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洪亮吉骈文的创作艺术
2012-03-19路海洋
路海洋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有清一代骈文复兴,至乾嘉而臻于鼎盛,其间文风蔚兴、作家辈出,常州洪亮吉(1746—1809年)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洪氏学识宏博、天才绝特,一生创作不辍,其骈体文分别收入《卷施阁乙集》和《更生斋乙集》,“每一篇出,世争传之”[1]卷首,文坛奉为大家。洪氏之文不但篇什宏富,而且风格多样、艺术上乘,或清新雅丽,或沉郁缠绵,或雄浑峻迈,或奇气盘礴,或哀感顽艳,或气息渊醰,或流利宛转而抑扬遒宕,或凄恻悲惋、真挚动人,可谓众体兼善、才情并厚。目前对于洪亮吉骈体创作的既有研究,主要局限于对其总体风格的印象式概括,以及部分篇章、文句艺术特点的评点式勾勒,洪氏骈文艺术特色、艺术成就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历来并无深入全面的论述,本文即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展开细致探讨。
论析骈文艺术,须从骈体文的构成要素入手,综合考量。张仁青总结历来骈文之“构成要件”,认为“莫外于用典、对仗、声律、敷藻、调句五者”[2]281,实际五者而外,篇章的结构安排、抒情议论的展开、意境的蕴生亦是必须考虑的重要方面。洪氏骈文于以上诸端无所不擅,而偶对锻炼、典故运用、句式调配、篇章布置、情感表达、议论生发、意境蕴生七点,最能体现其艺术才情,我们依次展开论述。
一、句雕字琢,工于属对
骈体文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与近体诗相似,字句的锻炼、对偶的考究,是首先必须考虑的。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有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3]375诗文篇章的完美,必然是基于字句的妥帖修整。而在骈体文创作中,字句之锤炼与对偶之讲究乃是一体共存的,骈文字句之修饰主要就是表现在对偶的精工上,因此,我们即可以从偶对的角度切入,探讨洪亮吉骈文在语言琢炼层面的艺术成就。
研读《卷施阁集》和《更生斋集》可以发现,若对洪氏骈体偶对艺术加以评析,可总括为一个“奇”字,具体又可厘为字奇、字句俱奇、意奇、句意皆奇四个层面。如《终南山圭峰寺铭》“怖鸽一队,枯僧两三”[4]卷1,鸽“怖”而僧“枯”,仅用两字即将飞鸽与寺僧的精神状态形容入微,此是字奇;《师子厓赞》“怪鱼窥人,头尾五色;妖鸟咒客,飞鸣百回”[4]卷8,鱼“怪”、鸟“妖”,“窥人”、“咒客”,长在比拟出奇,动人耳目,这也是字奇。《长俪阁遗象赞》“窗深共坐,红围四面之花;韵险偕吟,墨染崇朝之颊”[4]卷4,尤其突出“红”、“墨”两字,色彩与心境俱美,可比之老杜律句锻炼之工;《十二月十九日终南仙馆同人祀苏文忠公诗序》“寒禽蹲树而不飞,冻鲤破冰而出听”[4]卷6,“寒”、“冻”、“不飞”、“出听”固已修饰精巧,而“蹲”、“破”两字,更极锤炼,细读两句,似能见其形状、闻其声响;《游天台山记》“岩果润肺,作朝霞之红;灵泉清心,漾夕涧之绿”[5]卷3,通过对岩果、灵泉色彩的形容,来强调它们“润肺”、“清心”的功能,妙想独出,而诗意勃郁。此则字句俱奇。
《蒋安定墓碣》写洪亮吉中表蒋宝善天性简静、才思过人,而二十三岁早卒,尤其“化形之鹤,犹爱羽衣;识字之蟫,偏随病骨”[4]卷3一联,以“化形之鹤”、“识字之蟫”喻蒋宝善,将其短暂一生含括尽致,而惋惜之情,浸润其中,姚燮评此联“运用生新”[6]卷9,可谓得之;《送汪剑潭南归序》乃因友人汪剑潭南归而作,本来“自子欲归,已不怿累日,幽忧不已,将成疢疾”,但转思“吾与子食桐江之鱼,弃子悉已成鲤;擘山院之果,遗核又复抽林”[4]卷4,桐江之鱼、山院之果虽已为腹中之物,不复能得,然而它们的子孙、遗核在不经意间已茁壮长成,以此喻指亮吉与汪氏之友情,其虽往日不再,而深情已结,且来日方长,文章幽忧之思即转清乐,极见才情。此言意奇。若句意皆奇,则如《苍雪山房诗序》“夫洲连橘柚,则黄绀之光烛山;花杂云霞,则青红之气成海”[4]卷6,橘柚之光可以烛山,花霞之色能够成海,非亮吉诗心雄才,不能为此奇想、不能成此奇句;又如《与孙季仇(逑)书》“白鹭出树,回翔可观;潜鳞上竿,尺寸皆市”[4]卷6,白鹭“出”树已是匠心独运,而潜鳞“上”竿更是出人意表,姚燮评此联有“句雕字琢,意理密致”[6]卷9之赞;又如《游天台山记》“山花抽蓝,圆叶疑扇;林翼接翠,和声同琴。樵踪蛇纡,升降数十;石脊猱奋,回皇半时”[5]卷3,此数联妙处,主要在眼前所见全以比喻道出,而字锻句炼,极尽熔铸之工,从而将天台山撩人心醉的意态,精简写意地描绘出来。
洪亮吉骈体文在字句上的精锻细炼,使得其文章秀句郁出,耐人咀嚼,而这一点正是所谓“常州派”刘嗣绾诸人效仿取则的重要方面,也是“常州派”的重要特色之一。
二、大才使典,融化无迹
用典使事是骈文创作的核心特征之一,成功的用典则可使文章言简意赅、神凝气畅,“使作品富有浓厚的神秘性、象征性和趣味性”[2]138,这不但见出作者的学问,而且见出其才情。洪亮吉的骈体文创作,不乏少用典甚或不用典而自铸伟词的佳篇,也多用典精洽的好作品,《伤知己赋序》、《蒋清容先生冬青树乐府序》、《重修唐太宗庙碑记》、《楚相孙叔敖庙碑》等即是这方面的典型,深得历来选家的称扬。
诗文用典,大体分语典与事典两类,洪亮吉文章多用事典,而且运使入化。如《蒋安定墓碣》“故铜台之游,乏谢庄而寡韵;南皮之会,有吴质而损欢”[4]卷3,前句以谢庄作比,意谓蒋宝善才情绝特、风雅天成,聚游之乐,无宝善则乏韵,后句以吴质作比,意谓蒋宝善性易感伤、心魄幽忧,宴谈之时,有蒋宝善又复损欢,一联之中曲尽抑扬,而运典浑融。又《与钱季木论友书》“淮南之鸡犬,雅于薛公之宾客;河间之简册,亲于中山之家室”[4]卷5,称钱季木之雅,谓其鸡犬亦染主人之性情,好书甚于妻儿,比譬巧妙,融贯自然,姚燮谓其“隽语以疏爽出之,更自遒宕”[6]卷9。
再如《蒋清容先生冬青树乐府序》写赵宋之迁亡曰:
盖声何哀怨,杜鹃为望帝之魂;变亦苍黄,猨鹤尽从军之侣。遇金人于灞上,能言茂陵;值铜驼于棘中,谁知典午?又况南迁烽火,北狩轩舆。言乎缔造,则东南置尉,拓疆无刘濞之雄;及此沦胥,则五百从亡,归骨少田横之岛。嗟乎!江山半壁,非仙人劫外之棊;金粉六朝,尽才子伤心之赋。
又言臣属效忠则曰:
乌呼!吞炭虽忠,智伯之头已漆;纳肝较晚,懿公之体先残。虽然,苌宏化碧,激衰周义士之心;比干剖心,作洛邑顽民之气。[4]卷4
沉痛激昂,力透纸背,令人扼腕生慨、心魄摇动,较之庾信《哀江南赋》,绝不逊色。所引七联数句文字,几句句用典,而妥帖允当,字字珠玑,其总体特点也是以深厚的情感、贯通的文意运使典故,一脉推衍,层层递进,达到浑化之境,非亮吉博学宏才,难能臻此境界。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论合适的比事用典应“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3]412,前举亮吉骈体数例,可以当之。
三、骈散交融,纵横如意
在骈文创作中,对称性原则固然首先应当遵循,但是正如奇偶本是辩证一体的两面,骈文的对称性、严整性中,同时也包含了不对称性,《文心雕龙·丽辞》即言成功的文章写作应“迭用奇偶,节以杂佩”[3]385。结合骈文而言,主要就是要求骈文写作的句式须有所变化参差,每句字数四字、六字之外,可参以三字、五字、七字之类,对句形态也要有所不同,取其合宜,变化无穷,概括而言,便是奇偶迭用、骈散交融,洪亮吉的骈文创作,对这一点有很好的发挥。我们可以从句、章(或段)、篇三个层面来分别论析。
《送同年张问陶乞假归潼川序》“自此之别,一日之内,仆眺日升,君眺日没;一江之水,君饮其源,我饮其委”[4]卷5,深情笃挚,对偶巧妙,而整俪之中寓散行,欧阳修、苏轼骈文之长,亮吉何尝不备?又《与崔礼卿书》言昔日与友人“斋居盘盘,言笑宴宴”有云,“晨树撼鹊,于以极兴;夜寝列烛,求其悦魂。始知美酒一石,增刘伶之狂;嘉言三复,损臧仲之疾”[4]卷4,正如姚燮所评,可谓“似整似散,笔极逸宕”[6]卷9。这是句子层面的骈散交融。
章、段的骈散交融,典型的如《苍雪山房诗序》:
仆闻其游迹,先已醉心,抽彼新诗,尤惊绝调。又念自十年以来,仆亦东棹乎瓯江,西车乎汃国。州有九,未臻乎梁益;岳有五,尚缺乎岱宗。亦可谓东西南北之人,燕齐楚赵之客矣。我所思兮,乃九州外之大九州;子好游乎,无百步而笑五十步。[4]卷6
有四四相对,有五五相对,有六六相对,更有八字、十二字相对,并且这八字、十二字又各分三、五和四、八而对,真是极尽奇偶骈散、参差变化之能事。
若全篇以骈散之气浑融运使,如《过旧居赋》:
县南中河桥之侧,洪子有旧居焉……室有楼,上下各四楹。楼后有池,池宽可十步,霖潦既集,亦生龟鱼。池侧柔桑一株,桃实数树。一簿之蚕,春足于食;三尺之童,秋足于果。倨倨焉,广广焉,不自知其室之陋也。然而夏水甫盛,则萍藻带于周庐;秋霖乍淫,则莓苔生于阴牖。出户之栋,鼪鼯与室鼠竞驰;颓邻之垣,枯株与薜荔交翳……盖始生焉、少长焉,及授室焉、生子焉,历二十八寒暑乃徙。[4]卷2
依上所引,其骈散相间,纵横变化,而气韵连贯,视为散文、为骈文俱无不可。其余《天山赞》写天山景观之雄奇、《姚春木万里图序》论世间诸种“万里”之特质、《黄山浴朱砂泉记》写浴泉经历与人生感喟等等,皆是文字骈散兼运、浑融一气的佳作。这一点不单是洪亮吉骈文创作的特色,也是整个清代骈文发展的大势。
四、篇章布局,曲尽抑扬
以园林建筑来比譬文章,一篇文章的字词略似园林的木石砖瓦,句段则似墙垣亭廊,篇章便似整个园林。木石砖瓦的质地,墙垣窗廊、亭台楼阁的建造质量,固然会影响到一座园林的整体建筑水准,但布局结构的巧拙,通常会对一座园林的成败起到更为关键的作用。文章写作亦复如此,一篇优秀的骈文作品,佳词秀句无疑是不可缺少的,但是若没有创作者的精心安排,这些佳词秀句便很难显示出它们的光彩。洪亮吉的才情,在这一方面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施展。
亮吉骈体文不乏顺笔直书、一气彻尾的作品,但他更擅长顿挫抑扬、曲折回环之法,有一扬一抑法或一抑一扬法,更有依情感、文义推进所需而续续勾转、三折五折、曲尽抑扬法。《八月十五泛舟白云溪诗序》、《城东酒垆记》为一扬一抑,前文前半写众人泛舟夜游之乐,狷狂逸宕,至“嗟乎!半世之乐,成于奉亲;百昼之娱,奚若选夕。奈何中岁,各值多故”[4]卷3,则转入沉绵;后文前半回忆与众友“言笑宴宴、信誓旦旦”[4]卷6,则清新遒丽,后半感慨友朋多故、往事已矣,则沉郁缠绵,有死生离合之感。一抑一扬则如《送汪剑潭南归序》,先写夏序忽来,独居寂寞,忧伤难禁,继思与汪剑潭友情深笃,可慰愁怀,不必“移原隰之草,萃于一丘;招高下之乌,同栖一树”[4]卷4,则转入豁达通脱;又如《与孙季仇(逑)书》先写独自北行之幽迷,所谓“七圣皆迷之野,独尔驱车”、“临池而举觞,寻碑而堕泪”[4]卷6,继写“舍骑登舟”、快意观览,乃转疏朗逸丽,一抑一扬,情意饱满。
此外,还有一抑一扬再一抑法。如《与孙季逑书》先写萧条旅况,则寂寞逼人,继写想象中“移家近冢,就姊谋居”生活,则“疏朴可观”[6]卷9张寿荣评语,再写“积瘁之士,寡至四十”,复转沉绵,有浮生若梦之慨[4]卷4。又有先一抑而三转法。如《与崔礼卿书》,先写旅次所观所感,幽忧苍茫;继想崔礼卿南行旅况、回忆当日与其“言笑宴宴”,则转清新逸宕、情意款款;再写友人杨孟符与亮吉仲姊之丧,乃转沉痛;末则委婉箴颂友人,复转疏朗。一篇之中,真可谓妙擅转折、曲尽抑扬,文与心合、续续相生,不得不感慨洪亮吉之天才过人。
五、情景相生,表里浑融
骈文是一种介于散文与韵文之间的特殊文体,就其体性而言,它最宜于写景抒情,叙事、议论则其次。可以说,一个骈文作家是否擅长写景抒情,又擅长到怎样的程度,是判断其为一般作家或一流大家的基本标准。洪亮吉文集中,写景抒情之作所占的比例最大,即使是在那些叙事、议论为主的文章中,也常常有出色的景物描写和情感抒发,其情景相生、彼此交融,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伤知己赋序》、《与孙季逑书》、《长俪阁遗象赞》、《与崔礼卿书》、《出关与毕侍郎笺》诸篇,即其代表作品。这里,我们可选取其中对旅况这一题材集中描写的两篇文章中的精彩段落,略为解析,探讨其艺术成就。
一写客居寂寞,《与孙季逑书》开篇云:
季逑足下:仆原阅千里,不觏一士。日惟陈书,俯仰宇宙;夜或秉烛,驱役魂梦。昨已冬始,寒尤逼人。狂风一来,吹卷出户,稍迟未觅,已过墙外。南邻朽桑,虫厚逾寸,败叶既尽,时来啮人。车声过巷,床几皆动,土既不实,倏陷窟穴。离离黄蒿,乃长屋角;闲廛积亩,反不生草。[4]卷4
秉烛驱梦,可知寂寞入骨,桑虫啮人,已近幻觉;车过永巷,床几震动,由动反衬其静,由静折射其寂寞,细微若此;而黄蒿长于屋角,又将他的寂寞在时间上进行延亘,细细读来,惊人心魄。而我们复读其文,无一字明言寂寞,而寂寞深沉刻骨,其妙处全在借物言情,情景相生。
一写旅途无奈,《与崔礼卿书》曰:
《文心雕龙·物色》论写物抒情须“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又说文章写物抒情“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3]493-494,前引洪亮吉文字,称得上是心物交融、“物色尽而情有余”的好文字,亮吉也称得上是“晓会通”的骈文大家。
六、绣口锦心,擅发妙论
如前所述,骈文就其体性而言,并不是最适合于叙事、议论。不过文学史向来不乏以骈体而叙事、议论的名家名作,尤其宋代欧、苏等将散体句式、文气引入骈文,极大地扩展了骈文叙事、议论的能力,推演至于清代,骈散一体、骈散交融更成为骈体发展的大势,以骈体而写景、抒情、叙事、议论俱无不可。洪亮吉作为乾嘉间骈文一流大家,其集中虽少专以骈体叙事之作,但颇多以骈体而议论的佳作,特别是那些融冶性情学问,振发而出的妙论,同时代的骈文作家,很少能达到他的造诣。
若《楚相孙叔敖庙碑》、《重修唐太宗庙碑记》之类,就是以议论卓特而著名的佳作,历来选家推崇备至。如《楚相孙叔敖庙碑》开篇有云:
隆古以来,吾知之矣。高卑甫形,君与民近,天子犹一方之吏,九重有并耕之说。沾体涂足,日接于巍巍;茅茨土阶,不隔于攘攘。敻哉上乎!九纪以降,五迁以前,惠民之实事,归于元首乎?由周以来,亢锯益密。阊阖九重,黔首不能历其一;繁露十二,圆颅不能瞻其秒。又人列十等,国及数圻,非夫实心之宰,莫就小康之俗。[4]卷3
虽短短数句,而上古以来政治之变、天子与百姓关系之替,尽在其中,言简意赅、论断超绝,姚燮称其“推论事变,句奇语重”,谓此文“论断识议俱佳,而用笔亦骎骎入古”[6]卷9姚燮评语。
此外,《与孙季逑书》、《邓尉山人徐友竹诗序》、《南楼忆旧诗序》、《姚春木万里图序》等,也都是抒情、议论兼美的佳作,如《与孙季逑书》论所谓名士之误、巧者之失,见解独到,直指当世,特别末联“间尝自思,使扬子云移研经之术以媚世,未必胜汉廷诸人,而坐废深沉之思;韦宏嗣舍著史之长以事棊,未必充吴国上选,而并亡渐渍之效”[4]卷3,反用扬雄著经、韦曜作史之典,精妙非常,比譬恰当,说理透辟,不可辩驳。而《邓尉山人徐友竹诗序》论“达者之过”:
夫知山莫如樵,而无与岩壑之胜;知水莫若钓,而莫穷浩渺之概;知简册莫如儒,而不克极夷旷之致。是以升林麓而能赋,谓胜于樵;临川上而能言,谓胜于钓;积经籍而能化,谓胜于儒。若其兼此者,则身世之乐亦几尽焉。复有知而不获践者。嵇生旷矣,而鸾凤之翮不铩;公理远矣,而参佐之职不辞。故著《乐志》之论,而迹局于冠缨;成《养生》之篇,而遇极于幽愤。达者之过,古人类然。[4]卷6
则议论特达,有通人之识见,非常才所能道也。至于《与钱季木论友书》,则全篇发议,陈论所谓学问之友、性情之友各自所常具有的五种弊端,明敏特识,文章又复流利婉转,抑扬遒宕,令人击节叹赏,正如姚燮评语所言,此文“涤辞除懑,炼笔入和,方之吴榖人《友论》一篇,自有雅正之别”[6]卷9姚燮评语。在这类文字中,洪亮吉的学问、识见、才情,无疑得到了全面体现。
七、尚气爱奇,动多振绝
前文所论洪亮吉骈文的艺术特色与成就,主要着眼于文章各种结构性因素及一些营造文章意境的必备艺术手段而论的,那么洪氏骈文总体所具有的主要艺术特质是怎样的呢?我们可借钱基博《骈文通义》论亮吉骈文“尚气爱奇,动多振绝”之语[7]17,作为概括。这里重在突出“气”、“奇”两字,“气”乃文章涵蓄于内、发射于外的气质之性,洪亮吉骈体之“气”勃郁深厚而种类众多,有清新纤丽之气、有沉郁缠绵之气、有雄浑峻迈之气、有盘礴奇逸之气、有哀感顽艳之气、有温雅渊醰之气、有流利宛转而抑扬遒宕之气、有凄恻悲惋而真挚动人之气,其因情赋文、随文贯气,洪亮吉的性情于此可见,他的才识、学问亦于此可见。而不管这些“气”的种类怎样众多,它们共有的一个性质倾向,乃是一“奇”字,字奇、句奇、属对奇、句式奇、篇章结构奇、使事用典奇、写景抒情奇、阐发议论奇,无处不奇,从而使洪亮吉之文总体上便具有了振发绝特的“奇”质。
进一步来说,洪亮吉骈体的“尚气爱奇”,既有主要因描写对象之奇而奇者,如《终南山圭峰寺铭》、《终南山高观谷铭》、《少寨洞赞》、《师子厓赞》、《异神河赞》、《白水河赞》、《游庐山记》之类即景谋篇之作;又有主要因内心情感、思想之奇而奇者,如《伤知己赋序》之感伤友类亡殁,《楚相孙叔敖庙碑》、《重修唐太宗庙碑记》之议论史事,《与钱季木论友书》之陈议友道;更有许多因客观对象、主观情感思想俱奇而奇者,《八月十五泛舟白云溪诗序》之写狷狂夜游,《与孙季逑书》(“远阅千里,不觏一士”)之写客居寂寞,《蒋清容先生冬青树乐府序》之写赵宋迁亡、忠臣效死,《与崔礼卿书》之写远游无奈,《城东酒垆记》之回忆往日友朋宴游,《天山赞》与《瀚海赞》之写边地奇景、抒发一腔奇伟豁朗之情,《黄山浴朱砂泉记》与《游天台山记》之写黄山、天台山奇景,表达身世两忘之感,都能主观与客观互相激发,彼此共振。总之,都是气息浑成、奇意郁郁而“动多振绝”。
由以上的七点论析,我们可以说,洪亮吉骈文从细部字句的锤炼,到总体意境的生成,都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洪氏的丰沛才情、深湛学问、超卓识见在其中得到了全面而充分的体现。在清代骈文史上,洪亮吉也以他戛戛独至的骈文艺术造诣,获得了世人的充分肯定和大力推崇,亮吉之友骈文家孙星衍对其文赞以“笔力遒迈”四字[8]80,吴鼒编《八家四六文钞》则称其文“具兼人之勇,有万殊之体”[9]卷首,并将亮吉与汪中推为清代骈文之翘楚。不但如此,经由洪亮吉(包括孙星衍)的示范,清代骈文史上还出现了效仿洪氏骈文风格而自成一派的“常州体”①,一脉绵延直至清末,其影响可谓深远。综而论之,无论就骈文创作的艺术成就,还是就艺术影响力而言,洪亮吉都可谓清代骈文史上的第一流大家。
注释:
①“常州派”又称“常州体”,如刘麟生《中国骈文史》有云,“洪亮吉与孙星衍齐名,皆为常州人,所为骈文,以轻倩清新取胜,世有常州体之称”,“常州体”除洪、孙二人,代表作家还有刘嗣绾、杨芳灿、彭兆荪、曾燠、李慈铭等人。参见刘麟生:《中国骈文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27-129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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