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潜流与漩涡
—— 评王手的长篇小说《一段心灵史》
2012-03-19孙良好
孙良好,金 星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日常生活的潜流与漩涡
—— 评王手的长篇小说《一段心灵史》
孙良好,金 星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长篇小说《一段心灵史》是王手在其创作深入过程中堪称“短暂性回归”的一部作品,其在人物形象刻画、言语叙事方式以及小说框架的整体构建方面都显示出特有的并渐趋稳定的艺术风格,而自我主导下的男性叙事、底层生活的常态书写则是这部小说最为突出的创作特点。
王手;《一段心灵史》;自我叙事;底层写作
《一段心灵史》①参见: 王手. 一段心灵史[J].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0, (3): 136-218. 以下所引相关内容, 均出于此.是王手继《谁也不想朝三暮四》、《在迷乱中生长》之后推出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它延续了王手前期小说创作的一贯风格,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主人公“我”与柯依娜之间的一段非同寻常的暧昧关系史。在平庸的现实生活当中,因为单纯的美丽诱惑,“我”和工友柯依娜展开了一段暧昧的情感追逐。婚姻生活的落寞使得“我”一次次地对婚外情充满了堂吉诃德式的幻想,并雄辩地认为自己可以在这段暧昧的情感中找到自我,最终毫无救药地跌进了自己精心编织的情感之网。当现实的手指最终捅破了暧昧的窗纸,主人公的付出与结果以一种不成比例的状态呈现并宣告结局来临时,生活剥去了神秘的面纱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往日的激情也随之消散殆尽,留给主人公的只有赤裸裸的尴尬。庆幸的是,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在历尽波折之后终于走出迷乱的生活,他告别了暧昧的荒诞,带着一颗救赎的心,重新回到了生活的正轨上,小说也因此走向了一个温馨平和的结局。暧昧,是一次颇为荒谬的精神冒险之旅,当我们毫无察觉并乐此不疲地行走其间时,生活的危机却早已悄然降临,在作者“游走般”的叙述中,《一段心灵史》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由故事引发的“冒险的愉悦”,更多的是一种在日常生活的潜流和漩涡中的人性的鲜活展示,是人们在“后现代”社会中对“如何生活”这一问题的深度思考。
一、“自我”主导下的男性叙事
《一段心灵史》采用王手一直使用的“自我叙事”手法,这种叙事手法使小说充满了形式的美感。所谓自我叙事指的是“谈自己生活体验的故事,是展现出‘我是谁’的自我调查性故事,这些故事包括诸如自传体形式的小说或散文、成长小说、自传、私人书信、日记、个人采访稿等文类”①这段话引自“台湾中华传播学会2004年年会论文”中徐敬官的题为“书写你的生命故事: 自我叙事与身份认同”的论文, 参见: 中华传播学会网(http://ccs.nccu.edu.tw/history_paper_content.php?P_ID=230&P_YEAR=2004).,它的叙事话语是以“主观性为主的话语模式,它是由一个‘自我’(ego)或隐或现的在场赋予的”②转引自: 朱崇科. 自我叙事话语与意义再生产: 以潘军的《重瞳: 霸王自述》为中心[J].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 2007, (6): 53-57.,表达某种观点见解或者赋予主人公某种合理评价。实际上,“自我叙事”是一个较为宽泛的说法,它因叙述者、叙事角度以及叙事强度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表达效果。《一段心灵史》的叙事语言是灵动多变的,但整体结构却是极其稳定的;其中的男性叙事是狂飙突进的、大刀阔斧的,但是背后蕴含的力量却是温婉的、深沉的。正因为如此,《一段心灵史》区别于作者前期创作的所有小说,它是自我叙事深化的产物。在讲述主人公“我”与柯依娜之间漫长的柏拉图式的情感追逐中,作者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讲述“自己的生活琐碎”,并执着地给那些看似偏激无常的生活一个最合理的解释,迫不及待地要把问题说清楚,澄清一些事件,却又最终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小说呈现的模糊性、不确定性表明作者在深化叙事过程中对“自我确证”的某种矛盾心理。区别于小说创作的一般模式,对心灵史的书写是一种高度的自我情感书写,要求作者摆脱一种道德或者艺术审美上的束缚,自然地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心灵这一隐秘的世界中,作者要反复去倾听那些来自心灵的“最真实的声音”,“寻找自我”、“重新审视自我”或者“重新经历过去”都会促使作者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不断地逃离。在“自我叙事”话语的催眠下,作者几乎是在一种思想无意识的状态下走进自己的内心,这种在创作上的“胜利逃亡”使得小说无意间从一个结构严密的框架下逃离,走进了自我叙事的话语世界,对于创作者来说无异于一次奇妙的精神之旅。在书写“一个人的历史”时,我们的叙述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充满热情的。因为在这个只属于“我”的心灵世界里,我们无需刻意追求小说在思想道德上抑或艺术审美上的深远意义,“我们仅仅需要的只是如何来经营我们想要表达的话语,如何为自己过去的生活种种作一次合理的解释,责备他者的同时又为自己辩解。”③同本页注释①.
《一段心灵史》的自我叙事首先体现在作者的叙述语言上。王手的小说易读,跟他对小说的语言表达的高要求有关,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语言是小说的根本,尤其是对短篇而言。”[1]。王手的小说机智风趣又富于哲理,这与灵动多变的叙述语言有关,灵动多变却又不旁驰博鹜,简洁随意又寓意深远,这是他小说叙事语言的主要特征。比如在给小说章节命名时,他就采用了一种极为口语化的标题,“厂里面有个姑娘叫柯依娜”,“九山湖边白玉瓯儿开”,“柯依娜不和孙小圣恋爱了”,“柯依娜很快就嫁到荷兰去了”,这些标题看似平凡单调,却推动着情节“跳跃性”前进。在对主体事件的逐一叙述中,作者采用了“对话”和“独白”两种方式成功地将日常化的语言进行巧妙合理的加工组合,凸显了它应有的艺术魅力。《一段心灵史》中大量存在着“我说”“她说”,但作者并没有正式将人物的说话单独提出,很少使用冒号,很少刻意突出说话的内容,而是以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把对话嵌入了小说的叙事当中,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要把“事件”交代清楚,似乎一个多余的冒号都会阻止小说叙述的自由发展。作为一部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心灵独白式小说,作者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娓娓道出,独特的内心体验使得文本在意识流的驱使下开拓出一个自由的阐释空间。日常化语言在自由的叙述空间中凸显出其高度的柔韧性,宛如游丝般地穿插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明快、简洁、准确、生动,犹如一段美妙的音乐,其音阶、音调、旋律的合理搭配最终转化成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歌声。在无限制的自由叙述空间中,读者也重新找回了日常生活语言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生活在场感”。当很多小说家在极力追求小说语言的曲折、晦涩、陌生的时候,王手以一个“自由叙述者”的身份重新拾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机械化、自动化”的语言,并给予合理充分的组合,在一个宽广的叙事空间中,找到了日常语言的合理存在,这是一种难得的探索。王手的探索充分证明了叙事文学中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高度融合的一种可能性,因为他不仅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也使得这块“语言的石头”极具“自我”的艺术魅力并因此具备了审美的特征[2]。所以,阅读王手的小说,我们可以用“徜徉”一词来形容。徜徉在跳跃式的情节中,徜徉在语言的叙述快感中,读者甚至开始淡忘小说的情节发展,通常是在一气呵成的状态下读完整篇小说。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就如何处理小说创作这块“湿软的园地”的问题时发表了他的直觉性见解,他说“一本小说最终考验将是我们对他的情感就像我们的友情或者任何无法解说之物的考验一样”[3]。当我们带着这些“无法解说之物”走进《一段心灵史》内部时,“男性叙事”这种特殊的审美情感从头至尾贯穿小说始终并凸显出深沉的情感力量。“男性叙事”的显著特征就是小说中主人公在叙述时表现出的自我优越感,这是一种男性在追求自我认同时所表现的特殊情感,尤其突出地表现在对女人的情感追逐过程中,这是一种被浪漫主义化的“征服欲”。在《一段心灵史》中,“我”本是生活中的“平庸之辈”——一名干部子弟,因为父母的关系得以在工厂里做工,并循规蹈矩地和周节如谈着恋爱,这种稳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柯依娜的出现才被打破。柯依娜在厂里的姑娘们中是“鹤立鸡群”的一位,在“我”的眼中,柯依娜是一个“发展比较均衡”的姑娘,她有着“跳舞的身材”,“就是修长,就是标致”,完全是“我”心目中理想对象的审美标准,所以“我”渐渐“眼里有了贪婪,心里有了爱慕”,并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陷入了对柯依娜的情感迷恋之中。在遇到情感竞争对手孙小圣时,“我”处处要表现出“我”的某种优越感。“我”主动提醒柯依娜“亲戚”一事,换来了一个“背着孙小圣”送来的桔子,于是满心欢喜并“心领神会”地接受。“我”送了柯依娜一块布料给她做裤子,当人们赞叹柯依娜相得益彰的衣裤时,“我”在“连孙小圣也不知道”的快乐中体味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躲在幕后的导演,得意着台上的精彩,又得意着台下的掌声”,甚至到了故事的最后,柯依娜远嫁荷兰,“我”和孙小圣各自做起了生意时,“我”还要极力验证“我”最初的判断——“他是没有出息的”,认为他的生意“定位有问题”。这种优越感也同样表现在“我”对柯依娜生活的“主导”上,“我”为了博得柯依娜的欢心,既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她喜欢的事”,又在其中体味一种来自男人来自胜利的优越感。所以,在柯依娜的生活中,“我”一再充当不同的角色,比如先是朋友,后来是亲人,再后来是情人,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角色。这是一种典型的病态优越感,那些先入为主的“我”的认知判断在被打上“自我”的逻辑思维角度的同时决定了这种“优越感”是不可靠的,甚至是不真实的。因为个体是在梦境幻觉中追逐在日常世界中被否定而无法得到东西,这虚幻的背后,是主人公的一种“软弱卑微并且无力去接受、去面对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受挫的自我认同”[4]。在《一段心灵史》中,男性的梦想与希望、焦虑与痛苦被详尽叙述后,显示了某种无奈伤感的情绪,这种情绪正是一种由男性“自我认同”受挫后所表现出来的,小说也因此充满了某种悲剧性的特征。
颇有意味的是,在《一段心灵史》中,王手塑造了一个双重人格的男性形象。小说主人公“我”是一名带有浅度人格分裂的中年男性。“我”一直生活在现实社会的矛盾之中,“我”在对柯依娜的情感追求时显得既义无反顾又谨小慎微,对“如何追逐”这一问题思考的时间远远多于实际行动的时间。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拥有一种天性的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骑士梦想”,尤其是在对女性的情感追逐上,他们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不遗余力的感性冲动,这是一种理想上的精神驰骋。但是,在面对现实的时候,男性往往会因为担心前进过程中的失败又表现出某种犹豫不决的特性,常常会因为一些小挫折而表现出一种“进退两难”的复杂心态。《一段心灵史》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男性心理历程。小说主人公“我”同时具备了堂吉诃德式的激情与勇猛以及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与怀疑,在对柯依娜的追逐过程中,“我”始终带有“自信”和“自卑”的双重心理。在情感受挫时,“我”的“自信”很快便倒向“自卑”的一面。伴随着这些思考,主人公的百般谨慎、小心翼翼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结果,反而使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情感“漩涡”中。“我”充当着一个“猎人”的角色,在山顶上窥视着柯依娜“这条羊走来走去”,进而又反复追逐这个猎物,最终被弄得身心疲惫时,“我”才或有所悟地察觉到这完全是一次荒诞之举。相比于王手以往小说的“成长叙事”、“江湖叙事”,这种“精神剖析式”的男性叙事,更加凸显了小说的情感力量,男性自我认同的失落感在小说中一览无遗,这是深沉温婉的,同时又是悲哀无助的。日常生活总是在给我们希望和热情的同时,又给我们无奈和失望,当“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倒转时,这场情感的追逐理所当然地变成荒诞的游戏和绝妙的反讽。
“艺术的最大本领在于懂得限制自己的范围,不旁驰博鹜”①转引自: 洪治纲. 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M]. 南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6: 262.。在追求叙述语言和叙述情感上的“自我表达”获得成功的同时,《一段心灵史》的整体结构也表现出一种很“稳定”的特征。“稳定”主要是指小说内部蕴含着一种稳定的力量,无论是叙事话语的节奏还是情节的安排,都是在一种“自我力量”强有力的控制下完成的。《一段心灵史》是在第一人称“我”的意识下展开的,这里的“我”不仅决定了整个事件轻重缓急的叙述进程,而且在面对不同的人和事上,“我”有独特的观察角度和独特的思维,有对事件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解释权。在这种“倾诉-接受”的叙事模式下,读者的阅读过程很快变成了一个分享的过程,在这种带有“私人化”特征的、真诚的、自我的、毫无保留的倾诉中,王手始终掌握着语言叙述的主动权。《一段心灵史》似乎是在一种漫无目的的叙事中娓娓道出故事的由来,而我们读到的则是一部多场景的小说。不管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是否有意去构建这种“多场景”,小说都呈现了这种同一性的格局,它的多场景无一例外地围绕着“我”和柯依娜之间的情感追逐来展开。它没有一般小说所具备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特征,整个情节的发展也是平缓的,它是用一种“多幕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似乎没有高潮,没有结局,却时时隐现出故事的曲折发展。洪治纲评价王手小说的叙述语言是一种“游走”的风格,但是这种叙述上的游走并没有引发情感的泛滥而使小说走向一个肆意横流的局面,恰恰相反,小说在整体结构,甚至在每一个片段中,都表现了一种“处变不惊”的稳定性特征[5]。不难发现,《一段心灵史》的深层结构一直是由一种“自我”的力量在支撑着小说向前飞跃的,正是这种“形式的力量”使得作者能够轻松自如地勒紧情感的缰绳,在心灵的想象世界里自由飞驰并准确合理地抵达一个又一个目的地。在这种“一条主线和节奏跳跃”的稳定性结构中,小说的叙事范围得到了有效控制,言之有度,且行且远,而隐藏在文本中那些灵动多变的语言,男性叙事的深沉的力量感,以及带有跳跃式的情节只不过是这条平静的河流中“偶而出现的几个小波澜”。
二、底层生活的常态书写
2007年《文汇读书周报》刊登了朱小如和王手的一次访谈录,文章的标题是《我的精神仍然在底层——与王手的对话》,王手对“精神在底层”这种说法略显顾虑,他后来也认可“这是个矫情的说法”。在谈到小说的看法时,王手坦言“在我眼里,小说首先是个艺术文本,其次才考虑它的功能,它不是白皮书,更不是政治咨文。这一点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后来李敬泽的‘要在生活中发现你自己的文学’的说法,更坚定了我的信念。”[6]写自己身边的事,抒发自己的情感,专注“自我”,寻找“自我”,或者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生活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都会促使他在小说创作中以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书写着属于自己身处“底层”的“常态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段心灵史》是一部“常态生活”的深化之作,当环境的描写被作者巧妙地淡化,取而代之以人物内心的深度思考时,王手的创作也不自觉地走向了对现实生存意义的探索之中。那些苦闷纠结近乎无望的生活在他的笔下变得鲜活生动,变得舒展有序,主人公的一种偏见,一种情绪倾向,都赋予了现实生活特有的生命质感。王手善于描写“小人物”、“小事件”,并乐此不疲地在其中寻找他的“大道理”。“毋庸讳言,小人物就是小人物,既非英雄,更不会是完美的人格体现,甚至还是灵魂残损的人,他们实际上恰恰是国家人口的大多数[7]。
在《一段心灵史》中,王手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处于社会中下阶层的一群人,包括主人公“我”在内,周节如、孙小圣、柯依娜、龙海生以及“我”的工友、柯依娜的父母都是生活在底层的人物。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确是社会中不容忽视的力量,在沉重的生活面前,他们无力把握自己的人生,或随波逐流或悠然自得地生活,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对残酷的现实似乎一无所知。他们既自尊、敏感、自信,又常常自卑自弃,比如主人公“我”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性格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工厂里老老实实做工,在和周节如谈恋爱时也中规中矩从不胡来,甚至为了“给自己的冲动一个教训”,不惜用螺丝刀扎在自己的臂膀上,从而留下一个永久的疤痕;但是,柯依娜的出现,引发了“我”对爱情理想的渴望,这时的“我”却又表现出自信与非凡。“我”主动接近柯依娜,对她大献殷勤并极力表现出自身“优越”的一面。在揣测柯依娜对自己的态度时,不免沾沾自喜地认为“她觉得我这个人很有情意”、“但我能隐约地感觉出,柯依娜有一种别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就是,她不喜欢我这样‘有人’了”、“她相信感觉和缘分”,那时的“我”充满着对纯真爱情的渴望和幻想,甚至对自己现有的恋爱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和周节如的恋情陷入了“有关系却好像没有关系”的尴尬局面,而对于柯依娜却是雄心勃勃、穷追不舍。小说赋予主人公一种偏见,这种偏见既显示出了“我”对常态生活选择的盲目性,又体现出“我”在安排生活时的高度自信,这种高度自我支配下的生活只能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生活的危机之中,在偏见支配下的敏感与谨慎只能引导着“我”一次次地深入生存的围城,并乐此不彼地品味生活的无奈和感伤。而小说中的柯依娜和周节如作为底层的女性形象,也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拿“我”的话来说,周节如的性格很“硬”,有自己的判断和主张,而她的这些判断和主张却又是盲目的、自我的。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周节如生活在他人预定的道德框架中,处处关心自己的声誉,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她的贞操观和道德观,直至最后的逃离都足以显示她实际上是生活中的一位弱女子。她不敢对现有的社会规则作出任何反抗,而是时刻以压抑自己的代价来屈从于不合理的道德观。在婚姻生活中,为了争取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主导位置,竟不惜用自己的“不怀孕”来反抗丈夫的不忠行为,最后又费尽心机地为丈夫养了一个“蛊”(一个领养来的女儿),借以发泄自己的不满,这是一种由于过度压抑自我而产生的性格变态。柯依娜虽然有着一种身体上的优越感,有“跳舞的身材”,有风情的“水蛇腰”,但是这些光鲜的外表下却包含了一颗柔软脆弱的心灵。因为家庭的贫困,她甚至不敢正视自己和孙小圣之间的情感,始终处于一种精神上的游离状态。她对主人公“我”的感情也同样是若即若离,最终她为自己的家庭做了妥协嫁给了龙海生这个有钱却粗俗可鄙的男人。她是那些生活在底层因无力把握命运而随波逐流的女性的代表,正是因为她的随波逐流,生活常常被她弄得一团糟,无所适从。主人公“我”最后带有偏激的评价似乎正说明了这一点,她实际上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无知少女”,她在生活上“没有定力,两眼一抹黑,走到哪滑到哪,她的生活没有蓝本,她也没有长远的规划,她更没有吃苦的决心”。在王手的小说创作中,“小人物的生活”是其创作的永恒主题,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小说情节会趋于平淡粗糙,恰恰相反,因为对这些“小人物生活”细致入微的描写使得他的小说一直处于现实与幻想的紧张关系之中,处处有波折,处处委婉曲折,甚至有的时候是一波三折。“幻想”作为现实生活的影子,也可以说成是“小人物的梦想”,常常因为它的虚幻性和不切实际而落入幻想之列。他们是底层生活中盲目自信的一群,在生活的潜流中摸索着前进,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跌进人性的漩涡,又在“漩涡”中毫无意识地作着无谓的反抗与挣扎。在作者深入描述的背后,我们似乎能够准确地感觉到某种生存的哲学,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反问,“推动历史或者改变人生命运的究竟是必然,还是一些像微尘一样被不经意忽略的小细节。”[8]《一段心灵史》给我们的答案在于后者。
王手对底层生活的常态书写还表现在他对“小事件”的痴迷和延伸拓展。从“小事件”入手,进而娓娓道出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可以说是王手一贯的创作手法。关于创作中的“小事件”,余华对它的解释颇具宗教色彩,他在《兄弟》后记中说“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诫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9]《一段心灵史》始终在讲述一种关于“暧昧”的小事件,围绕着“我”和柯依娜之间的暧昧关系贯穿小说始终,事实也证明了余华的断言,王手从极小的“窄门”进入并迅速地找到了那条通往“人性的宽阔大道”,只不过他运用的叙述方式是一种较为轻松的“游走”,“游走”在暧昧与理性、现实与幻想的矛盾纠结中,充分显示了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严重的精神分裂:在孙小圣面前,“我”必须保持着一种生存的优越感;在周节如面前,“我”需要逃避和掩饰;在柯依娜及其家人面前,“我”极力伪装,给这段暧昧的关系作合理的延续。一个本来看似简单的事件,在主人公高度警觉敏感的心理揣测下,显得多变异常。小事件中蕴含了无数的危机和风险,生活正是因为这些“偶合”的小事件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不完整,变得遗憾,令人难以脱身。虽然这些小事件看似琐碎,却如影随形地伴着主人公,像是一只挥之不去的蜜蜂,时时干扰着主人公的生活,时时逼迫着他为了平息纷乱而作出盲目的选择,这些小事件最能准确有效地揭示底层人生活的一些生存困境,揭示底层人性被蒙蔽的暗区。实际上,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况往往揭示了许多被世人忽略的客观真理,这正如同社会发展一样,人的精神状态的每一次改变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我”陷入了一场进退两难的情感危机中,妻子周节如虽然选择了自我精神救赎,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退让,当抵抗不能再作为婚姻保卫的有效形式时,饱经心理忧患的她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承担。周节如的救赎在《一段心灵史》中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尽管这种救赎带有某种妥协和退让的成分,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在自我价值的重新审视中获得了一次新生,当周节如从一个“硬”的性格中走出来,不再愿意做一个“一根筋”、“面子比铁硬”的女强人时,她表现出了女性温柔感性的一面,这是一种极其宝贵的精神品质,她在“自救”中找到了生活的真正含义,不再是那样处心积虑而又无所适从地生活了,当一个女性真正找到自我、认识自我的时候,她的生活也顺理成章地走向了自然,这种自然的生活也带有某种哲学的意味,“单纯的内在存在虽然也有一时的力量,虽也具有不透彻的平庸肤浅的知识所发出的一时的光亮,但缺乏忠诚的绝对性,缺乏相爱斗争中发展生长的连续性,缺乏真正的现实的当下呈现。它始终停留在自我蒙蔽、以虚无为归宿的实存之间的毫无希望之中。”[10]或许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的轮回,缺乏对现实认知、对自我认知的人,永远也不会找到存在的真正含义,生活只能在枯燥和乏味中走向虚无。小说中的“我”之所以觉得生活的背后还有一层“伪生活”的存在,正是因为其一直生活在“自我蒙蔽”的影子之中,而周节如的救赎最终使她摆脱了这层阴影,她成了“于无希望中寻找到希望”的一位。当她发现她的抵抗,她的捍卫,她的怀疑最终无法挽救濒临破碎的家庭时,她开始了反思,开始追求一种新的生活,走上了一条自我拯救的道路。“从罪的生命转向爱的生命,生命的破碎转化为爱的整全,随人生而来的欠缺不再是人身上的毒刺,现世的恶从此再也不能伤害个体性命。因此爱者能在一个感受到世界冷酷的心灵中创造出温馨,在上帝的救恩中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已受到诘难。”[11]当然,周节如的诘难并非来自于对上帝的信仰,她是在日常生活中的两个特殊事件中,找到了灵魂的皈依,在某种宗教般的精神感染下,她明白了生活甚至是人与人之间的“不一般的境界”。她开始理解她的丈夫,理解他和柯依娜之间的关系,她自己也变得“干净了,善良了”。主人公也因此在愧疚之中或有所悟,“我想,一个人发生变化的因素是很多的,只要经历了生活,不管是顺的还是逆的,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会加以体会,都会有所触动,都会促使人性的分化和重组。我也一样”。当“我”和柯依娜的情感追逐也面临结束,转而进入了另一种情感关系时,“我”对柯依娜的牵挂与其说是迷恋,不如说是对自己行为的反思与挽救。“在一些时代,暧昧像明亮的没有实质力量的影子一样潜伏在一些散乱的的事物之中,而在另一个时代,我们被命运的每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注入一些逃遁的目光温情的恐怖,性欲,缓慢而优雅的激情,爱情以生存的晕眩,暧昧的力量就这样左右着我们的核心。”[12]在后现代嘈杂浮躁的社会,“暧昧”究竟是“虚掩的门”还是“人性的漩涡”,抑或是郁达夫带给我们的“时代病”的延续?连我们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在“暧昧”这一特殊的情感牵引下,王手的底层叙事成功地脱离了文学叙事的道德藩篱,意外地进入了审美与批判当中。这正如洪治纲所言,王手的小说总是“以很‘轻’的方式探入现实的背后,却准确有力地击中了那些匍伏在庸常生活内部的困顿之心。”[5]《一段心灵史》在小事件的常态书写中深化了人性的主题,彰显了人性的力量。
《一段心灵史》是王手在中篇小说《狮身人面》的基础上补充拓展而成的。在当代文学史上,小说由中短篇扩展为长篇的现象并不鲜见,比如格非的长篇《人面桃花》就是由短篇《梦入山河》改写而成,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是由中篇《龙凤呈祥》扩充而成的①参见: 洪治纲. 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M]. 南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6: 216.。作家由中短篇创作深入长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在创作上的回归现象。在回归现实、回归自我、回归内心中,作家的创作进一步深入并努力抵达“心灵的腹地”,《一段心灵史》正是这样一部带有“回归性”意味的作品。天性的欲望、无法摆脱的痛苦焦虑、快乐中略带自鸣得意的狂妄,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潜流与漩涡,都在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在内容形式还是在思想深度上,《一段心灵史》都是对中篇小说《狮身人面》的一次超越。在这种“短暂性的创作回归”中,《一段心灵史》所表现出的“自我”主导下的男性叙事和底层生活的常态书写均表明,王手特有的艺术风格日趋成熟并表现出了某种稳定性的特征。
[1] 孙良好, 陈伟伟. 写作随心走: 王手访谈录[J]. 当代文学前沿, 2010, (1):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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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福斯特. 小说面面观[M]. 冯涛, 译. 广州: 花城出版社, 1981: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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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洪治纲. “游走”的意义: 王手小说论[J]. 当代作家评论, 2008, (4): 118-124.
[6] 朱小如. 我的精神仍然在底层: 与王手的对话[N]. 文汇读书周报, 2007-07-06(05).
[7] 李莉. 左琴科小说艺术研究[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74.
[8] 何平. 黑暗传, 或者捕风者说[J]. 当代作家评论, 2008, (4): 9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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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马莉. 词语的个人历史[M]. 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 271.
Undercurrent and Whirlpool of Everyday Life—— A Review of Wang Shou’s Novel A Spiritual History
SUN Lianghao, JIN X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he novel A Spiritual History is Wang Shou’s work which can be called “short regression” in his process of in-depth creation. It reflects a kind of artistic style which is unique and gradually stable in the aspects of character image portrayal, way of verbal narrative and whole construction of novel framework, while self-directed male narrative and normal writing of lower-class life are the most prominent creation features of this novel.
Wang Shou; A Spiritual History; Self-narrative; Bottom Writing
I106.4
A
1674-3555(2012)02-0001-08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2.001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付昌玲)
2011-07-08
孙良好(1972- ),男,浙江苍南人,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