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中的悲剧意蕴
2012-03-19王慧
王慧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一书中说:“仅仅元代(即不到一百年间)就有五百多部剧作,但其中没有一部可以真正算得悲剧。”[1]218这是因为元杂剧无论情节如何揪心,内容有多悲怆,主人公又遭逢怎样的不幸,但多是以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场。因此王国维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2]13但是对于元无悲剧,王国维又有着和朱光潜不一样的看法:“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3]177在王国维看来,悲剧并非直接与结局挂钩,而是在纵观整个情节的基础上捕捉故事本身具有的悲剧点,本文将以《冻苏秦衣锦还乡》(以下简称《冻苏秦》)为例,从“家国同构”的影射内涵、史料引用的独特寓意、情节处理的基本逻辑三方面着手,阐释其喜剧结局下的悲剧内核。
一、家国同构,“悲”多喜少
汉语中“国家”一词是由“国”与“家”共同组成的,它体现了以家庭模式建立国家制度的中国式政权模式。“‘家’与‘国’及‘父’与‘君’的这种一致性,使得中国封建社会的国家政治原则与家庭伦常纲要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伦理政治。”[4]93因此中国文人惯用“家国同构”这一手法来委婉地表达简单故事中的复杂内涵,《冻苏秦》中便以冷漠冷酷冷血的“家”来影射无情无义无望的“国”,以“父”的排斥棒喝象征“君”的疏离欺虐,而这一切是由元朝特殊的社会背景决定的。
孟德斯鸠曾说过:“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的。”[5]33而元代科举废除,“九儒十丐”的阶层排名说明元代文人的地位仅高于最底层的乞丐,并且连娼妓都不如,明代的叶子奇在《草木子·克谨篇》讲到:“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6]49因此英俊沉下僚,志不得伸,“历来出入凤阙台辅、义气横发的汉族文人,至此时却只能屈身于教坊、书会、青楼、酒肆之间。……时代倾斜对元代文人造成的心灵阉割,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灵内伤。”[7]172-180对于这样的心灵内伤,投入戏剧创作是唯一的救赎,因此王国维认为:“至蒙古灭金,而科目之废,垂八十年,为自有科目来未有之事。……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适杂剧之新体出,遂多从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间,充其才力,而元剧之作,遂为千古杜绝之文字。”[3]145-146可见文人的悲剧命运决定了他笔下故事的悲剧性。如《冻苏秦》这四折中,第一折写苏秦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冻天行症”而无法求取功名。第二折写苏秦途中病倒,钱财用尽,冰天雪地,无官回家。原以为是一场温暖的慰藉,却不料家人冷漠讥讽,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亲最后欲“三百黄桑棒”撵其出家门。苏秦在说了“我冻死、饿死再不上你门来也”后唱了下面一段:
【煞尾】盼的是冬残晓日三阳气,不信我拨尽寒垆一夜灰。我则今番到朝内,脱白襕换紫衣,两行公人左右随,一部笙歌出入围。马儿上簪簪稳坐的,当街里劬劬恁炒戚,亲爷、亲娘我也不认得。(带云)苏秦得了官也,着孩儿家里来。(唱)那其间我直着你手拍着胸脯恁时节悔。[8]253
第三折写走投无路的苏秦便去投靠同窗好友张仪,官至秦国右丞相的张仪却用“冷室冷酒冷粉”来招待昔日的兄弟,并且最后用“冷汤”给苏秦下了一道最寒心的逐客令。第四折笔锋一转,交待张仪的薄情寡恩乃是一种用心良苦的激将法,最后真相大白,合家团圆,一派欢喜。从四折内容看,除了第四折的喜剧结局外,作者在“家国同构”的基础上,以之前三折的悲剧剧情将“家”的冷与“父”的冷通过“求官—无官—做官”的线索巧妙彰显出来,揭露了元代文人被“国君”奴视、被社会排异的悲惨现实,从而影射文人们悲怆无望的内心世界。在“家国同构”的双层构思中,悲剧内容的比例明显超出了文中的喜剧成分。
二、以史为媒,曲史为“悲”
苏秦此人并非元人杜撰,而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战国策》中关于苏秦的记载,散见于《齐策一·苏秦为赵合纵说楚威王》、《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魏策一·苏子为赵合纵说魏王》、《韩策一·苏秦为楚合纵说韩王》、《燕策一·苏秦将为纵北说燕文侯》、《燕策一·苏秦为赵合纵说楚威王》、《燕策一·燕文公时》、《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燕策一·苏秦死》、《燕策一·初苏秦弟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燕策一·苏代过魏》、《燕策一·齐伐宋宋急》、《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燕策二·秦召燕王》,一般是游说之辞。此外,《史记》的《苏秦列传第九》中亦有详尽记载。然而对比发现,《冻苏秦》中苏秦的形象和古代史书中的记载有很大出入,以下将从三个方面阐释元人对于历史人物进行改动的深刻原因。
(一)苏秦的结局定位
在《冻苏秦》中,苏秦的结局是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冰释前嫌、合家欢乐,这和史料中的苏秦形象有很大的出入。在著名的《战国策》的《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中苏秦衣锦还乡的故事为大众所熟知,但是其结尾并非是一派团圆欣喜之景,而是苏秦对于人世冷暖的无情控诉:“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9]90《史记》中也有类似记载:“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10]2262并且在《史记》中,苏秦的最后结局是车裂而死:
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10]2266
从上述材料可见苏秦的人生即便有“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10]2261(《史记》)的辉煌瞬间,但是其衣锦还乡的背后是对家人亲戚的变相报复,且最后又遭车裂而死,终是悲凉的结局,这与《冻苏秦》最后的喜剧结尾截然相反。
(二)苏张关系的转换
《冻苏秦》的“题目”是“冰雪堂张仪用智”,从中不难看出在整篇剧作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张仪,张仪亦是历史真人,见于《史记》的《张仪列传第十》。然而纵观元人对历史故事的重新演绎便不难发现,在“激将法”这一友情处理上,张仪和苏秦的身份关系发生了根本的转移,首先看一下《史记·张仪列传第十》里的相关情节:
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才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10]2280
从上可见史料里是苏秦先发迹,张仪“上谒求见”,但是苏秦为了激发张仪的斗志,故意冷言辱骂,但同时让舍人暗中资助,使其得以见到秦惠王。然而在第二折元杂剧中人物关系正好颠倒,变成张仪激将苏秦并资助其求取功名。当日张仪发现来拜访的苏秦“无甚么鞍马步从,身上好生褴缕”便推测其仍是布衣,便用“冷室冷酒冷粉”来招待苏秦,最后用一碗“冷汤”给苏秦下了一道最寒心的逐客令。苏秦悲愤地唱到:
【絮虾蟆】只为你个同窗友做头厅相,因此上我心中自酌量。这交情非比泛常,好做十分倚仗。撇下父母在堂,远远特来相访;吟就新诗一章,诉说飘零异方;必然见我感伤,不惜千金治装。岂知你故人名望,也不问别来无恙!放下一张饭床,上面都没摆当;冷酒冷粉冷汤,着咱如何近傍?百般装模作样,讪笑寒酸魍魉。甚勾当来来往往,张张狂狂,村村棒棒!(《冻苏秦衣锦还乡》)[8]260
然而张仪并非真正薄情寡恩,而是让下人陈用暗中救济,他坚信“久已后着他谢我也则是迟哩”。后来苏秦衣锦还乡,真相大白后终于冰释前嫌:
(三)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
从上可知,无论是苏秦的结局定位,还是苏秦和张仪关系的处理,都违背了基本的历史史实。借用历史人物勾勒故事是文人惯用的手法,借他人酒杯最后都是为了浇自己块垒,正如《冻苏秦》中所云:
(王长者云)久闻先生胸藏盖世文章,腹隐安邦妙策。我想太公未遇,持钓于渭水之滨,伍相含冤,吹箫在丹阳之县。后来兴师伐纣,万万载书史留名;报恨强吴,千千古丹青画像。据先生甘贫守困,待势乘时,所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8]247
以上是王长者对式微之时的苏秦的溢美之词,然而王长者在整个戏剧中只出现在第一折,后面便无戏份,而且从结构内容上考虑他亦是一个可以删去的人物,但是此处不可删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王长者的这席话其实是元代文人对自己的勉励之语。剧作家们生活在黑暗的元代,前途无望,苟延活命,需要一种精神信仰支撑他们遥遥无期的“等待”,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待势乘时”“蛟龙得云雨”从而一展抱负。因此这一切正如莱辛所说:“戏剧家毕竟不是历史学家;他不是讲述人们相信从前发生过的事情,而是使之再现在我们的眼前;不拘泥于历史的真实,而是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更高的意图把它再现出来;历史真实不是他的目的,只是达到他的目的的手段;他要迷惑我们,并通过迷惑来感动我们。”[11]60在这样的创作目的的影响下,观者在感动中终于看到梦寐以求的喜剧结尾,使得满目疮痍的人生得以在艺术中得到补偿,因为他们原本不堪的生活处境再也经不起悲剧结尾的洗练和沉淀,因为“中国现实中的悲剧更多,世人经历、体验的苦难更多,凝结在心头的块垒和隐痛更多,所以将这一切‘自然转化成喜剧’的心理渴望就更加强烈,把不幸尽快转移,将创伤及时补偿的欲求就更加迫切。何况,国人对于戏剧,向来是有着泡茶座般的遣兴消愁、解闷排忧的传统,而每每弱化了欣赏过程中的严肃和敬重。这样,快乐的结局自然可以填充其心灵的缺憾,寻得些许的调适和慰藉。”[12]119
然而叔本华说:“欢乐是以激烈的痛苦为事前、事后的条件的。”[13]534因此欢乐的戏剧结尾并不能抹杀历史本身的悲剧感,不能隐藏元代文人骨子里的悲伤情绪,痛苦作为一种强烈的渲染,一种必需的铺垫,使得喜剧结尾亦不能掩盖故事本身所彰显的悲剧内核。
三、无稽调和,结局本“悲”
从情节处理这一角度看《冻苏秦》,便会发现它是以“殊途同归”的方法组织材料的:先是苏秦求官失败遭家人冷落,后是苏秦求谒于张仪遭其冷语相讥,最后两条线索归于一线,便是苏秦看破人世冷暖,悬梁刺股,终于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在衣锦还乡的结局处,苏秦明白了张仪的冷漠是为了激励自己,于是关系和解,这个从故事本身的逻辑出发无可厚非,然而苏秦和家人关系的调和却显得仓促与无稽。
楔子中苏秦和家人的关系并没有明显的矛盾分歧,亦不见人世冷暖之意。但是到第二折苏秦“冻天行症”病发外加盘缠用尽,家人的态度立马发生巨大改变,他们见到苏秦的第一句话无非是问其得官与否:“父亲母亲道:‘苏秦你得官来幺?’”[8]250“(二旦云)苏秦,你得了官来,那个嫌你?”[8]251“(大旦云)苏秦,你选场中及第也不曾?”[8]251“(苏大云)是苏秦回来了。你做了官幺?”[8]253当得知苏秦不仅无官可做,还一身疾病外加钱财耗尽,家人态度骤变,毫无亲情温暖可言。第四折写苏秦“做了六国都元帅”后荣归故里,此折成功地处理了苏秦张仪的矛盾关系,但是对于和家人和解这一点却一笔带过:“(张仪云)则被你傲杀我也,兄弟!父亲母亲都在门首,你因何不认他?(正末云)请父母兄嫂妻儿都过来。(孛老入见科,云)孩儿,兀的不欢喜杀老汉也。(正末做拜认科)……(张仪云)天下的喜事,无过父子兄弟夫妇团圆。杀羊造酒,做一个庆喜的筵席者。”[8]267其实纵观整个剧本,苏秦和父母戏剧冲突的关键在于家人的势利让苏秦彻底寒心,篇名的“冻”字不仅是客观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更是苏秦的心灵环境。治疗心灵的创伤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它需要苏秦的家人加倍真诚的爱才可以让寒冰融化,流入温情的溪流,洗涤灵魂。因此结尾处在处理完张苏关系后便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实在是不合情理,是剧作家对剧本本身悲剧结局的刻意回避,是为了契合观者心理而做的无稽调和,在弱化现实矛盾的同时冲淡内心的失落与悲凉。因此,若从剧情原本的逻辑结构着眼,它最后的结局应该是个家庭悲剧。
综上所述,《冻苏秦衣锦还乡》虽然承袭了元杂剧“大团圆”的喜剧传统,但是故事本身所蕴含的悲剧成分已经决定它是“形式上的喜剧”和“内容上的悲剧”。正如邵曾祺所说:“即便是带有欢乐的尾巴,如果整个剧本已然具备了悲剧的条件,写出剧中人的悲哀痛苦,而这是剧本最核心的成分,能引起观众的崇敬、同情、怜悯,那还是悲剧。这是决定如何区别我国戏曲中悲剧与一般‘悲欢离合’剧的重要标志。”[14]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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