉，不知秤畔星。”(《景德传灯录》卷八，黑眼和尚)

(9)师乃云：“黄面老汉，末上放乖。”(《虚堂语录》卷三)

例(6)保福称自己为“老大汉”，有调侃意味。例(7)将普化和尚喻为一头驴，亦有诙谐语气。例(8)含有嘲讽意味，以卖炭汉不知秤畔星讽喻问法禅僧不明自身即佛，却苦苦向外追寻。例(9)以诙谐的语气戏称释迦牟尼为黄面老汉，含有佛法平等，人人皆可成佛之理。

3.表示赞扬、肯定

(10)师将顺世，告众曰：“有人邈得吾真否？”众皆将写得真呈师，师皆打之。弟子普化出曰：“某甲邈得。”师曰：“何不呈似老僧。”普化乃打筋斗而出。师曰：“这汉向后如风狂接人去在。”(《景德传灯录》卷八，盘山宝积)

(11)举赵州示众云：“今夜答话去，有解问者出来！”时有僧出。州云：“比来抛砖引玉，引得个墼子。”法眼和尚遂乃举问觉铁嘴：“先师意作么生？”觉云：“如国家拜将。”乃问：“甚人去得？”时有人出云：“某甲去得。”云：“尔去不得。”法眼云：“我会也。”师云：“灵利汉闻举便知落处。”(《明觉语录》卷三)

(12)谢新旧知事。上堂：“一言相契，万古不移。柳眼发新条，梅花满旧枝。”举拂子云：“总在者里，看看机先，个个英灵汉。”(《如净和尚语录》卷上，机先：禅机显发之前。)

(13)复举黄檗和尚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不著便底。恁么作略何处有今日也？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僧云：“只如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师云：“黄檗老汉,能区能别,能拣能择。……”(《圆悟语录》卷六)

例(10)称呼语蕴含了对普化“打筋斗而出”动作机略的首肯。例(11)是对法眼和尚灵利根机的赞叹。例(12)与例(13)根据上下文语境，“(××)汉”亦包含有赞扬和肯定的意味。

(二)主观评价功能

严格说来，情感表达中实际隐含了说话者的主观评价，两者不能截然分开，如例(1)“这掠虚汉”既包含了陈尊宿对禅僧的斥责，亦含有对禅僧作略的主观否定。以下例句侧重从主观评价功能这一角度加以分析。

(14)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临济语录》)

(15)上堂云：“今日与诸人举一则语。”大众耸听，良久，有僧出礼拜，拟伸问次。师以拄杖趁云：“似这般灭胡种、长连床上纳饭阿师，堪什么共语处？这般打野榸汉！”(《云门广录》卷上)

(16)问：“耳目不到处如何？”师曰：“汝无此作。”曰：“恁么即闻也。”师曰：“真个聋汉！”(《景德传灯录》卷一八，隆寿绍卿)

(17)上堂：“太平淈氵盾汉，事事尽经遍。如是三十年，也有人赞叹。且道赞叹个甚么？好个淈氵盾汉！”(《五灯会元》卷一九，五祖法演)

(18)举僧问药山：“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山云：“看箭。”僧放身便倒。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山云：“弄泥团汉有什么限？”(《碧岩录》卷九，八一则)

例(14)“痴顽汉”一语是对“向外作工夫”之人的主观评价。禅宗强调内心是佛，反对向外追求，认为那是痴迷、顽固不化之人。例(15)除了表示对该僧的斥责外，还包含了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打野榸汉”犹言是非本色禅僧，与前面“灭胡种”、“长连床上纳饭阿师”等语呼应。例(16)与例(17)加上“真个”“好个”形容词修饰，其主观评价色彩比较强烈。例(18)公案中僧人通过“如何射得麈中麈”话头来勘验对方机锋，“麈中麈”为鹿中之王，很难射中。药山立即回答：“看箭。”可以看出在这场较量中药山反应非常迅速，机锋敏捷。僧人听了便作麈鹿状“放身便倒”，视自身为“麈中麈”，以此进一步考验药山，药山识破禅机，步步紧逼，让侍者“拖出这死汉”，那僧立即起跑。药山评价其为“弄泥团汉”，是说禅僧这样做虽然也切合禅法，然拖泥带水、粘手粘脚，不是大机大用、洒洒落落的汉。

(三)警示功能

(19)睦州唤僧：“大德。”僧回首，州云：“担板汉。”(《汾阳语录》卷中)

(20)僧问：“澄澄绝点时如何？”师云：“遮里不著客作汉。”(《景德传灯录》卷一，赵州从谂)

禅宗主张做自己心灵的主人公，而不受心识的摆布，所谓“宁作心师，不师于心”。例(19)当睦州和尚唤僧“大德”以测对方禅机时，僧果然把持不住而回首，落入了睦州的圈套，说明他还执着于名相之中。禅宗修行的目的是超越自我，获得心灵的圆满与自由，该僧并未达到这样的境界，尚存“我”执，因此一句“担板汉”提醒受话人：不能“徐六担板”，执着于自我一端。例(20)禅僧询问绝对澄明的空无之境到底怎样，从谂禅师的回答是“遮里不著客作汉”，意在提醒禅僧不应执着于真空常寂之境，这是法性之病。禅宗强调的是不执着于有，也不执着于无，不执着于生，亦不执着于死，应超越二元对立。如果执着于澄明空寂“无”的境界，仍然是“客作汉”，不是“主人翁”。

语用学的观点认为，不同的语言形式表达不同的交际目的，反映不同的会话含义，传递不同的语用信息。在禅宗语录中，称呼语“(××)汉”基本上失去了称呼的功能，既不是打招呼，也不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而是对受话人禅悟高低深浅的肯定或否定，从而起到警醒或鼓励等语用效果，可以说它是启发、提升对方思维层次的工具，是接引、启发学人的一种手段。从使用的场合看，“(××)汉”称呼语多用于禅师接引学僧或禅僧之间的应机对机中，从称呼语中看不出复杂的社会关系，其交际双方是平等的、单纯的，是禅师对参学弟子的勘验，或是参学弟子对禅僧或禅僧相互之间的机锋较量。

表面上看，贬义色彩的称呼语“(××)汉”似乎违反了利奇、顾曰国等提出的礼貌原则，但从深层角度思考，这是禅师促使受话人开悟的一种曲折手段，就好比丛林内部的棒打吆喝一样，同样是禅师接引学人或勘辩较量的方便法门。有时大喝一声“(××)汉”，可以达到祛除疑惑、拨云探月、警醒学人的目的，有时一句“(××)汉”则起到鼓励学人，赞扬、肯定其根机的积极效果，其语用目的都是为了使受话人达到禅悟这样的最高境界。在这里，没有尊贵低贱之分，没有种族贫富差异，只有根机高下的较量，只有禅悟深浅的差距，可以称释迦牟尼为“黄面老汉”，视十地菩萨是“担粪汉”，文殊普贤是“担屎汉”。布朗等的“权势”理论在这里丝毫不起作用。“(××)汉”的称呼语充分体现了禅林对一切生命都尊重、关爱的平等的精神。因此从深层次讲，它仍然遵循了话语交际的礼貌原则和合作准则。

研究发现，表示斥责、詈骂、嘲讽、调侃等色彩的称呼语多用于面称，且句式多为“这(遮，者)……汉！”，或单用“(××)汉”感叹句祈使句，以表示对禅僧根机不熟、陷于言句、执迷不悟等的不满愤恨之情，而表示赞扬、肯定等色彩的称呼语多用于叙称或泛称，禅宗很少有当面赞扬某个禅僧是“灵利汉”或“了事汉”的，多用“须是……汉(始得)”句式，如：

(21)良久云：“惊群须是英灵汉，敌圣还他师子儿！”(《大慧语录》卷四)

或用于假设复句，如：

(22)若是个知方汉，必然明窗下安排。(《明觉语录》卷三)

含褒义倾向的“(××)汉”很少有用于面称的例子。用于背称的也仅有数例，多用于主观评价，如：

(23)“……所以古人道，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问在答处，答在问处。若非投子，被赵州一问，也大难酬对，只为他是作家汉，举著便知落处。”(《碧岩录》卷五，二一则)

用于泛称的例子亦常带有评论性，如：

(24)举雪峰问投子：“一槌便成时如何？”投子云：“不是性燥汉。”(《明觉语录》卷一)

从中心语“汉”与前面的组合搭配来看，除使用直陈式的“死汉”、“俗汉”、“痴汉”等称呼语外，还使用了大量隐喻修辞，从而达到一定的语用效果。

根据喻体的设喻角度不同可以分为：1)用牲畜设喻。牲畜是低等动物，用它来比喻人，则说明智商低下，禅师常用来喻指执迷不悟者。如禅林中经常斥责学人为“驴汉”，也偶有“牛汉”、“猪狗汉”之称。2)以人的生理缺陷设喻，如“盲汉”、“瞎汉”、“哑汉”、“聋汉”、“盲聋喑痖汉”等。生理上的缺陷常常导致认知功能受损，认识主体看法片面，因此常用来喻指应机接机迟钝者。3)以日常生活事件设喻。由于禅僧的生活范围多在寺院，禅僧多来自中下层平民，他们有较多的生产劳动体验，因而平常生活事件可以信手拈来用作譬喻，如“担粪汉”、“撮马粪汉”、“贩私盐汉”、“卖炭汉”、“打野榸汉”等。用这些日常生活事件设喻，简单易懂，参禅之人更容易领会接受，达到禅悟的最终目的。

三、“汉”的历史来源及情感倾向

“汉”最早是水流的名称，指汉水，是长江最长的支流。先秦文献常“汝”、“汉”并提。后来用“汉人”专门称呼汉族人，常与少数民族对称使用。如《汉书》：“近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卷九四下，《匈奴传》)唐代成书的《北齐书》有“汉儿”一词，义同“汉人”，“儿”为后缀。如：“高祖曰：‘高都督(指高昂)纯将汉儿，恐不济事，今当割鲜卑兵千余人共相参杂，于意如何？’”(卷二一，《列传》一三)“汉”单独用作称呼语似是“汉儿”或“汉人”之省。中古《世说新语》《搜神记》《三国志》等作品未见用例。《北齐书》检得15例，如：“(韩)凤于权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凤所为。每朝士谘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卷五，《列传》四二)该史书有“痴汉”、“狗汉”、“贼汉”等语，从所在句子的语言环境看，均带贬义。另有“汉儿”5例，“汉子”1例。“汉”一开始使用就带有贬义色彩，似乎与汉民族蔑称少数民族为“蛮、狄、夷、胡”同理。但“汉”用作称呼语的例句较少。唐五代笔记小说和敦煌变文中只见到零星用例。如《敦煌变文》：“者汉大痴，好不自知。”(卷七，《燕子赋》)多带贬义。口语色彩较浓的寒山、拾得诗中有不少用例，如“颠狂汉”、“谩人汉”、“穷汉”、“无用汉”等，均为贬义或中性。

禅宗文献“汉”称呼语与中土文献相比有以下特点：一是使用频率高，《祖堂集》“汉”用作称呼语有六七十例，《五灯会元》则高达三百多例；二是“汉”前修饰语丰富多样，见前文语义分析；三是“汉”的使用范围扩大，情感倾向上首次出现了褒义用法。表1是“(××)汉”在禅宗文献《祖堂集》、《五灯会元》、《明觉语录》中的使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